季仲

一

小廖走了！

小廖本名廖一鳴。但我們更習慣叫他小廖、阿廖或阿廖沙。

身患絕癥的他與病魔搏斗兩年多，除非出現(xiàn)奇跡，噩耗遲早總要傳來。但是，當我得知斯人已逝，仍然悲痛欲淚。

1983年仲夏，這位戴著近視眼鏡的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生來到文聯(lián)后，先在《福建文學》，后在《臺港文學選刊》，我們朝夕相處，同室辦刊，相識共事四分之一世紀。他性格內(nèi)向，少言寡語；內(nèi)心孤傲，對世俗常投以冷峻的目光。他一輩子從事一種寂寞的工作，經(jīng)手的文字，編發(fā)的詩文，讓人愉悅，給人睿智，暖人胸懷，引人共鳴，總該以億萬字計吧！然而，賞花者并不需要認識園丁，吃桃的人也不需要認識果農(nóng)，文學讀者更無需認識編輯。于是命中注定，當了一輩子編輯的小廖只能寂寞而孤獨。

只有在福建文學界的小圈子里，特別是《福建文學》與《臺港文學選刊》的同仁們，都心悅誠服地欣賞小廖的文學才華。不僅因為他選稿審稿獨到的眼光，更在于他的小說所呈現(xiàn)荒誕怪異的亮色。然而，小廖淡泊名利，不熱衷出書。除了1996年出版過詩集《更高的玫瑰》，許多小說散文短詩都是默默無聞地埋沒于一些舊雜志中，或者從未與人交流，只是些自慰與自娛的文字。直至病入膏肓，才托好友碧強收集成冊，將一疊厚厚的文稿送到寒舍，囑我作序。這已經(jīng)是小廖病逝前五天的事了。我日以繼夜，披覽不輟，一心想與冥冥中的魔鬼爭分奪秒，草就這篇小序請小廖過目，興許能讓他有些許生命的充實感與成就感，繼而在合上倦眼之前綻露一絲欣慰的微笑?？墒侨f萬沒有料到，死神的腳步竟是如此急迫，容不得我看完文稿提筆寫序，就催促小廖撒手西去。我除了深深的哀痛，還留下永久的遺憾。

二

廖一鳴生于1958年。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這幾乎是理解小廖全部作品的一把鑰匙。1958年中國發(fā)生了大躍進、大煉鋼鐵、大放衛(wèi)星、大辦食堂等等一系列荒誕不經(jīng)的事件。后來，小廖就在一種荒誕的社會氛圍中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而后上學長大，又親眼目睹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大串聯(lián)、大批判、大武斗等等更加荒誕的歷史活劇。高中畢業(yè)后，他去閩西農(nóng)村插隊三年，所見所聞的荒誕故事更是不勝枚舉。所有這一切，為廖一鳴接受現(xiàn)代派文學提供了天生的心理基礎(chǔ)。當他有幸跨進大學文科教室的時候，尤其是他進入文學編輯行列并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越來越多地被翻譯與介紹進來，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作品，如心理分析、意識流、新感覺派、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等新鮮技法的小說，以及理論界的敘述學、結(jié)構(gòu)主義、存在主義與弗洛伊德學說等等，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成為我國文壇關(guān)注與爭論的熱點。與此同時，中國的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掀起第一波浪潮，如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的《無主題變奏》，給小說界帶來極大的沖擊。在這種背景之下，廖一鳴日漸形成的文學修養(yǎng)、文學情趣與思維方式，不能不打上現(xiàn)代主義深刻的烙印。他所有的詩歌、散文與小說，都與陳舊拘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或“兩結(jié)合”的傳統(tǒng)風格，劃出了清晰的界線。除了現(xiàn)代派寫作，他“別無選擇”。

因為手頭資料有限，我無法判斷，小廖的處女作發(fā)表于何年何月的哪個刊物，但我敢肯定，刊于《上海文學》1988年第9期的短篇小說《無尾豬軼事 》，絕對是他的成名作。

這篇小說敘述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我”在農(nóng)村插隊的時候，百無聊賴，一天晚上，趁全村人集中看電影《南征北戰(zhàn)》之際，偷偷割掉了大隊支書家豬的尾巴。第二天發(fā)現(xiàn)，昨晚還有許多農(nóng)戶的豬尾巴被割。不久，當?shù)匾恍┤藗儼l(fā)現(xiàn)無尾豬愛跑到村外大吃沙子，長膘特快，于是全村掀起割起豬尾巴熱潮。當年除夕祭祖，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無尾豬都不算“全豬”，不符要求，最后只好用一個富農(nóng)所養(yǎng)的豬供奉祖先。后來此地成了養(yǎng)豬萬元戶村，小說結(jié)尾寫道：“我還弄不明白……是否跟我十多年前……割掉的豬尾巴有關(guān)。”

小說娓娓道來，故事幽默，令人噴飯。而其題旨多義，入木三分，則更加值得回味。大作家王蒙讀后撰文評析這篇小說。他從小說的藝術(shù)分析入手，講了一個被人們忽視的問題，即故事的價值。他指出在《無尾豬軼事》中，故事與意義的關(guān)系是一種輻射關(guān)系，故事是中心，將各種意蘊輻射開去，可引發(fā)諸多聯(lián)想：

一、一種盲目性成了上帝。“我”割書記的豬的尾巴，是盲目的。老金頭等村民篤信割了尾巴的豬長膘快是盲目的。果然長膘就快了，就更盲目，而且是神秘無解的盲目。群眾對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信什么就有什么?！痹谥袊@種“信什么就有什么”的“軼事”何止千千萬萬！要祭祖是盲目，要全豬就更盲目，再一想，連“我”的下鄉(xiāng)，《南征北戰(zhàn)》的重拍重映，武裝部同志的調(diào)查，書記對祭祖的反對、屈服、自保，富農(nóng)的歪打正著，不都是盲目嗎？撫今思昔，真像是一群瞎子的故事??！

二、一種兩難處境。割了尾巴豬長得快，這符合實用原則、經(jīng)濟效益原則。要用全豬祭祖，這符合古典（傳統(tǒng)）浪漫主義、以求全為特點的理想主義原則，符合盡孝的形式主義原則與道德原則，嗚呼，人生（乃至社會）是怎樣地會常常陷入這樣的兩難處境??！

三、關(guān)于“黑洞效應”。一個晚上，竟有六條豬的尾巴被割，竟然到處響起了拉警報器一樣的豬的慘叫聲，這是怎樣的一種氣氛??！連“我”都相信“這是一次有組織的行動”了，并從而不但不擔心自己的惡作劇的敗露，反而“感到滿意”了。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而損失了兩條豬尾，而且豬的傷勢特別嚴重的老金頭，一改平日的蔫蔫的神態(tài)，反而“滿面紅光”起來了，“精神狀態(tài)似乎極佳”，這又是怎么回事？難道他和別人已經(jīng)煩悶到需要災難、損失的強心針的刺激的程度了嗎？

對《無尾豬軼事》作如此評析，充滿著王蒙式的機智，在某些方面也許已經(jīng)超越作者創(chuàng)作的本意。大概由于篇幅所限，王蒙只說了這三種情況。讀者只要稍稍展開聯(lián)想的翅膀，由《無尾豬軼事》還能聯(lián)想到砸鍋毀鼎大煉鋼鐵、畝產(chǎn)萬斤十萬斤大放衛(wèi)星以及文化大革命中所謂“割資本主義尾巴”等等荒唐可笑的故事和社會現(xiàn)象，激發(fā)多向的思維與多義的思考?？梢娺@個短篇小說，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容量。

是年，廖一鳴剛滿而立。正像他的大名一樣，這篇出色的短篇小說讓他一鳴驚人。

三

收在他小說集的十個中短篇小說，標明寫作年月的僅四篇，其它則無可稽考。據(jù)同仁們回憶，新世紀以來，小廖可能把興趣轉(zhuǎn)向詩與散文，書刊上已極少見到他的小說新作。因此，我們大體上是否可以把小廖的這些小說，都看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后期的作品。我以為，了解一個作品的時代思潮，與那個作家的寫作心境、思考熱點、創(chuàng)作期待都是密不可分的。

我們且不從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的眼光，而僅僅以寫作人的眼光，回眸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該怎樣描述那十多年劇變的、動蕩的中國文壇呢？自揣淺薄，不敢置喙。但我想起九十年初那場聲勢浩大的“關(guān)于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大體上反映了當時中國文人的思想狀態(tài)。作家與理論家們紛紛關(guān)心起“人文精神”，是否正意味著人文精神的失落、人文精神的危機，并且大聲疾呼人文精神的重建呢？我想，不管人們愿不愿意承認，令人憂心忡忡的情況正是如此。建國六十年來，我國經(jīng)歷無數(shù)政治運動的折騰，特別是經(jīng)歷十年浩劫的折騰，改革開放后又經(jīng)歷商品大潮的沖擊，愈演愈烈的貪腐現(xiàn)象從各個方面毒化著當下的社會空氣，從而造成心靈污染，道德淪喪，精神空虛，價值失衡，性格萎縮，人性異化，如此等等，不能不成為作家所關(guān)注的焦點。廖一鳴就是這樣一位神經(jīng)靈敏且有責任感的作家。他的多數(shù)小說，幾乎都在書寫當下處于生存困境中的新一代。情節(jié)十分平常，生活瑣瑣碎碎，但是，作家成功之處，就在這些生活流與意識流的細膩而到位的敘事中，表現(xiàn)出一般人不易發(fā)現(xiàn)的焦慮、迷惘、空虛與無奈。

收入他小說集中的小說，除了《無尾豬軼事》《我到底錯在哪里》《一九八六“英雄”》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段，其余七篇都采用第三人稱，有一個叫“何本”的主人公。這個“我”與何本，有時是副研究員，有時是機關(guān)公務員，有時是作家或編輯，我看什么職業(yè)并不重要?？傊?，他是生活于上世紀70～90年代的年輕知識分子。這一點，讓我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著名作家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此書名為長篇小說，實由多個中短篇組成。每個中短篇中都有一個叫彼喬林的貴族青年軍官。他才智過人，卻精神空虛，到處游蕩，玩世不恭，是俄羅斯文學中繼普希金的奧涅金之后又一個“多余的人”文學形象。我不敢斷定小廖的小說是否受過《當代英雄》啟發(fā)，但我們高興地看到，他始終關(guān)注同代人的命運，多側(cè)面多角度書寫年輕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已經(jīng)取得很大程度的成功。

《重要的事情》中的“我”，一直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地生活著。他應一家刊物之約，要寫一篇《重要的事情》的同題小說，一個多月了，紙上一片空白。他活了35歲，還不知道什么叫“重要的事情”。他很有才華，在日常生活中卻出奇的慵懶無能，家里煤爐子熄滅了（這是一個一再被重復的細節(jié)），他不愿再生或者從來就沒學過生火這點過日子的本事。他和曉燕相愛了一段時間忽然不想和她結(jié)婚，和許潔結(jié)了婚好端端地過著日子，忽然又與林萍有了“一夜情”。所謂重要的事情，神圣的事業(yè)，崇高的理想，認真的生活，還有嚴肅的婚姻，純潔的愛情，等等，幾乎都與他無緣。這類小說對早年“假、大、空”的小說與“高、大、全”的人物，無疑是個徹底的反叛。

小廖與他同代的先鋒派作家一樣，對自己筆下的人物絕對采取一種“非英雄化”立場。他筆下的“我”或“何本”，即使做了一點值得稱道的好事，也不拔高，不溢美，還是生活中那種平平常常真實可信的人。中篇小說《一九八六“英雄”》，也許可以看作“非英雄化”的一個范本。從小說題目來看，作者給“英雄”打上引號，我們就別指望他會把自己的主人公塑造成一個真正的英雄了。但這一回，“我”確實做了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我”在河里游泳時，救起一個快要沉沒的壯得像河馬一樣的中年男子?！拔摇?“當時并不情愿做那檔子事兒” ?！拔摇笔恰氨黄茸隽擞⑿邸！痹谀蔷o急關(guān)頭，作者對“我”的內(nèi)心活動描繪得十分精彩：

我在河西浴場上漂著。

我右邊的小腿肚子有些發(fā)硬。我用雙手的劃動來保持身體在水面的平衡。我盡量不讓右腿用力。我想等輕松一些后就往回游。興許就在那時，我看見了河馬，在我身后七八公尺處。他可能剛順水游下來。他游蛙泳，一伸一縮地直往我身邊竄，像一架笨重的老式推進器。我看不慣他的泳姿，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刺眼。我得說，他的骨架很大?！铱吹贸鰜恚蔚靡稽c兒都不輕松。他劃水的姿勢和抬離水面過高的頭，使他這會兒更像一匹河馬……

我敢說我的頭腦里這時閃電般地掠過一個不祥的預感：他那笨拙的模樣和不協(xié)調(diào)的劃水動作讓我很不放心，好像就要出點兒什么事似的。我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兒好。他這樣的塊頭，如果出了事兒，我即使發(fā)揮正常，而他又能配合，也得費盡全力才能把他拖上岸。我目測了一下河馬離人多的淺灘，約摸有一百二十公尺。我打了個寒戰(zhàn)。若要是再有什么意外，還得把小命搭上。我腿朝下一蹬，雙手一扒拉，就轉(zhuǎn)了向。大約是心理緊張的緣故，要么就是轉(zhuǎn)身時用力猛了些兒，我馬上感到小腿肚急劇地抽動了幾下，像有一股電流很舒服地通過。這僅僅是瞬間的感覺。接著是一陣刺痛，右腿伸不直了：小腿肚子一直要向后往大腿貼緊。我抽筋了?！?/p>

小腿上的疼痛有所減弱。我剛松了一口氣，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尖銳地響起了救人的呼喊聲……在離我不遠的水里，忽然顯出一顆濕淋淋的腦袋，接著，我又看見兩條蒼白無力的手臂，伸出來胡亂抓了幾下，又沉了下去。……我想我已經(jīng)認出他來了，或者說是猜出來的：是那該死的河馬。

我的處境非常糟糕，簡直糟透了。河馬處在我與岸之間，離我近，離岸遠，周圍又沒其他人。我是唯一必須對河馬的生或死負責任的人。而此地離岸至少還有九十公尺。一剎那間，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命運精心設(shè)下的可怕陷阱……

而我，卻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拖著一條嚴重抽筋的腿，去救起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我必須救起就在這一刻之前，與我三十三歲的人生毫不相干的人，否則，我就有義務跟這個我現(xiàn)在如此痛恨的人一同去死，就像因失職撞毀了輪船的船長，必須與他的船一同沉入海底一樣。我因此才能得到人們的諒解。也許，有人會在晚報上印上幾行鉛字，對我的行為動機加以曲解和肯定。對后果表示遺憾。我知道，如果我獨自逃生，我就會被見死不救、貪生怕死等諸如此類的道德砝碼壓得喘不過氣來，而這個社會，將對我的人生，永遠關(guān)上大門。我過去的奮斗以及后半生的努力，都將在輿論的譴責中化為烏有。問題就這么嚴重。

“我”終于游了過去，忍著小腿的疼痛，冒著生命的危險，把“河馬”向淺水區(qū)拖去。有人把“河馬”接上岸之后，精疲力竭的“我”沒有緊緊跟上?！拔摇焙芸炀秃蠡诹耍骸拔页姓J，我離開現(xiàn)場是一個錯誤。我應該躺在那兒，像河馬一樣，讓他們把我抬走，讓他們給我照相，……但我當時確實累垮了?！?/p>

這篇小說中的“我”是省輕工廳的一名年輕的副處長，其時省廳正在調(diào)整領(lǐng)導班子，他正與另一名處級干部暗中較勁。“我”同時又打聽到“河馬”是一名華僑富豪，正在東南各省考察，將選擇一家煙廠合作投資。“河馬”無疑具有巨大的利用價值。“我”便巧妙地跟他套近乎，甚至偽造機密文件，提供虛假情報，設(shè)下圈套誘他上鉤。接著又恰到好處地取得廳領(lǐng)導的器重，含而不露地博得副省長的好感，終于爭取到華僑富豪（即那個被“我”救起的“河馬”）的巨額投資。于是，他平步青云，飛黃騰達……

《一九八六“英雄”》是個人物獨特、意蘊豐富，而且現(xiàn)代感與可讀性都很強的中篇小說。我以為，如果哪位導演慧眼識珠，突破“主旋律”單一的審美眼光而將它搬上銀幕，也許能拍出一部相當精彩的現(xiàn)代電影。

四

像許多現(xiàn)代小說離不開性一樣，性愛情節(jié)、性愛描寫、性愛主題，在小廖的小說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本書中最短的一篇小說《何本的女人》中美麗的女人，是個虛擬人物，常常出現(xiàn)在“何本”的夢境，就像許多青春萌動的青少年常常夢見女性一樣。小說結(jié)尾，有這樣一段記述性的文字：

畢業(yè)前夕的那個寒假，何本待在家里。有一天，他從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個日記本里了解到父親的一些事：父親并不是不愛母親，也不是不愛他的家庭，只是這種幾乎成了責任的愛束縛并窒息了他，他感到一種與性命攸關(guān)的活力正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日常生活掩蓋下悄悄溜走?？傊?，父親預感到了死的臨近，于是，從未離開過這個南方山區(qū)小縣的父親采取了行動，策劃并實施了幾次連母親也不知曉的秘密出走。他開辟了一個秘密花園，在那里和一些來歷不明的女子秘密地相會。

何本不知道，這是否就是父親最后得以長壽的秘訣，何本只知道，在眾人的眼中，他是個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

從父親的記事里，何本得到的忠告是：結(jié)婚并不那么有趣。不過，不管有趣還是無趣，人們?nèi)栽诮Y(jié)婚。

“何本”從這一隱秘事件中培植起來的婚姻觀與愛情觀，沖破忠貞不渝、從一而終的傳統(tǒng)桎梏而與西方自由放縱的觀念靠攏，也就十分自然了。小廖等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小說家都離不開情愛或性愛描寫。他筆下的青年男女，不僅沒有絲毫梁祝、寶黛的影子，就是《愛，是不能忘記的》那種愛情模式也不屑一顧。小廖筆下的男女之愛，極少是心靈傾慕，缺乏道德約束與彼此負責；更多是青春的躁動，外貌的刺激，肉體的吸引，過分專注于人之作為人的生理本能。當然，也還有些篇什，如《去胡蓮家求婚》和《錦屏村的陰謀》中的“何本”，對待弱女子的不幸不乏高尚的同情，故事背后就多了一分感人的溫馨。對生理本能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的，莫過于《基督之夜》。基督是嚴禁人們偷吃禁果的，“何本”卻在這個神圣的夜晚，遇上一個漂亮的妓女，兩人到了一所同樣神圣的高等學府的僻靜的校園里，狂熱而愉快地野合。然后，像一粒水珠打荷葉上滾過，了無痕跡。這既是對傳統(tǒng)宗教的譏諷，又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嘲弄。從施蟄存、郁達夫到賈平凹們，我們都能看到許多性愛小說，其實也是精神危機的一種寫照，因為現(xiàn)代人精神空虛之后，往往用性放縱作為一種宣泄和轉(zhuǎn)移。透過小廖一些頗有詩意的情愛描寫（如《雪》）與有所節(jié)制的性愛描寫（如《基督之夜》《重要的事情》《一九八六“英雄”》）的背后，聰明的讀者一定能體會到當下一代年輕知識分子的焦慮、無奈與困惑。

五

廖一鳴寫了二十余年小說，除了收入書中的十個中短篇，還有長篇《妨礙我們生活的人》，共四十多萬字，產(chǎn)量并不算高。然而，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十分嚴謹，一個小說放在手上反復把玩、再三打磨，不到賞心悅目的程度不肯輕易拿去發(fā)表。于是我們目前讀到的這些小說，文若流水，洗練純凈，又俏皮幽默。對于現(xiàn)代派小說技法，如意識流、生活流、時空跳躍、畫面剪接、內(nèi)心獨白等等，諳熟于心，運用自如。

通讀小廖的小說之后，我不能不為他的英年早逝而扼腕長嘆。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怪才，人們對他的賞識怎么也趕不上他匆匆離去的腳步了。遙念他高挑的略略有點塌肩的背影，我不由想起李商隱《李賀小傳》的結(jié)束語：“帝獨重之，而人反而不重耶？”是上帝太看重他的才華，而早早把他召到天上去編刊物寫小說吧？

小廖，愿你在天上寫出更多更漂亮的小說。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