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茨威格 筆是靈魂的獵手

每一次的書寫，都是一次捕獵的過程。

每一次的閱讀，都是一次被捕獲的過程。

茨威格，這位洞悉人類心靈奧秘的獵手，用獵人般敏銳的嗅覺和眼光，捕獲了人類內(nèi)心情感最復(fù)雜、最微妙的隱秘，以極其細膩的筆觸，撥動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在讀了他的文字之后，也不得不悄然動容、深深震撼了。

一層層，一層層。如同剝筍一樣一層又一層地剝開。心被揪緊了，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變得急促了。緊張，興奮，還有好奇?？傁胩絺€究竟。癡癡迷迷地逼近又期待。即便謎底揭開了心仍然無法平靜。驚詫，愕然，甚至目瞪口呆。結(jié)局總是與猜測相去甚遠。思緒被攪亂了，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有一種掉進陷阱、落入圈套被生生捕獲的感覺。

藝術(shù)即捕獵。這是茨威格內(nèi)心的定律。他總是用敏銳的聽覺、視覺、嗅覺和觸覺去感知世間萬物。甚至用整個心靈去擁抱這個世界。他傾聽來自生命深處的聲音。觸摸靈魂最隱秘的悸動。那些疼痛。那些傷悲。那些無法言說的幽怨與糾結(jié)，一如輕輕飄落的塵埃，很少被人感知。然而，茨威格感覺到了。哪怕是最輕微的悸動，也會在他的心海中引起軒然大波。所有的感動和激情，都來自這一瞬之間。稍縱即逝。他以敏捷的身手捕獲于消逝之前。如同飛身攥住一顆金幣般璀璨的流星。然后緊貼胸口，用心跳和體溫慢慢焐熱，直至溶化成滾燙的淚滴。一滴滴，好比孤寂至深的夜露，飽滿、凝重，飽含著神秘的汁液。擲地有聲。擊潰心的堤防。

書寫如捕獵。緊緊盯住獵物，從外圍包抄，由遠而近步步緊逼?！耙槐橛忠槐榈貏h減、壓縮”、“對每個情節(jié)、細節(jié)，每句話、每個字進行細細推敲?！卑鼑Σ粩嗫s小再縮小，直至擊中目標(biāo)刺中要害……何等的準(zhǔn)確無誤、精致無比啊！

當(dāng)文字成了一杯烈酒時，閱讀也許就潛藏著巨大的危險了。茨威格的文字有一種酒精般的迷幻氣息，一旦靠近就無法拒絕，你會被深深吸引與誘惑。一如飲酒，也許開始的淺嘗輕酌是不經(jīng)意的。慢慢漸入佳境后便欲罷不能直至深深迷醉不可自拔。你進入的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悠游冥如中你成了這個世界的主角。你經(jīng)歷了一場既纏綿又絕望的情愛。一次情感的糾葛。一次心靈的洗劫。你把靈魂赤裸裸地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你既是故事的演繹者又是旁觀者。你會深深感嘆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足以和整個一生相媲美。

茨威格，這位了解女人勝過了解男人，甚至超過女人本身的作家。他洞悉女人內(nèi)心深處的所有隱秘。他世界里的女人總是比男人鮮活可愛且充滿血性。他以準(zhǔn)確細膩、精妙入微、絲絲入扣的筆觸，直抵女性復(fù)雜、微妙的心靈世界，去作靈魂的冒險和精神的遨游；去與人物的心靈進行激烈的碰撞。追尋和拷問生命存在的深度意義，讓人們在難以自制的情感狀態(tài)中領(lǐng)悟天地人間的永恒之謎。

卡夫卡 走不進去的城堡

k來到城堡附近的時候，已是夜里。他自稱是城堡聘請來的土地測量員，投宿在附近村莊的一家客店?？偷昀习鍛岩蒶的真實身份，對k進行一番盤查。老板按照城堡的指令，一再阻撓k接近城堡。為了進入城堡，k費盡心機。盡管城堡近在咫尺，但k竭盡全力卻終無所獲。

卡夫卡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真實而又悖謬的圖像； 一幅虛幻而又無奈的生存草圖。

世界如同一座城堡，人類誤入其中。誤入的根源在于世界的不完善與不合理。還有人類自身的弱點、欲望與迷誤?？ǚ蚩ǜ嬖V我們，人類真正的不幸在于誤入又不能進入。就好比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的命運一樣，一次次推著巨石上山，又一次次從山頂滾落下來。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徒勞； 一場永無止息的劫難?？ǚ蚩ㄗ屛覀冋J清了世界荒謬的本質(zhì)和人的尷尬處境。

人是孤獨的存在。包括卡夫卡。孤獨和無奈如同一場噩夢始終包圍著我們，也包圍著卡夫卡。是卡夫卡說出了我們內(nèi)心的恐懼。因為卡夫卡早早就感受到人的孤立無助以及人與人、人與世界種種糾纏不清的無奈。

卡夫卡從小生活在“父親的強大陰影下”，以至讓他感到“在自己家里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ǚ蚩ǖ母赣H性情暴烈，獨斷專橫，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種種神秘特性”。懦弱、膽怯、敏感的卡夫卡，始終無法擺脫父親帶給他的傷害。因為傷害，讓卡夫卡過早地感受到世間的冷酷無情，也過早地讓卡夫卡背負起“無法逃避存在”的在世使命。存在，以及人與人、人與世界的糾葛從此成為卡夫卡無法回避和一再思考的命題。

“此生的快樂，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我們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懼；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而是那種恐懼引起我們的自我折磨?！边@是卡夫卡生命的疼痛與糾結(jié)。也是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內(nèi)心恐懼與尷尬。

正是對人類存在困境的忍受與順從，才使卡夫卡看到了生存的深度意義和人性的堅韌與頑強。明知這個世界有很多的惡，但卡夫卡仍然深愛著這個世界。并懷著深深的期望與留戀，還有祈禱。這就是卡夫卡的全部生命實踐所蘊含的意義：祈禱的人生。正如那些信奉神靈的人把自己的一切都傾注到祈禱里一樣，卡夫卡讓自己筆下的人物與自己的靈魂息息相通。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精神解救的出路。他相信精神的現(xiàn)實高于外在的客觀現(xiàn)實，內(nèi)心世界比外在世界更真實；相信內(nèi)心的精神力量可以通達一切，達到永恒之境；相信人一旦認識心靈與自我，絕望將不再成其為絕望。他把對外在的絕望轉(zhuǎn)到了對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追尋與超越。

絕望的期待，需要足夠的耐心。唯有卡夫卡具備這樣的耐心。因為他深知人類的所有罪愆都是源于自身耐心的缺乏?？ǚ蚩ǎ@位謙卑和憂郁的先知，以巨大的耐心創(chuàng)造了“預(yù)言”?；蛘哒f是，以“寓言現(xiàn)實”的方式“預(yù)言未來”。讓我們震驚的是，他那些寓言式的社會病相的書寫，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奇跡般地一一得到了印證。

可以這樣說，卡夫卡的所有文字都是對生存刻骨銘心的體驗；是以心靈流血和靈魂痛苦為代價；是生命的燃燒。書寫讓卡夫卡不斷地打開自己。也讓卡夫卡重新繪制屬于自己的心靈地圖?；蛘哒f是構(gòu)筑自己的靈魂城堡。一座無法走進又渴望走進的城堡。

村上春樹 把玩孤獨與無奈

與博爾赫斯正相反，我們可以從任何一處走進村上春樹，同樣可以從任何一處走出村上春樹。任何一處都是入口又都是出口。

敞開的村上，猶如我們與我們自己的心靈，毫無遮蔽與阻隔，隨時隨地可以向自己的心靈傾訴，也可以傾聽自己心靈的訴說。當(dāng)我們走進村上的時候，我們就成了這個世界里可以自由自在游歷的主人。村上讓我們放松。讓我們找回丟失已久的自己。

和所有現(xiàn)代人一樣，村上春樹同樣有著焦慮、苦悶、迷惘、困窘、無奈與悲涼。在他看來，生命其實就是一場夢中之夢。是一次在虛無中與虛無搏斗的慘烈戰(zhàn)爭。你始終離地面相距十幾公分，落不到實處，心里空空無所憑借。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漂浮的過程中抓住一件同樣漂浮的東西。這是村上為我們描繪的現(xiàn)代人的生存圖像。無論是《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渡邊，還是《lQ84》中的青豆，他們的心中都填滿了魂無可歸的焦慮與渴盼，還有徹骨的冷漠與疑惑。唯有愛，能給那漆黑的底色涂抹一些亮光?？沙淦淞恳彩且凰捕^的流星，光芒消盡之后愈發(fā)顯出無盡的黑暗。一輩子的時光就在其中穿行，慢慢咀嚼，一點一滴都是苦澀。

村上的文字里有一種沉郁的悲涼和無奈的凄婉甚至絕望。是一種與川端康成一脈相承的日式的冷艷與凄美。

我們之所以喜歡村上春樹，就在于他準(zhǔn)確地把握住現(xiàn)代都市的脈搏，寫出了都市人無從擺脫的宿命，那種人海茫茫無法溝通的孤獨感與虛無感。

在這日漸物質(zhì)、浮躁與喧囂的世界，人與人的真正溝通成為一種不可能?？赡艿闹皇菧贤ǖ幕孟?。這是一種怎樣的刻骨銘心的疼痛??！面對如此無奈的生存窘境，村上春樹給出了一帖自我拯救的處世藥方，“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的。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尋求什么，那就盡管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別人怎么說與你無關(guān)”。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率性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所左右，活得灑脫適意、無拘無束，這正是中國老莊哲學(xué)的禪境。也是村上的生命態(tài)度。更是村上所有文字的最終旨歸。

我們知道，村上的作品，從文本到語言明顯受到西方文學(xué)尤其是美國文學(xué)的影響。然而，他骨子里仍然透著東方文學(xué)的神韻。他的文脈連續(xù)著東方古典美學(xué)的情調(diào)與韻致。并讓人驚嘆這一精神血脈的恒久與悠長；真實與生動。當(dāng)我們深深進入村上世界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筆下的人物都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意識，是那種以自由為最高追求的靈魂。他們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以最適合自己的生命方式，過一種順乎本性的生活。村上的意義就在于，為我們這個繁雜多變的世界提供了一種智性而又詩意活法的可能；為我們的靈魂提供了一方安然憩息的草坪。

正是這種“自由”與“率性”，當(dāng)我們翻開村上時，任何一頁都是開始又都是結(jié)束。這是否隱喻著某種把玩的心態(tài)呢？把玩孤獨，把玩無奈。這無疑也是村上筆下人物的人生態(tài)度。這一點，與中國古人的生命形態(tài)更是一脈相承。在擔(dān)負起人際功業(yè)之外，中國古人還熱衷、迷戀和沉溺于各種閑情與賞玩的形式中。甚至把其當(dāng)作人生的最高形式之一； 當(dāng)作征服時間、排遣孤獨與無奈的最佳形式； 當(dāng)作對生命本體的自我欣賞與鐘愛。

如此說來，孤獨與無奈在村上春樹那里得到了最妥帖的安置。

責(zé)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