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芃子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 510632)
我的父親饒華
饒芃子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 510632)
饒華是韓山師范學院的杰出校友之一,是職業(yè)革命家。該文系作為其子女的作者,憶述其所從事的革命活動的歷程,從左翼文藝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到受派回潮汕發(fā)動、組織左翼文藝運動;從抗戰(zhàn)時期受密派到新組建第四戰(zhàn)區(qū)北江挺進縱隊負責統(tǒng)戰(zhàn)工作,到撤回粵、滇、桂、越南等地從事地下革命活動;從回國后在新成立的中共滇東南地區(qū)工委、滇桂黔邊軍政任委職,到迎接解放大軍入滇,解放后在云南軍政、教育、宣傳、出版、社科等部門任要職等傳奇經(jīng)歷,為口述史的重要傳記資料。
饒華;左聯(lián);北江挺進縱隊;滇桂黔邊區(qū);革命工作經(jīng)歷
我父親原名饒東,參加革命后改名饒華,1931年畢業(yè)于韓山師范學校,曾在潮安縣小學教書,后考入上海暨南大學中文系就讀,1935年回潮安組織左翼文藝活動,1938年秋離家參加革命。父親離家時我才三周歲。據(jù)外祖母說,我幼時健康可愛,父親離開潮州最舍不得的就是我。他出發(fā)前,一直抱著我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久久不愿放下,臨別,還從柜上取下我兩歲生日在鳳城照相館拍的照片,才匆匆離去。若干年后,他在一首想念我的抒情律詩中,開篇第一句就是:“辭家雛女惹情牽”,這應是他對當時內(nèi)心情懷的一種形象述說。此后,他轉戰(zhàn)南北,由于戰(zhàn)爭、歷史等各種復雜的因素,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父女那一別就是40年。
1978年,我們父女在昆明重逢。之前,我雖然從父親留在家里的照片上“認識”他,以及在后來他附在信中想念我的一些詩詞中,感受到那遙遠的父愛,但腦子里卻完全沒有任何關于他的具體印記。40年間,他經(jīng)歷了多少戰(zhàn)火風云,如何在敵與我的生死搏斗中頑強取勝;他在不同工作崗位上所做的種種業(yè)績,曾一度遭遇的人生曲折,我并不知曉。關于他的革命人生,他在早期左翼文藝運動、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解放后為革命事業(yè)所做的貢獻,我是后來才從他自己、他不同時期的戰(zhàn)友口中和相關的資料、回憶錄里了解的。50多年來,我在大學教書,寫了不少文學評論和學術論文,還寫過一些散文隨筆,除在1986年父親逝世時,寫了一篇悼念文章《告別父親》外①發(fā)表于《南方日報》1998年1月18日。,此前,并未寫過有關父親生平的文字,因我自認還不了解父親歷史的全貌。
2010年6月,我應韓山師范學院之邀,回潮州市參加關于潮州歷史文化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該校林倫倫院長派人來潮州賓館找我,說父親是韓師早期的校友,約我口述父親的歷史。沒想到他那次的熱誠邀訪,竟點亮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個縈繞很久的“父女情結”。此后的一段時間,在我工作之余,腦子里就翻躍著父親晚年告訴我的那些往事,我驚覺,父親逝世至今已經(jīng)二十七個年頭,由于父親是年青時就離開家鄉(xiāng)參加革命,后來在革命斗爭中走向成熟,家鄉(xiāng)的人并不了解他。但他進步思想的發(fā)端是在潮州,“潮文化”是他一生行為的“根”,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他的革命人生,也是潮州文化向外擴展的眾多符號的“一個”。盡管我所知的并不詳盡,但將其敘寫出來,總比湮沒和遺忘好。這是我提筆撰寫此文的近因。
我所知道父親的往事,都是后來聽他自己或他的戰(zhàn)友說的。這些即時記下的口述資料,常常因為口述的人不同,敘述的事件、對象不同和每個人的歷史背景不一樣,各說各的,并沒有統(tǒng)一的中心,敘述時也不斷隨人的記憶而轉移,難以進入思考的幽深處。在這里,我只能按時間的線索,將這些散漫的口錄記憶和他們在回憶錄中所提供的史實,經(jīng)查證有關資料,敘寫出來,對其中一些主要的事件,則重點展開敘述,盡量做到點面結合,把我所知道的父親的革命人生,作一次初步的但并非全面的梳理,讓人們了解他、認識他,因為從父親的一生看,他不只是我的父親,更是一位執(zhí)著于革命事業(yè)的戰(zhàn)士。
我父親自幼喜歡文學,對詩詞有濃厚的興趣,常寫詩填詞,在暨南大學學習時,是著名詞學家龍榆生先生的得意門生。上世紀30年代的暨南大學,是國際上知名的華僑大學,僑生多,學生的愛國熱情很高,是當時中共地下黨的一個重要的宣傳陣地。父親在暨南大學接受左翼文藝思想的影響,經(jīng)我舅父戴平萬(作家、共產(chǎn)黨員、時為左翼作家聯(lián)盟領導成員之一)介紹,參加上海左翼文藝活動,并開始在《大美晚報》副刊《文化街》上發(fā)表作品。①《文化街》是當時上海左聯(lián)的文化陣地之一。根據(jù)父親的回憶,1935年春,他遵照舅父的安排,與年青版畫家張望一起②張望:原籍廣東大埔,祖輩遷居潮州,上世紀30年代畢業(yè)于上海美術專業(yè)學校西洋畫系,是當年在魯迅教導和攜掖下茁壯成長的青年木刻家。,回潮安發(fā)動、組織左翼文藝活動?;爻焙?,張望在師范和藝術學校教書,父親則在潮安《大光報》擔任編輯。③當時中共潮安中心縣委書記謝甫石就隱蔽在該報社。他們相互配合,與此時回到潮汕的左聯(lián)木刻家周金海一起,利用報紙副刊的陣地,出版了《生活木刻》(旬刊)、《木刻生活》等,開展各種左翼文藝活動?!耙欢ぞ拧边\動發(fā)生后,抗日救亡運動在全國各地蓬勃展開,他們和從上?;丶亦l(xiāng)的明星電影公司演員張靈夫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立了“奴隸劇社”(后改名為“潮安話劇社”),自編自演了不少抗日救亡的劇目,有大型的多幕劇,也有獨幕劇,在家鄉(xiāng)團結了一批青年文藝工作者,擴大了左翼文藝在潮安的影響,也引起了汕頭文藝界的注目。這是上世紀30年代潮安最早的左翼文藝活動。
1936年底,父親在韓山師范的同學、當時潮安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鐘騫,來找父親,動員他和張望到汕頭,參加“汕頭文藝座談會”。“座談會”于1937年初在汕頭市召開,會址設在汕頭老媽宮對面的平影戲院,與會者都是潮汕地區(qū)要求抗日救亡的文人志士,包括藝術家和文藝評論家。在會上,通過選舉成立了理事會,父親和張望都被選為理事?!吧穷^文藝座談會”后來發(fā)展成為一個抗日的革命群眾組織,領導人是地下黨員陳光和王亞夫。在他們領導下,出版了《黎明》、《早晨》、《文藝界》等四、五種文藝周刊,還培養(yǎng)了一批有血氣的文藝青年,其中的一些人后來去了延安?!捌摺て摺北R溝橋事變的前夕,“汕頭文藝座談會”和同為地下黨人領導的“華南抗日義勇軍汕頭大隊”聯(lián)合,團結其他一些抗日群眾組織,成立了統(tǒng)一的“汕頭青年抗日同志會”,后簡稱“青抗會”,父親是該會執(zhí)委會常委和總務部長?!扒嗫箷背闪⒁院?,在潮汕一帶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日運動,產(chǎn)生很大的社會影響。后來,“青抗會”還成立了隨軍工作委員會,父親擔任工委會主任委員。父親在回憶這一切時特別告訴我:當時汕頭的“青抗會”之所以能突破地方國民黨勢力的阻擋,蓬勃發(fā)展起來,主要是黨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起了大的作用,在具體工作中,則得助于沒有暴露共產(chǎn)黨員身份的同志在國民黨軍隊中的關系。
關于父親和張望遵照黨的安排,1935年春回潮安點燃“左翼”文藝之火,后到汕頭,參加“青抗會”的抗日救亡活動的經(jīng)歷,父親在上世紀80年代,曾賦詩描述:
一
滬上左聯(lián)兩小兵,鳳城粉墨動群情。
其光瀝膽相投契,鮀島文壇聚眾英。
二
結社救亡血沸騰,擁行民統(tǒng)意堅成。
伯豪守土求佳士,青抗隨軍震百城。
三
韓江水闊梅江深,一桿紅旗萬顆心。
日寇鐵蹄侵踏處,健兒唬嘯起山林。①此詩共六節(jié),后三節(jié)是記述張望在汕頭去延安的事,此處略去。
——《柬張望——敘舊情》
之后,張望去了延安,父親則于1938年秋,帶領“青抗會”戰(zhàn)地服務團隨軍出發(fā)抗日,原是準備參加保衛(wèi)大廣州的戰(zhàn)役,但還未抵達廣州,廣州已淪陷。所以在廣州外圍的北江前線,參加游擊戰(zhàn)爭,就在這個時候,由八路軍辦事處的同志介紹,參加了共產(chǎn)黨。從那時開始,父親先后在北江、廣州和粵西北參加游擊戰(zhàn)爭和黨的地下工作,歷任中共廣州淪陷區(qū)工委委員和宣傳部長,北江特委宣傳部負責人,中共粵西北工委常委和宣傳部長,中共廣州市委委員、宣傳部長。
1939年,隨著敵后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迅猛發(fā)展,中共北江特委書記黃松堅,根據(jù)黨中央關于擴大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指示,通過不同的渠道,派父親、鄺達、林銘勛等五位地下黨同志,進入到國民黨第四戰(zhàn)區(qū)新組建的北江挺進縱隊(當時簡稱“北挺”),做發(fā)動組織群眾的工作。當時父親是通過古大存介紹進入其部隊,公開身份是在“北挺”司令部任政訓室秘書,其實是我們地下黨在“北挺”的特派員。當時國民黨“北挺”的負責人莫雄,是一個有抗日意志的軍人,曾是孫中山大元帥府的警衛(wèi),有正義感,與廖仲愷、何香凝有交往,在紅軍反第四次圍剿期間,曾提供有關信息,使紅軍打了勝仗,是黨的一個重要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鄺達是莫雄的同鄉(xiāng),他們早就相識,借助這一關系,進入到“北挺”剛建立的政治大隊任大隊長。林銘勛是莫雄自己賞識的進步青年。他們到“北挺”后,按照組織的部署,審慎而積極地工作,壯大進步力量,還在其中發(fā)展黨員,很快就在鄺達所在的政治大隊建立了直屬北江“特委”的地下黨特別支部,鄺達任地下黨特支書記,林銘勛是特支支委會成員。黨支部成立以后,在“特委”的指導下,擴展各種抗日宣傳活動,得到群眾的擁護,還掌握了大隊中的一個中隊。后因他們在“北挺”的宣傳活動,引起國民黨特務分子的注意,接二連三地被告發(fā),北江“特委”才果斷地把父親和鄺達撤離“北挺”,由林銘勛等同志接手他們在“北挺”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
關于父親和鄺達、林銘勛等在“北挺”所做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上世紀70年代末,在打倒“四人幫”之后,時任華南師范學院黨委第一把手的林銘勛書記曾跟我談及。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林書記在期中教學檢查時,聽了我為中文系“七七”級講的“文學概論”課,覺得我講課時的語言、神情、相貌、姿態(tài)和氣質,很像他昔日的一位老戰(zhàn)友,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下課后,讓校辦的人把我找去,經(jīng)了解,知道我的父親是饒華,非常激動和感慨,給我陳述了他和父親等在“北挺”的一些具體情況,說當時在“莫部”(莫雄部隊)所做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很有成效,之后,中共廣東省委書記張文彬,曾給予很高的評價。
父親從“北挺”撤離以后,回到中共北江“特委”宣傳部工作。1942年五六月間,由于叛徒的出賣,粵北地下黨省委的領導機關,被國民黨的特務偵知。在這前后,江西地下黨省委和南方委員會的地下黨領導機關,也遭到國民黨特務破壞。華南各地的地下組織面臨嚴重的威脅。黨中央指示:華南的地下黨組織除沿海敵后有武裝依靠的地區(qū)外,應立即停止活動;已暴露或可能暴露的黨員干部,應迅速轉移隱蔽,切斷一切可能被特務、叛徒利用來進行追查、搜捕的線索。父親當時在北江“特委”,在接到撤離指示后,迅速安排同志們安全轉移,自己則在所有同志都轉移之后,于1943年春離開粵北,按綽號“家長”的北江地下黨負責人黃松堅的安排,撤退到桂林。對當時南方黨的同志所處的危急情勢,父親后來曾在一首《雀踏枝》詞中,以“一剪幽風生碧浦,簇岸嫣紅,迸作胭脂雨”的詩句,作象征性的描述,這也是父親那時的親身感受!撤退前,按“家長”的安排,父親抵達桂林之后,應與先撤離到桂林的李嘉人聯(lián)系①李嘉人:廣東臺山人,建國后,歷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秘書長,華南農(nóng)墾局局長,中山大學校長,中共廣東省委黨校副校長、黨委第一書記,廣東省委常委,廣東省副省長。,再決定自己的去向和工作,但到了桂林,掮著行李到事先約定的聯(lián)系地點,卻找不到“人”,投“親”不遇,正考慮如何在籠罩著白色恐怖的桂林待下去,幸遇從潮汕到北江先轉移到桂林的地下黨干部張尚瓊、劉文丹夫婦,②張尚瓊、劉文丹:均為原潮汕“青抗會”戰(zhàn)友。經(jīng)他們引導,才在甲山的德智中學教師宿舍找到李嘉人。通過他的一位當時頗有權勢的同學,把父親安排到桂林市郊的鄉(xiāng)村中學教書,隱蔽下來,到湘桂戰(zhàn)爭爆發(fā),才結束這一隱蔽時期。上世紀80年代初期,父親在給我講述他的這段經(jīng)歷時曾說:“大家都知道,桂林的山水既好且多,1943年我在桂林的時候,它卻淹沒在深重的民族災難之中。原來的一個清幽勝境,成了遍野哀鴻,狼犬擾攘?!睍r從粵北轉移到桂林隱蔽的他,面對眼前的困境,不無惆悵和傷感,曾在詩中表達他當時的這種內(nèi)心感受:
萬劫河山百戰(zhàn)身,桂城秋雨滌征塵。
酒旗有意邀沉醉,客舍無心徠遠人。
歸夢遙遙追更渺,親情款款憶尤真。
愁聽日暮漓江渚,一曲漁歌哀怨深。
——《癸未桂林感賦》
1944年春夏之交,日寇為打通太平洋戰(zhàn)爭的大陸交通線,發(fā)動湘桂戰(zhàn)役。在桂林陷落前,李嘉人回廣東與區(qū)黨委聯(lián)系,囑父親緊急時撤向桂東敵后。桂林淪陷后,父親沿鐵路線撤到桂東,參加那里的敵后工作。當時撤退到桂東的有不少在桂林附近隱蔽的地下黨員,還有若干民主黨派的著名人物,如李濟深、何香凝、梁漱溟等,使桂東成為一個政治氣氛很濃厚的地方,有許多應做和可做的工作。那年10月,李嘉人由廣東來到桂東,聯(lián)系撤退到桂東的廣東地下黨同志,布置工作。一個月后,父親接到“家長”黃松堅從粵西北的來信,要他及早回到廣東,接受新的任務。1945年春,父親從廣西、廣東、湖南三省交界處翻越五嶺,到粵北的連州,乘連江快艇到英德的粵西北區(qū)工委所在地。那時的粵西北,群眾抗日斗爭正蓬勃發(fā)展,還有東江縱隊的精銳部隊加入,正在準備迎接王震將軍統(tǒng)率的南下部隊來五嶺建立華南根據(jù)地。父親精神振奮地投入新的戰(zhàn)斗,還賦詩一首:
窮兇敵寇流湘桂,字字羽書促返鄉(xiāng);
便踏寒冰翻五嶺,又乘碧浪下連江。
傅頒政策揮神筆,密領軍符綽快槍;
但得將星臨百粵,南疆萬里耀丹陽。
——《喜歸粵西北》責任編輯 吳二持
這首詩記錄了父親從桂東到粵西北的經(jīng)歷。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從昆明來從化療養(yǎng),曾在流溪河畔給我背誦他的這首詩,并解釋說:詩中的“羽書”,是指黨的指示信,“密領軍符”,是指接應王震將軍部隊任務,“將星”是指王震將軍所率領的南下大部隊。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由于蔣介石撕毀“政協(xié)決議”,發(fā)動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為了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當時活動在廣東南路地區(qū)的一支戰(zhàn)斗力很強的人民武裝部隊,按黨組織的安排,在“特委”書記周楠帶領下撤入十萬大山和越南,并在越南進行整訓。那段時間,父親在廣州地下黨市委工作,負責往南洋和印支半島撤退黨的干部。1946年,父親受南方局派遣到越南河內(nèi),協(xié)助廣東區(qū)黨委駐越聯(lián)絡員周楠與越共中央做聯(lián)絡工作,并任廣東區(qū)黨委在越的僑工委委員、留越干部訓練班教育長。在越南,父親以一個中越合資開辦的印刷公司經(jīng)理的名義開展工作,辦《華僑生活》雜志,而父親的住所就是中越兩黨的聯(lián)絡點。為了培訓撤退到越南的干部,父親等還在越南北部的高平辦了一個培訓班,高平培訓班的學員,后來都成為開辟粵桂邊區(qū)和滇桂邊區(qū)的骨干。1947年8月,父親奉命參加莊田、周楠率領的留越干部和整訓部隊回國,開辟“三省兩國”邊界根據(jù)地?;貒刹筷犖楣财甙税偃耍f田任司令員,周楠任政委,父親負責政治工作。他們先向十萬大山進軍,后到桂西,轉戰(zhàn)于桂滇邊區(qū),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建立了新政權,但新區(qū)面臨很大的困難。1948年春,按華南分局指示:留少數(shù)部隊在原地,主力轉移到滇東南地區(qū),夏天又轉移到越南的合江,進行部隊整訓,準備回國作戰(zhàn)。
1948年10月,莊田等領導率主力部隊從越南回國,準備渡過南盤江在羅盤地區(qū)建立有戰(zhàn)略意義的根據(jù)地,途中,在南盤江邊受到敵人的圍困,處境危險。這時,父親正領導滇東南地區(qū)的武裝斗爭,受命帶領留守的一百多名戰(zhàn)士,由越南進入馬關、麻栗坡一帶活動,轉移敵人的注意力,策應主力部隊順利北上。面對敵強我弱的形勢,如正面打仗,很難取勝,因當時境內(nèi)食鹽非常緊缺,為了完成這一艱難的任務,父親先和七八個戰(zhàn)士化裝成瑤寨同胞,以賣賤價鹽巴做掩護,住進瑤寨里,與境內(nèi)的地下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在他們的幫助下,自己冒險到馬關縣與一些上層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溝通,向他們介紹國內(nèi)解放戰(zhàn)爭的形勢,勸他們認清形勢,看準要走的路,與他們建立統(tǒng)戰(zhàn)關系,然后把隊伍調來,很快就占領了進入內(nèi)地的第一個關口瓦渣街,后又借助他們的關系,智取馬關城,使主力部隊得以順利進軍、殲敵。由此,打開了主力部隊在滇東南武裝斗爭的有利局面,一個多月后,麻栗坡等多個縣城相繼解放,在邊區(qū)建立了根據(jù)地。1949年3月,中共滇東南地區(qū)工委成立,父親任書記和部隊政委,并兼任滇東南民主政府籌備處主任、桂滇邊區(qū)公學校長。之后,滇東南工委改為文山地委,并成立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區(qū)縱隊第四支隊,廖華任司令員,父親任地委書記兼政委,在這一年的年底,他們共同領導完成了一次反掃蕩的戰(zhàn)斗。
1949年11月初,反掃蕩戰(zhàn)斗勝利結束后,父親等又投入緊張的迎軍工作。按中央部署,入滇大軍大部要經(jīng)過滇東南,任務很重。時任滇桂黔邊區(qū)政委的李明(即林李明)①林李明:曾任中共滇桂黔邊區(qū)委書記兼滇桂黔邊區(qū)縱隊政委,云南省委組織部部長。建國后,歷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組織部部長、副書記,中共廣東省委書記處書記,廣東省副省長,中共廣東省委書記。接到中央軍委指示:要邊區(qū)排除阻力,保證十萬大軍能以最快速度進入云南。他即找廖華、父親等前去研究,一致認為,云南是個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而且山高叢林多,有的還有自己的武裝,大軍通過,必有麻煩。一定要做好各少數(shù)民族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化阻力為助力,保證大軍順利通過。并決定由父親帶一支50人的警衛(wèi)隊,從廣南、富寧靠廣西一線去做工作,據(jù)一度當過父親助手的儂鼎升的記述:父親當時帶領警衛(wèi)隊出發(fā),從廣西西林的龍?zhí)吨翉V南中洛,共走了一個多月,途中,不時碰到山頭上有人鳴槍“警告”,這時,隨行人員即大喊:“李主任來了,不得亂打槍!”(當時,父親任滇東南民主政府籌備處主任,化名李成立,在群眾中有一定威望。)他沿途拜訪,結交了一些當?shù)赜袑嵙Φ娜宋?,團結了一批支持革命的開明土紳和少數(shù)民族上層。最后,在中洛一位少數(shù)民族共產(chǎn)黨員的父親家里,召開了一個各路“諸侯”大會,招待“客人”。但來客都全副武裝,他們看到父親帶來的警衛(wèi)隊都有武裝,便都子彈上膛,守住通道,警衛(wèi)隊隊員也很緊張。父親見此情況,就叫大家要沉住氣,注意警戒,沒有任務的人可下河洗澡?!翱腿恕眰兛吹竭@種現(xiàn)象,就叫隨從手槍入殼,機槍上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席間,父親給他們講形勢,反復交待黨的政策,并保證解放軍不會損害他們的利益,希望他們協(xié)助大軍順利進軍。他們聽了父親誠懇的講話,紛紛表示擁護共產(chǎn)黨,保證會配合完成迎軍任務。這是父親在解放戰(zhàn)爭中的一段很有傳奇性的經(jīng)歷。
解放后,父親一直在云南工作,歷任蒙自駐軍軍事代表處主任,中共文山地委書記,西南革命大學云南分校教育長,兼任云南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教授,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等職。1954年,中央來電要調父親到北京重工業(yè)部任職,經(jīng)云南省委請求仍留云南。1958年“反右”運動,在揭發(fā)云南省委“鄭(敦)、王(鏡如)反黨集團”時②鄭敦:原中共云南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王鏡如:原中共云南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指父親為該集團干將,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撤銷職務,把父親抗日戰(zhàn)爭期間被黨派到“北挺”建立地下黨特別黨支部、任地下黨特派員,說成是任國民黨軍官;把父親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所做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作為饒華的右傾投降路線批判,發(fā)配到一個舊礦山勞動,在礦上打水槍、采礦石、看菜地。1966年,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父親還被關進廠里的臨時牢房,受到種種殘酷的迫害,前后在舊錫礦勞動長達20年。但他在嚴峻的處境下,仍然堅信黨,堅信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受住各種考驗。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父親的冤案得以平反。1978年4月,經(jīng)中紀委批準,中共云南省委對其冤案作出公正的結論:“他們既不是集團,也沒有反黨,純屬一樁冤案?!?979年出任云南省出版局副局長,1980年任云南省社科院副院長,兼任云南省志編撰委員會副主任委員,1979年后被選為云南省政協(xié)第四、五屆委員會常務委員。記得1978年夏天,冤案平反以后,父親回到昆明治病,特托時任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黃松叔叔帶來口信,說很想念我!我聽后百感交集,即放下手中的工作,急飛昆明,沒想到他竟抱病親自到機場來接我,見面的第一句話是:“很慶幸‘劫后余生’,還能相見!”在昆明延安醫(yī)院高干病區(qū),他把冤案平反時寫的一首為自己滿63歲作的律詩《自述》給我看:
九洲曠遠我粗豪,擾攘塵寰踅一遭;
每為吊民揮血淚,幾因伐罪舉鋼刀。
感恩但解隨鞭蹬,報命頗羞說苦勞;
莫問浮生酸楚事,江湖何處不滔滔。
這首詩,把他半個多世紀的經(jīng)歷、感受,作了一個濃縮的表述,從事件到心態(tài),表達了一個為黨、為人民經(jīng)歷無數(shù)劫難的老革命者的心聲。
1986年6月10日,父親在昆明延安醫(yī)院高干病房逝世。1986年6月20日,在昆明龍寶山殯儀館舉行向父親遺體的告別儀式上,前來悼念他的人很多,幾百個花圈重重疊疊地放立四周,門楣上掛著67名原滇東南邊縱老戰(zhàn)友送的橫幅挽帳,上寫:“忠黨愛民,音容長存”;左右兩邊立柱上分別掛著昆明110名原邊縱一、四支隊老戰(zhàn)士和文山原邊縱老戰(zhàn)士送的挽帳。昆明的挽帳錄了他的遺詩《自述》;文山的挽帳寫著:“南疆征戰(zhàn)八千里,為黨風雨五十年?!边€有國內(nèi)各地親友、在不同時期和父親共事過的各級黨和政府的領導人、學者、作家、知名人士等發(fā)來的唁電、悼詩等。所有這些,都說明人們并沒有忘記父親,沒有忘記他在革命隊伍中所做的工作,作為一個一生專注于革命事業(yè)的戰(zhàn)士,他的形象和精神依然活在人們心中。
My Father Rao Hua
RAO Peng-zi
(Department of Chines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32)
Rao Hua,one of the outstanding alumni of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was a professional rev?olutionary.The author of this paper,Rao’s daughter recalled the experiences of his revolutionary activities:from an activist of Left-wing Literary Movement to an organizer in Chaoshan area;from a secretly appointed man in charge of united front work of Beijiang Advancing Column to an underground revolutionary activist with?drawing back to Yunnan-Guizhou-Guangxi-Vietnam Border Regions;from being a working committee mem?ber of South Eastern Yunnan District of newly-founded China to an official of important posts in such depart?ments as military,political,educational,propagandistic and publishing etc.These are important biographical data for oral history.
Rao Hua;Left League;Beijiang Advancing Column;Yunnan-Guangxi-Guizhou Border Region;revolutionary work experience
K82
A
1007-6883(2014)04-0001-06
2014-02-25
饒芃子(1935-),女,廣東潮州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