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海鳴
我在美國讀書七年,教過我的老師有很多位,但其中有兩位導師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他們無論是家庭背景、宗教信仰還是政治傾向都完全不同,但兩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的人品都非常令人欽佩。能在美國留學的過程中遇到他們是我一生的幸運。
Steven Nock
—— 善待他人,快樂生活
Steven Nock是我的碩士論文導師。他是典型的美國南方白人,個子不高,頭發(fā)金黃,說話口音有點南方人的“土氣”,走起路來喜歡吹口哨。我們社會學系的樓道很長,但只要他來上班,所有人第一時間就會知道他來了,因為他口哨聲的穿透力太強了。
我第一次見到Steven,也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去美國前,我只在學校社會學系的網(wǎng)站上見過他的頭像,對他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印象特別深刻。到系里報到時,我向系里的秘書詢問Nock教授在不在。秘書告訴我她不知道,然后對我說:“你去聽聽吧?!蔽耶敃r還覺得納悶:判斷一個人在不在為什么要靠“聽”?沒想到我剛走出辦公室,就聽見樓道里傳來歡快的口哨聲,只見一個小個子中年人從樓道另一頭快步走來。走近一看,果然是“小胡子”教授!“Nock教授?”“是我,你是?”“海鳴。”“噢,你好啊!歡迎!”Steven向我報以熱情的微笑。我和他就這樣認識了。
在剛到美國的那段日子里,Steven的熱情和微笑一直是我前進的動力。初來乍到,語言于我是一個難關。在美國的研究生課程中,學生參與課堂討論的活躍度也是要算進成績的。在我所在的班上,除我之外,其他同學都是美國人,加入他們的討論對我來說非常困難。很多時候,我剛剛聽懂一個人的發(fā)言,趕緊梳理一下思路,潤色一下語言,然后正準備舉手參與討論時,卻發(fā)現(xiàn)大家已經(jīng)轉(zhuǎn)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頭兩節(jié)課,我沉默了整整四個小時。Steven細心觀察到了我的局促和緊張,在一次讀書筆記作業(yè)的反饋中,他寫道:“你討論時有些緊張,沒關系,別怕說錯。加油!”在隨后的一次討論中,他有意識地拋出一個關于中國的問題,我也很自然地參與到了討論之中。討論結(jié)束后,我專門找到Steven,向他表達謝意。他說他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希望我能夠融入討論中,另一方面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種學術(shù)訓練,因為提出讓大家感興趣的問題是做學問的基礎?!罢f得再多,問題沒問對,也白搭!”“問對問題”這個觀點讓我茅塞頓開。Steven通過一個簡單的方法讓我克服了在課堂上參與討論的心理障礙,也向我闡釋了一個做研究的道理。
討論關過了,還有論文關。第一學期期末,我焦頭爛額地分析數(shù)據(jù),幾乎是趕在最后一刻完成了最后一門課的論文。成績陸續(xù)出來了,我有一門課的論文只得了個B,但任課老師沒對我的論文進行批改,甚至連評分的理由也沒給。于是我去請教這位老師評分的原因,結(jié)果他很不客氣地說:“因為你的英文寫作很差!”這位老師的話讓我感到無比沮喪。接下來我忐忑地等著Steven那門課的反饋。沒過多久,Steven那門課的論文成績也出來了。我最終拿到的不僅是A的成績,還有Steven寫了滿滿一頁紙的評價。在這頁評價中,他先說我的文章很有創(chuàng)意,能夠看出我是個聰明的學生,做功課很細致,有做學術(shù)的潛力,隨后點出了我文章中存在的問題,問題的最后一點他指出我在語言方面有欠缺。與其他的老師不同,Steven在談到我的不足時用另一種方式寫道:“我很欣慰地看到你的英文在這個學期里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我更要鼓勵你繼續(xù)努力,進一步提升你的英文寫作水平?!?/p>
有時候,一句話能讓你一輩子記住一個人。Steven一句平淡的鼓勵讓我感到無比溫暖。他還仔細修改了我的文章,連標點符號也細致地校正了一遍。Steven的寬容和細致令身材矮小的他在我心目中顯得無比高大。
我和Steven的一次談話或許能夠解釋為什么他對待周圍的人如此友善。在那次談話中,Steven告訴我,無論是做學問還是生活,首先要保持快樂的心態(tài)。只有心中快樂,一切才有意義。在他的辦公室門上,曾長期貼著一條座右銘:“我不是因為吹口哨才快樂,我是因為快樂才吹口哨!”或許就是因為他一直信守這個原則,所以才總是為他人考慮,不忍心讓他人難堪。
對Steven而言,快樂更是他學術(shù)創(chuàng)造的動力。做學問的時候,他是幸福、愉悅的,研究的內(nèi)容也與幸福和快樂有關。他最有名的一本書叫《婚姻在男人生活中的意義》(Marriage in Mens Lives),研究的是婚姻對男人的意義。Steven通過大量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分析發(fā)現(xiàn),結(jié)婚這件事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男人的責任感、工作能力、生活質(zhì)量等。總之,婚姻能讓男人更出色、更幸福、更快樂。這本書獲得了美國社會學界的最高獎William J. Goode Book Award (威廉·古德圖書獎),對于一本完全用定量方法寫就的著作而言,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Steven最為看中的并不是獎項,而是這項研究能為人們的幸福生活做出貢獻。作為一個成長在美國南方傳統(tǒng)家庭中的人,Steven對婚姻和家庭極為看重,他所發(fā)表的大量學術(shù)文章都在努力證明一個他篤信的真理:穩(wěn)定的兩性關系和家庭關系是一個人活得幸福、快樂的基礎。他告訴我,當他每次用統(tǒng)計軟件對數(shù)萬個數(shù)據(jù)案例進行分析,看到結(jié)果與他所堅信的價值觀一致時,他覺得這是他做學術(shù)最快樂的時刻。
2008年1月的一天,我忽然收到系秘書發(fā)來的群體郵件,說Steven在一次手術(shù)中不幸逝世了。我頓時懵住了。這怎么可能呢?前幾天我還在和他溝通下一步學術(shù)計劃,而那居然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事后我才知道,原來Steven曾患有小兒糖尿病,一直靠打胰島素維持生命,每次小手術(shù)對他來說其實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險。最初患病時,醫(yī)生曾預言他活不過40歲,但他最終活到了58歲,這可能憑的也是他那份快樂的自信。
因為Steven的緣故,我參加了在美國的唯一一次追悼會。和中國那種貫穿始終的悲哀氣氛不同,美國的追悼會更像一個儀式化的party,本系的其他教授和我們分享了Steven生前許多有趣的事情,在輕松的氣氛中回憶他帶給大家的快樂。聽著這些有趣的故事,我的淚水不禁伴著笑容流了下來。我不清楚在美國的其他追悼會上大家是否會用同樣的方式來懷念逝者,但在我看來,以這樣的方式與Steven告別應該是他最喜歡的。因為在說再見的時候,我們都是幸福、快樂的。
Jeff Olick
—— 學術(shù)嚴謹,生活隨意
Jeff Olick是我的博士論文導師,在紐約的曼哈頓長大,從小到大都就讀于私立名校。因為來自紐約,所以他身上有著紐約人的特性:說話快,做事高效,走路虎虎生風。Jeff還是個猶太人,渾身上下透露出聰慧和勤奮的特質(zhì),而且是個工作狂。作為一個純粹的猶太人,Jeff堅決不肯過任何與基督教相關的節(jié)日,包括圣誕節(jié)。然而他卻娶了一個德國老婆!據(jù)他說,這個選擇最初讓他的父母感到非常難以接受。他們這個家族來自東歐,有許多留在東歐當?shù)氐挠H戚在德國納粹占領時期都受到了迫害。而當時多數(shù)德國人,無論是否參加戰(zhàn)爭,都默認了納粹的合法性,這其中顯然也包括Jeff妻子的長輩。Jeff回憶說,他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是他印象中自己的父母最緊張的一個夜晚。
如今,Jeff和德國妻子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20多年,并育有兩個孩子。盡管在家庭生活中這種關于身份的糾結(jié)已經(jīng)完全消失,但這卻深深影響了Jeff在學術(shù)思考上的方向。他是美國近20年來在集體記憶研究領域最有建樹的學者之一,他所關注的歷史是普通德國人在戰(zhàn)后對自己的反思史。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名叫《父輩的罪》(The Sins of the Fathers)。在這部論文中,Jeff給出了有關一些歷史事實的無可辯駁的證明:在納粹時期,多數(shù)德國人都支持希特勒政權(quán),對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暴行漠然置之,但在回憶那段歷史時,卻很少有人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Jeff告訴我,這種將自己置于一個大的群體之罪中并以此來消弭自己作為個體所犯的罪過,是人性中的一個特點。
我和Jeff最早的接觸也是因為“大屠殺”。2007年是南京大屠殺70周年,我決定請Jeff和兩位歷史系研究東亞歷史的老師舉辦一個Panel Discussion (專題討論會),討論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記憶。我發(fā)給Jeff的邀請郵件里寫的是Nanking Holocaust,在面談時,Jeff很認真地告訴我:“Holocaust這個詞只能用在猶太人大屠殺上,是個專指名詞。而南京大屠殺只能用atrocity或者massacre。”“為什么?是因為南京大屠殺的殘酷性比不上猶太人大屠殺嗎?這不公平吧?”我很疑惑并有些憤憤不平。“這就是我們需要學著對記憶的政治進行反思的地方,”Jeff心平氣和地告訴我,“不是因為南京大屠殺不如猶太人大屠殺悲慘,而是我們當代人對猶太人大屠殺的記憶塑造是充滿力量的。你看有那么多回憶錄、紀錄片、電影等都在用不同的詮釋方式反思猶太人大屠殺,對人性和政治進行思考。這已經(jīng)是一種全球的共識,是全球的記憶。而南京大屠殺或是別的大屠殺依舊停留在地區(qū)性的爭辯上。這就是西方的高明之處,自己悲慘的歷史能通過集體記憶塑造得比別人顯得更‘悲慘。”聽完他的講述,我豁然開朗。我還停留在為歷史的不公平而糾結(jié),Jeff卻從更客觀、深刻的視角去解讀不公平背后的歷史洪流了。
那次研討會上,Jeff和其他兩位教授都做了精彩的發(fā)言。事后,Jeff還特地給我發(fā)了一封郵件,贊賞我為這次會議所做出的各種努力。我的學術(shù)興趣也逐漸與Jeff的學術(shù)興趣趨于一致。因為大屠殺的專題討論,我和Jeff開始熟識起來。
Jeff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在生活上不喜歡一切繁文縟節(jié)和條條框框,比如發(fā)郵件時他經(jīng)常連標題都不寫,而是直接把一本書的鏈接發(fā)給我,至于我讀不讀這本書以及怎么讀,他不管也不問。有時他去主持一個系里的會議,走進會議室的時候都還不知道會議的內(nèi)容是什么,這時他經(jīng)常會直接把門口貼的會議通知扯下來作為他的“主持詞”,搞得晚到的人找不到開會地點。做他的學生還要習慣他的“時間”概念,一般他說10點見面,基本上你要到10點15分才能見到他。當然,他比很多人都要好的是他會在9點59分的時候給你發(fā)個信息:“像往常一樣,我會晚一刻鐘。”
做了Jeff的弟子后,我的行事風格越來越像他。有一年的12月24日晚上,我給他發(fā)信問第二天能不能與他見一面,討論一下我的論文。過了一會兒,他回信道:“好的,10點到我的辦公室吧?!痹谑フQ節(jié),一對瘋狂的師生居然要到學校討論學術(shù)問題,這種做法在美國人看來太不可思議了。但對我和Jeff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是中國人,他是猶太人,我們都不過圣誕節(jié)。我們彼此連問都不用問一聲:“你過圣誕節(jié)嗎?”我很喜歡這種師生間的默契。
每次和Jeff見面后,我都會感到無限的壓力和動力,有壓力是因為看到了導師的勤奮而為自己的懶散感到慚愧,有動力則是因為Jeff總能傳遞給我一種學者特有的思想的力量。所以每次和他討論過之后,我都會如打了雞血一般賣力地閱讀和寫作。等過上一段時間,這股精神頭有些懈怠時,我就會再約他見上一面。Jeff常告誡我,學術(shù)寫作和文學寫作類似,都要尊重讀者,每寫一句話,每表述一個觀點,都要站在讀者的角度去想。另外,學會講故事也是學者必備的能力,“嚴謹不等于干澀”,Jeff自己的文章就經(jīng)常以精彩的故事開頭,從故事本身出發(fā),發(fā)現(xiàn)問題,再通過材料的梳理和理論的融合回到對故事的反思中去。
和他一樣,Jeff的家人也都很好學,他的德國妻子是位科學家,一雙兒女在我每次去他家拜訪時都手捧一本書靜靜地閱讀。他家養(yǎng)了一條狗,起名叫Talcott,Talcott這個名字借用的正是美國頗具影響力的社會學家Talcott Parsons的名字。每次Jeff的家人在閱讀或?qū)懽鞯臅r候,Talcott都會很安靜地趴著。我想,它大概也在從事學術(shù)思考,反思狗的世界吧。
生活中有紐約人的隨意,思考時有猶太人的智慧,寫作中有德國人的嚴謹——Jeff具備了受人喜愛和尊敬的學者的一切個性。我也在磕磕絆絆中不知不覺地模仿了他很多年。而當我不由自主模仿一個人的時候,他在我的生命中已經(jīng)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