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揚(yáng)
黑
鐵揚(yáng)
鐵揚(yáng),1935年生于河北趙縣?,F(xiàn)為河北畫院專業(yè)畫家、教授。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藝委會委員。河北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學(xué)術(shù)委員會主任。
一
黑不是一頭牛,黑不是一匹馬。
黑是個人,黑是個女八路,黑是個漢奸,黑是個好人,黑是個壞人。
黑第一次來我家,深更半夜,由抗日村長領(lǐng)著。村長把黑領(lǐng)進(jìn)我家,在燈下對我爹說:“老向,認(rèn)識認(rèn)識吧,這是黑同志,東邊過來的?!蔽覀兌贾罇|邊過來的人,就是八路軍來開辟工作的。東邊就是我們東邊幾個鄰縣。那里抗日工作開展得早,也就出干部。
我爹在燈下正教我念《實(shí)用國文》,念“曾參之子泣”那一課,他見有人進(jìn)屋,合上書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黑同志姓黑還是叫黑?!焙谡驹跓粝轮恍Σ徽f話。村長就替她說:“都這么叫她哩。”
我就著燈光看黑,黑,不能說黑,也不能說白,平常人吧。她個子不高,長圓臉,下巴偏尖,沒穿八路軍軍裝,也沒戴八路軍帽子,腰里只系著一條皮帶,她搖著一頭齊肩的長發(fā),頭發(fā)還有點(diǎn)自來彎,眼光在燈下一閃一閃對我爹說:“就這么叫吧,反正我也不白?!焙诳雌饋砗茈S和。有點(diǎn)招人待見。
后來村長對我爹說,把黑領(lǐng)進(jìn)我家,是老范的指示,老范說,要給黑找個堡壘戶。老范和我家熟,是抗日政府?dāng)彻た频母刹俊?/p>
黑要住在我家。全家人都圍了過來,我奶奶、我娘、我嫂子一般女人們?,F(xiàn)時我家的男人就我和我爹。哥哥們都在抗日前線。我爹在抗日政府擔(dān)任督學(xué),還常不在家。女人們圍住黑看,看稀罕一般。我家還沒住過女八路。
黑要住我家。我娘說:“就讓三和黑就伴吧。我去收拾耳房?!蔽倚∶腥?。
我娘說的就伴就是讓我和黑就伴睡。我一聽說讓我和黑就伴,渾身就不自在起來。我不愿意: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雖然我才九歲。可我不敢說不。再說黑是八路,抗日群眾要擁軍,也是我們“抗小”老師的教導(dǎo)。
村長看我低頭不語,摸摸我的頭。黑也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事情就這樣定了。
二
晚上,我將要和黑睡在我家耳房里一盤小炕上。我家有正房有耳房,耳房跨在正房兩邊。先前我一個人睡這盤小炕?,F(xiàn)在我要和黑一起擠。我娘點(diǎn)上燈把耳房又打掃一遍,又抱來枕頭、涼席、被單什么的?,F(xiàn)在正是夏天。事情既已定下,我就搶先在小炕上躺下來,用被單裹住自己,我怕和黑一起上炕,一起脫衣服。
我聽見我娘在院里給黑備下熱水,黑在院里洗了臉、洗了腳,就走進(jìn)耳房。我面朝墻,把自己裹得更緊。黑脫鞋上了炕,窸窸窣窣地脫衣服,她一定發(fā)現(xiàn)了穿著衣服緊裹被單的我說:“三,最近沒情況,細(xì)睡吧,別捂出痱子來?!?/p>
沒情況就是敵人不出來掃蕩。敵人出城就叫有情況,躲敵人就叫“跑情況”。細(xì)睡就是脫光衣服睡覺。平時我們那里不論男女老少,睡覺都要細(xì)睡,只在有情況時才穿著衣服粗睡。
我不說話,假裝已經(jīng)睡著,黑在我旁邊躺下來,伸伸胳膊,伸伸腿,東砸我一下,西撞我一下,身上的氣味也飄過來,她要細(xì)睡。
其實(shí)黑知道我在裝睡,就說:“三,剛才你爹教你念什么書?”我忘了我是已經(jīng)睡熟的人,就說:“是告訴大人不要欺騙小孩的事,古時候也有大人欺騙小孩的,有個人叫曾參……”
黑笑起來,說:“知道你裝睡,咱們是不熟,熟了你就不怕我了。明天我教你跳個舞吧,教你跳個藏糧舞。先教會你,你再教給你們的人?!?/p>
黑說的你們的人是說我們抗日小學(xué)的伙伴??磥泶彘L早把我們的家庭情況告訴了黑,連我的“抗小”身份,黑也早有了了解。
我高興地翻過身來,面朝黑說:“明天教?”黑說:“明天教。”
我忘了黑是細(xì)睡的,我看見她那半蓋不蓋的身子。一團(tuán)被單纏絞在她身上,我又趕緊把身子扭過去。我們的小炕上有月光,我覺得黑并不黑。
三
黑在院里棗樹下教我跳“藏糧舞”。
黑對我說,這是她剛在東邊學(xué)的,不一定全對。她教我把身子站直,兩手叉腰,先“咯噔”左腿,抬起右腿。然后再“咯噔”右腿,抬左腿;向下彎腰,眼睛朝地下看,她說這是找藏糧的地方。然后雙手舉高“刨地”。然后,抬出“糧食”放入挖好的“洞中”。然后,鏟土掩埋。這都要用舞蹈來表現(xiàn)。黑哼著舞曲伴唱。最后,糧食被埋藏,藏糧人圍住“藏好的糧食”唱起來:我們都是老百姓/學(xué)會工作在田中/打得好多糧食呀/我的心中多太平/可恨那日本鬼/驅(qū)使偽軍到處搶掠/我聞之最心驚/堅(jiān)壁了多太平。
我一遍遍地咯噔著腿“藏糧”。我爹在旁邊看我一拐一拐地跳,說:“黑,你看這個藏糧食的人,腿腳準(zhǔn)有殘疾,不太利索。”黑說:“都是我教的不地道,我就是這么學(xué)的,動作也不標(biāo)準(zhǔn)?!?/p>
黑把自己跳的也汗津津的。一件單衣濕得前心貼后心。她解下皮帶,撩起衣襟不住地擦汗,兩手不斷地梳理著汗?jié)竦念^發(fā),這時我看黑格外好看。
黑在我們村住,不像其他干部一樣串聯(lián)開會,發(fā)動群眾。黑不串門,也不讓群眾來找她。她在我家就專等一個人。這人就是老范。
我娘問我爹黑是哪類干部,怎么和別的干部不一樣。
我爹說:“咱們對革命內(nèi)部了解甚少,我這個督學(xué),光知道教育口這點(diǎn)事,黑和老范自有故事。”
四
黑又來了,我娘就說:“黑呦?!焙谡f:“是我,大娘。 ”
黑進(jìn)了院,站在院里不進(jìn)屋,只看棗樹。我家有幾棵棗樹很旺,正結(jié)著棗。那棗叫“大串桿”,棗長得平展,皮也薄,吃起來細(xì)甜。黑愛吃棗。黑問我娘:“三呢?”我娘說:“沒看見在樹上?!焙诔鴺渖险f:“三呀,給摘幾個好的吧!”我就揀好棗往下扔,黑就在樹下跑著接、彎腰撿,撿起來在衣服上蹭蹭,咔咔吃起來?,F(xiàn)在黑穿著白短袖布衫,陰丹士林①藍(lán)的褲子,衣服又短又瘦,渾身鼓繃繃的,我就不好意思往下看。我不敢看黑,可黑敢親近我,我從樹上下來,把裝在口袋里的棗也掏給黑,黑接過棗,一彎腰把我箍在她懷里,我覺得她懷里很脹、很熱,我想跑,正好我娘在廊下叫黑。
“黑,還不快進(jìn)屋歇會,吃棗有的是?!蔽夷镎f。
黑放開我,提著她的小包袱就朝我們那個耳房走去。最近黑來我家手里總提著一個小包袱,包袱里是她將要換的衣服。
黑是女八路,可她從不穿八路軍的衣服,那包袱里包的也不是軍裝,那里的衣服很新鮮很洋氣。黑走進(jìn)耳房,把小包袱放下又出來對我說:“三,那個藏糧舞你的人都會跳了嗎?”我說,都會了,還正式演出過一次,黑說:“有機(jī)會我再教你一個洋式的吧,蘇聯(lián)傳過來的,叫‘別露露西亞’。這比藏糧舞還好看,有男有女,女的還穿裙子?!焙谡f著揪起自己衣服的下擺就地轉(zhuǎn)了兩圈。黑又說起這舞的來歷,說這個蘇聯(lián)舞還是從延安傳過來的。我問黑,我們的女生沒有裙子怎么辦。黑說:“讓她們各自拿家里的包袱皮替代?!?/p>
別露露西亞,我覺得這舞的名字很奇怪,就問黑:“怎么這名字這么怪?!焙谡f:“我也覺得挺繞得慌,要不說是個洋式的呢,這是個洋名、蘇聯(lián)名?!苯又趩栁遥寺奋姎w誰領(lǐng)導(dǎo),我說,歸共產(chǎn)黨。黑說,誰領(lǐng)導(dǎo)共產(chǎn)黨。我說,毛主席。黑說,誰領(lǐng)導(dǎo)毛主席。這下把我問住了。黑說:“告訴你吧,就是蘇聯(lián)。先前是列寧,現(xiàn)在是斯大林,他們領(lǐng)導(dǎo)著好多國家。要不咱們跳他們的舞。他們那邊的女人穿裙子。你說裙子好看褲子好看?”我沒見過女人穿裙子,回答不出。黑說:“要我說裙子好看,看戲臺上的女人裙子一飄一飄的,你沒見過?”我想起來了,戲臺上的女人穿裙子我見過,我問黑真有那樣的人嗎。黑沒有回答我的問話,想起什么事似的,撩起衣服大襟,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摳出一根抽起來。我最不喜歡黑抽煙的樣子,她說那是現(xiàn)學(xué)的,現(xiàn)學(xué)不現(xiàn)學(xué)的吧,反正那樣子不好看。我們村有女人抽煙那都是不好的女人。
黑又是來等老范的,黑和老范常常是前后腳到我家。果真老范來了,老范也不穿八路軍的衣裳,穿一身白紡綢褲褂,手里拿一把折扇,像個賣洋布的買賣人,可他腰里有槍,有一把德國擼子。老范進(jìn)了門,和家人打了個招呼,就把黑叫進(jìn)耳房,關(guān)上門說話去了,他和黑說話都要關(guān)上房門的。這時家里人就躲到后院。我爹常在后院,我爹當(dāng)督學(xué)之前是醫(yī)生,我家后院還有他閑著的藥房,他?;貋斫o后方醫(yī)院配藥。
我爹在后院問我娘:“老范來了?”
我娘說:“來了?!?/p>
我爹說:“又給黑布置工作來了?!?/p>
黑的工作要由老范來布置。
五
一頓飯的工夫,黑領(lǐng)了任務(wù),來后院向我們告別,老范站在黑的后頭,用折扇啪啪地拍著手。老范是個言語不多的人,雖然和我們?nèi)乙埠苁欤上嗵幉幌窈谀敲醋匀?,使人覺得他說著這件事還想著別的。
黑已接到任務(wù)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就在她和老范關(guān)著門說話的時候,她換了衣裳(小包袱里的),還化了裝。其實(shí)她小包袱里什么都有:小梳子、小鏡子、香粉、頭油、口紅……現(xiàn)在她穿一身日本產(chǎn)的藕荷色毛布大褂,袖口齊著肩,黑禮服呢皮底鞋,肉色洋襪子,頭上使著油,別著化學(xué)卡子,嘴上還抹了口紅。剛才她和老范關(guān)在屋里,就像變了一場魔術(shù),老范就像魔術(shù)師。
對黑這身打扮,雖然我們都不喜歡,看慣了也就不稀罕了,就像黑抽煙一樣,那是形勢的需要,抗日的需要。形勢需要她變成什么樣,她就得變成什么樣,剛才還彎腰撿棗呢,現(xiàn)在就變成一個洋媳婦,現(xiàn)在是洋媳婦黑要進(jìn)城。進(jìn)城干什么,只有黑和老范知道,城里住的是日本人和偽軍。
老范和我爹握了手,黑沒有和誰握手,只對我說:“三,藏糧舞里有兩句唱,我唱得不對,過兩天我再教你,還有哪一出別露露西亞舞?!?/p>
我娘給他們開了我家后門,后門直通縣城大道。
我爬上房頂看黑,黑向縣城走,老范朝另一個方向走,黑走著走著,劃著火柴點(diǎn)了一根煙,一縷青煙和一塊大莊稼地把她遮住。
六
兩天以后,黑從縣城回到我家,還是那身打扮,可人卻不那么新鮮了。毛布大褂皺皺巴巴捆在身上一樣,一只絲襪子掉在腳腕上,頭發(fā)也不再整齊,化學(xué)卡子也不見了,眼圈有點(diǎn)發(fā)黑,看上去她很累。
我娘看見黑和往常一樣說:“黑呦?!焙谡f:“是我,大娘?!蔽夷镎f:“我去給你燒水洗臉吧,看這風(fēng)塵仆仆的?!?/p>
黑在耳房把自己洗涮干凈,換上平常的衣裳。我們就著月光和黑一起低頭吃晚飯,誰也不問黑進(jìn)城的事,黑什么也不說,飯吃得都不香甜。
這天晚上黑沒有細(xì)睡,在黑暗里她箍住我的脖子對住我的耳朵問我:“三,你爹呢?”我說:“走了。”黑說:“想法遞說你爹,三天之內(nèi)別回村,千萬千萬。也遞說你哥哥,叫他別回村?!?/p>
我哥哥在區(qū)上當(dāng)糧秣②。
“也遞說村長和你們的人都經(jīng)點(diǎn)心?!焙谟謱χ业亩湔f。
我明白黑對我說的話,這就是有“情況”,這情況是黑得來的,是黑用她的打扮換來的。
七
兩天后,黑說的情況得到證實(shí),日本人和偽軍來到我村,在村里指名道姓地抓人,人不在就燒了一些房子,燒了我爹的藥房。村人得到消息早,損失不大。
黑和老范不斷在我家會面,黑不斷化裝進(jìn)城,一次次帶回情報(bào),村人也一次次躲過災(zāi)難。八路軍得到情報(bào)也早,打伏擊打得很準(zhǔn)。
八
但是,抗日縣長被敵人從另一個村子抓走了,幾天后他遭到敵人的殺害。行刑時,縣長高喊著抗日口號,被敵人亂槍打死在城垣之下。
人們猜,準(zhǔn)是有人出賣了縣長。
九
一天晚上,黑又來了,和過去有些不同,她顯得少言寡語,家里人和她說話,她也答非所問似的,直到她又和我擠上小炕時,話才又多起來,她摸黑躺下,喘了口氣對我說:“三,咱倆說說話呀?!?/p>
我不知說什么。
黑又說,“三,你幾歲了?”
我說:“十歲了。 ”
黑說:“你說日本人為什么要來中國,不來多好,他來了咱們還得打他們。要是不來,少多少事呀?!?/p>
我想了想說:“嗯,可日本人不來,我還不認(rèn)識你哪?!?/p>
黑說:“我真不知道你這么會說話?!?/p>
我也不知道我這么會說話。
這時,黑一轉(zhuǎn)身側(cè)過來把我箍住。她的身子緊貼住我的脊梁。我覺得她的身子有點(diǎn)涼,也許是我的身上有點(diǎn)熱。
我和黑擠一盤小炕轉(zhuǎn)眼一年了,我不嫌她,還有點(diǎn)愿意和她擠了??珊诤臀艺煺f話,她從來沒有說過“咱倆說說話呀”這么鄭重其事的開頭?,F(xiàn)在黑這么一說,就像要有什么事一樣。
黑在我身后摸摸我的臉說:“看你多好,才十歲。你愿意長大嗎?”
我說:“愿意?!?/p>
黑說:“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長大。你長大了還能和我一塊擠呦?!?/p>
我覺得還是不長大的好。
黑說:“還是不長大的好吧?!?/p>
黑輕輕嘆著氣,轉(zhuǎn)過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根煙,點(diǎn)著,抽起來。說:“三,我知道你嫌我抽煙,我也嫌我。這就是長大的不好。”
我說:“你不興不抽呀?!?/p>
黑說:“不抽不行,這都怨日本人來中國的過,有人愿意看我抽煙?!?/p>
黑的話我又懂又不懂,想到她風(fēng)塵仆仆從城里回來的樣子。準(zhǔn)是城里有人愿意看她抽煙吧。
她抽著煙問我:“三,你說要是不讓你當(dāng)人,你變一只雞好,還是一只鳥好?!?/p>
我說:“變雞,雞對人好?!?/p>
黑說:“雞也被人吃?!?/p>
我說:“變鳥吧。 ”
黑說:“鳥被人用槍打?!?/p>
我說:“那變什么?”
黑說:“要變就變一陣風(fēng),來無影去無蹤。刮一陣子走了。想找都找不到。下輩子我就變一陣風(fēng)。”
黑今天說話很亂,可不像過去的那個黑。她冷不丁又問我:“哎,三,有人給你說媳婦嗎?”
我不說話。
“也許有吧?!焙谡f,“不好意思了吧。有沒有的吧,早晚的事??傻米屇隳锝o你好好相相。你想找個什么樣的?”
我的心怦怦跳著,我想說,要找就找黑這樣的,可我說不出。黑說的出。
黑說:“可別找我這樣的,你聽見沒有。找個安生的。這是我囑咐你的話,早囑咐為對。誰知道哪天還能見到你。”
黑的話把我嚇了一跳,我猛然坐起來,忘記細(xì)睡的自己,黑伸手在炕墻上把煙掐滅,也忘記細(xì)睡的自己,她箍住我說:“三,別嫌我有煙味……你就永遠(yuǎn)十歲吧?!闭f完在炕上一滾,用被單緊裹住自己,好久不再說話。我以為黑就要睡著了。可她又臉朝房頂猛然問我:“你說看過戲臺上穿裙子的女人,好看嗎? ”
我說:“好看?!?/p>
黑說:“身上臟著哪,腳臭著哪,要飯吃的一樣??蓵龅綆г┩鞯膽?,更是沒命的唱。所以呀,帶冤枉的戲都有看頭。你看《竇娥冤》?!?/p>
我看過這出戲,竇娥被斬的時候,六月下起了大雪。
我問黑:“你說六月真能下雪嗎?”
黑說:“那是老天爺睜開了眼,看見了竇娥的冤。竇娥唱著:竇娥的冤枉動天地,三尺雪將我的尸骨埋。 ”
黑哼唱起來。聲音顫抖著。
我問黑:“真下了三尺厚?”
黑愣了一會說:“也許三尺還多哪。”
這一夜我和黑都沒有睡。
天亮了,老范來了。
十
老范來了,這次他沒有穿紡綢褲褂,穿一身灰軍裝。老范身后還跟著兩個人,穿著便衣,可手里都端著手槍。老范知道黑正在我家耳房里等著他,這次他不進(jìn)屋,單把黑叫到當(dāng)院說:“米黑,用不著化裝了,就這樣走吧?!爆F(xiàn)在我才知道黑姓米。老范兩眼死盯著黑,兩個便衣人就去扭黑的胳膊,黑沒有反抗??磥硭怯袦?zhǔn)備的。我想著她晚上對我說過所有的話。
黑出事了。
十一
黑出事了,她犯了罪。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在我們的“抗小”教室里,召開對黑的宣判大會,黑的罪名是:經(jīng)常出沒于縣城,給敵人傳遞我方情報(bào)。還說,縣長的被捕遇害和她有關(guān)。
那天,我們?nèi)叶紖⒓恿诵写髸?,黑被五花大綁著。房頂上有盞汽燈呼呼地照著她,她臉色蒼白,低著頭不看人也不說話。
我看見老范也在會場,他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背著手來回走。
主持人開始列舉黑的罪狀,黑還是低頭不說話,只在主持人宣布縣長的被捕遇害和她有關(guān)時,黑才突然抬起頭高喊起來,她說:“我沒有去過東楊村,我從來也沒有去過……”縣長被捕的那個村子叫東楊村。
黑說完眼光在人群中一陣尋找,像尋找又像求助,我在遠(yuǎn)處看她覺得她實(shí)在可憐,可憐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貓和狗。
我覺得黑說的是實(shí)話,她沒有去過那個村子??h長被捕的那些天,她一直住在我家,還教會了我跳別露露西亞舞。這個舞比藏糧舞要難得多。黑對我說這幾天她沒有任務(wù),一定要教會我。這幾天她教會了我跳別露露西亞,還糾正我藏糧舞里的動作。她說,有句唱也不對,不是“學(xué)會工作在田中”是“血汗工作在田中”,后來我們就聽說縣長出事了,她還對我說:“怎么讓縣長落在他們手里,你知道城里什么樣嗎?瘆人。真是的!”說時,眼里還轉(zhuǎn)著淚花。
現(xiàn)在黑站在審判臺上,她尋找的一定就是我??晌也桓覕D過去替她做證,他們給她定了那么大的罪過,她的罪太大了,說要從重發(fā)落。
黑在老師的備課室里押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才被押走。
十二
兩個便衣人押著黑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黑停下來想看看我們家人似的,可家里人不敢看黑。只有我偷藏在棗樹上等黑的到來,我看見了她,她被倒綁著雙手。兩個便衣人用槍厾著她。
這天很熱,她還是穿著她那件白褂子,陰丹士林藍(lán)褲子,衣服汗?jié)裰?,前心貼后心,汗?jié)竦念^發(fā)也貼在臉上。黑不住地扭著身子向我家看,她什么也沒看見,沒看見樹上的我,走了。誰知,她將要去往什么地方,哪知第二天就有了黑的消息。
黑死了。
一個叫老再的老頭看見了她的死。
十三
老再說。
那天他正在棉花地里“打花杈”,看見兩個穿便衣的人押著黑,走出道溝進(jìn)了花地。黑不愿意進(jìn)花地,倒退著不走,兩個便衣就在后頭推她,黑還是被推進(jìn)了花地里。老再和他們隔著幾壟地蹲下來,看不見人,光聽見花柴咣啷咣啷響,響一陣子又一陣子,人也呼哧喘氣的,不像是什么好事。鬧了一頓飯的工夫,就聽見啪啪響了兩槍。那兩個便衣跑出了花地,兔子似的就下了道溝,黑沒有起來跑,后來的事都就知道了。
后來的事是:老再跑過去看黑,黑已死在花地里,壓著幾棵青花柴,沒有穿褲子,身上有兩個槍眼,一個在頭上,一個在胸脯上。
過了一天一夜,村長領(lǐng)人才把黑埋了。埋時,好多人圍住黑觀看,我站在遠(yuǎn)處不敢近前,村長見我站在遠(yuǎn)處也朝我喊:“三,就在那站著別動。”
我想,就要下雪了吧,下三尺厚吧,我使勁仰頭看天,可這天太陽很毒,有人說黑都被曬出了味。
埋了黑,村長見我還站著不走,就拍拍我的頭說:“走吧,三?!蔽液痛彘L并著往家里走,村長說:“誰叫我把黑領(lǐng)給你呀!”他嘆著氣。
就在這天,我搬出了耳房,永遠(yuǎn)告別了我的小炕。我娘收拾著黑用過的被褥,我爹也站在一旁,誰也不說一句話。
十四
對于黑的死,總要有些后話的,那天老范又來了,我爹問起黑的事。
我爹問老范:“按什么性質(zhì)定的?”他問的是黑為什么被崩在花地里。
老范說:“逃跑,押解中逃跑。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這情節(jié)可以開槍?!?/p>
老范抽煙,用手彈著煙灰,雖然煙灰尚短不夠他彈的。愣了一會,老范又說:“人都死了,恁村一個老頭還去扒她的褲子?!?/p>
我爹不說話,只疑惑地看著老范。
老范紅著臉。老范說話愛紅臉。
我爹和老范對坐沉默許久,老范又接了一根煙。
我爹又問:“老范,你說東楊村事件真和黑有關(guān)系? ”
目前縣長的被捕遇害稱東楊村事件。
老范想了想說:“當(dāng)時,上級讓限期破案搞清縣長被捕的線索。咱總得向上邊有個交代呀?!?/p>
十五
黑死后,縣城里的日本人還砍了一個叫王五慶的偽軍中隊(duì)長。罪名是和一個叫黑的女八路“靠”著,泄露了不少皇軍行動的情報(bào)。
十六
黑死了。人們對于黑的身世來歷說法不一,有人說,黑是一個鄰縣地主的二房 (有說是三房),這二房和一個叫九歲紅的藝人相好,被休了,黑就投奔了八路。也有人說,黑是保定二師的學(xué)生,專門回鄉(xiāng)投奔抗戰(zhàn)的,還自愿從事生前的工作。還有人說,她本是一名唱梆子戲的藝人。八路軍專找這種性質(zhì)的女人從事這種性質(zhì)的工作。我倒覺得最后一種說法接近。想起黑在我家耳房小炕上,講戲中那些冤死女人的故事,她還說過,凡是有關(guān)被冤死女人的戲都有看頭。
二〇一二年再改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
①一種藍(lán)洋布的品牌。
②抗日區(qū)政府,糧秣助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