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
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是年僅17歲的巴基斯坦少女馬拉拉·尤薩夫扎伊,這在過去難以想象。16世紀的法國大學生拉·波埃西撰寫《論自愿為奴》的時候也只有18歲。他之所以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qū)懗鼍哂兄匾獨v史意義的文獻,其動因也是來自現(xiàn)實的刺激。據(jù)說1548年在吉也納爆發(fā)的一次反鹽稅暴動遭到無情鎮(zhèn)壓,拉·波埃西感到震驚,由此激發(fā)了他的寫作激情。
他在文中表達了一個年輕學生對專制政治的困惑與反抗,雖然只是一本很薄的小書(大約只有兩萬多字),但它的分量卻沉甸甸,不僅僅是因為它談論的是自由與奴役這種嚴峻的話題,還因為它的思維角度與情感力量。
“這位獨夫暴君,其實根本無需和他斗爭,只需一國民眾不再認可奴役,暴君就會自行瓦解。如果一國民眾愿意,他們無需任何努力就可獲得幸福,但他們不能做自我毀滅的事情。所以,還是人民聽任擺布,或者他們自縛手腳,因為只要他們拒絕屈從,他們就打破了身上的枷鎖。”
在邏輯上,這種“無需”做任何事情就能擺脫奴役的說法沒有什么不對,但吊詭的是,要讓“他們”明白和服從這種邏輯卻要做很多事情,而且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這就是生活所遵循的是另一種邏輯。
拉·波埃西的觀點從哲學意義上說是正確的,“為奴”總是自愿的,沒有人能夠強迫不愿為奴的人成為別人的奴隸。但在現(xiàn)實中,為奴常常就是被迫的,這里的被迫有兩種含義,一是赤裸裸的暴力強迫;另一種強迫,是在奴役下的物質(zhì)狀況比在自由中的狀況還要好些,自由人與奴隸的身份概念顯得不那么重要。歷史上美國南方蓄奴制度下不乏這樣的黑人奴隸,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比某些處境悲慘的北方自由黑人要好。這才是對“自愿為奴”的最好拷問:自由還是奴役的選擇,究竟是否應該以生存狀況為依據(jù)呢?
如果不是,那么自由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如果不是為了改善生存,要來何用呢?拉·波埃西的回答是:“自由是多么偉大和美妙的財富。一旦失去,一切災難接踵而至;而沒有自由,一切其他財富也都會因奴役而變質(zhì),完全喪失它們的價值和品位。人們僅僅對自由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依我看,這是因為:如果他們想要,他們就有;既然人們拒絕追求這一珍貴之物,因為它實在太容易獲得了?!?/p>
這里有兩個問題可以探討。第一,自由在幸福中的地位,或曰自由與生活的關系。這顯然有很大的變量,與人的生存狀況、主觀意識等等因素都有關系。有乞丐寧愿坐牢、釋放出獄者愿意再回去,說明自由對他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因此,說自由是財富,只是對自由的一種贊美,但有句歌詞是“自由只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失去”,因此贊美顯得廉價;第二,說自由想要就有,顯然只是身處自由之中才能這么說,但那無非是一種不得不自由的狀況。說自由像陽光、空氣一樣在失去的時候才感到珍惜,沒有錯,但還是無法使自由真的變成陽光與空氣。
拉·波埃西的論述比教科書更能打動讀者,是因為他更貼近人性的弱點,更熱切地呼喚人性的蘇醒。他說“自愿為奴的第一個原因就是習慣”,同時他把這些習慣的形成與暴政的種種手法聯(lián)系起來,如在統(tǒng)治集團中的利益分贓、以娛樂和獎勵等誘餌麻醉人民等等,說明自愿為奴的習慣是如何煉成的。他還特別把揭露、嘲諷和批判的矛頭指向暴君的隨從,但是仍然向他們發(fā)出呼吁,要他們暫時先放下野心與貪欲,看清楚自己實際上處于多么可憐與危險的狀況之中。
拉·波埃西沒有論述的是,在自愿為奴的“習慣”中有一種更普遍的狀況,那就是米爾頓·邁耶的《他們以為他們是自由的》所描寫的那種廣大人群的心理狀況。這個社會中的中產(chǎn)階級和小市民是否真的自以為自由其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認為秩序比自由更符合自己的利益,因為前者使人感到日子的安穩(wěn)、財富的積累、無需費力思考和冒著選擇的風險;后者則似乎自然而然地與失序、動亂、財富損失聯(lián)系在一起。生活即使尚不理想,但起碼也不是度日如年,還有什么值得去冒險嗎?這就是邁耶筆下的“自愿為奴”。
正是因為這樣,更能打動讀者的是拉·波埃西對那些反抗奴役、追求自由的人的贊美:“但總有一些人,他們比其他人更高傲,也更有靈感,他們感受到枷鎖的沉重,情不自禁地要去動搖它;他們從不屈服于束縛,絕不忘記自己的自然權利,并積極利用所有機會來要求恢復他們的權利。”
不管奴役被打扮得多么漂亮,“人實在是生來就是為了過自由生活的唯一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