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婕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48)
論姜夔之“隔”
杜文婕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48)
白石詞以清剛淳雅著稱,開清空一派,對詞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但王國維卻對白石詞頗有微詞,其中一個觀點就是“猶有隔霧看花之恨”。我認(rèn)為此之“隔”并不能稱為遺恨,這是白石詞至真至純的一個表現(xiàn)。
姜夔;隔;矛盾;含蓄
前人對姜夔在詞史上的地位評價甚高,譽(yù)為“如盛唐之有李杜”(陳銳《袌碧齋詞話》),“文中之有昌黎(韓愈)”(《詞林紀(jì)事》引許昂霄語),“詞中之圣”(《七家詞選》),或有偏愛之處。張炎用“清空”二字概括白石詞格,說“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詞源》)。姜夔詞風(fēng)神瀟灑,意度高遠(yuǎn),仿佛有一種冷香逸氣,令人挹之無盡;色澤素淡幽遠(yuǎn),簡潔醇雅,能給人以隱秀清虛之感;筆力疏峻跌宕,言情體物,善用健筆雋句,造成剛勁峭拔之風(fēng);講究律度,多自制曲,格高韻響,諧婉動聽,他有17首詞自注工尺旁譜,是研究宋代詞樂的珍貴資料。郭麐《靈芬館詞話》說他“一洗華靡,獨標(biāo)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頗能道出白石詞的獨特個性。姜夔寫作態(tài)度嚴(yán)謹(jǐn),注重藝術(shù)琢練,其詞風(fēng)很受南宋晚期的騷雅派和清代浙派詞人推崇。但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對姜夔的評價卻似是貶大于褒,他在《人間詞話》中說:“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盵1]4247“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等句何如耶。”[1]4248“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dāng)?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1]4248
王國維為何會有這樣的觀點呢?其中第一方面原因當(dāng)為宋代詩詞中用典較多,姜夔亦然。姜夔用典很有講究,一般不會直接言明,他說:“僻事實用,熟事虛用。”所以如果學(xué)問涵養(yǎng)沒有達(dá)到一定程度的話,就有可能出現(xiàn)不明典故的現(xiàn)象,致使無法體會其中的意思。第二個原因是宋代詩詞多講理,故而瘦硬。姜夔的詞作時時表現(xiàn)出濃濃的理趣,欣賞時需要細(xì)細(xì)揣摩,有時不身臨其境就難以體會出他的意思。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姜夔復(fù)雜的感情和獨特的表達(dá)方式。
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切,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边@可以說是姜夔對于用典藝術(shù)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在實踐過程中,他所應(yīng)用的典故雖不能完全做到這幾點,但也算得上是“技法精妙”了。
以《疏影》為例,此篇句句或用典或化用詩句,晦澀難解,詞旨飄忽不定,以致產(chǎn)生了前人對本篇主旨的多種說法,但是姜夔終于用他人的文字顯示了自己所獨有的幽韻冷香、清剛醇雅。首句“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長滿苔須的枝條上點綴著晶瑩如玉的花朵,一對小小的翠鳥在枝頭相互依偎。此句用典出自柳宗元《龍城錄》:隋名將趙師雄醉游羅浮山,遇一女子,二人同飲,有一綠衣童子笑歌歡舞,待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大梅花樹下,枝頭有翠鳥,而女子不知去向。姜夔借此寫梅之貌,“苔”、“玉”、“翠”構(gòu)成一幅絢麗的而又是冷色調(diào)的圖畫,展示了一種和諧安謐的氛圍,以樂景寫哀,從反面突出了梅之寂寞。第二句“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客居他鄉(xiāng)又逢梅花,傍晚時分,她在籬笆的角落靠著竹林,默默無語地佇立著。此句化用杜甫《佳人》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姜夔這句寫梅之神,人與梅合一,既寫出了梅之孤獨也寫出了人之寂寞;倚竹而立,既寫出了梅之飄逸也寫出了人之高潔。后面兩句“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昭君不習(xí)慣那遙遠(yuǎn)的大漠生活,只思念江南江北的故里,料想她的魂魄會在月夜歸來,化作這幽靜孤獨的梅花。此句把昭君出塞與“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巧妙地揉為一體,以“昭君”點化梅之魂,恰到好處,昭君不僅有梅之美貌,梅之純潔,梅之高尚,而且和梅一樣的孤獨寂寞。第五句“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人們還清晰地記得南朝皇宮中的一樁往事:在壽陽公主酣睡之時,一朵梅花飄落在她的眉間。相傳南朝壽陽公主日臥含章殿下,梅花落額上,成五片,拂之不去,成“梅花妝”,此句用典故形容梅花凋落。第六句“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不要像春風(fēng)一樣不憐惜這嬌美的梅花,要早早地把她珍藏起來。姜夔竟有奇想“金屋藏梅”,憐惜之情溢于言表。最后兩句“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如果還讓梅花一片片凋零,隨流水而去,那就怨玉笛吹奏的哀曲了。等到那個時候,再也找不到那陣陣幽香了,只剩下那橫斜的疏影照映在小窗之上。暗香不再,疏影殘留,飄渺黯淡,洞入人的心靈,久久縈繞。這里化用了李白在《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中的詩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借此,我們可以窺視出姜夔詞中的用典面貌,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多為化用、暗用,以至給人造成“隔”之感。姜夔詞中的理趣也是造成這一特點的主要原因。如“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有誰比得上長亭的柳樹見到的離人多呢?倘若柳樹也有情,恐怕也會衰老不堪,不會這樣青翠了。此句與李白的“清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境界相近,以雅致之筆寫出相思離別之情,清新脫俗而不顯繁綴。又如“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春風(fēng)還沒有吹綠大地我的頭發(fā)就已經(jīng)先白了,人間的離別太長久了反而不像當(dāng)初那樣悲傷了。青春已逝,白發(fā)垂鬢,作者由青春思念到垂暮,或許思念已成為家常便飯,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許思念已把他折磨得感情麻木了,總之他達(dá)到了“人間別久不成悲”的境界,富有深刻的人生體味和理性色彩,耐人咀嚼回味。
我們可以看出,王國維認(rèn)為姜夔詞“終隔一層”主要針對的是其詠物詞,他還說:“白石有格而無情。”[1]4249這就是他對姜夔造成誤解的主要原因。姜夔的詠物詞把國仇家恨、羈旅之情與纏綿的思念合為一體,再反映到客觀的事物上,句句感人,但又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一句寫國恥、哪一句寫思鄉(xiāng)、哪一句寫懷人,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可能并不是姜夔刻意所為,而是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造成的效果。
另外,姜夔本身就是一個復(fù)雜而矛盾的人:第一、他是一個地道的江湖文人,儒、道、佛三家對他的思想都有影響,但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文人,儒家濟(jì)世思想在他心中是最深刻的,他要求濟(jì)世、要求有所作為、要求建功立業(yè),但現(xiàn)實與理想?yún)s背道而馳,積極入世與被迫出世時時刻刻咬噬著他的內(nèi)心,撕裂了他全部的人生和理想。第二、成就姜夔一生事業(yè)的當(dāng)數(shù)其帶有梅花意象的懷人詞、戀情詞,20年對合肥情人的憶戀為中國文學(xué)寶庫留下了熠熠生輝的財富,同時見證了姜夔執(zhí)著不渝的愛情,但這里有一個矛盾現(xiàn)象:從姜夔的詞作中可以看出,合肥在他的心目中是第二故鄉(xiāng),合肥情人是他感情的皈依,但他身在合肥時卻仍然滿懷漂泊之感和思鄉(xiāng)之情,如其詞作《淡黃柳》題序中寫道的:“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一個“客”字奠定了全詞的感情基調(diào),同時表明姜夔雖客居合肥多年,但感情上從沒有融入其中。另一方面,《鷓鴣天》中“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嬌兒學(xué)作人間字,郁壘神荼寫未真”所抒發(fā)的是家居生活的溫暖,親人關(guān)懷、天倫之樂的幸福。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對情人的眷戀和對家庭生活的向往這對矛盾也是姜夔所不能化解的。第三、辛棄疾的詞立足于用豪壯的激情“提出問題”、蘇軾詞立足于用曠達(dá)的情懷“解決問題”,而姜夔之詞則是用文人的思緒“感受問題”。姜夔時時沉浸在人生的問題之中,時時享受著世間及自己給予自己的精神上的折磨,雖然他曾經(jīng)試圖擺脫這種折磨,如“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纻作春衫”、“一聲何處提壺鳥,猛省紅塵二十年”,但總的來說,他的一生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并自得于其中。精神上的痛苦都是自己想象的,只有身上的傷才是實實在在的,姜夔就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自己的痛苦,他雖一生沉淪下僚,但并沒有經(jīng)歷大風(fēng)大浪,這與蘇軾的大起大落的坎坷人生不同,而蘇詞卻能表現(xiàn)出人生的豁達(dá),讓自己的感情有一條明晰的道路可“出”,所以說姜詞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是姜夔的獨特心性氣質(zhì)所致,是他沉浸于自己的痛苦的結(jié)果。再如,姜夔的家國之感在認(rèn)識辛棄疾之前與辛詞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辛棄疾是一位叱咤風(fēng)云的猛士,他的愛國詞是建立在“解決問題”的創(chuàng)作目的之上的,而姜夔是一個有濟(jì)世之心的江湖文人,他是受當(dāng)時大環(huán)境、大氣氛的感染而不自覺地沉浸在家國的感慨之中,所以他的詞只能表現(xiàn)“黍離之悲”,是瞬間的切實感受,他并沒有形成“改變民生、收復(fù)失地”的主動而明確的意識。姜夔在認(rèn)識辛棄疾之前的家國之感除《揚州慢》外大多是與羈旅之情、遲暮之悲和戀人之思雜糅在一起的,但他與辛棄疾的唱和之作——如《永遇樂·北固樓次稼軒韻》——卻是理性思考之后的明確、單純的感慨,在此,他不“隔”了,他把心中的感受用明了細(xì)致的線條勾勒了出來,這是因為他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明確了創(chuàng)作意圖:我要表現(xiàn)愛國之情。而原先他則是:我要舒憂娛悲。
姜夔在創(chuàng)作上主張語言含蓄,他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焦扔戎?jǐn)於此。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yuǎn)矣哉。后之學(xué)詩者可不務(wù)乎。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除此之外,他還提出“高妙”說:“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姜夔用優(yōu)美的語言表現(xiàn)復(fù)雜的感情,即讓人體味出其間的濃厚與微妙而又讓人說不出何以為妙,他這種“復(fù)雜的感情——含蓄的語言表達(dá)——讓人知而又不知其妙”的藝術(shù)更能反映出他語出真實感情,并且說明他的作品真正表達(dá)了他的真實。在姜夔的詠物詞中,他用眼前實實在在之所見,表達(dá)心中恍恍惚惚之所思,乍看之下以為是他細(xì)心雕琢,刻意使詞旨飄忽不定,其實這正是姜夔的真實之所在,是他直接地表達(dá)心緒的體現(xiàn)。他本是就具有這樣復(fù)雜而矛盾的心理,所以他這樣寫,可謂是心口如一。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來就是感性的,我們讀姜夔的詩詞就要用感性的心去體會,而不能像做化學(xué)實驗一樣非要理性地分析出其中的成分到底有幾種、到底是什么成分,難道他在懷念戀人的時候就沒有思鄉(xiāng)之情嗎?難道他在思鄉(xiāng)的時候就沒有對國家的感喟嗎?當(dāng)然不是,這些感情在他身上是不可以分開的,他本身就是這些感情的統(tǒng)一體,那我們?yōu)槭裁匆笏劝炎约悍指铋_來再進(jìn)行創(chuàng)作呢?他的作品就是他這個人本身,那我們?yōu)槭裁匆嗨槠渲械那楦心??這些都是沒有必要的,只要我們能體會出其中的感情和心境就可以了,不必非要分出個一二三四類來。用心細(xì)品姜夔之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是無情反而是多情,看似“隔”,實則純真。
[1]唐圭璋. 詞話叢編[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責(zé)任編輯:賈建鋼 校對:朱艷紅)
Study on Mistiness of Jiang Kui’s Work
DU Wen-jie
(College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China)
Jiang Kui formed his unique “elegance”and “mistiness”. He achieved elegance of poems, and apart from“bold and unconstrained” and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he formed his own writing style and made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poems . At the same time, he formed the style of “mistiness”. But Wang Guowei has criticized Jiang Kui's poems, one point is his poems obscure and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I think it was“mistiness”in name, not in essence. In fact, it was real trueness and pureness.
Jiang Kui; mistiness; contradictory;implied
I207.23
A
1673-2030(2014)03-0083-03
2014-06-23
杜文婕(1983—),女,河北廊坊人, 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