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聞高
(四川警察學院,四川 瀘州 646000)
“謀略”即計謀策略[1],源于活體對抗;一般表現(xiàn)為意圖隱蔽,示假隱真,具有迷惑性[2]。謀略是攻防之中,謀劃勝算的臨時性手段?!罢\信”即誠實守信,言行跟內(nèi)心一致,不虛假[3];遵守承諾,有信用。“信用是在特定制度條件下,在重復博弈中,當事人謀求長期利益最大化的必要手段。”[4]謀略與誠信,其共同之點,都是為了獲得最大化效益;不同之處,是它們的使用場合有別。謀略用于短暫的非常時期,要求把握時機;誠信適用穩(wěn)定的正常社會,要求人人長期遵守。如果將之放在共同語境中,這便是一個具有沖突性的話題。偵查謀略與司法誠信,這更是一個充滿現(xiàn)實需求與各種價值理念碰撞的矛盾體。沒有這種矛盾,就沒有偵查效率與司法公正的博弈。正因為這是一個案偵實踐無法繞行,而偵查理論難以直面的論題,這才激發(fā)起筆者研討它們的愿望。
犯罪是對現(xiàn)存秩序的破壞,也是對國家權力的挑戰(zhàn)。偵查是一種針對犯罪活動的專門性調(diào)查,與限制嫌疑人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相聯(lián)系。它不同于庭審等訴訟調(diào)查,也不同于工商等行政調(diào)查,更不同于一般的采訪等社會調(diào)查。它是由有偵查權的國家機關為破獲罪案,收集證據(jù)材料,查明犯罪嫌疑人,確定對其是否公訴的司法準備活動。偵查破獲罪案的過程中,充滿了案犯反偵查反審訊的對抗性。偵查員與他們的交手和交流,就是一種博弈。偵查思維的對抗性,是勝負的關鍵,不僅取決于偵查員,同時還取決于對手的互動。在雙方的智謀角逐中,偵查員會不由自主地運用一些謀略手段,以補常規(guī)手段之不足。這一點,是偵查與其他調(diào)查最根本的不同??v然一些記者為“打假”調(diào)查等,也可能運用一些暗訪、臥底、偷錄偷拍等智謀手段,但它們的種類、程度及其合法性都是相當有限的。
司法公正是法治社會全力追求的價值體系。而司法公正有賴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源于案件事實真相的揭露,真相不明或者弄假成真,就談不上公正,這是實體性問題;另一方面,則源于司法誠信,司法過程如果不能取信于當事人、取信于廣大民眾,司法就缺乏公信力,即使求得了真相,其判決也難以被大眾認可,這是程序性問題。司法雖有其強制性,但這不代表它就必然占有真理。法權之威,需有廣大民眾的具體認同。國家要取信于民,就得守信于民。無信無威,有信威存,權威和誠信休戚與共;司法講求其共生之“威信”,而不是把玩權術。一些領導把玩權術,暗箱操作,干擾司法的現(xiàn)象還相當常見。而一些司法人員的素質(zhì)也不高,時有司法腐敗問題。他們在民眾中就缺乏威信,這使司法誠信備受爭議。治理這種亂象的辦法,就是程序公開,沒有公開就沒有公正。這樣一來,延伸到偵查階段,它便又同偵查的隱蔽性產(chǎn)生了矛盾,①隱蔽性和強制性是偵查的本質(zhì)屬性,它們和偵查謀略都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請參見作者的《偵查本質(zhì)論》,載《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2012 年第3 期。也同偵查謀略的迷惑性產(chǎn)生了沖突。
刑事偵查是一種犯罪調(diào)查,有其秘密性。這也是一種國際慣例。例如,馬航MH370 客機失聯(lián)事件調(diào)查,一般情況下是公開進行的;而一旦涉嫌犯罪活動,馬方也就不公開其調(diào)查過程了。針對犯罪調(diào)查,警方則說:“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強有力的線索,但是線索的內(nèi)容還無法公開?!保?]在刑事司法領域,在未公訴之前,案件的偵查過程一般是不公開的,其案件材料也屬于國家機密,不能隨意外傳。這似乎與司法的公開性產(chǎn)生了矛盾。
司法公開,一般是指狹義的司法審判活動。真正意義上的司法,“指國家司法機關及其司法人員依照法定職權和法定程序,具體運用法律處理案件的專門活動”,②參見《360 百科·司法》,網(wǎng)址:http://baike.so.com/doc/1859577.html。要求具備控、辯、審三方的訴訟格局。司法之“審判”是控與辯的核心,它是中立的裁判活動,法官不中立就沒有司法公正。偵查活動中,缺乏法官的居中裁判,顯然還不具備司法的這種制約格局。無論法律如何規(guī)定警方要收集嫌疑人有罪或者無罪的證據(jù),偵查都是一種單方面的取證活動,具有很強的偵破傾向性。并且,按照我國的權力來源來看,除了檢察院外,公安、國安等有偵查權的國家機關,都不是司法機關而是行政機關。它們的偵辦活動,主要是一種執(zhí)法活動,而非純粹的司法活動。但偵查又并非單純的行政執(zhí)法,單純的行政執(zhí)法不能使用謀略。例如,釣魚執(zhí)法等,就被媒體所詬病,因為那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事實上,刑偵用謀是為大眾所認可的常識,影視里也充滿了警方線人、警察臥底之類的描述,因為那基本上屬于“敵我矛盾”。③將社會矛盾簡單地劃分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和“敵我矛盾”是毛澤東的階級斗爭觀點,有一定的片面性。事實上,這兩類矛盾并不能準確地概括復雜的社會矛盾。犯罪案件中有人民內(nèi)部矛盾,因而可以實行刑事和解制度;治安案件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得不好,也會轉化為刑事犯罪案件。這里是借用這兩個政治概念,以說明偵查面對社會矛盾的復雜性。受這種政治觀念的影響,在控制犯罪領域,中國人是普遍認可偵查謀略運用的。這也就是說,我們與國際社會達成“普遍共識”的出發(fā)點可能不一樣。這里存在一個“必要性”問題,一是針對比較嚴重的犯罪,二是用常規(guī)法律手段難以有效獲證,這才需要運用謀略手段。這在刑事司法上,也叫做“比例原則”。行為的對抗性和思維的博弈性,使偵查成為介于執(zhí)法和司法兩者之間的一種過渡性執(zhí)法,這是其獨特之點。
從廣義上說,執(zhí)法包含了司法。行政執(zhí)法收集的證據(jù)材料,在公訴中也可以作為刑事證據(jù)使用。④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52 條。偵查取證是公訴審判的基礎,偵查也可放在刑事訴訟中,作為其中的一個辦案程序。但嚴格地說,偵查與審判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首先,審判是被動的,不告不理。法官審一案判一案,不存在自己去發(fā)現(xiàn)案件,主動去找案子審的問題。而偵查活動,除了回應型的,還有主動型的。發(fā)現(xiàn)有預備犯罪的行為,就需主動調(diào)查和預防。偵訊中,發(fā)現(xiàn)積案隱案線索,就需主動深挖犯罪,力爭要破一案帶一串。
其次,審判實行法官責任制,公正應該至上,判決必須獨立。司法公正是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它主要是調(diào)整各方面的社會利益沖突,活動范圍狹小。而偵查需要調(diào)動各方面的社會資源,實行首長負責制,效率應該優(yōu)先。偵查執(zhí)法需要統(tǒng)一部署、相互監(jiān)督,不宜獨立行事。偵查除了為控制犯罪的公訴服務,還有預防犯罪之類的活動,活動范圍較廣。
最后,審判為求得公正,可能犧牲效率。除了涉及國家機密的案件和隱私案件,審判一般都必須按部就班地公開進行,其他人可以旁聽,新聞媒體可以報道,以接受社會監(jiān)督。而偵查需要及時取證,針對那些隱蔽性對抗性突然性很強的故意犯罪,為求快速破案,偵查活動也就要謀劃對策,其過程一般不宜向社會公開,新聞媒體也不會深度介入。尤其是針對恐怖活動、制毒販毒等預謀性犯罪、反偵查意識強烈的嚴重犯罪,偵查謀略的隱蔽性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
偵查雖具有諸多行政執(zhí)法傾向于效率的特點,但其程序上又非行政執(zhí)法。行政執(zhí)法的程序特點是從調(diào)查、決定,到執(zhí)行,都由同一個行政主體完成?,F(xiàn)代司法的程序特點是偵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分別都由不同的主體完成。偵查僅為公訴案件調(diào)查取證,它是刑事司法的基礎性環(huán)節(jié),故而隸屬于司法。偵查為公訴取證的性質(zhì),使其需有外部制約、需要一定透明度等訴訟特征。不然,它就無法成為一種現(xiàn)代司法的準備活動。
公開性,也就是民主性。公開是民主制度的一種普遍原則。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主張用民主限制法權。對于公權力,法無授權不可為;要以權力限制權力,防止司法腐敗。權力限制,可以從立法、執(zhí)法、司法、監(jiān)督等各個層面進行。為限制偵查權的肆意擴張,法律非常強調(diào)偵查的程序正當性。比如,批捕和移送起訴中檢察院的證據(jù)審查,這是對偵查的外部制約;而在實行密偵措施中的審批制度,則是一種內(nèi)部制約。同時,《刑事訴訟法》還制定了許多增加偵查透明度的取證規(guī)則。例如,搜查、扣押、現(xiàn)場勘驗要有見證人,偵訊活動要全程錄音錄像等,以便事后能在庭審中說明其正當性。同時,現(xiàn)代訴訟也非常重視當事人的人權保障。比如,在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就可以聘請辯護律師、申請會見律師等。這是用嫌疑人的訴權來制約偵查權。但是,這些限權和制權的前提是授權和有權,如果偵查沒有其固有的隱蔽性,增加其公開性的要求也就無從談起。偵查的謀略性是偵破案件控制犯罪的必然選擇,法律規(guī)范和執(zhí)法活動,并不一般地反對偵查謀略的運用。謀成于密,敗于露。這是施謀用策的規(guī)律。但是,司法監(jiān)督和偵查監(jiān)督,則需要偵查具有一定的公開性。偵查謀略之隱蔽性,也就成為司法繞不過又必須要躍過的一道坎。否則,偵查也就無力為其準備證據(jù)材料。
謀略的基本特點是“意圖隱蔽、表現(xiàn)迷惑”[6]。偵查人員在施謀用策的過程中,會自覺不自覺地遵循這些特點,進行化妝、臥底、跟蹤、監(jiān)視、竊聽、誘惑等密偵活動;或者在偵訊中,隱蔽警方的一些取證狀況和查證意圖,給嫌疑人設置一些心理陷阱。隱己露彼,讓他們中計上當,從而攻破其心理防線,促使其暴露案件實情。謀略的隱蔽性必然具有“兵不厭詐”的一面,“兵以詐立”[7],用兵要奇詐多變才能取勝,這就出現(xiàn)了謀略的欺騙性問題。它似乎與《刑事訴訟法》嚴禁“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的方法收集證據(jù)”相抵觸。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50 條。謀略中的欺騙行為,是否都是非法的呢?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從世界各國的刑偵實踐來看,法律并不一般地排斥或禁止偵查中的欺騙行為[8]。而且,什么是非法的引誘和欺騙,站在不同的立場會有不同的理解,這也成為頗有爭議之點。我國立法,也就頗具有急進之“超前性”。在這方面,許多專家學者都有相關論述。
我國在第二次修正《刑事訴訟法》草案中,曾刪去了“威脅、引誘、欺騙”。后經(jīng)權衡,在二審草案中,又將其恢復過來。但在規(guī)定非法證據(jù)排除時,又未提及“引誘”和“欺騙”。由此可見,其立法過程,也是頗為糾結的。這是法律難以準確反映刑偵實際的地方。其深層原因,是形式主義泛濫成災的國情,追求表面化。一些人缺乏深入調(diào)研,卻急于引進國外的訴訟理念;食而不化的沖動,造成了裝點門面的超前立法。這是我國法條懸置現(xiàn)象相當普遍的一個原因。法律規(guī)定是最低要求,它不能無視刑偵實際,它無法按照“良好愿望”去確立理想標準。法律是一種社會底線,它應該回應刑偵實踐種種無法回避的嚴酷現(xiàn)實。這次《刑事訴訟法》的修正,在認可技術偵查,涉及密偵措施時,認為在“不得誘使他人犯罪”的前提下,“經(jīng)公安機關負責人決定,可以由有關人員隱匿其身份實施偵查”,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51 條。就是對刑偵實際的一種回應。這在法律層面,認可了機會提供型誘惑偵查的合法性。再加上緝毒中的“控制下交付”措施,它們可以看做是我國法律對密偵措施逐步進行系統(tǒng)性規(guī)范的開始。這方面,許多國家都有其“比例原則”的考量。而事實上,在司法實踐中,對帶有“威脅、引誘、欺騙”性的偵查謀略,也是有一定彈性空間和相當容許度的。
那么,什么樣的欺騙在法律上具有容忍度呢?西南政法大學龍宗智教授提出了五個原則:一是對象特定。對不特定的、缺乏犯罪嫌疑的人,不能使用欺騙性手段;對證人、未成年嫌疑人和其他公民,也不能采用欺騙手段。二是必要性。針對比較嚴重的犯罪,其他法律手段無效,最后不得已,才使用欺騙性手段。三是方法限制。欺騙手段,不能突破道德底線使社會震驚,他舉了假扮牧師和律師套取口供的例子。四是防止虛假。謀略要有利于查明案件客觀真實,而不導致虛假取證。五是用途正當。誘惑和臥底,只能用于查明犯罪而不能制造犯罪[9]。這五個原則性標準,“必要性”前面已經(jīng)提及?!皩ο筇囟ā?,人民大學何家弘教授補充:不僅指偵訊中的具體犯罪嫌疑人,而且還指誘惑偵查中嫌疑人雖不明確,但有特定的犯罪發(fā)生。同時,不能因反腐需要對官員實施誘惑偵查[10]?!胺椒ㄏ拗啤笔欠墒侄我暤模胺乐固摷佟笔莻刹樽非蟮慕Y果,“用途正當”也就是目的正當。它們應該遵守,應該沒有異議。偵查謀略的使用,有其特定的規(guī)定情境。它是應對特殊情況的臨時性手段,不是長久之策。如果廣泛使用,就會危及整個社會的誠信體系,使人人自危,欺騙也就會失效。
清華大學張建偉教授在《兵不厭詐,偵訊是否也不厭詐》中,根據(jù)國外情況,也歸納了四條:一是良心標準,法官在接受欺詐方法所獲證據(jù)時,其良心是否受到?jīng)_擊。這種道德標準,因人而異。二是所取口供,是否失去了自愿性。三是否足以使無辜者承認有罪,如其能給無辜者定罪,這是不可接受的。這是證據(jù)真實性標準。四是正當程序,偵查不能為了破案就不擇手段。手段的正當性,是現(xiàn)代法律活動的重要標志。他認為,經(jīng)過上述標準審查,能獲得認可的,就是可以接受的偵查謀略;否則,就是違法的欺騙行為,需要排除其所獲證據(jù)[11]。筆者認為,這四個標準是不能等量齊觀的。真實性和正當性,是最重要的標準。道德標準,國情不同,標準亦不同。它可作為一種參考,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而自愿性標準,則不具有可操作性。絕對的口供自愿性是個偽命題,這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理想標準。而且,我國法律并未確立口供自愿性規(guī)則;目前,可作為一種口供補強性條件。在排除刑訊逼供的前提下,開放性“供述”比封閉性“供認”,更具有可信度。①對于這個問題,筆者在《論開放式偵訊》《偵訊引供論》《偵訊逼供論》等文中,都有相關論述。請參見《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12 年第1 期、《北京警察學院學報》2014 年第3 期等??傊?,偵查謀略作為一種法律手段,它需要規(guī)范。判斷偵查謀略合法性的標準:必須針對罪案實施,要有追求實體真實的程序正當性。甚至,為了維護人權和法律程序,有時還得犧牲證據(jù)的真實性。這是司法誠信的基礎與保障。
偵破案件都是需要智謀的,無論案件大小。就“比例原則”來說,根據(jù)證據(jù)材料選擇強制措施還好判斷。如果根據(jù)案件大小、危害程度決定使用謀略與否,就有問題。偵破案件的難易是相對的,不能簡單地用它們?nèi)ズ饬?。有時案件很大,但領導重視,投入的裝備多、設備新、人員精,偵破相對容易。而普通案件,領導關注度低,投入不足,反而具有較大難度。事實上,智謀就是運用客觀條件的主觀運作,它能夠彌補一些客觀條件的不足。這里的比例原則,無非是幫助偵查員判斷使用多少、使用到什么程度、如何用得更恰如其分而已。
欺騙與誠信是一對矛盾,偵查雖還不是標準的司法活動,但它畢竟是司法之準備,這就有必要進一步研究它與司法誠信的關系問題。
誠信是社會契約的基石,也是道德約束和法律秩序的根本。遺憾的是“革命”引起的社會動蕩與重組,使我們處在一個誠信崩潰而需重建誠信的時代。信仰危機,帶來了誠信危機。如今的假話橫行、假貨遍地,“打假”與“假打”不斷抗衡,就是一種佐證與代價。個人誠信是個體的信譽度,它是一個處世的道德問題;而法律誠信是國家機關的公信力,它就不僅是道德問題,更重要的是法治環(huán)境的衛(wèi)生狀況。比如,有關“引誘”和“欺騙”的超前立法和法條懸置,它使我國的偵查謀略成為了潛規(guī)則。顯形法和潛規(guī)則沖突,理論與實踐脫離;這有些是認識問題,有些是動機原因。立法者以之標榜其“先進性”,卻不管它現(xiàn)不現(xiàn)實,能不能實現(xiàn),只管把它們寫進法條完事??陀^上,損害了法律的誠信和權威,說到底是一個立法誠信問題。至于司法,應該說,司法權威本身就包含了一定的誠信;司法的誠信度不高,其權威也不大。比如,法院判決了卻得不到執(zhí)行,或執(zhí)行不力,打了法律白條,就直接地損傷了司法的權威。它說明,司法行為雖具有強制話語權,并不表明法律與誠信就與生俱來。法律是所有社會規(guī)則的底線,處于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而法律的實現(xiàn),主要得靠具體的司法行為。公民對國家司法誠信度的評價,主要在具體的司法行為中體現(xiàn)。在案件偵查中,謀略的欺騙性,對司法誠信的影響如何呢?
常識告訴大家,并非所有的誠實都為人所稱道。敵人抓住了共產(chǎn)黨員,他就如實交代黨的機密。這不叫做“誠實”,而叫做出賣組織和同志,這樣的人被稱為叛徒。常識也告訴大家,并非所有的假話都不可取。病人雖有知情權,但有人得了不治之癥,醫(yī)生不能說:“你無藥可救了,回家等死去把?!倍鶕?jù)具體情況,當面安慰他,促使其安心養(yǎng)病,背后才對其家人說明實情,商討良策,使其較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這不叫不誠實,而是遵循醫(yī)德,進行臨終關懷。其醫(yī)德,不但醫(yī)治病體,還撫慰人心。各行各業(yè)都有其職業(yè)道德標準,一般情況下,誠信是基石。商家要講童叟無欺,產(chǎn)品有瑕疵時要主動招回,才會有信譽,有回頭客。但社會的誠信體系又是復雜的,人們相互之間往往有一些“善意的謊言”。有時,就不能用真假簡單概之。偵查員不對外講述他正在偵辦的案情,哪怕是同事和朋友問起也不講。這是在保護國家機密,同誠實做人挨不上邊。當他們面對案犯或犯罪嫌疑人,不輕易泄露案偵底細,這也是一種職業(yè)要求,而不牽涉其人品問題。在案偵中虛虛實實,示假隱真,誘敵深入,破獲案件,獲取證據(jù)。這是偵查的職業(yè)使然,談不上“不誠實做人”的問題。關鍵是其謀略實施不能違背法律原則,不能傷害司法的誠信體系。
司法誠信需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合理合法地運用謀略,當事人也只能欽佩偵查員的智慧,而很難責怪其不誠信。作案人的守密行為,常有做賊心虛的虛弱感。面對偵查員的謀略圈套,他們根本沒有保守其犯罪秘密的底氣。犯罪行為的違法性,使之喪失了隱私權。法院判決,靠證據(jù)事實說話,證據(jù)是法律強制性的基本內(nèi)核。偵查員的職業(yè)道德,體現(xiàn)在對案件事實的尊重和法律程序的遵守。在收集證據(jù)材料、推求案件事實的過程中,既要大膽假設,更要小心求證。敢于對自己的推論進行必要的證偽,即使一時無法證偽,也要小心地證實。偵查工作中,出現(xiàn)失誤往往是難免的。無論在偵破過程中,還是在偵訊階段,偵查員都要對案件事實負責,敢于承擔法律責任。尤其在出現(xiàn)錯案的時候,國家機關及其偵查人員要不文過飾非,敢于自我認錯和糾錯。這才能取信于民,不至于損害司法的權威。
偵查員的職業(yè)道德,還體現(xiàn)在對待犯罪嫌疑人的態(tài)度上。訊問犯罪嫌疑人,畢竟不同于“對敵斗爭”。他們之中,有社會公敵,更有失足者,還可能有無辜者。偵查之目的,主要在查清案件事實的基礎上,追究犯罪人的刑事責任。這就極易使犯罪嫌疑人認為偵查員對其不抱有善意,好像是一定要嚴懲他才高興。如果在訊問中,偵查員不注意自己的態(tài)度、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就極易讓嫌疑人強化抵觸心態(tài);而將一種普遍的社會對抗,轉變?yōu)閭€人間的心理對抗。這就需要偵查員用行動證實,他們是在最大程度地避免傷及無辜。就是在追究犯罪者刑事責任的時候,他們也在注意證據(jù)的正當性和量刑與其罪行相適應。偵查員對當事人的真誠善意,體現(xiàn)在促使犯罪人走坦白從寬的路,能依法使其得到較輕的處罰。同時,切實維護被害人的求償權。能夠和解的案件,在案犯認罪和積極賠償?shù)臈l件下,依法促使雙方刑事和解。這就需要轉變司法理念,改變那種重打擊、輕和解的司法傾向。“打擊”在治末,不在治本?!按驌簟睂Ψ缸锏目刂齐m然立竿見影,但成效短暫,難于收到長治久安之效。治本之策還在于:盡可能消除犯罪的社會根源,構建能夠調(diào)整各方面利益沖突的和諧社會,而司法就是其中的最后一環(huán)。
作為司法準備的偵查工作,應該在查清刑案事實的基礎上,對犯罪人給予切實的引導和幫助。除了對真誠悔罪和改過自新者,要充滿真誠與善意;就是對頑固不化的犯罪人,也要公正對待,捍衛(wèi)其應有的權利。偵查員要超越個人好惡,不能憑其偏好去對待當事人,才能站穩(wěn)公正執(zhí)法的立場。對加害和受害雙方的矛盾和利益關系,進行合法的調(diào)解和調(diào)整。在這個過程中,偵查要做到依法取證,公正執(zhí)法,以取信于當事人,也取信于社會公眾。其偵辦證據(jù)及其結論,不僅要經(jīng)受得起庭審質(zhì)證的考驗、經(jīng)受得起社會輿論的監(jiān)督,更要經(jīng)受得起歷史的檢驗。這樣,即使在查案過程中,偵查員使用了謀略,誘騙了犯罪人。他們也無理由在這上面計較和糾纏,社會公眾也不會在這上面批評和指責。從這個角度說,偵查謀略的實施,并不必然違背司法誠信的原則。恰恰相反,偵查謀略實施的結果,使偵查員查清了案件事實真相。它使司法公正有了一個堅實的基礎,更利于樹立司法的權威。在公正司法的基礎上,才能體現(xiàn)出司法的大誠信。
誠信是一種社會價值基礎。言必行,行必果,誠信是司法的臉面。司法機關不誠信,就失去了其合法性。偵查活動雖然側重效率優(yōu)先原則,但其謀略手段的使用,也不能不顧及誠信原則;在后期司法中,這才能堅守公平公正的底線。
偵查員忠于事實和法律是最大的誠信。例如,偵查員在進行誘惑偵查時,不能促使本來無犯罪意念的人產(chǎn)生犯意,實施犯罪行為。偵查員在偵訊過程中,也不能不負責任地亂許愿,給嫌疑人一些不切實際的承諾。偵查員的許諾,必須掌握分寸,不得超越其權限,不能違背法律規(guī)定,與案件性質(zhì)和情節(jié)相悖。而一旦承諾了,偵查員就不能食言。如其原來的合法承諾,不符合新法規(guī)定,或出現(xiàn)了喪失承諾條件的情況,偵查員必須說明其不能兌現(xiàn)的正當理由。偵查中,誘惑與許諾,都應該依法進行,它們也牽涉司法誠信的問題。偵查員偵辦中的言行不代表自己,而代表國家機關。謀略是把雙刃劍。它是一種短期行為,其產(chǎn)生的是一時的個案效益;如其使用不當,就會對長期的司法誠信造成損害。在施謀用策過程中,偵查員都應該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切忌大而化之,掉以輕心。哪怕很多情況下,策略性許諾不像辯訴交易那樣具有一紙正式的協(xié)議,但當事人也會將之看作是一種具有對價性的司法承諾。自己不適當?shù)难孕校逞曰蚴а?,無法落實,都可能損害司法的誠信。在這種情況下,偵查謀略并不是一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擋箭牌。真正的謀略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不是隨口胡謅的信口開河。這不僅體現(xiàn)了偵查員的法制意識和責任意識,也體現(xiàn)了其個人修養(yǎng)和業(yè)務素質(zhì)。
司法誠信和個人的誠信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將自己的信譽不當回事的人,他也不會將偵查中的司法誠信當回事。因而,要做好一個合格的偵查員,首先要做好一個合格的人。偵查員的個人魅力,是實現(xiàn)司法誠信的主觀因素和內(nèi)在條件。當然,從根本上說,司法公正的保障是權力制約。有了好的權力分配和制約機制,也就將公權力關進了制度的籠子。偵查員人格休養(yǎng)的完善,也就有了制度性保障。否則,即使有了好人品,偵查員也可能被權力腐蝕而蛻變。理論上,要對偵查權進行制約,毫無疑問。關鍵在如何制約,才能使控制犯罪與保障人權處于一種合理的平衡。具體到偵查謀略的運用,如何在有利于激發(fā)偵查員主觀能動性的情況下,又能抑止其肆意妄為、濫用職權的沖動。在法律容許度和社會包容度的范圍內(nèi)合理用之,而不損傷司法的公信力。這些都需要精細研究,深入規(guī)制。
偵查謀略的規(guī)制,前述五大原則,以及良心的、口供自愿性的、程序正當?shù)?、不傷害無辜的等標準,除依靠偵查員的個人素質(zhì)外,主要還是從內(nèi)外兩個方面建立制度性約束機制。比如,在現(xiàn)有公安等內(nèi)部審批基礎上,還需檢察院和法院等的外部制約,以及社會輿論的監(jiān)督。比較理想的是偵查過程中檢察院的監(jiān)督機制,從程序角度審查取證手段的正當性,主要監(jiān)督有無刑訊逼供行為,及時地排除非法證據(jù)。但現(xiàn)在的偵查監(jiān)督,往往是一種事后監(jiān)督,許多情況下有其名無其實。
目前,司法體制內(nèi)的外部制約,除了檢察院在批捕和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的制約;主要是審判階段,通過質(zhì)證環(huán)節(jié)排除非法證據(jù)的制約。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運用,理論上,在偵查、起訴、審判的任何一個階段都可以實行。實踐中,依靠偵查員的自我判斷和領導的審批,這一道防線,有道德約束和內(nèi)部紀律的直接作用,也有外部制約的間接因素。檢察監(jiān)督如果到位,就是一種過程制約,可以通過不予批捕、不予起訴、退回補偵等干預偵查,比較及時。而法院的制約,則是一種事后制約,它通過偵查員出庭作證、說明情況等制約偵查行為。而對運用偵查謀略及措施收集的密證,庭審階段的審查,可“采取不暴露有關人員身份、技術方法等保護措施,必要的時候,可以由審判人員在庭外對證據(jù)進行核實”。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52 條。同時,也通過判決有罪或者無罪來制約偵查行為,這具有一定的滯后性。這三方面的制度設計到位了,就可以形成一種制度之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制約取證活動,從而規(guī)范偵查謀略的運用。
至于輿論監(jiān)督,在案偵活動保密的情況下,則更具有滯后性。它主要是對判決結果有一定的制約性。當然,我們強調(diào)司法的獨立性,反對審判被輿論綁架。但事實上,司法是不可能超脫于社會影響的。司法要考慮其社會效果,輿論就反映了一定的社會效果,也會反作用于司法活動,影響到一定的司法效果。一些體制內(nèi)無法解決的問題,通過輿論監(jiān)督,反倒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社會輿論與司法的公信力息息相關,它對司法也就有監(jiān)督制約作用。
司法獨立,不是不顧及社會效果的擅斷。司法能否真正獨立,不是看其能否獨立于輿論影響,而要看國家民主制度和監(jiān)督機制是否有效。有效的監(jiān)督和制約,能促使司法體系內(nèi)的管理體制不斷完善,促使恰當?shù)闹\略運作在提高偵查效率的同時,產(chǎn)生司法誠信的正能量;而使不當?shù)闹\略在體制內(nèi)能得到及時抑止,這是獲得司法誠信和公平公正的必要條件。
“兵者,詭道也?!保?2]偵查活動作為與犯罪行為的一種抗衡,如同兵家對陣,時有生死存亡系于一謀之險。案偵要查得實情,就需出奇制勝。這就難免詭計多端,兵不厭詐。但現(xiàn)代法制中,偵查不僅需要計謀韜略,更需要維護司法的誠信體系。這樣,偵查又不能一味誘騙和使詐。正如張教授所言:發(fā)現(xiàn)案件真相固然重要,但以什么樣的方式發(fā)現(xiàn)真相,正是檢驗司法文明程度的重要尺度[13]。偵查實踐中,如何把握非法取證與偵查謀略的界限,還需要針對案偵實際情況,根據(jù)國情借鑒國外立法,給出一些具有可操作性的標準。
偵查員要轉變執(zhí)法理念,強化信用意識,劃清偵查謀略與司法承諾的界限。將誠信作為司法的重要原則。司法人員不能知法犯法。偵查員是執(zhí)法者,更應該是守法的模范,而不是凌駕于法律之上的特殊公民。只有做到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能營造法律至上、法律神圣的氛圍。偵查執(zhí)法用法是需要謀略技巧的,偵查行業(yè)有其容許欺騙的職業(yè)規(guī)范。在使用密偵措施時,不必刻意強調(diào)誠信,但必須顧及取證的合法性。在公開審判中,則必須強調(diào)誠信,將其列入司法審查。根據(jù)被告申訴,對偵查員和公訴人是否遵守承諾進行審查,以建立誠信司法的監(jiān)督機制。偵查謀略的法律運用,更能考驗偵查員遵紀守法的專業(yè)水準。模范的守法者執(zhí)法,司法才有誠信可言。偵查用謀施策的細微之處,正反映著司法誠信的大局與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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