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垚木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博爾赫斯是阿根廷著名短篇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其作品以新奇的構思、深奧的哲理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境界,確立了自身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博爾赫斯善于運用象征手法表達意義,鏡子、迷宮、老虎、書籍、圖書館、金字塔等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其小說中。作為一種特殊的載體,沙子因其自身無限的特性成為構成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文學意象的重要素材??梢哉f,與沙子緊密相連的這些文學意象表達了博爾赫斯關于“無限”的人生哲思。
迷宮是博爾赫斯偏愛的文學意象,除了作者苦心營造出的現(xiàn)實直觀的迷宮之外,鏡子、花園、宮殿、圖書館這些常見之物都可以以迷宮的方式呈現(xiàn)于讀者眼中。對博爾赫斯來說,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城市是街道的迷宮、大河是水流的迷宮、樹林是樹木的迷宮。但無論迷宮以怎樣的方式呈現(xiàn),它都具有以下的共同特點:重復、對稱與無限繁衍。
《兩個國王和兩個迷宮》這部不足五百字的小說是博爾赫斯于194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阿萊夫》中的一篇。在這篇小說中,作者以對比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兩個迷宮:巴比倫國王建造的有眾多梯級、門戶和墻壁的青銅迷宮,以及阿拉伯國王的沙漠迷宮。以博爾赫斯大部分迷宮意象來看,似乎第一種迷宮更符合迷宮的特質,它具有足夠使人迷失在其中的錯綜復雜的精妙結構。然而小說的結局卻出人意料,巴比倫國王最終渴死在另一座迷宮里,這座迷宮是一片沙漠,它“沒有梯級可爬,沒有門可開,沒有累人的長廊,也沒有堵住路的墻垣”,[1]它有的只是沙子,無限重復的沙子。傳統(tǒng)觀念中,迷宮是一種混亂的象征,是一種具有自身法則的有秩序的混亂,對于阿拉伯國王的這座沙漠迷宮來說,這種自身法則和秩序便是沙子的不斷累加和無限重復。在這里,迷宮被賦予沙子本身的特性,正是這種特性的存在才使一片沙漠成為一座迷宮。博爾赫斯非常善于運用象征手法來表達意義,擁有完美結構的迷宮即象征著難以擺脫的困境。在作品《兩個國王和兩個迷宮》中,作為整體的青銅迷宮和由無限重復的沙子個體組合而成的沙漠迷宮都象征著難以擺脫的困境。然而,博爾赫斯似乎以阿拉伯國王走出迷宮和巴比倫國王渴死于沙漠的結局向我們提出疑問,復雜的整體真的就比重復的個體更具有優(yōu)越性嗎?無限與重復是博爾赫斯象征物經(jīng)常體現(xiàn)出來的色彩。如果說由沙子的無限重復構成的沙漠體現(xiàn)為無限性,那么相對而言,作為整體出現(xiàn)的青銅迷宮則帶有有限性的色彩。關于有限與無限的迷宮的塑造體現(xiàn)出作者對空間的無限性的思考。
在《博爾赫斯和我》中,作者寫道:“我喜歡沙漏……博爾赫斯也有同樣的嗜好。”[2]在讀者看來,無論是寫作的“我”或者是博爾赫斯,他們都是同一個人,他們都同樣喜歡沙漏。在博爾赫斯的象征體系里,沙漏是時間的象征物?!跋娜绽锪⒅墓P直投影,或者赫拉克利特將之同瘋狂人生相比的那大川里的奔騰流水,都可以用來計量時光的運行?!欢?,就在那茫茫的沙漠里面,時光找到了另一種媒體象征,它柔順而又沉重,簡直就像是專為計數(shù)死人的時日而發(fā)明”,[2]這個具有寓意的計量時光的儀器便是沙漏。沙漏被看作時光的象征是因為流沙永無盡期的循環(huán)輪轉。“同一份沙粒不斷地循環(huán)輪轉,那流沙的歷史也將永無盡期,就這樣,不論你高興還是傷心,那恒動不會改變自己的節(jié)奏?!盵2]“沙流不會有最后終止的時候,流血的是我而不是玻璃器皿,流沙的歌吟綿延以至于無限,我們的生命隨著那沙流逝去?!盵2]
在博爾赫斯所有玄思的對象中,時間是最令其著迷的。在采訪中博爾赫斯曾說到:“我想時間是一個根本之謎。”“時間的問題是一個真正的問題。”[3]博爾赫斯的時間觀念是多樣化的,時間在他的小說中可以呈現(xiàn)為多種不同的形態(tài):不斷分叉的時間網(wǎng)(《小徑分叉的花園》)、平行相遇的多重時間(《另一個我》)、逆行的時間(《另一次死亡》)、無限延展的瞬間(《秘密奇跡》)……在詩歌《沙漏》中,時間則呈現(xiàn)為流沙般的無限循環(huán)輪轉,這與其小說《永生》中的時間觀有一定相似之處。[4]《永生》是頗具東方宗教色彩的一部作品,在書中,作者贊同的是印度斯坦某些宗教因果輪回之說:“那個輪子無始無終,每一生都是前生結出的果,種出后生的因,都不能決定全過程。”[1]“在無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事情。”[1]時間在這里成了無始無終的輪回,因為無限而不斷循環(huán)重復。永生本是人為了擺脫生存的困境所向往和追尋的境界,然而,在永生者的身上“任何事情不可能只發(fā)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轉瞬即逝。對于永生者來說,沒有挽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盵1],當時間變成無限的循環(huán)、當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變成彼此的輪回,那么生命中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情便同樣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為“每一個舉動(以及每一個思想)都是在遙遠的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舉動和思想的回聲,或者是將在未來屢屢重復的舉動和思想的準確的預兆?!盵1]正如《神的文字》中那個日夜關于石牢夢見被無盡的時間之沙掩埋的巫師一樣,無休無止的歲月,“我”是誰都不再重要,生命的無限已讓人反感。
如果說《永生》中的時間像一個沒有起點和終點的純粹圓形,那么《沙漏》中描述的時間則像奔騰的流水,后者在無始無終的循環(huán)往復中多了些無法逆轉與倒流的意味。這種對時間是無法逆轉與倒流的感悟是因為主體觀念的參與,也就是說在客觀、絕對的時間觀念中加入了主體的心靈感悟。博爾赫斯曾說:“我們的知覺不停地從一種狀況轉向另一種狀況,這就是時間。時間是延續(xù)不斷的”“時間問題把自我問題包含在其中,因為說到底,何謂自我?自我即過去、現(xiàn)在、還有對于即將來臨的時間、對于未來的預期?!盵3]這種加入了“自我”概念之后的對于時間感悟在《沙漏》中便體現(xiàn)為光陰易逝、過往種種很快化為虛無的緊迫。“在流沙標記的分分秒秒中,我以為感覺到了宇宙的瞬息:那是記憶的鏡子留下的歷史,或者神奇的忘川化解的往昔。”[2]“繚繞的狼煙以及光燦的烽火,迦太基和羅馬及其頻仍侵襲,法師西門,還有那撒克遜君主許諾給挪威國王的尺土寸地,全被那不知疲倦的沙粒細線裹挾卷帶著銷匿了蹤影痕跡。光陰易逝,誰都無緣把我操持,我理所當然地不會成為特例?!盵2]對于凡夫俗子來說,“死亡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1]他們?yōu)楦菜y收的一切感到驚異和恐懼,因此他們更懂得珍惜無法挽回的時光。
從《永生》到《沙漏》,是博爾赫斯從對時間無限循環(huán)的厭惡到光陰易逝的緊迫感的轉化,這種對時間思索的轉化或許與其逐漸衰退并最終喪失視力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對于一個嗜書如命卻不得不接受失明的人來說,閱讀就是與時間賽跑,時光的流逝只有在黑暗里才顯得更為急促。
博爾赫斯對“無限”的思索存在于其生活的各個方面。《沙之書》是收錄于博爾赫斯1975年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說集中的其中一篇。在這部短小卻波瀾起伏的故事中,作者幻想出一本“無限之書”。這本書的頁碼十分奇怪,“逢雙的一頁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卻是999。翻過那一頁,背面的頁碼有八位數(shù)”;[1]看過的插畫,合上書以后隨即又打開卻再也找不到;封面和手之間總是多出幾頁,“像是從書里冒出來的”,[1]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第一頁和最后一頁——這是一本像沙子一樣無始無終的書。沙子無窮無盡的性質移植到內容和篇幅均是有限的書本身上,這本書便成為一個無限的涵蓋一切的龐然大物。沙漠或沙漏是作者根據(jù)沙子的特性塑造出的關于無限的象征物,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確實存在的實有之物,而像沙子一樣無窮無盡的書本則完全是由博爾赫斯的玄想產生的虛幻之物。
博爾赫斯選擇“書”這一意象進行關于“無限”的思索與其自身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拔沂且粋€作家,但我更是一個好讀者”,[5]在博爾赫斯的生活中,讀書是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活動,他嗜書如命,一生都與書為伍。童年時期,博爾赫斯大部分的時間便是在父親的書房中度過的,“事實上,我的搖籃是鐵矛柵欄之后的花園和一間擁有無數(shù)英文書籍的藏書室”,[5]他的熱愛讀書與寫作和父親藏有大量書籍有關,這使得童年的博爾赫斯不用出家門一步便能游歷于書籍的世界,他將大部分時間用于閱讀父親的藏書,可以說書房便是他的成長地。1937年開始,博爾赫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市立圖書館擔任圖書管理員,1955年擔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直到1973年退休。這段漫長的圖書館經(jīng)歷更是讓書籍成為博爾赫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書本對博爾赫斯來說意味著知識和智慧,他對書本的喜愛可以反映出對知識的尊崇與追求。然而,無論是早年的《巴別圖書館》還是晚年的《沙之書》都反映出作者對于書本亦即知識的矛盾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體現(xiàn)為既尊崇又厭惡、既追尋又恐懼。[6]這種復雜的感情多少可以用以下兩個方面來解釋:書籍是博爾赫斯寫作的源泉,他渴望知識,然而無窮無盡的書籍增加了人們無用的記憶;失明使閱讀的渴望變?yōu)榭酀c焦慮,上帝同時給了他失明和書籍,這可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對書籍的厭惡之情在《巴別圖書館》中可以找到例證。這座“由不定的,也許是無限數(shù)目的六角形回廊組成”的圖書館中幾乎所有的書本都是不定型和雜亂的,字母顛倒、編寫混亂、目錄錯誤,而圖書管理員對這些混亂的毫無意義的文字進行著不屈的探索,他們竭力要弄懂文字的含義,但永遠得不到答案。為緩解混亂消除虛假,有人提出要消滅那些無用的書籍,然而由于圖書館巨大無比,任何消減都顯得微不足道:“我懷疑人類——獨一無二的人類正在走向滅亡。然而這個圖書館卻會永遠存在,充滿著寶貴的書卷,無用的,但又不會腐蝕的秘密,靜止的,但又是光輝燦爛的?!盵1]《一個厭倦的人的烏托邦》延續(xù)了這種對于書籍的厭惡之情:“印刷這一行業(yè)已經(jīng)取締,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沒有流傳必要的書籍數(shù)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繚亂的程度?!盵1]《沙之書》里作者面對這本無盡之書時感情經(jīng)歷了這樣的變化:起初是因為好奇而進行鉆研,然而越鉆研越迷茫,因為迷茫而敬畏,最終產生恐懼而逃避。“夏季已近尾聲,我領悟到那本書是個可怕的怪物?!薄拔矣X得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是一件詆毀和敗壞現(xiàn)實的下流東西。”[1]
每個人在面對時空或者人類浩瀚的知識海洋時都曾驚嘆于世界的無限性與自身的微不足道。無論是沙漠迷宮、沙漏或是像沙一樣無盡的書本,都是博爾赫斯依據(jù)沙子無限的特性進行幻想并創(chuàng)作出的文學意象,它們都是關于無限的原型[7]。這些原型或實或虛,但都體現(xiàn)出作者面對無限之物時進行的人生哲思。
[1][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M].王永年,陳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285.
[2][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上)[M].林之木,王永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148.
[3][美]巴恩斯通,編.博爾赫斯八十憶舊[M].西川,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34.
[4]梁瑩.輪回的迷宮——解讀博爾赫斯小說《永生》[J].北方文學,2011(5):19-20.
[5][美]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加爾.生活在迷宮——博爾赫斯傳[M].陳舒,李點,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4:80.
[6]馬翔.對知識的迷戀與恐懼——解碼博爾赫斯的“知識迷宮”[J].臺州學院學報,2009(5):61-64.
[7]胡少卿.迷人的“無限”:博爾赫斯《沙之書》[J].名作欣賞,2007(12):10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