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鈞先生《尚書注譯》商榷
2014-03-31 13:28:36顧丹霞
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bào) 2014年1期
顧丹霞
（長沙民政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04）
1.《尚書·周書·梓材》：“王啟監(jiān)，厥亂為民?！?/h2>
周秉鈞先生《尚書注譯》：“亂，讀為率。《論衡·效力篇》引作‘率’。率，大都。厥亂為民，大都為民。”[1]
按：亂，當(dāng)反訓(xùn)為“治”?？追f達(dá)《尚書注疏》：“言王者開置監(jiān)官，其治為民，不可不勉?！盵2]孫星衍《尚書今古文 注疏》：“亂者，《釋詁》云：治也?！盵3]《尚書·盤庚中》“茲予有亂政同位?！笨装矅鴤鳎骸皝y，治也?！盵4]《易·系辭上》：“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被輻澥觯骸皝y，治也?！庇纱丝梢?，“亂”訓(xùn)“治”很常見，在此句中訓(xùn)“亂”為“治”也更妥帖，“厥亂為民”即“這種治理是為了人民”。
2.《尚書·周書·召誥》：“今沖子嗣，則無遺壽 耇 ， 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
周先生注：“遺：多馀?！稄V雅·釋詁》：‘遺，馀也?！?/p>
按：“無遺壽耇”周先生解讀為“沒有多余的老成人”，可商。我們認(rèn)為，“遺”當(dāng)訓(xùn)“棄”?！抖Y記·祭義》：“而老窮不遺。”陸德明《釋文》：“遺，棄忘也?！盵5]《書·牧誓》：“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笨追f達(dá)疏：“遺，亦棄也。”《尚書精義》張九成：“經(jīng)曰無遺壽耇，又曰詢茲黃發(fā)，則人君所與共政者，無非老成之人也。惟老成人，然后歷知古今成敗之跡，與之共政，則其智足以遠(yuǎn)省矣?！薄渡袝v義》：“今幼沖之子成王嗣文武之業(yè)，無遺壽耇之人，周公為之師，召公為之保也?？脊湃酥拢奈漕吨?，亦若禹湯之望其后嗣也?！庇纱丝芍?，“無遺壽耇”是召公勉勵成王的話，勸告成王不要遺棄老成之人，這些人既能稽古人之德，又能稽謀自天，必是他成就王業(yè)有利的輔助。
3.《尚書·周書·洛誥》：“王 伻 殷 乃承敘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h2>
周先生注：“朕子：吾子，指成王。懷，安，指安定人民。”
按：“朕子懷德”，周先生解讀為“成王的安民的德惠”，可商。我們認(rèn)為，“朕子”當(dāng)為“朕”的子民，而非成王，“懷”當(dāng)訓(xùn)“歸”，而非“安”也。《書·大禹謨》：“黎民懷之?！笨装矅鴤鳎骸皯眩瑲w也?！薄对姟ご笱拧せ室印罚骸坝钁衙鞯??！泵珎鳎骸皯?，歸也?！笨讉鳎骸巴跏挂竺裆舷孪喑?，有次序則萬年之道。民其長觀我子孫而歸其德矣，勉使終之?！庇纱丝芍?，“其永觀朕子懷德”意為“將長久看到您的子孫歸附于您的德惠”。
4.《尚書·周書·多士》：“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
周先生注：“允，信。罔，誣。固，通怙，憑借。允罔固亂，相信誣罔憑借禍亂的人?！?/p>
按：“罔”訓(xùn)“無”，“固”訓(xùn)“堅(jiān)”，“亂”訓(xùn)“治”，亦可?！稄V韻·養(yǎng)韻》：“罔，無也。”《廣雅·釋詁一》：“固，堅(jiān)也?！薄对姟ば⊙拧ぬ毂！罚骸耙嗫字??！泵珎鳎骸肮蹋瑘?jiān)也?！笨追f達(dá)疏：“非我小國敢取殷殷之王命以為己有，此乃天與我，惟天不與信無堅(jiān)固于信者，以是故輔弼我，若其不然，我其敢妄求天子之位乎？”“惟天不畀允罔固亂”是說上天不會把大命交給那些在治國方面信念不堅(jiān)定的人，我們認(rèn)為這樣解釋更為直接和準(zhǔn)確，也更易理解。
5.《尚書·周書·無逸》：“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shí)或怨?！?/h2>
周先生注：“時(shí)：此人，指高宗?；颍河?。無時(shí)或怨：無有怨之?！?/p>
按：“或”作語氣助詞?！督?jīng)傳釋詞》卷三：“或，語助也?！对姟ぬ毂！吩唬喝缢砂刂?，無不爾或承。言無不爾承也?；?，語助耳。箋曰：或之言有也。亦謂語助之有，無意義也。”[6]《尚書注疏》鄭云：“小大謂萬人上及群臣，言人臣小大皆無怨王也?！笨梢?，“或”不譯，“無時(shí)或怨”，“無”作否定代詞，指“沒有誰，沒有人”，“無時(shí)或怨”即“無怨之”，意為“沒有人怨恨他（高宗）”。
6.《尚書·周書·無逸》：“怨有同，是叢于厥身！”
周先生注：“怨有：即怨尤。有和尤同聲通用。同：會同?！?/p>
按：有，當(dāng)訓(xùn)“大”，“多”?！渡袝⑹琛罚骸傲P殺欲以止怨，乃令人怨亦甚，天下之民有同怨君，令怨惡聚于其身，言褊急使民之怨若是?！薄坝型咕?，可見“怨有”并非同義復(fù)合詞，根據(jù)上下語義，民怨愈積愈甚，我們認(rèn)為“有”當(dāng)為表程度的形容詞?！对姟ば⊙拧じμ铩罚骸敖K善且有?！敝祆洹都瘋鳌罚骸坝?，多也?！薄稜栄拧め屧b上》：“幠，有也。”郝懿行《義疏》：“有之言又也，亦言富也?！兑住るs卦》云：大有眾也。有與大皆豐厚之意，故其義相成矣?！薄对姟ば⊙拧ぜ铡罚骸矮F之所同?！编嵭{：“同，猶聚也?！薄渡袝⑹琛罚骸傲P殺欲以止怨，乃令人怨亦甚，天下之民有同怨君，令怨惡聚于其身，言褊急使民之怨若是?！薄霸褂型碑?dāng)釋為“怨恨大大地聚集起來”。
7.《尚書·商書·盤庚中》：“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 亶 。 其有眾咸造，勿褻在王庭。盤庚乃登，進(jìn)厥民?！?/h2>
其中“勿褻在王庭”的“褻”，周秉鈞注：“褻，近。勿褻在王庭，未近在王庭。孫星衍說。”很顯然，周先生將“褻”訓(xùn)“近”，是采自孫星衍說，我認(rèn)為，“褻”不必采納孫說，“褻”訓(xùn)“瀆、慢”較勝?！缎?yīng)音義》卷十一：“鄙褻?！弊ⅲ骸耙C，黷也。”《禮記·曲禮上》：“牲死則埋之。”鄭玄注：“不欲人褻之。”陸德明《音義》：“褻，慢也?！庇?，《廣雅·釋言》：“褻，狎也。”“勿褻在王庭”是說大眾來到王庭，沒有一個(gè)人在王庭上褻慢或狎黷，于是，盤庚就登上階，叫大家靠前?？追f達(dá)疏：“眾人皆至，無有褻慢之人，盡在于王庭?！庇缮峡梢姡耙C”訓(xùn)“慢”等要更符合上下語境，貫通文意。
8.《尚書·商書·盤庚中》：“汝不謀長以思乃災(zāi)，汝誕勸憂?！?/h2>
周先生注：“勸，樂，安于?！秴斡[·適威》：‘勸，樂也?！倍g為：“你們不作長久打算，不想想災(zāi)害，你們普遍安于憂患?！?/p>
按：勸，訓(xùn)“樂”，亦可?！皠駪n”即“樂憂”?！皹窇n”是以動用法，即以憂為樂。不謀長遠(yuǎn)，不思災(zāi)難，當(dāng)然會忘憂患而逸樂?！吧趹n患，死于安樂”?！鞍灿趹n患”是對的，不應(yīng)該否定。因此，周先生說的“你們普遍安于憂患”與上文意正相反，而譯為“你們普遍以憂患為樂”說明其不思患害，義正相吻。
9.《尚書·高宗肜日》：“嗚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于昵?！?/h2>
“王司敬民”，周先生譯為：“先生繼承帝王被百姓敬重?！?/p>
按：“敬民”，周秉鈞先生解讀為“被民敬”，可商。我們以為，“敬”的施動者當(dāng)為“王”，而非“民”，“民”應(yīng)為“敬”的對象?！巴跛揪疵瘛奔赐跛就蹙疵瘛？讉鳎骸巴跽撸髅癞?dāng)敬民事。”孔穎達(dá)疏：“王者，主民當(dāng)謹(jǐn)敬民事，民事無非天所繼嗣以為常道也?！庇纱丝梢姡巴跛揪疵瘛币饧赐趵^承王位認(rèn)真地管理民事。
10.《尚書·周書·梓材》：“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h2>
周先生注：“懷，來。夾，通‘郟’，洛邑?！?/p>
按：懷，當(dāng)訓(xùn)“念”?！墩f文解字》：“懷，念思也?！盵7]“為”，當(dāng)訓(xùn)“于”?！蹲x書雜志·戰(zhàn)國策第一》：“朝為天子?！蓖跄顚O按：“《晉語》：‘稱為前世。’韋注：‘言見稱譽(yù)于前世。’是‘為’即‘于’也?！盵8]《群經(jīng)平議·春秋左傳一》：“筑王姬之館于外，為外，禮也?！庇衢邪矗骸盀?，猶于也?！薄皯褳閵A”即“念于夾”，念思著營建洛邑的事，而不是“來作洛邑”。
11.《 尚書·周書·君 奭 》 ：“篤 棐 時(shí) 二人，我式克至于今日休？”
周先生注：“篤：信。棐：不是?！?/p>
按：“篤”當(dāng)訓(xùn)“厚”，“棐”訓(xùn)“輔”?！渡袝v義》：“篤，厚也；棐，輔也。凡周室至于今日休美，以我二人厚輔之也?！薄稌の⒆又罚骸昂V不忘?！辈躺颉都瘋鳌罚骸昂V，厚也?！薄兑住ご笮蟆ゅ鑲鳌罚骸皠偨『V實(shí)?！苯寡墩戮洹罚骸昂V，厚也?！薄墩f文·木部》：“棐，輔也?！薄稌涡躺稀罚骸懊髅鳁挸！！睂O星衍《今古文注疏》引《釋詁》：“棐，輔也。”故，“篤棐”即“厚輔”，意為“大大地輔助”。
12.《尚書·周書·多方》：“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乃胥惟虐于民，至于百為，大不克開。”
周先生譯為：“夏國的官員太不懂得保護(hù)和勸導(dǎo)人民，竟然都對人民施行暴虐，至于各種工作都不能開展?！?/p>
按：“保享”，釋為保護(hù)勸導(dǎo)，可商。“?！笨捎?xùn)“安”，《尚書·君奭》：“時(shí)則有若保衡?！编嵭ⅲ骸氨?，安也?！薄对姟ぬ骑L(fēng)·山有樞》：“他人是保?！泵珎鳎骸氨?，安也?！薄跋怼碑?dāng)為“享受”之意。《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而享其生祿。”杜預(yù)注：“享，受也?！薄肚f子·讓王》：“我享其利？”成玄英疏：“享，受也。”孔傳：“惟桀之所謂恭人眾士，大不能明安享于民?！笨追f達(dá)疏：“《傳》、《正義》曰：‘所謂恭人眾士，實(shí)非恭人，亂主所好，好用同己者。以其同己謂之為恭人，實(shí)非善人，故不能明享于民?！蓬A(yù)注：‘安享于民，謂不能安存享受于民眾也。’”由此可見，“保享”釋為“安存享受”更為恰當(dāng)，意為夏朝的大臣們太不懂得安綏和享有人民。
13.《尚書·周書·多方》：“乃惟爾辟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h2>
周先生注：“屑：通泆，安逸。有：又。辭：通怠，懈怠?！?/p>
按：“屑有辭”，周先生解讀為“安逸而又懈怠”，可商?！渡袝v義》：“非天用絕夏商之命，夏商自絕之也。乃惟爾君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以淫虐圖天命可乎？而況屑有辭。屑，輕也，輕出其言以責(zé)命于天也?！薄队衿な俊罚骸靶?，碎也?！薄断ｗ胍袅x》卷十“瑣屑”注引《切韻》云：“屑，末也。”由“碎，末”引申出“輕”之意，“屑有辭”當(dāng)釋為“輕率地說話”，意為夏殷的君王和各國諸侯大肆淫泆，大言大慚地夸大天命，最終上天給他們降下了亡國大禍。
14.《尚書·周書·多方》：“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h2>
周先生注：“須暇之子孫：須，等待。暇，當(dāng)從《詩·皇矣》，《正義》引作夏。言等待夏的子孫?！?/p>
按：“須”當(dāng)釋為“等待”，但“暇”引作“夏”，可商。《尚書講義》：“天亦憫紂，實(shí)湯之子孫，故須暇之。若所謂寬暇之，以冀其改過。紂大作民主，既不克念，又不聽人之言，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出災(zāi)異以警之，以開其自新之路?！笨梢?，上天須暇的對象當(dāng)為湯之子孫，而非夏的后代，“暇”應(yīng)為寬暇、寬限之意?！痘哿找袅x》卷五“無暇”注引孔安國云：“暇，寬也?！币虼?，我們認(rèn)為這里采用孔說，釋“暇”為“寬暇”，“須暇”即等待寬暇，更符合上下文意。
15.《 尚書·周書·多方》：“爾曷不夾介， 乂 我 周王享天之命？”
周先生注：“夾介：夾，輔。介：善。乂：與艾通，輔助。《釋詁》：‘艾，相也?！?/p>
按：“介”亦當(dāng)訓(xùn)“助”?！督?jīng)義述聞·爾雅上》：“夾、介、乂，皆輔相之意也。”[9]《書·酒誥》：“爾乃自介用逸?！辈躺颉都瘋鳌罚骸敖椋??！薄抖Y記·少儀》：“介爵?！编嵭ⅲ骸敖椋e之輔?！薄渡袝v義》：“欲諸侯以誠信寬裕之道行于國而夾輔介助我以享天之命也?！薄渡袝狻罚骸盃柡尾粸槲抑芡踔畩A輔，介助替襄其君以至于治以享天之命？”由上可見，“介”當(dāng)訓(xùn)“助”，為輔助之意。
[1]周秉鈞.尚書注譯[M].長沙:岳麓書社,2001.
[2][唐]孔穎達(dá).尚書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8.
[3][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漢]孔安國.尚書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清]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M].岳麓書社,1984.
[7][漢]許慎,[宋]徐鉉.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8.
[8][清]王念孫.讀書雜志[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
[9]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M].南京:風(fēng)凰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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