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姍姍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401331)
時間的世界中有時是冷的,或是自私的,或是悲傷的,每一個人對時間的感受各不相同,尤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文藝感性的色彩常常引發(fā)作家們上至哲學層面的思考。眾所周知,刨根問底尋找文學的生命之根,總是要在哲學范疇中找到答案。在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的集子中,我們看到了“青春”“愛情”“死亡”等主題,似乎每一個觸動讀者心靈的字符都是時間的代言詞,而作家自己更是樂此不疲地穿梭在時間的縫隙,回味青春的憂愁、愛情的無奈和死亡的傷痛。
白先勇為時間的滄桑,青春的逝去而感到焦慮和無奈,他要為逝去的真和美塑像,將時間作為敘事的主體,在老與少、美與丑、生與死的對比中感嘆人生的短暫和荒謬。
《青春》中的老畫家,雖然作“青春”之畫,但在畫布之上只有單調的顏料,因為青春存留在老畫家彌留之際的那個夢中。白先勇的《寂寞十七歲》與《臺北人》兩本集子中對于時間的處理似乎更傾向于沉湎過去,在“過去”中向往“現在”,在“現在”留戀“過去”。過去的時間猶如秋天黃昏將世界凝聚起來,模糊遙遠,不可觸碰,它與人的對立,彼此不能共存,只能通過想象與回憶。白先勇凄美哀傷的時間意識已經滲透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借著老年與青年的形象設置,訴說人生因時間而產生的焦慮與恐慌、迷惘與荒誕。
《月夢》 中昏昏迷迷的吳醫(yī)生一直沉醉于擁有靜思的回憶中,纖細的身腰被月光憐愛,病態(tài)的模樣惹人憐惜,“一陣熱流在他們的胸口間散布開來,他們的背脊被湖水洗得冰涼,可是緊偎著的胸前卻滲出了汗水,互相融合,互相摻雜”[1],一聲汽車鳴笛將吳醫(yī)生從過去帶回了現在。我們可以發(fā)現白先勇對時間的眷顧已經印刻在他的每一言每一句中,并且已經成為小說敘事的主體和結構最敏感而關鍵的焦點。
而《孤戀花》中的“我”因為五寶的原因而收留了娟娟,將自己的人生記憶和情感從過去帶到了現在,五寶變成了娟娟,正如文中的那曲小調“青春樅誰人愛,變成落葉相思栽”[2]。時間在改變,但社會的不容、時代的殘酷仍舊不斷地吞噬著年輕的生命,埋葬著美好的愛情。在這里,過去與現在、少年與老年、青春與衰老、美麗與頹廢……時間譜寫著人世命運,既是一種輪回,又是嶄新的開始。
時間本身的奧秘令人著迷,并且它的本身還凝聚著更多的小說因素?!斑^去”“現在”“未來”在白先勇的筆下隱匿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他固執(zhí)于過去的人和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固執(zhí)追尋的是那些活在他們自己年代的傳奇故事。
雖說前人用時間記錄了歷史,供后人參閱,但仔細思量,是時間裝載著人們的生命并掌控著一切。我們只是時間的記錄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杜_北人》 中沒有幾個是真正土生土長的臺北人,他們大部分是20 世紀40年代隨移民浪潮而漂泊到海島的大陸人。因此,這部作品集中蘊含著一份與舊民國歷史糾纏不清的情結。
《思舊賦》是《臺北人》最具詩意的一篇作品,李府在南京公館中的花園是牡丹開滿園,而今的李公館則是破陋殘缺,銹跡斑斑。李家是舊日的名門望族,但在轟轟烈烈的風光之后,只剩下年邁老嫗?!读焊敢鳌分械耐趺橡B(yǎng)在辛亥革命率眾起義時,年少輕狂,晚年卻孤獨落魄,并且只能借著死后公祭的機會風光一下。樸公,當年辛亥革命中叱咤風云的革命元老,如今也只是個經常腰酸背痛的老人?!肚锼肌分校A夫人在林小姐的阿諛奉承中自欺欺人地相信容顏的美麗依舊,殊不知一切都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臺北人》緊扣“過去”和“現在”的時間狀態(tài),用過去的光榮與顯赫襯托出如今的衰敗與破落,時間帶走了他們的戎馬風光,只留下殘敗不堪的軀體。白先勇自由地穿梭在時間的隧道中,刻畫著附有時間印記的人物,以此訴說歷史的輝煌與現今的衰落,讓我們看到時間的威嚴和冷酷。
《臺北人》中的異鄉(xiāng)人除了那些沒落的貴族之外,還有社會上的底層民眾,無論是《永遠的尹雪艷》 里的高級交際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的舞廳女人、《花橋榮記》里的小市民和基層公教人員,還是《游園驚夢》里20 世紀70年代昆曲票友等,時間將歷史的點滴和文化鄉(xiāng)愁緊密聯系。特定的歷史時間改變了人物的命運和生存空間,兩者相容交錯,而寂寥孤獨的游子只能嘗試縫補綴合有關故鄉(xiāng)的點滴來寄托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
存在主義注重時間對于人的存在意義,堅信存在主義的哲學家認為個人的價值高于一切,個人和社會是永遠分離的,并且人和社會始終處于對立的位置,時常感受到孤獨、恐懼、憂郁、痛苦存在的過程就是死亡的過程。劉俊在《悲憫情懷》當中提及到白先勇的童年故事,“人總是有一種無法跟別人傾訴的內心的寂寞跟孤獨”[3],而作家也將這種孤獨融入到他的作品中,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白先勇的小說在尋找生命本源的興奮的同時又會感受到生命的困擾和焦慮,而呈現出這種時間焦慮的兩種形態(tài)就是性愛與死亡。
白先勇早期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多表現出與時間的抗爭,與時間糾纏,但最終感受到的都是時間的荒蕪和沉重,因為它讓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布滿皺紋和蒼老,讓活潑健康的身體變得頹敗不堪,最終剝離人的靈魂,使他們變成行尸走肉孤寂的生存?!都拍氖邭q》中的主人公楊云峰生命的主要色彩就是黑白,他的世界是冷的,沒有溫度。他說:“我但愿能剃發(fā)為僧,隱居深山野嶺,獨生獨死,過一輩子?!盵1]他不奢求身邊的人去理解他,孤獨的感受已經深入骨髓,使他更加確定逃離社會的決心和勇氣。從《寂寞的十七歲》這篇小說中,可見作者筆下的同性之戀的端倪,而在之后的作品中白先勇逐漸突破自我,對這種性的孤獨和困惑描繪得更為生動與真實。《月夢》中,人到中年的吳醫(yī)生對秀美少年的癡戀,那是對逝去的靜思懷念;《青春》中,老畫家對少年模特兒的追求,那是祭奠自己的美好青春;《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教主滿足地摟著個頗帶殘缺的小幺兒,那是他向往的幸福生活。作家敘寫同性之戀的故事,正是反映出時間焦慮下人的無助和悲哀。
敘寫發(fā)生在過去的故事,一直都是白先勇的敘事姿態(tài)。但是當過去記憶成為生者包袱而無法讓其呼吸時,生者往往采取自殺的方式,或是呈現出一種心死身活的狀態(tài),亦或是身體與靈魂的分離。存在的過程就是一個逼近死亡的過程,白先勇的作品也無法逃離死亡的主題。《金大奶奶》《芝加哥之死》《孤戀花》《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青春》《月夢》等作品中都有涉及到死亡的主題。生命本身就是在欲望的驅使下延續(xù),肉體的死亡是生命循環(huán)往復的另一個開端。
在白先勇的作品中,我們可以從他對歷史的思考、青春的惋惜、愛情的追憶、故鄉(xiāng)的情愁中感知他骨子里對中國古典韻味和佛教思想的融匯。同時也正是從這些方面發(fā)現了他對時間的獨特感知——時間創(chuàng)造了個體,并決定它的何去何從。
[1] 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54,170.
[2] 白先勇.臺北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101.
[3] 劉俊.悲憫情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