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18日，為慶?！缎W語文教師》創(chuàng)刊200期，應(yīng)編輯部邀請，我在上海浦東尚德實驗學校執(zhí)教《一夜的工作》。該課在現(xiàn)場引起了強烈震撼和反響，課后，我將自己的語文教育稱為“詩意的語文”。嗣后，我在全國小語界正式提出了“詩意語文”的主張。

從此，我在詩意語文的道路上孜孜矻矻、上下求索，享受著一路行走的美與好。我先后在全國29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開講詩意語文觀摩課近千節(jié)、講座300多場次，出版《詩意語文——王崧舟教學思想與經(jīng)典課堂》、《詩意語文——王崧舟語文教育七講》、《王崧舟講語文》、《聽王崧舟老師評課》等專著，在省級以上公開刊物發(fā)表論文180多篇。

我還先后與詩意語文的同道們組織策劃了3屆“全國詩意語文教學觀摩研討會”、3屆“全國詩意語文實踐策略教學觀摩研討會”，現(xiàn)場受眾達1萬余人。2009年，我依托山東濟南師范學校，成立了“全國詩意語文研究與發(fā)展中心”，在不到2年的時間內(nèi)，中心發(fā)展了87所實驗學校，刊發(fā)了4期《詩意語文會刊》。在詩意語文的指導下，王自文老師執(zhí)教的《古詩兩首》榮獲全國第五屆小學語文青年教師閱讀教學觀摩活動一等獎、王春燕老師執(zhí)教的《猴王出世》榮獲全國第七屆小學語文青年教師閱讀教學觀摩活動一等獎、羅才軍老師執(zhí)教的《伯牙絕弦》榮獲全國第八屆小學語文青年教師閱讀教學觀摩活動特等獎。以馮鐵山教授等人為主編的《詩意語文學本》也于2007年由廣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詩意語文自草創(chuàng)迄今，大體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朦朧的激情。這一階段的詩意語文，在邂逅課堂激情的高峰體驗之后，欲罷不能，視激情為語文課堂的最高價值，其教學往往是以情感為突破口、以情感為主線、以情感為語文教學的主攻目標，以課堂是否感動人心為衡量教學效果的核心尺度，所以彼時也有人稱我為“情感派”的代表人物，但這個階段對“情”尤其是“激情”的課程解讀、生發(fā)機制、理論基礎(chǔ)、實踐原則、操作范式等等，仍處于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朦朧狀態(tài)。

第二階段：去激情化。這一階段的詩意語文，一方面被外界對“激情的泛化導致語文的弱化”的批評和責難所困擾，另一方面對課堂上一再點燃和喚醒的激情體驗也逐漸產(chǎn)生了某種審美疲勞和倦怠。于是，在那些對外依然號稱“詩意語文”的課堂上開始有意無意地淡化激情、回避激情，甚至人為地壓抑本該自然生發(fā)的教學激情。歷史地看，去激情化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詩意語文，它使詩意語文更像語文，更具語文味，它滿足了人們呼喚語文堅守自己的“獨當之任”的課程訴求。

第三階段：激情的協(xié)奏。如果說“朦朧的激情”是詩意語文在課改狂熱期所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媚俗，那么，“去激情化”則在去狂熱之癲的同時又不幸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媚俗。當媚俗成了某種定式時，恰恰是詩意語文喪失自己的本真和立場的時候。物極必反！于是，在對激情的肯定和否定之后，詩意語文再次回歸了生命的激情狀態(tài)。這狀態(tài)，是植入了自覺反思和理性沉思之后的澄明，是真正確立了自己的課程立場和價值取向之后的義無反顧，它與媚俗無關(guān)，與狂熱絕緣。此時的詩意語文，依然深情款款、激情滿滿，但，這情早已自覺地扎入了語文的大地，早已心甘情愿地承載起語文的“獨當之任”。它有了清醒的課程邊界意識，卻如實地追尋著語文的審美之道。它充滿勞績，但依然詩意地棲居在語文的大地上。

回顧詩意語文的三個演變階段，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意語文的核心和靈魂有且只有一個字：“情”。有人嘆曰，詩意語文怎一個“情”字了得！如果說，在流派林立的語文教育界，詩意語文依憑何種“課程元素”得以安身立命，以何種“課程標志”有別于諸多流派，那么，我想就是一個“情”字了。此情非彼情，它有著審美的品格、語文的特質(zhì)、理性的積淀、生命的關(guān)切。此情亦彼情，它一定在情境中被激發(fā)，一定關(guān)乎個體的內(nèi)在體驗，一定是整體的生命律動，一定折射出相應(yīng)的態(tài)度和價值皈依。

一、“詩意語文”的價值取向

對于語文課程價值，詩意語文有著自己的解讀和揀擇。

首先，對于課程的本體價值，詩意語文傾向于母語的詩性品質(zhì)。漢語的詩性品質(zhì)，集中表現(xiàn)在它“以象見意的詩性特征”（辛國剛），它是中國詩性文化的終極表達，也是漢語有別于印歐語系的根本特征。顯然，漢字是漢語詩性品質(zhì)的基因。象形是漢字詩性品質(zhì)的基礎(chǔ)表征，“每個漢字都像一張充滿感情向人們訴說著生活的臉”（詩人鄭敏）。漢語同樣感性郁郁，在表達人的內(nèi)心感受和體驗上比拼音文字要直接、自然。漢語能“隨物賦形”，重“意合”而輕“形合”，更接近人的瞬間體驗而非理性思維。詩意語文強調(diào)漢語的詩性品質(zhì)，旨在更好實現(xiàn)語文教育的民族化。

其次，對于課程的內(nèi)容價值，詩意語文傾向于文本的審美解讀。文本解讀從總體上看有三種方式，即：功利解讀、科學解讀和審美解讀。功利解讀以了解和掌握文本提供的有用信息和知識為己任，科學解讀以探尋和發(fā)現(xiàn)文本的客觀規(guī)律為鵠的。審美解讀則以觀照和體認文本的情感境界為旨趣，最終走向自我理解。這是由語文課程的載體特征所決定的。不可否認，“文學作品”是語文課程的主要載體。在文學解讀中，必須切實把握文學感情化的特性和規(guī)律，著力于作品中“情化的自然”的審美透視。當然，審美解讀，不僅關(guān)注文本的審美內(nèi)容，同樣也關(guān)注它的審美形式。審美解讀，為語文教育的審美化奠定了方法論的基礎(chǔ)。

再次，對于課程的過程價值，詩意語文傾向于教學的陶冶功效。作為一門具有多重復合功能和價值的課程，語文教育的形象性、情感性、人文性、思想性、實踐性等，都是其進行生命性情陶冶的優(yōu)勢。陶冶性教學，強調(diào)理解言語生命、回歸言語生活、融入言語情感、激活言語體驗、豐富言語想象、培植言語人格。陶冶性教學，正是語文教育生命化的一個必然選擇。

最后，對于課程的主體價值，詩意語文傾向于學生的游戲天性。兒童具有游戲的天性，這使他們比成人更容易進入“全人”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不計功利、剪除壓力的自由狀態(tài)，是全然進入、全心投入的忘我狀態(tài)，是無中生有、化虛為實的想象狀態(tài)，是物我同一、主客雙泯的解脫狀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實為詩意的狀態(tài)。對這種游戲天性的順應(yīng)、引導和牧養(yǎng)，成為兒童言語人生乃至詩意人生的一抹溫暖的亮色，這也是語文教育兒童化的秘密配方。endprint

二、“詩意語文”的實踐策略

詩意語文拒斥一切教育實踐的程式化、套路化，有智慧生起之道，但絕無依樣畫葫蘆的定法。

第一，文本細讀。詩意語文的實踐，始自對“文本詩意”的闡釋。文本詩意，就是那些“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言語秘妙。它可能是某種言語表現(xiàn)形式，也可能是動人的情感、獨特的思想、深刻的哲理、重要的信息，或者形式與內(nèi)容兩者兼得，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只能存身于“不朽的文字”。對此，只有實現(xiàn)對文本的充分細讀，才能真正完成文本詩意的內(nèi)化和重構(gòu)。

第二，整合。教學目標的落實不外乎三，或“點式”，即落實一個是一個，相互之間各不搭界；或“線性”，即前后之間存在邏輯關(guān)聯(lián)，需要一個挨一個的逐次落實；當然也還有些目標，既非點式，也非線性，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的實現(xiàn)都同時影響和作用于其他目標的達成，此所謂“網(wǎng)狀”。以詩性尺度觀照目標，則“網(wǎng)狀”的實現(xiàn)過程最富詩意。因此，盡可能將語文教學的知識、技能、習慣、思想、情感、態(tài)度等目標編入一張有機的、整體的網(wǎng)中，是詩意語文的自覺追求。

第三，陌生化?！澳吧笔钦蔑@教學結(jié)構(gòu)詩意的基本策略?！澳吧辈呗詮娬{(diào)教學結(jié)構(gòu)的呈現(xiàn)是出人意料的，教學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是意想不到的。以此增強教學結(jié)構(gòu)對學生的吸引力和驅(qū)動力。教學結(jié)構(gòu)要遵循學生的身心規(guī)律和課程的邏輯秩序，但這只是形而上層面的一種規(guī)約，具體到每一堂課、每一個文本的教學，則是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有凝固的模式、刻板的程序的。充滿詩意的教學結(jié)構(gòu)，總是在“熟悉”和“陌生”的兩極之間尋求期待的視野和投入的張力。

第四，詩性言說。詩意語文自然離不開詩意的教學語言，即“詩性言說”。但詩性言說并非只是一味的華麗、絢爛、文學化，那種大段的、話劇式的、獨白意味的教學語言，常常是對“詩意”的一種“去詩意”。詩性言說的關(guān)鍵在于它的表現(xiàn)力和穿透力。語言的表現(xiàn)力，跟語言的造型密不可分。在教學語言中，提問語言、講述語言和評價語言尤其需要注意造型。

第五，舉象。引導學生將語言文字還原成一定的形象、印象和意象，從而實現(xiàn)語言視域和生命視域的融合，乃是詩意語文的基本策略?；趯徝澜庾x的詩意語文，力求透過文本描繪的感性形式，即物象形態(tài)，著力揭示它所蘊含的情感內(nèi)涵和審美本質(zhì)。

第六，造境。在舉象的基礎(chǔ)上，引導學生借助語文文字創(chuàng)造出某種特定的情境、意境和心境。在這里，情境指向課堂、意境指向文本、心境指向?qū)W生，它們統(tǒng)一于“不朽的文字”?！熬场币庵敢环N“象”的連續(xù)體，是各種“象”的剪接、疊加和組合的產(chǎn)物，是一種氛圍，一種場。

第七，入情。置身于語文文字所造的境中，引導學生體驗其所承載的情感、情味和情懷。在這里，“情”既是一種教學的動力和引力，它驅(qū)使學生沉入文本，心甘情愿地與文本做多層面的、深入的對話，更是一種重要的課程資源和目標，是語文課程本體意義上的存在。顯然，“情”在詩意語文眼中是手段和目的的同一體。

第八，會意。在特定的情境中，引導學生感悟并理解語言文字所包含的意義、意趣和意蘊。從根本上說，詩和思是相通的、殊途同歸的。拒絕哲思的詩是膚淺的，消解詩意的思是蒼白的。詩意的背后總是承載著對生命、對自然的一種當下的洞悉和了悟。

第九，因聲求氣。在特定的情境中，通過誦讀品評，探求語言文字的聲氣、節(jié)奏和神韻。而文字本身是不出聲的，就像斷了氣的生命。而誦讀把無聲文字還原為有聲語言，在這還原過程中就有可能比看更容易、更快捷、更全面地把握語言的思想內(nèi)涵，特別是進入語言的情感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

第十，尋根。在特定情境中，引導學生開掘語言文字背后的價值取向、精神母題和文化傳承。文化作為人類物質(zhì)活動的產(chǎn)物和精神活動的結(jié)晶，從一開始就與語言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文化論視域下的詩意語文，對文字的文化意味自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追尋。

總之，詩意語文是這樣一種存在：它在教學中追求思想的力量，但對于僅僅以某種抽象的思辨抵達思想，它說——不；它拒絕冷漠和麻木，它的展開充滿感情，但對于只把這理解為直白地宣泄某種情緒和社會意識，它說——不；它的呈現(xiàn)方式以具象為旨趣，但假如具象只意味著對現(xiàn)象的簡單還原，它說——不；它的各種教學要素總在特定情境中，但對游離于語言文字的種種渲染和演繹，它說——不；它復活言語的內(nèi)在之氣，但聲音的表現(xiàn)倘若只被加以機械的操練和刻板的模塑，它說——不；它是文化的，但對文化所作的任何形式的宏大敘事和過度詮釋，它說——不。

三、“詩意語文”與“詩意人生”

語文教育的化境，當是詩意人生的引領(lǐng)。詩意人生，就是指充滿“詩意”的言語人生。詩意人生的引領(lǐng)和確證，是一個無限開放、生生不息的過程，它對詩意語文的跋涉和奮進，更多地展現(xiàn)出某種彼岸的意義。

第一，止于至善。詩意，滋生于悲天憫人的情懷。人性中最美好的一切，皆始于對生命、對自身、對他人的關(guān)愛和憐惜。詩意語文，正是要依托和借助一切“不朽的文字”，在童年時期為學生培植“善根”，為他們的人生涂上一抹溫暖的底色。

第二，自由對話。葉秀山先生在分析海德格爾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時，指出“詩意的境界”實乃“自由的境界”。生命的自由，表現(xiàn)在主體自由、社會自由和個性自由，無論何種自由形態(tài)，它都首先要求人成為一種獨立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主體。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言：“教育，是人對人的主體間的靈肉交流活動，包括知識內(nèi)容的傳授、生命內(nèi)涵的領(lǐng)悟、意志行為的規(guī)范，并通過文化傳遞的功能，將文化遺產(chǎn)教給年輕一代，使他們自由的生成，并啟動其自由天性?！痹娨庹Z文，是人與人之間的精神的自由對話。因其自由，思想即為獨立，情感即為自主、意志即為能動。因此，詩意語文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傾聽學生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意志，詩意語文追求的學習氛圍是自由、自然的氛圍，詩意語文致力于培養(yǎng)的是具有自由品質(zhì)的人。

第三，精神相契。詩意的境界，是一種“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境界。徐復觀先生說過：“真正好的詩，他所涉及的客觀對象，必定是先攝取在詩人的靈魂之中，經(jīng)過詩人感情的熔鑄、醞釀，而構(gòu)成他靈魂的一部分，然后再挾帶著詩人的血肉以表達出來，于是詩的字句都是詩人的生命，字句的節(jié)律也是生命的節(jié)律?！痹娨庹Z文，正是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精神契合，是“我”與“你”的對話與敞亮。這種契合，是包括學生、教師、文本、作者在內(nèi)的各自的精神被深深地卷入、沉浸和交融，是用生命闡釋生命的意義，建構(gòu)富有獨特個性的生命化理解，創(chuàng)造精神領(lǐng)域的共識和同在。

第四，體驗幸福。詩意是一種不為外力所迫的自由自在，因此也是一種幸福的境界。趙汀陽先生指出，幸福要有“雙重關(guān)注”，既關(guān)注結(jié)果的價值，也關(guān)注通向結(jié)果的行動的價值。詩意語文之詩意，重在對話過程中的欣賞和體驗，這一過程，恰似“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一個人，只有在天真爛漫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實現(xiàn)著自己的生命追求，他才是一個幸福的人。

第五，成就自我。詩意體驗，是一種生命的高峰體驗。自我實現(xiàn)的人，常常伴隨著這樣的高峰體驗。詩意語文，就是要努力使學生在語文學習中獲得高峰體驗，在當下實現(xiàn)自我。從目的上看，詩意語文并不局限于語文知識的掌握、語文能力的發(fā)展、語文習慣的養(yǎng)成。因為知識、能力、習慣畢竟是外在于生命的東西，是人認識和改造外部世界的工具。詩意語文，更為關(guān)懷的是在引領(lǐng)學生掌握知識、發(fā)展能力、養(yǎng)成習慣的過程中，啟迪其智慧，陶冶其性情，溫暖其心靈，充盈其精神，達成生命的自我實現(xiàn)。

我有一個夢，“讓語文教育成為生命的詩意存在”。這個夢的誕生，是對生命超越的祈禱。尼采向我吐露了這一秘密：“我就是那必須永遠超越的東西?！币驗?，我是人！人必將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ㄗ髡邌挝唬赫憬『贾菔泄板窐蛐W）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