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幸
通行證
◎張 幸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人活在這世界上,總不能拿墓志銘開路,需要用通行證時就得用。在單位里,在社會上,牛春嶺基本在往德才兼?zhèn)涞穆飞献?,但在沒人知道的時候,他也會拿出通行證來用一用。
牛春嶺是家中唯一的男娃,上有兩個姐姐,小時候不但沒病沒災,而且頗具天資,肯讀書,十來歲就被村里人稱為“秀才一枝花”。
他也胸懷大志,下決心要飛出這封閉落后的窮山村。他的目標是上北大,結果只考上北京一所普通高校,讀了四年,被分配到邊遠少數民族省區(qū)一所大學當老師。
在大學干了幾年,發(fā)現當大學老師的日子不過爾爾,其實,讓他失望的是他到城市這些年沒找到兩情相悅的另一半,他的生活始終處于一種湊合、不安穩(wěn)的狀態(tài)。
他決定考研,下課后他就集中精力備考。這次目標還是北大,仍沒考上,但成績還不錯,輾轉托人幫忙,被一所外省高校錄取了。
在大學任教期間,為評職稱他發(fā)表了一些文章,比起同班同學,他顯出了優(yōu)勢,被系主任招在門下,當上了班長。
開學一周,班里同學相約去學校食堂吃飯。女生們應邀先到男生宿舍來小坐,再一起去食堂。四個女生按年齡大小被男生戲稱為一花、二花、三花、四花,女生們也默認了。四朵花性格各異:四花嬌滴滴軟綿綿,看起來既單純又嫵媚;三花私下跟人說她的成績全班最低,是正式錄取結束后被錄取的,不知怎么一入學她卻處處顯出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二花的專業(yè)偏理科,人也像典型的理科女生一樣嚴謹刻板;一花矜持含蓄、深藏不露,其底色有待考察。
四朵花參觀三間男生宿舍,老孟沖了速溶咖啡,四花喝了一杯,覺得好喝,又要一杯。因為空腹,第二杯喝下去突然感覺天旋地轉,心跳加速,眾人趕緊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蓋上被子。
二花沖到隔壁宿舍嚷:快去看看吧,四花躺在老孟被窩里啦!這邊宿舍幾個人忍住笑過去看,只有一花置若罔聞,站在牛春嶺書桌前翻看書架上的書,牛春嶺便也沒有過去。一花穿了件碎花吊帶裙,一條半透明的長絲巾橫搭著遮住裸露的肩頭,牛春嶺忽然不自在起來。
吃飯時,三花屢在言談中流露出對班里這也不滿意那也瞧不上,尤其對男生動作拖拉有意見,吃個飯也磨蹭半天。三花說,你們再不吃完我可先走了。小崔開玩笑說:怎么,是不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控M料三花正色道:你們這樣的人,我以前是根本不會結交的。
三花還真有政治抱負。除了班長是系里任命的,其他班委和研究生分會干部要同學自己選舉。選干那天,三花積極地提前來到教室,和牛春嶺等幾個男生一起掃地擦桌子,忙活半天。不過選干時無人提她名,倒是因為她是黨員,自動成為黨小組成員。散會后,三花
忿忿地對二花說:以后集體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然而,沒多久牛春嶺在學校一個社團看見三花的報名表,職務一欄赫然寫著“系研究生分會副主席”。當干部一般就是為班里跑跑腿、干干雜事,不知三花一個女生怎么會有這么大官癮?
牛春嶺手里掌管著全班的班費。正值金秋季節(jié),他買了幾筒膠卷,準備組織全班同學游覽校園。學校太大,有東、南、西、北四個校區(qū),他們在東區(qū),平時難得去別的校區(qū)。
牛春嶺去通知女生們,在女生樓下碰上四花打開水回來。四花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嬌聲問他手里拿著什么好東西。牛春嶺剛在文具店買了方格稿紙,于是順手送給四花一本。
四花上樓告訴其他女生,二花便下來領稿紙。牛春嶺說,這是我自己花錢買的。不管自己買還是班里買,為何厚此薄彼,只給四花一人?二花表情不大痛快,上樓告訴其他兩朵花星期六全班集體活動,不過沒有稿紙可領。
四花是女生中唯一已婚的,本來讓牛春嶺沒什么想頭,但他是男人啊,對著嗲聲嗲氣的女生一本稿紙有什么舍不得的?二花雖然單身,但在牛春嶺文科才子的眼中,理科出身的二花身材舉止、言語表情都缺少了點風情,所以就變小氣了。
相片洗出來,牛春嶺打電話叫女生們來取。牛春嶺愛好攝影有其理由:女生們沒有不喜歡照相的,相機在手,她們自會蝴蝶一樣聚集過來。牛春嶺向她們展示以前拍的祖國大好風光,在一片贊嘆聲中邀請她們以后一起旅游。話題打開,再跟她們談談文學、詩歌、理想、人生,幾個回合下來,牛春嶺和女生們的交情就不一樣了。
牛春嶺并不知道,男生們私下給他總結了招待女生的“牛氏三斧子”:拍照片、邀旅游、談文學。
事實上,他的三斧子并不那么靈光,他在大學當了幾年老師也沒砍下一個半個老婆就是證明。
入校的新鮮勁一過,生活安定下來,男生女生也只在上課時才見面。課間,一花看見牛春嶺穿了件棕色西裝,配了條灰色運動褲,腳上是白色旅游鞋,連譏帶笑:你瞧你這是什么風格?。?/p>
正戳在牛春嶺的痛處。他讀研的目標不僅是要拿一個學位,最重要的是找一個可以結婚、能照料他生活的女朋友。班里這四個女生,不,這三個未婚女生,好像都沒什么戲。
一晚,牛春嶺和幾個男生在校園散步,逛到圖書館后面的小花園,忽見一花和一個高大的小伙走過來。一花穿著T恤和短褲,腳踩拖鞋,那小伙推著日本產大摩托,一看就不是校內的。一花看見男生們,笑呵呵地向雙方介紹:這是我的高中同學,這是我現在的同學。又吩咐高中同學:還不把橘子拿出來給大家吃。顯見著兩人關系不一般。
黑暗中,沒人察覺牛春嶺臉色頓時黯然。他沒接遞過來的橘子,反把自己剛買的蘋果留給大家,找個理由告辭了。
牛春嶺放棄了班里這塊陣地,迅速改變進攻方向,居然戰(zhàn)況甚佳。學期初,他如果不在宿舍,要么在系里辦公室,要么在教室。到了學期末,如果他不在宿舍,男生們都知道他去約會了。
后來再沒見一花的高中同學出現。不過是一場誤會,但牛春嶺已有了女朋友,誤會不誤會的就無所謂了。
女朋友是同系高一級的女生小龔,論起來是師姐,不過年齡比牛春嶺還小三四歲。牛春嶺的優(yōu)點是,只要是自己的就是好的,就喜歡,這小龔怎么看怎么順眼,淳樸、賢良,就是他要找的人。
從此,牛春嶺發(fā)表的文章都掛著一個第二作者:小龔。
研一下學期只有兩門課,同學見面的時間更少了。四花漸漸顯出真面目,二十六、七歲的姑娘,天真無知,好像到研究生院來接受啟蒙教育,初中的英文單詞也有不認識的,全班只她一人仍在修英語課。人人納悶她怎么考進來的。
三花是另一個極端,隨時隨地端著架勢,好像胸懷多么高尚、圣潔的偉大理想和情操。久而久之,大家漸漸發(fā)現她不過是形式大于內容,未見多少高尚與圣潔,倒有封建家長作風的霸道和狹隘。
二花跟大家不是一個專業(yè),不在一起上課,不過那認真、務實的勁頭還真隨了這個學校的校風。
一花是“游”魚分子,不喜歡集體活動,能躲就躲能溜就溜,系里開會溜不掉就拿本閑書在下面看,班里開會牛春嶺講話接近尾聲時,她就問:完了嗎?完了我走了。有一次評獎學金,一花高票當選,這邊同學們剛把她評上,她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便泥鰍一樣溜了。
獲得學位的條件之一是在核心期刊發(fā)表文章。牛春嶺在報紙雜志發(fā)表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文章,寫論文的技術和經驗都有,發(fā)表文章不成問題。倒是小龔不像他
想象得那么和順,主意大,氣性也大,經常讓他鬧心。
一次牛春嶺感冒發(fā)燒,小龔跟他去食堂吃飯,他買了兩碗餃子,小龔幫他舀了一大勺辣椒醬,在旁邊坐下。正巧一花也來了,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一花的文章在校內得了一等獎,牛春嶺真心實意對一花說:祝賀!祝賀!
一花不大好意思,打岔跟小龔說:老牛生病,只有靠你照顧了。小龔答:他才不要我照顧,他能得很。小龔臉僵僵的沒什么表情,牛春嶺知道小龔還在為兩人之間的一點小事慪氣。小龔就是這樣,有時明明幫了她,她倒不樂意。一花沒聽出話里的刺,還在說笑:再能也要聽你的。
研一下學期末,系黨小組討論小龔的入黨問題。牛春嶺是黨小組長,小組成員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龔入黨應該十拿九穩(wěn)。牛春嶺滿心要把此事給辦得漂漂亮亮。
碰到一花,牛春嶺想起來,除了她,全系同學要么是黨員、預備黨員,要么正向黨組織靠攏。作為班長,牛春嶺語重心長提醒一花:連四花都寫了入黨申請書,你還沒寫,你難道這么自甘落后嗎?
隔了一天,一花見到牛春嶺,二話不說遞上申請書。牛春嶺夸了一句,動作還挺快嘛。一花倒坦白:別人代寫的,我只是抄了抄。
兩周后,牛春嶺通知一花上黨課。一花大驚失色:這么快?我以為要過一年半載才上黨課!又惶惶問,上黨課干些什么?是不是以后要向你匯報思想?入黨有什么用啊,我怎么沒覺得我們班的黨員比我高明多少?
牛春嶺橫眉立目:入黨是為了什么用處好處嗎?你思想也太不端正了,你到底想不想入黨?
不是你催我寫申請書的嗎?這事我還真沒想好。一花半真半假地說,我距離黨的要求還差得很遠,黨要我去無私奉獻、舍己為人,我真做不到,還是先讓我做個實實在在的人。
牛春嶺十分不快:你自己看著辦吧,等四花入了黨,全班就你一人不是黨員了。
研二一開學,小龔的入黨申請被批準了。這不算新聞,牛春嶺與小龔勞燕分飛的消息,卻著實讓眾人一驚。被大家公認為天真的四花幽幽說了一句:小龔,犟著呢,老牛哪犟得過她呀!
按慣例,開學后全系研究生要開會,匯報暑假見聞和感受。會上牛春嶺一時不能自持,說起暑假帶小龔去看黃河,到了蘭州,眼看沒多遠要到他家,小龔卻打死也不肯再往前走,堅決不去他家。他萬萬沒料到搞不定小龔。
黨小組會上他第一個發(fā)言,說對小龔我最了解,雖然我們現在分手了,我還是支持她入黨……啰嗦了一大堆。
牛春嶺見了小龔還是噓寒問暖,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整個人有點頹。
情緒低落一方面是因失戀,另一方面是暑假回家受了打擊。他同村的中學同學,現在當了村長,家里蓋了三層樓房;一個貧困地區(qū)貧困山村的村長,竟然號稱家里有存款一百萬。且不論一百萬是真是假,那三層小樓明晃晃在那擺著,要牛春嶺拿出錢來給家里蓋這樣的房子,他是沒有的。高中時,牛春嶺是班里的尖子,那家伙的成績是倒數,哪知他在外面世界闖蕩了這些年,混得還不如這小子。
要不當官哪有“錢”途,牛春嶺忿忿地想,做一介書生只能清貧一輩子。大的不說,他在班里當一個小小的班長,班里活動剩下的膠卷,就可以拿去給小龔照相,沖洗費也在班費里開銷了。他宿舍里打開水的水票,不也是用班費買的嘛。不過班長是個芝麻官,油水太少。難怪三花熱衷當干部,學校的干部身份是以后在單位得到提拔的良好背景。所以,他要不斷提高政治素質,為以后參政從政打好基礎。
但是,牛春嶺感覺到他的群眾基礎在流失。男生忽然都忙起來,考律師的、搞樂隊的、去校團委當差的、埋頭寫論文的……一個個難見蹤影,牛春嶺成了孤家寡人。女生里原先能多說幾句話的也就是一花,現在見了他有點愛搭不理。有一次班里發(fā)電影票,牛春嶺拿回宿舍分發(fā),路上碰見一花,問他要電影票,牛春嶺表情一振,嘴角一咧,正想找人聊聊。不料一花拿了電影票掉頭就走,一句話都不跟他多說,讓他氣悶半晌。
他想不起來怎么跟一花生下嫌隙,只記得最后一次跟一花聊天是上學期末在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辦公室有一臺電腦,不但可以打字,還可以上網,寫起文章來方便多了。牛春嶺背靠系主任這棵大樹,有免費電腦和網絡用,比別人多了許多便利。那一天,小龔也在——那時兩人還沒分手,一花進來聊了幾句。一花跟牛春嶺說,能不能向系里反映一下,給學生買一臺電腦公用,別讓同學們?yōu)閷懳恼碌教幋蛴螕簟?/p>
少吃一頓飯,就可以買一臺電腦了。一花轉向小龔尋求支持,你說是吧,小龔?
系主任喜歡聚餐,帶全系師生出去吃過好幾次飯。學生們天天吃食堂,肚里寡淡,能去飯店吃一頓當然美了。一花飯也吃了,卻不記得好,這會兒倒要什么電腦。牛春嶺是系主任的門生,當然維護系主任,再說他自己有電腦用,犯不著舍身為民請命,立馬義正詞嚴:系里本來就經費緊張,哪有錢買電腦?咱們有困難應該自己克服,大家不都去文印社打印嗎?
一花臉色愕然,沒再說什么,跟小龔閑扯兩句,走了。
這事牛春嶺沒咋放在心上。與小龔分手后,牛春嶺一門心思做起學問,發(fā)表了幾篇文章。某晚,系里組織主題學術會議,安排幾位同學宣講自己的論文。講完后還有時間,沒被安排的牛春嶺主動上去,宣講自己正在撰寫的論文《魚戲蓮——中國古代性文化研究》。沒講多久,一位教授打斷他,說與今天主題無關的論文就不要講了吧。
牛春嶺本以為自己的研究別出心裁,系里沒人會想到寫性文化,沒料到會被教授當場打斷。他悻悻收拾起稿紙,不等會議結束就退場了。幸好他走了,沒聽見一個新生在下面嗤笑:變態(tài)!
研二下學期,天氣轉暖時,學校組織了一次反帝反霸權的愛國游行。沒想到,這一趟游行竟改變了牛春嶺的生活。
周末開會,會前一花拿著一張照片扔到他桌上:哪,你的照片。是游行的照片,一面大紅旗下,一群學生慷慨激昂揮拳喊口號,牛春嶺的大頭像在群像前面,像個喧賓奪主的打醬油路人。
文學社社長給拍的,一花似笑非笑,你得了人家的照片,該拿兩張風景照跟人家交換一下吧?
文學社社長就是扎著獨辮、經常跟一花形影不離的小本科生。牛春嶺何其精明,像禿鷲聞到腐肉的味道,當下不動聲色,只把照片收起來,整場會議都不知系黨支部書記常老太講的是什么?;氐剿奚?,牛春嶺立即找了兩張風景照,去女生樓,讓看門大媽查到文學社社長的房間號,通過有線廣播叫她下來。也是牛春嶺運氣不錯,她正在宿舍。這時是晚上七點,女生們打完水、吃完飯,基本上都去教室和圖書館了,牛春嶺跟小沙在樓下大廳見了面。大廳里靜悄悄的,一盞頂燈散發(fā)出朦朦朧朧的黃光,正適合這樣曖昧不明的談話。
雖然早知其人,牛春嶺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小沙:黑皮膚,重汗毛,一雙毛乎眼,雖然身材平板,從上到下細得像一根木棍,腮幫子卻胖鼓鼓的像是嘴里含了兩塊糖。說不上多漂亮,但在牛春嶺看來卻有些小女孩的溫柔和文靜。
聽了牛春嶺的自我介紹,小沙露出靦腆的笑容,似乎不知跟他說什么好。牛春嶺覺得有戲,頓時精神振奮,便留下自己的地址電話,約小沙改天到自己宿舍去坐坐。
這天他特意把宿舍收拾了,臟鞋踢到床下,臭襪子塞進衣柜,床單被子拉拉平,書架桌子都抹了一遍。
小沙來了,還是靦腆的笑容,言語不多。牛春嶺給小沙泡上一杯茶,不知怎樣打開話題,他們唯一共同的熟人只有一個一花,于是從一花說起。牛春嶺說:最近也沒怎么見你跟一花在一起,以前老見你倆在食堂吃飯。小沙說:她要考托福,每天學英文,吃飯也不準時了。
牛春嶺一驚,怪不得一花不向黨組織靠攏,原來是要走資本主義道路。不過也管不了她,走就讓她走吧,眼前人倒是不能隨便讓她走。聽看小沙的語調和神色,跟一花關系還真不一般,對一花有些佩服和崇拜之意。牛春嶺不好拂小沙的興致,順勢也贊了一花兩句。接著牛春嶺話鋒一拐說,剛入校時,一花對他有些意思,自他跟前女友小龔好上之后,一花就對他冷淡了,連對小龔都疏遠了。
說話時牛春嶺有些忐忑,心里清楚一花除了四花喝咖啡暈倒那次,從沒單獨跟他在一個場合待過,然而想起一花一貫居高臨下的可惡姿態(tài),把她當墊腳石踩踩又何妨。但到底心里不踏實,面上不免有些赧然。
吱呀一聲門推開,隔壁一個同班男生進來了。牛春嶺心里惱,沒事瞎逛什么,平時就不敲門,養(yǎng)成習慣了,這時偏來搗亂,剛才說一花的事也不知他聽沒聽見,口里就有些不客氣:有事嗎?
那男生一看眼前情勢,說聲沒事,帶上門走了。牛春嶺出了一口氣,再看小沙臉色如常,還是鼓著腮幫子笑著,毛乎眼上長睫毛一抬一落,自有一番俏麗。
既然一花忙,牛春嶺當然不讓替代了她的位置,常在吃飯時“偶遇”小沙,兩人一起打飯吃飯,吃完飯一起溜達著回宿舍。這小沙也是個寂寞人,有牛春嶺陪著自然十分開心。
小沙告訴牛春嶺,同宿舍好幾人考研了。大四一開始她也準備考研。小沙是北京人,考大學時北京考生的錄取線比外地考生低一百多分,小沙才得以考上本校??佳胁灰粯?,憑你哪個省市的,招生一律按分數從高到低錄取。要硬碰硬地考研,對小沙而言實在是難于上青天。
剛開始復習,小沙聽說學校有支教保研名額,如獲至寶,趕緊去系里填表申請,回頭就告訴了一花。不料一花并不贊成,說,本地的學校不管本校還是省大,好好復習努力一把也就考上了,何必浪費一年時間支教,你又不是真有愛心支援貧困地區(qū)的教育事業(yè)。
小沙支吾著沒說出個四六,但以后再去圖書館就不再復習,而是看起了小說。一花指著小沙說:你就是一個懶。
跟牛春嶺來往時,小沙支教保研的申請已經批下來,只等秋天去寧夏當老師,下年高枕無憂地回本校讀研,因而人也輕松起來。同班同學聯(lián)系出國、到外地實習、去南方找工作,各忙各的,她倒真閑得慌,有牛春嶺陪著,正中下懷。
牛春嶺從小沙嘴里得知,上學期一花從他那要去的電影票,自己沒去看,轉手送給了小沙,小沙曾和他近在咫尺看了那一場電影。牛春嶺心里不由得感嘆:這都是緣分啊緣分!
這一天吃過中飯,牛春嶺跟小沙沿校道回宿舍。丁字路口有廠家來學校擺攤促銷,幾十張桌上一溜排開擺的都是運動鞋。小沙拿起一雙帆布運動鞋,正看反看愛不釋手,臨了卻又放下。牛春嶺一見,馬上掏錢買下,銷售人員殷勤地把鞋裝進盒遞過來。牛春嶺做好小沙推辭不要的準備,正想著用什么理由讓她收下,不料小沙沒說話,羞答答地笑納了。
不怕她要,就怕她不要。他牛春嶺再不富裕,這幾個錢還是有的。
牛春嶺后來了解到,小沙雖是北京孩子,家境卻很一般,在父母單位的筒子樓長大。小沙從小到大都住在家里的客廳(兼飯廳),一直到他倆認識時,家里分了新房,小沙才有了自己的房間。比起貧困生來,小沙是衣食無憂的城市學生,但平時花錢也得算計省儉,沒法與帶著筆記本電腦和數碼相機來的其他城市學生相比。
也因如此,正好給了牛春嶺機會,不然,他一個比小沙大了N多歲的老碩士,家在西北農村,長得像大叔,在小沙面前有什么優(yōu)勢可言?
牛春嶺以大叔的胸懷關心照顧著小沙,經常談談文學,談談理想、人生,又帶她去系主任辦公室用電腦,后來領她去校外游玩、吃飯。而且,牛春嶺此后發(fā)表文章時的第二作者都變成了小沙。
虧得牛春嶺追得緊,小沙看起來是個不諳世事的文藝女青年,卻不像牛春嶺想得那么單純,白天跟牛春嶺談心,晚上回宿舍跟網友在電話里再聊半天。網友是外地學校的本科生,比牛春嶺年輕,學的是外經貿之類好專業(yè),比他強許多,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牛春嶺之所以占了上風,是得了近水樓臺之便。
研三開學又是暑假見聞匯報會,牛春嶺占領制高點最后一個發(fā)言。比起去年這一次他精氣神大變,神清氣爽地說,暑假我去了寧夏西海固,參觀了那里貧困山區(qū)的小學。
牛春嶺說,我送女朋友去那里支教,那里的孩子一見是北京來的老師,興高采烈地來歡迎。我女朋友一做自我介紹,教室里嘩的一陣歡呼和掌聲;我女朋友說我要給你們當一年語文老師,嘩又是一陣歡呼和掌聲……鄉(xiāng)下的孩子太淳樸太可愛了!
牛春嶺送小沙去寧夏,兩人感情自是加深不少。牛春嶺在系里一口一個我女朋友、我女朋友,說起來也響亮了許多,舒心了許多。
不想才去一個月,鄉(xiāng)下孩子的掌聲和歡呼還沒落地,小沙就來信訴苦,生活上不用說了,吃的用的那叫一個貧乏慘淡,更糟糕的是沒有報紙、電視、網絡,一點精神生活也沒有。
小沙也給一花寫信,一花回了兩次就不再有音訊,說是忙著學英文。學英文是真,但一花不理小沙卻是因了牛春嶺。
研二以來一花總對牛春嶺視若無睹。起初他還沒在意,回過味后十分氣憤。一花以前說起不齒之人,聳著鼻子,像聞到什么不潔氣味,但真有齷齪不堪的人事,她倒什么都不說了,全當這人這事空氣一樣不存在。她憑什么當他不存在?一個教室上課的同學,有她這樣傲慢的嗎?一花這個人,班上一半以上人被她當成空氣,怪不得她只能跟外系的、本科的孩子來往。
一花把牛春嶺當空氣,牛春嶺又跟小沙談戀愛,一花自然厭屋及烏,不肯再與小沙來往,跟人說,不然寫給小沙的信回頭都落到牛春嶺手里,沒得叫人惡心。
研三的任務之一是找工作。小沙碩士畢業(yè)以后肯定回北京,為了將來打算,牛春嶺的工作只能去北京找。
他原本對小沙也沒那么篤定,暑假去了小沙家,見到她父母,心里有了底。小沙媽像一般小市民丈母娘一樣對女婿百般挑剔,但看樣子拗不過自己閨女。牛春嶺不停地往北京活動,不管什么單位,只要能收了他,讓他在北京有立足之地就行。他把自己發(fā)表的文章整理出來,這數量,這文采,豈是一般研究生可比的?附在簡歷后面,比什么花言巧語都有說服力。
牛春嶺說到做到,果然抽空去看了小沙。小沙剛跟校長鬧意見,被學校停了課,見了他就抱怨,想回家。牛春嶺勸解安慰一番,又去找校長做疏通工作。
小沙不比小龔,小龔脾氣倔,但是年齡大,懂事,知道照顧人,小沙卻要牛春嶺去照顧。照顧就照顧,他牛春嶺能找到一個北京的小媳婦,做夢都要笑醒,照顧個人怕什么。
畢業(yè)離校時,除了小崔沒人送他。牛春嶺在火車站感受良多,沒想到三年來他一個朋友都沒交上,要不是找到小沙,簡直一無所獲。
小沙雖然支教工作做得不盡如人意,體會還是很多的,收獲還是巨大的。小沙回來后在雜志上發(fā)表了篇文章,特別提到,一位好友曾勸她不要在支教上浪費時間,但經過一年支教,為貧困地區(qū)的教育貢獻了自己的綿薄之力,她的思想得到了升華,靈魂得到了凈化……牛春嶺看了很滿意,小沙與一花從此劃清界限。
好多年后,牛春嶺去參加一個行業(yè)會議,碰到讀研那個省的代表,那人曾是一花的同事。牛春嶺突然有了感慨,忍不住提起一花。代表說一花幾年前就出國了。牛春嶺當然知道一花早就出國,且已結婚,而他和小沙也有了孩子,但還是忍不住想聊聊一花,于是對那代表說,我跟她在學校談過戀愛。代表的表情變了,驚訝之余打量了牛春嶺幾眼。牛春嶺沉浸在曼妙的回憶里,有些“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陶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比嘶钤谶@世界上,總不能拿墓志銘開路,需要用通行證時就得用。在單位里,在社會上,牛春嶺基本在往德才兼?zhèn)涞穆飞献撸跊]人知道的時候,他也會拿出通行證來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