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群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蕪湖241000)
李漁,字笠鴻,號笠翁,浙江蘭溪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戲曲家和戲曲理論家,也是一個杰出的小說家和美學家。學者對李漁的研究也集中在戲曲和小說領域。其實,李漁是難得的全才,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遺憾的是,對李漁詩歌的研究歷來不受學者的重視。李漁詩歌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其復雜隱微的內(nèi)心世界和對特殊歷史時代的因應,研究李漁的詩歌有助于更好地研究其“全人”的形象。李漁的詩歌流暢淺近、清麗綺艷,頗有意趣和特色。他在《一家言釋義》中說:“凡余所為詩文雜著,未經(jīng)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法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覬傳于后,不過自成一家,云所欲云而止。”[1]81自詡為不師法古人。然而,李漁詩歌雖然自出胸臆、“云所欲云”,但其淺近清新、天然雋永、深婉綺艷的風格,與中晚唐詩風十分接近;其詩歌中表現(xiàn)的感傷和閑適自足的基調(diào),頗肖中晚唐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顯然受到了后者的影響。在對《一家言詩文集》的評注中,不少人指出李漁之詩頗有唐詩風韻。本文擬從感情基調(diào)、審美風格分析其詩與中晚唐詩風相近的具體表現(xiàn),并探究其宗中晚唐的主要因由。
1.無奈感傷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日趨衰落。盛唐氣象到了中唐無以為繼,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的思索和消極惆悵的感情基調(diào)。昂揚壯大、氣魄剛健被對現(xiàn)實的無奈感傷取代。熱切的入世愿望變成了冷眼旁觀,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變成了謹小慎微的生活態(tài)度。正如白居易所言:“外容內(nèi)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誰得知?”[2]203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感傷的字眼,或傷感于社會上的悲慘之事,或傷感于作者本身經(jīng)歷的種種不順心。
李漁生活的年代正是明清易代之際,戰(zhàn)爭頻仍,烽火四起,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安身。李漁詩作中有不少對戰(zhàn)爭的描寫,充滿了厭惡、消極的情緒。如《甲申紀亂》:“……紛紛棄家逃,只期少所累。伯道慶無兒,向平憾有嗣。國色委菜傭,黃金歸溷廁。入山恐不深,愈深愈多祟。內(nèi)有綠林豪,外有黃巾輩。表里俱受攻,傷腹更傷背。又慮官兵入,壺漿多所費。賊心猶易厭,兵志更難遂。亂世遇崔苻,其道利用諱??蓱z山中人,刻刻友魑魅。饑寒死素封,憂愁老童稚。人生貴逢時,世瑞人即瑞。既為亂世民,蜉蝣即同類。難民徒紛紛,天道胡可避?!保?]8-9對戰(zhàn)亂的厭惡、對百姓流離失所的同情與無奈共同構成了一種凄涼感傷的情感。
2.閑適自足
身處亂世之際,士子的豪雄之氣漸漸被冰冷的現(xiàn)實撲滅,苦悶無處寄托,往往會寄情于山水游樂、生活享受之中。李漁的作品中經(jīng)常體現(xiàn)出一種對生活閑適的享受和追求。在經(jīng)歷戰(zhàn)亂躲避山中的那幾年,他感到痛苦和厭惡,逐漸寄情于山水之美以及生活中的享樂,甚至稱避亂山中的三年“以無事為榮”,得享“列仙之福”。如其《山家二首》其二:山犬無人亦吠,林雞不曉常鳴。少此閑中聒噪,終年幽夢誰醒[3]298。此詩與杜牧《即事》[4]72詩所表現(xiàn)的意境與情懷很接近:
小院無人雨長苔,滿庭修竹間疏槐。春愁兀兀成幽夢,又被流鶯喚醒來。
幽靜閑適的環(huán)境正契合詩人追求的心境。李漁自戰(zhàn)亂后生活拮據(jù),為維持生計終年奔波在外,但是始終保持對美的追求和享受。他曾經(jīng)“質(zhì)簪珥”購水仙,在家人勸阻的時候說道:“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1]50。當李漁客居廣州的時候,不以瘴氣為害,而是“飽餐鮮荔子,醉讀古蠅頭”[3]110;他在京城看到達官貴人匆忙進宮之狀后表示“求富貴須忙,為貪慵,脫不下、雨蓑煙笠”[1]50。沒有年少時對立功立身的強烈渴望,變成了對幽趣生活的眷戀與自足?!案毁F可羨勞亦足,輸予一枕南山巔。”[3]60李漁的詩歌中常常表現(xiàn)出這樣的閑適自足之情。
1.淺近流暢
近人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詩話》指出李漁詩風頗類白居易:“其詩規(guī)撫香山,真率而近俚?!保?]333李漁詩歌淺近平易,很少用艱深之典。讀其詩,有娓娓道來之感,淺近易懂。周伯衡評笠翁詩:“一氣如話。”其詩句“我愛江村晚,牛歸飯熟時。家家兒女笑,為絕遠人思”,“春游芳草地,落得幾朝閑。歸去驕妻妾,云從世外還”[3]295等,淺近直如面語,但覺詩意盎然。諸如此類的詩句在李漁的詩集中俯拾皆是,如《瓶梅》:“散腳道人無定性,閉關十日為梅花”[3]302,與白居易詠桃花“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2]187詩風相近,詩意清新,用語靈動淺近,皆平易而流暢。
李漁對白居易評價很高,他和白居易的《詠慵詩》雖是趣言白居易不如嵇康善“慵”,卻又云“白慵稍遜嵇,只為才興戎”,贊《長慶集》“矯健如游龍”。正如黃無傲所評:“名曰坦嵇,實為贊白?!保?]26李漁對白居易十分贊賞,認為白居易的詩歌“清空復靈逸,欲辨無痕瘢。詩中覓昆季,千古成二難”[3]21。在李漁的詩歌中,最明顯的風格特征就是淺近流暢,如《別熊元獻歸白門》[3]202:
此番作客似歸家,賴有人居漢水涯。近日談詩來有意,經(jīng)年投轄去無車。
鮮交為我朋心熱,不飲逢君酒興賒。莫怪臨沂催折柳,得知何日寄梅花?
姚天逋評此詩云:“元白體久不講矣,讀笠翁詩如讀《長慶》倡和中得意句,快甚!”[3]202明確指出李漁詩歌與白居易詩歌相似的審美風格。
2.清麗綺艷
李漁有不少清麗深婉詩作,與晚唐李商隱、溫庭筠等格調(diào)極相似。郭麐在《靈芬館詩話》中說:“李笠翁以填詞擅名,無他著作,人多俳優(yōu)蓄之。然清詞麗句,亦有不可沒者?!稌孕小吩圃?,又絕句云云。”[5]320如李漁《送金長真太守之任維揚》[3]215:
雄才自合理繁疆,醉擁旌旄出帝鄉(xiāng)。小別亦令詩思減,盛游難續(xù)酒杯長。
風搖隋柳迎車入,雪作瓊花引路香。卻怪故人燕市里,不隨竹馬去南方。
韻致深婉,意象幽秀,詞句綺麗雕琢,與溫庭筠《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相比,雖所詠內(nèi)容不同,但格調(diào)頗為相近。
清人胡介評李漁“艷才拔俗,藻思難羈”[5]30,洵為確論。李漁的才思俊藻表現(xiàn)在詩歌中,形成了深婉清麗的風格。即使是路過戰(zhàn)亂后的荒居,李漁題壁詩亦有“竹許從容看,花憐著意栽”[3]99之句,患痛之語,輕倩流出。在描繪景物時,李漁構思巧妙,出語綺艷。如詠自己設計的伊山別業(yè):“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保?]166字句清麗,讀來芬芳。如詠西湖:“載酒看遲云,居高景不凡。如來空艷相,西子縞春衫。色淡黃金柳,花裝白玉巖。江湖同一抹,無處覓征帆?!保?]99語境綺麗清婉,王茂衍評其:“庭筠、商隱之間”[3]99。
3.奇趣雋永
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后的中晚唐詩人,詩風中已沒有了初唐的悲壯慷慨和盛唐的恢宏昂揚。人們經(jīng)歷過離亂奔波之后,“氣骨頓衰”,詩人流于性情,對現(xiàn)實不滿,但又無能為力,這種情感的壓抑使詩人們開始轉(zhuǎn)移注意力,注重生活的細節(jié),流連享樂,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不再表現(xiàn)出宏大的志向而是偏重于趣味與新奇的現(xiàn)象。
李漁的詩歌中多奇思雋語,構思巧妙,頗具趣味性。如清人黃攜塤評論李漁詩歌云:“笠翁以詞曲知名于時,而詩句亦往往有可采者。七絕云:‘云霧山中虎豹眠,千年松子大于拳。自從爛柯無人伐,萬丈奇杉欲上天。’疏宕之中,頗露奇氣?!保?]320清人余鴻客評李漁云:“矢口而談,皆成妙諦”[3]276。如《伊園十二宜》之《宜曉》[3]314:
開窗放出隔宵云,近水樓臺易得昕。不向池中觀日色,但從壁上看波紋。
思致奇絕,尋常的景致在李漁的筆下變得趣味盎然。如王左車所評:“極尋常話,入手便成雋語?!痹偃珙櫝喾皆u其《野性》:“啟梅堯、放翁于今日?!标懹问侵型硖圃婏L的學習者①,所以這實際指出了李漁與中晚唐詩歌的關系。
李漁出生于1611年②,父輩行醫(yī)或者經(jīng)商,家境素饒。但后來家道中落,李漁不得不四處奔波,賣賦求生。黃鶴山農(nóng)說:“(李漁)家素饒,其園亭羅琦甲邑內(nèi)。久之中落,始挾策走吳越間,賣賦以糊其口?!保?]32在四處奔波的過程中,李漁得以接觸當時的許多文人,比較接近當時的文壇。清人顧景星在康熙十八年所作的《簏稿詩序》稱:“今海內(nèi)稱詩家,數(shù)年以前,爭趨溫、李、致光,近又爭稱宋詩?!保?]200這表明在清初的詩壇上有過對晚唐詩歌的推崇。張健在《清代詩學研究》中提到:“在明末清初的詩壇有過一股晚唐詩歌熱……在明天啟、崇禎年間,就有王次回以學香奩體而著名。……杜紫綸、杜詒谷選編《中晚唐詩叩彈集》十二卷,其《中、晚唐詩叩彈集序》稱:‘唐人如白香山以迄羅、韋諸家,不拘蹊徑,直抒胸臆,或因時感憤,或緣情綺靡,使神無不暢,景無不宣,而好色不淫、怨誹不亂之旨,未嘗不存乎其間,求其所謂盡與俚者不可得。’”[6]199-203可以看出,明末清初的詩壇對中晚唐詩歌的審美價值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李漁在編《資治新書》的時候,曾數(shù)次遠游,與諸多詩人唱和,這種詩風與李漁內(nèi)心厭戰(zhàn)、追求美的享受的情感相呼應,對其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晚明時期,王陽明的“心學”首先動搖了朱熹學派在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隨后王艮的泰州學派、李贄的“童心說”進一步推進了晚明的思想啟蒙運動。生活在明末清初的李漁,其思想中鮮明地表現(xiàn)出這一思想啟蒙運動造成的影響。李漁宣稱:“我所師者心。”[7]2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指出“文章者,心之花也”,力主性靈,寫出自己的精神和個性。正如黃強在《李漁的哲學觀點和文學思想》中所說:“崇尚性靈,形成了李漁獨特的文風?!娫~不見得高明,但特點是坦率,性靈流瀉,真情自見?!保?]5
在李漁的思想中亦有老莊哲學的痕跡。道教主張重視個體生命,老子提出四大,即道、天、地、人,莊子強調(diào)個人生命、自由的價值,主張“不以一國易一己之身”[8]。道教把心靈的自由看得重于一切,莊子寧居于貧賤而拒絕宰相之位。嵇康稱:“世之難得者,非財也,非榮也,患意不足耳?!保?]李漁也時常流露出這樣的思想,如他赴試過程中聞警而返,所表現(xiàn)的不是惋惜、悲痛,而是“正爾思家切,歸期天作成”,并且從此絕意仕進,享受“列仙之福”。他在贈友人的詩歌中也有“富貴可羨勞亦足,輸予一枕南山巔”,他熱衷于戲曲創(chuàng)作,并不因時人輕賤轉(zhuǎn)投舉業(yè),他所追求的是靈魂的自由和心靈的滿足。這使他的詩歌中時常流露出對趣味的追求和享受,并表達向往平和生活的一種閑適自足的情感。
李漁首先是個劇作家,他的一生也確實為戲曲的發(fā)展不懈努力,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戲曲理論。李漁論戲曲主張淺顯、尖新、自然、雅俗共賞,要求詞曲既要易于場上領會,也要耐得住案頭觀賞。他的戲曲“運筆靈活,科白詼諧,逸趣橫生,老嫗皆解”[5]328,有人指責他的科白充滿市井氣息,卻“不知作者命意,正惟雅俗共賞,使人易于觀聽”(丘煒萲評)[5]327。對湯顯祖的《牡丹亭》,李漁曾論道:“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10]34-35。他在自己的詩歌中對時人作曲在字詞典麗上苦費經(jīng)營提出批評:“近詞頗似西湖月,縱好誰人耐冷看?!保?1]278并對自己作曲淺近感到自豪,在給友人的信里寫道:“弟則巴人下里,是其本色,非止調(diào)不能高,即使能高,亦憂寡和”[12]。這種創(chuàng)作理論表現(xiàn)在李漁的詩歌中,形成了其平易淺近的風格。
需要注意的是,李漁貴淺顯而反對粗俗,他所提倡的乃是一種淺近、雅煉的風格。他雖認為好的戲曲應當使觀眾易于領會,但對當時一種以排場的熱鬧與否評價戲曲優(yōu)劣的風氣很不以為然。他在詩中表達過:“白雪陽春世所嗔,滿場洗耳聽巴人。調(diào)高猶喜非春雪,冷熱同觀但未勻?!保?1]279趙山林分析此詩談及李漁的戲曲理論:“他認為戲曲應當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統(tǒng)一,應當創(chuàng)造出‘冷中有熱’、‘雅中有俗’的藝術境界,以便‘冷熱同觀’,滿足不同層次觀眾的不同審美需要。”[11]279李漁曾經(jīng)指出:“一味淺顯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7]57他所提倡的文人之筆并不僅是淺顯流暢,還包括用詞清麗,以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因此在他的詩歌中,綺艷清麗也是一個重要的特征。
除了主張風格淺近、雅俗共賞以外,李漁還提倡“意取尖新”,指出“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10]70。他在戲曲創(chuàng)作中不僅出語新奇,而且構思巧妙。李漁認為:“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10]36在李漁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很好地展現(xiàn)了構思的奇巧,使得他的詩歌充滿意趣,情境雋永。吳戰(zhàn)壘在《一家言》序中論及李漁的詞曾言:“其詞雖不乏佳作,然結體稍弱……風格逼近于曲,這或許是他曲家本色的自然流露吧。”[3]1李漁的“曲家本色”不僅對其詞作有影響,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非常明顯,即其詩歌接近中晚唐詩風的審美風格——淺近的詩風、清麗的詞句以及鮮活的意趣。
注釋:
①見錢鐘書《談藝錄》中《陸游與中晚唐詩人》一節(jié)。
②據(jù)黃強《李漁生平三考》一、生年新證:“李漁生于明萬歷三十九年八月,也就是公元16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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