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江 南
(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貴州 貴陽 550000)
蘇童《紅粉》意象的符碼解析
徐 江 南
(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貴州 貴陽 550000)
受古今中外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式的影響,蘇童愛在文中使用大量的意象,借以塑造人物形象、烘托文本氣氛、傳達他的多元話語。他的《紅粉》小說,運用了“旗袍”、“高跟鞋”、“絲襪”、“內(nèi)褲”等意象,通過人物力爭平凡的行為試圖做到解構(gòu)崇高的目的;運用“胭脂盒”、“桃花”和“傘”等意象,展現(xiàn)人物封存現(xiàn)實,磨滅理想的思考;運用“卡車”、“麻袋”“槍”等意象,作為架設(shè)作者多元歷史的符號 ,起到掏空婦女改造的作用。這些意象的使用,使得《紅粉》有別于其它新歷史小說,成為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
蘇童;《紅粉》;意象
蘇童曾說:“從1989年開始,我嘗試了以老式方法敘述一些老式的故事,《妻妾成群》和《紅粉》最為典型,也是相對比較滿意的篇什。我拋棄了一些語言習(xí)慣和形式圈套,拾起傳統(tǒng)的舊衣裳,將其披蓋在人物身上,或者說是試圖讓一個傳統(tǒng)的故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物獲得再生。”[1]蘇童采用傳統(tǒng)的方式進行寫作,作品《紅粉》講述了解放初期,翠云坊喜紅樓的兩個妓女秋儀和小萼,在婦女改造運動期間的一系列情感故事和命運悲劇。同時,他也努力在傳統(tǒng)中尋出新意。他對《紅粉》的滿意,除傳統(tǒng)的故事內(nèi)容外,還包括傳統(tǒng)之外的新鮮,如捉摸不透的“階級情感”、婦女改造如何引發(fā)婦女反抗等。傳統(tǒng)之外的“新”,不僅新在對看似陳舊的“紅顏禍水”的改寫與還原,還新在為突出文章主題、提高審美特性采用大量意象的敘述技巧上。
《紅粉》用悲劇性的語言講述了兩個妓女不幸的遭遇:小萼一開始在勞動營里吃苦,后與老浦結(jié)婚,但老浦因涉嫌貪污被槍斃,她最后改嫁到外鄉(xiāng);秋儀本與小萼是要好的兩姐妹,因陷入“三角戀”的怪圈痛與小萼、老浦關(guān)系破裂,無奈之下當(dāng)作尼姑,后又嫁給駝背馮老五。秋儀與小萼是妓女的代表,她們的大喜與大悲都與解放后的“崇高”政策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然而,對于“崇高”的理解,她們都表現(xiàn)出與潮流相悖的言語和行為。這一切都源于她們“力爭平凡,解構(gòu)‘崇高’”的想法,這類意象包括:“旗袍”、“高跟鞋”、“絲襪”和“內(nèi)褲”等。
蘇童創(chuàng)作《紅粉》,試圖讓人們接受“崇高”,也試圖讓人們看清“崇高”。這個看清的過程,他沒有采取慣用的平鋪直敘法,而是采用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的方式,將他對歷史復(fù)雜性的思考表現(xiàn)出來?!捌炫邸焙汀案吒?,是秋儀和小萼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它們在文中被賦予特定的意義?!捌炫邸焙汀案吒痹谖闹泄渤霈F(xiàn)兩次:第一次“秋儀穿著花緞旗袍和高跟鞋,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筒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捋”,此次“旗袍”和“高跟鞋”是作為秋儀謀生的工具之一出現(xiàn)。妓女要想在喜紅樓混出名堂、有頭有臉,除天生長相外還要努力修飾自己的外表,在物質(zhì)相對貧乏的年代,穿著“旗袍”和“高跟鞋”自然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就會加分不少。第二次“小萼驚呆了,緊接著的反應(yīng)就是去抓年輕軍官的手,別開槍,放了她吧。小萼這樣喊著,看見秋儀很快從地上爬起來,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著雙腳,一手撩起旗袍角飛跑,秋儀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門洞消失不見了”,這一次“旗袍”和“高跟鞋”作為阻礙秋儀逃生的事物出現(xiàn)。如果說穿“旗袍”和“高跟鞋”是為了更好地活著,那么秋儀“踢掉高跟鞋,撩起旗袍角”就是為了暫時地活著,對她而言,送去改造就是斷送自己的未來。危急時刻,秋儀在“謀生”與“逃生”之間果斷選擇“逃生”,這一不假思索的行為,傳達了她們對改造的反抗情緒。
“絲襪”,同樣是秋儀和小萼謀生的工具,但文中“絲襪”又與“旗袍”和“高跟鞋”有著不同的功用?!敖z襪”第一次出現(xiàn),為裝飾、也為謀生。第二次“小萼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翠云坊穿來的絲襪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自進入勞動營,小萼便沒有多余的絲襪換洗,加上長時間勞作,“絲襪”自然“破了個洞”。第三次,秋儀托老浦送包裹給小萼,小萼“打開包裹,里面塞著絲襪、肥皂、草紙和許多零食”,此次“絲襪”在眾多生活物品中顯得十分突出。訓(xùn)練營高度統(tǒng)一的話語掩蓋了小萼對美的追求,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使她忘記友誼的溫暖,所以,“絲襪”的出現(xiàn)既是小萼改造時追求美的物證,也是她與秋儀姐妹情深的寄托。從這個意義上講,此前“絲襪”的破裂,也就預(yù)示著小萼與秋儀最后姐妹情感由好到壞的變化?!皟?nèi)褲”,在《紅粉》中是核心意象,作品從深層面講述了它所承載的意義?!皟?nèi)褲”第一次出現(xiàn),是“秋儀和小萼站在欄桿邊上,朝喜紅樓的窗口望去,一條水綠色的內(nèi)褲在竹竿上隨風(fēng)飄動。小萼說,剛才忘收了,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小萼“水綠色的內(nèi)褲”,在此處反映了她和秋儀的職業(yè)與性有關(guān)(出賣色相),她的內(nèi)褲如同“絲襪”、“高跟鞋”一樣需要漂亮鮮艷,用之來裝飾自己、吸引顧客。“內(nèi)褲”為貼身衣物,無論是換洗穿著,還是懸掛晾曬一般都會小心謹(jǐn)慎,而小萼卻用“內(nèi)褲”任意晾曬的方式將她們反抗婦女改造運動的情緒表達出來。婦女改造運動波及秋儀和小萼時,她們第一時間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的精神改造,而是擔(dān)心“內(nèi)褲”是否會被淋濕,這一擔(dān)憂就讓婦女改造的意義瞬間在瑣碎衣物面前變得毫無價值,再一次傳達出她們反抗改造的情緒?!皟?nèi)褲”第二次出現(xiàn)在勞動訓(xùn)練營,醫(yī)生為小萼檢查性病,“小萼緊緊捂著內(nèi)褲,她說,我沒病,我不要檢查”。為養(yǎng)活自己,小萼在嫖客面前可以心甘情愿地褪去自己的“內(nèi)褲”,沒有反抗,沒有怨言,但醫(yī)生為她檢查病情時卻極力反抗,從這里可以看到,小萼在不同場合面對“內(nèi)褲”時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在她看來:醫(yī)生連嫖客都不如,讓她改造不如讓她繼續(xù)當(dāng)妓女。小萼的這種想法,再一次使改造的意義變得空洞無力——運動能改造她們的身體,卻不能改造她們的精神和靈魂?!皟?nèi)褲”第三次出現(xiàn),是秋儀出逃成功后回喜紅樓取包裹,“走出翠云坊。夜已經(jīng)深了,街上靜寂無人。秋儀走到街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之情襲上心頭?;仡^看看喜紅樓,小萼的內(nèi)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因此小萼走前的擔(dān)憂是徒勞的,“內(nèi)褲”是否會被淋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皟?nèi)褲”仍然在夜空飄動,除表明主人許久未歸外,也表明秋儀對小萼處境的擔(dān)憂(小萼此時在訓(xùn)練營的處境就像空中懸掛的內(nèi)褲一樣漂浮不定),秋儀這種漂浮不定的憂慮,正說明她們對婦女改造運動的反感與不屑。
康德說:“真正的崇高不能容納在任何感性形式里,它所涉及的是無法找到恰當(dāng)?shù)男蜗髞肀憩F(xiàn)的那種理性觀念;但是正由這種不恰合(這是感性對象所能表現(xiàn)出的),才能把心里的崇高激發(fā)出來。”[2]黑格爾也認(rèn)為,崇高從根本上說是精神性的,是理性壓倒感性、觀念大于形式,亦即“把絕對提升到一切直接存在的事物之上,因而帶來精神的初步的抽象的解放”[3]。然而對于大多妓女而言,理想、精神、崇高等只是一串符號,這些符號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她們沒有必要深知。她們認(rèn)為,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并不可恥,當(dāng)妓女就是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活著。因此,當(dāng)婦女改造運動觸及身無一技的她們時,她們惶恐不安的情緒不亞于人類面對死亡時的驚慌失措。她們惶恐不安的心情以及一系列力爭平凡的行為也就從內(nèi)心解構(gòu)了“崇高”的意義。
《紅粉》盡管是作者為改寫“元話語”、擺脫“元話語”的控制而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但同時也在這種虛構(gòu)與真實之間,蘇童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將人類最不忍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出來——人雖活著,卻不知該怎么活。在暴露理想的脆弱及現(xiàn)實的陰暗這一點上,蘇童是“殘酷”的,他用現(xiàn)實打碎人們的理想或是將過去的記憶永久存封起來;把僅有的理想撕裂,將瞬間的幻影打碎,不給人以任何念想。小說中代表現(xiàn)實的意象是“胭脂盒”,代表理想的是“桃花”和“傘”。
“胭脂盒”這一意象在文中共出現(xiàn)兩次?!掇o?!穼Α凹t粉”一詞原解釋為胭脂、鉛粉一類的女性化妝品,后代指女性,因此“胭脂盒”的出現(xiàn)除點明秋儀和小萼的現(xiàn)實身份外,還起到了點題作用。“胭脂盒”作為點明秋儀和小萼身份的意象,第一次出現(xiàn)在老浦探視小萼時,老浦說他在喜紅樓門口撿到小萼曾用過的胭脂盒并帶回家中,小萼讓他代自己保管;第二次出現(xiàn)在小說最后:“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一只薄薄的小圓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里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只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把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只盒子,鎖到柜子里,馮新華跟在后面問,媽,那是什么東西?秋儀回過頭,神情很凄惻。她說,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如果說“胭脂盒”第一次出現(xiàn),故事只是講述一個女性化妝品的話,那么第二次它的出現(xiàn)就是在廣泛意義上代指女性。仔細(xì)研讀作品,會發(fā)現(xiàn)“胭脂盒”第一次出現(xiàn)其實就已超越了對一般女性化妝品的概述。老浦去勞動營探視小萼,半小時內(nèi)他沒有說別的話題,只是伸手摸了一下小萼的下顎;他在喜紅樓見到小萼曾用過的“胭脂盒”,沒有視而不見,更沒有歸還主人,而是帶回家中代其保管。老浦對“胭脂盒”的占有,正如他對女性的占有一樣,屬于本能有意識行為。從這個層面上講,馮新華對女性的占有就屬本能無意識行為,看到代指女性的“胭脂盒”時,他愛不釋手,直到秋儀將盒子鎖進柜里,但年幼的馮新華始終不知這個盒子的蘊意為何。另外,小萼將“胭脂盒”托老浦保管,秋儀將“胭脂盒”鎖進柜子,并強調(diào)小男孩不能玩,說明“胭脂盒”最終遠離她們的生活,并被現(xiàn)實存封起來。小萼和秋儀封鎖“胭脂盒”的行為,是對男性本能占有欲的文明反抗,也是女性在新、舊世代交替的浪潮下對職業(yè)和身份的自我否定。同時,老浦與馮新華,這一老一少對“胭脂盒”相同的喜愛及他們最后不同的命運,也說明了婦女改造運動后舊時代的退出與新時代的發(fā)展。
現(xiàn)實的“胭脂盒”被存封起來,理想的“桃花”是否花開葉茂?
“桃花”作為理想的意象,代表秋儀和小萼在婦女改造運動時的精神追求,在文中共出現(xiàn)三次。第一次:“一九五○年暮春,小萼來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勞動訓(xùn)練營。這也是小萼離開家鄉(xiāng)橫山鎮(zhèn)后涉足的第二個地方。訓(xùn)練營是幾排紅瓦白墻的平房,周圍有幾棵樹。當(dāng)她們抵達的時候,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好,也就是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氣息,在桃樹前她終于止住了啜泣”,小萼止住啜泣,是因為“桃花”的嬌艷溫暖,也因為“桃花”類似脂粉的顏色。在小萼看來,訓(xùn)練營就是無天理、滅人欲的地方,即使是在春天,她也看不到希望,更談不上理想。只有在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粉紅,她才覺得自己在重生與復(fù)燃,換句話說,此時的“桃花”是作為小萼的理想出現(xiàn)的。“桃花”第二次出現(xiàn)在小萼進訓(xùn)練營的第一夜,“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枝上的桃花蕊里還凝結(jié)著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這時候她聽見從哨樓那里傳來了一陣號聲。小萼打了個冷顫,她清醒地意識到一種新的陌生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第一次看到“桃花”,小萼還有時間和力氣去啜泣,這次卻連多看一眼的機會都被哨樓的號聲阻斷;“桃花”嬌艷欲滴,讓她忍不住想去摘下幾朵,而現(xiàn)實告訴她美麗的事物可望而不可即。小萼對美麗事物的追求最終失敗,是哨樓號聲阻斷的原因,也是她自身沒有完成改造的必然結(jié)果。說明了舊生活方式對人的毒害深不可測,精神上沒有完成改造,審美的同時,美也就被損毀。同時,也映襯出小萼前后形象的逆轉(zhuǎn):她最初天真、善良,努力掙錢養(yǎng)活自己;后來卻好吃懶做、窮奢極欲,不僅害死老浦,也將自己逼上絕路。第三次,“桃花”隱藏在桃花樹之下出現(xiàn):“在麻袋工場的門口,小萼又剝了一塊糖,她看到一個士兵站在桃樹下站崗,小萼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長官你吃糖嗎?士兵皺著眉扭轉(zhuǎn)臉去,他說,誰吃你的糖?也不嫌惡心。”此時桃樹是否開花,從文本來看無從知曉,但從小萼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出桃樹至少在她的心里開了花。小萼在勞動營因為有秋儀的關(guān)心,不再舉目無親、不再孤家寡人,她挑逗士兵、不在乎士兵是否會吃她的糖,只在乎秋儀是否還像以前一樣懂她。代表政治話語的士兵站在代表個人理想的桃樹下,不是欣賞,而是站崗,當(dāng)個人理想被政治話語監(jiān)控時,“桃花”也就只能開在心里。同時,小萼在勞動營里沒有想過要從精神上將自己真正改造出來,而是依舊貪圖享樂,“桃花”最后也會凋零在她的心里,理想最終被她自己的惰性所磨滅。另外,“桃花”的盛開與凋零,也表達了蘇童對歷史復(fù)雜性的思考。
“傘”,諧音“散”,小萼與老浦舉行婚禮時,秋儀在店里買了把“傘”送給她們。面對愛情和友誼的背叛,秋儀想散去的不僅是小萼與老浦兩人的婚姻,也想散去她與老浦之前的感情以及她與小萼之間的姐妹深情。秋儀和小萼性格迥異,卻同時愛上紈绔子弟老浦,但小萼是否真的適合老浦?秋儀不知,所以“散”去之后她說“要是天下雨了,你們就撐我這把傘”。要想理解秋儀所說的“雨天撐傘”,除了解諧音“散”外,還應(yīng)該從其功能上理解——“傘”能為人們遮風(fēng)避雨。秋儀口中的“雨天”并非單指下雨之時,還指小萼與老浦今后生活上的困難,秋儀讓小萼和老浦在雨天撐她送的“傘”,也就暗指她愿在今后幫助小萼和老浦渡過難關(guān)。后來小萼將兒子悲夫送給秋儀代為撫養(yǎng),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更加有力地證明了這一觀點,只是這把代表理想情誼的“傘”最終碾碎在車輪下。
美國學(xué)者海登·懷特在其《歷史主義、歷史與修辭想象》一書中說過:“歷史話語是同時指向兩個方向的符號系統(tǒng):首先是指向這一系統(tǒng)欲加描寫的那組事件;其次是指向一個文類故事形式,這一形式被符號系統(tǒng)私下當(dāng)作那組事件,目的在于揭示其結(jié)構(gòu)上或過程上的形式連貫性?!盵4]《紅粉》用大量的意象作為架設(shè)作者多元歷史的符號,同時也掏空婦女改造的意義,蘇童用自己的話語方式呈現(xiàn)出另一種“歷史真實”。此類意象包括“卡車”、“麻袋”、“槍”等。
“卡車”是軍用工具,在文中用來拉載妓女,使妓女能得到及時的“勞動改造”,從這個角度分析,卡車就是“元話語”的載體?!翱ㄜ嚒笔状纬霈F(xiàn),是在“五月的一個早晨,從營隊里開來的一輛越野卡車停在翠云坊的巷口。濃妝艷抹的妓女們陸續(xù)走出來,爬上卡車的后車廂去”。妓女在“卡車”上心事重重,不知何時能停,也不知開往何地,這種憂心惶恐的情緒,也就是對卡車“無情”的反抗。無論青紅皂白,不問滿意與否,“卡車”就將妓女拉至教堂檢查性病,“改造”對妓女的無視通過“卡車”這一意象也變成了對神圣的戲謔,以至秋儀說“反正我也活膩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第二次“那輛黃綠色的大卡車仍然停在臨時醫(yī)院門口,女孩們已經(jīng)坐滿了車廂。秋儀走到門口臉色大變,她說,這下完了,他們不讓回翠云坊了”??ㄜ囎韪袅思伺畬Α懊篮蒙睢钡淖非螅某霈F(xiàn),使妓女回不到喜紅樓、無法掙錢養(yǎng)活自己、也找不回之前的自由生活;秋儀和小萼出逃不成,重新站回卡車,大罵軍官是在不明不白地殺人,她們通過怒罵的行為和語言掏空了“元話語”所講的“改造”。“卡車”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北門,“卡車經(jīng)過北門的時候放慢了速度。秋儀當(dāng)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縱身一躍,跳出了卡車”。秋儀出逃成功,不僅逃離了“卡車”的運載,更是逃離了“卡車”所寓意的“改造”,這一逃跑行為再次用實際行動“改造”的意義掏空。文章最后,經(jīng)改造后的小萼因無力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便將兒子托付給秋儀,自己遠走他鄉(xiāng);未經(jīng)改造的秋儀雖沒有奢華婚禮和生育能力,家庭生活也算得上穩(wěn)定、踏實。這種命運的對比,不得不說改造“百害而無一利”。蘇童用“卡車”這一意象,承載政治任務(wù),也承載妓女的失落與絕望,用卡車的“無情”掏空改造的意義,并架設(shè)其筆下的多元歷史。
“麻袋”是軍用物資,也是妓女改造時規(guī)定的任務(wù),縫不完不能擅自下工?!靶≥嗝鎸σ欢崖榇鋈淮箿I,她說,我縫不完了,我的手指都快掉下來了”,“麻袋”使小萼的生活變得冗長、艱辛,她打心眼里認(rèn)為縫“麻袋”比殺頭還難,于是“麻袋”縫不完,她想自縊而死。小萼這種簡單的逃避方式不是拿生命開玩笑,而是與“麻袋”和“改造”做斗爭,甚至夜里都在“另尋死路”。女干部讓小萼說出他的經(jīng)歷時,她想到的依然是那些縫不完的“麻袋”。沒有妓院壓迫,也沒有敵人打罵,只有縫不完的“麻袋”。小萼痛恨“麻袋”,也就是不滿統(tǒng)治階級對婦女的“改造”,蘇童用小萼對軍用物資、階級關(guān)懷的反感和排斥將婦女改造運動的蒼白無力和極度空洞的一元歷史暴露無遺。
最后,承接構(gòu)建多元歷史的載體是“槍”?!皹尅弊鳛檐娛挛淦?,沒有用于威懾與之對立的敵人,而是用來“維護”順應(yīng)時代潮流的“階級姐妹”。“押隊的軍官立刻把槍朝說話的人晃了晃,他說,不準(zhǔn)胡說八道,這是為你們好。他的神態(tài)很威嚴(yán),妓女們一下都噤聲不語了”;秋儀和小萼準(zhǔn)備逃跑,被士兵用步槍指著的時候,她們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又重新站回卡車;“槍”沒說話,也沒打響,只需晃一晃、指一指,便威力無窮。現(xiàn)實存在的“槍”用于鎮(zhèn)壓人們威力無窮,作為不在之在的“槍”更是寓意非凡。秋儀出逃不成,回到卡車便開始抱怨訓(xùn)練營的簡陋,“這時候軍官沉下了臉,他說,我看你最不老實,再胡說八道就一槍崩了你”,此時的“槍”沒有出現(xiàn),卻是比出現(xiàn)更令人可怕。不在之在的“槍”不僅扼殺了妓女的精神追求,也打破了人們對軍隊威嚴(yán)莊重的信任。秋儀踢掉高跟鞋、撩起旗袍角逃跑時,“年輕軍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槍,小萼聽見他用山東話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操不死的臭婊子”;一群妓女,反抗“死也不讓死,哭又不讓哭”的改造生活,她們“沖出來抱住軍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們的褲襠,營房在霎時間混亂起來。遠處哨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槍聲噼啪地在空中爆響”;老浦貪污公款,公司沒有給他任何悔改時間和申訴機會,槍聲響起,他的生命便結(jié)束?!皹尅辈辉偈菬o聲的恐嚇,妓女和老蒲一旦觸犯“階級原則”,“槍”便代表它所屬的階級發(fā)出號令,讓人無力回抗之時感到毛骨悚然。
追本溯源,“卡車”、“麻袋”和“槍”,也是導(dǎo)致妓女反抗改造的原因之一。它們對妓女采取粗暴的行徑讓人感到畏懼,只是一味利用這些工具來改造妓女的身體,而忘了她們的精神層面。換句話說,婦女改造的程度和形式只屬于治標(biāo)不治本,她們在生活和精神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也就很難體會到政府給予的“階級溫暖”。以上意象,代表統(tǒng)治階級執(zhí)行任務(wù),捍衛(wèi)“崇高”的同時,也將婦女改造運動的意義解構(gòu),借這些意象的書寫構(gòu)建了蘇童筆下的多元歷史及他對歷史復(fù)雜性的思考?!八鼈円环矫嬉沂境鲈捳Z本身也不過是一種話語形態(tài);另一方面,它們以自己的話語方式來言說歷史的多種可能性與其他的存在方式”[5],并試圖用自身的“功能”說出正史以外的另一種歷史“真實”。
蘇童采用大量意象,使《紅粉》在敘述技巧上區(qū)別于其它新歷史小說,成為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他從傳統(tǒng)文化中吸收養(yǎng)分,讓我們很容易跟著他的意象寫作,進入他營造的現(xiàn)世環(huán)境。這種別具一格的敘述方式,受古今中外文學(xué)的影響,不僅使文章主題更加鮮明,還提高了作品的審美價值。學(xué)者葛紅兵在其《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一文中,說:“我認(rèn)為蘇童小說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意象性上?!纱?,意象不僅幫助蘇童在小說中塑造了凄清幽怨的敘述氛圍,而且它還構(gòu)成了小說敘述的深層動力。這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這種以意象性為基本特征的小說語式完全是蘇童獨創(chuàng)的,它對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來說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貢獻。”[6]蘇童用他的意境書寫和理解方式,深入挖掘中國人的性與命,并闡釋他對中國歷史的另類思考。因此,意象是蘇童作品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紅粉》中的意象對于研究作家及作品的整體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1] 蘇童.怎么回事(代跋)[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307.
[2] 康德.判斷力批判(上)[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104.
[3] 黑格爾.美學(xué)(二)[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78.
[4] 海登·懷特.歷史主義、歷史與修辭想象 [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185-186.
[5] 王又平.轉(zhuǎn)型中的文化迷思和文化書寫 [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248.
[6] 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 [J].北京社會科學(xué),2003(2):113.
責(zé)任編校:汪孔豐
CodeInterpretationofImagesinSUTong’sRougeandPowder
XU Jiang-n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0, Guizhou, China)
Influenced by various methods of literary creation at all times and in all countries, SU Tong preferred to use lots of images to mold characters, foil the atmosphere and transmit his pluralistic discourse. In his novelRougeandPowder, he employed such images as cheongsam, high-heeled shoes, silk stockings and knickers and tried to achieve the purpose of deconstruction through characters’ behaviors of being ordinary. He employed such images as rouge box, peach blossom and umbrella to reveal characters’ thoughts of folding reality and obliterating dreams. He employed such images as truck, gunny-bag and gun, which served as symbols of building pluralistic history to influence women’s reform.RougeandPowder, unique to other new historical novels, has become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through the use of images.
SU Tong;RougeandPowder; images
2013-11-05
徐江南,女,貴州遵義人,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時間:2014-6-17 14:29 網(wǎng)絡(luò)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3.025.html
I207.42
A
1003-4730(2014)03-01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