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寧
在宋代理學家眼中,韓愈雖然弘揚儒道有功,但儒學的修養(yǎng)工夫則不無欠缺。其實,如果仔細體察韓愈的古文理論,會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著鮮明的修養(yǎng)論內(nèi)涵。古文的學習和寫作,在韓愈看來,具有修身成德的重要意義。韓愈對古文之修養(yǎng)內(nèi)涵的闡發(fā),融合繼承了荀子與孟子的修養(yǎng)思想,豐富了中唐士人日益關(guān)注的修養(yǎng)論思考。追求理性化的柳宗元,雖然也關(guān)注修養(yǎng)問題,但其古文思想的修養(yǎng)論內(nèi)涵,與韓愈有明顯的不同。宋儒對工夫論的探討,雖然相對于韓愈發(fā)生了許多明顯的變化,但與韓愈的復雜聯(lián)系仍然值得關(guān)注。
一
韓愈古文思想的核心是文道關(guān)系,提倡以寫作古文來發(fā)明圣人之道。注重文章的政治文化價值,是儒家一貫的追求,但在韓愈之前,論者對“文道”關(guān)系的闡述,往往著眼于對文章“教化”功能的提倡。韓愈的前輩蕭穎士、獨孤及等人,仍然在鮮明地主張這樣的看法。
蕭穎士的《贈韋司業(yè)書》是自剖心志的文字,其中他寫道:“丈夫生遇升平時,自為文儒士,縱不能公卿坐取,助人主視聽,致俗雍熙,遺名竹帛,尚應優(yōu)游道術(shù),以名教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沮勸之益,此其道也?!雹?清)董誥編:《全唐文》卷323,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275頁。而獨孤及在《唐故殿中侍御史贈考功郎中蕭府君文章集錄序》中,也倡言文章宏道、垂之不朽的卓越意義,所謂“足志者言,足言者文。情動于中,而形于聲,文之微也;粲于歌頌,暢于事業(yè),文之著也。君子修其詞,立其誠,生以比興宏道,歿以述作垂裕,此之謂不朽”②《全唐文》卷388,第3941頁。。
這些宏大而莊嚴的論述,表達了文章能夠寄托經(jīng)世教化價值的神圣意義。然而,韓愈對古文價值的闡發(fā),則將立足點從實現(xiàn)“教化”功能,更多地轉(zhuǎn)向了士君子內(nèi)在的成德。韓文對文道關(guān)系的闡述,很少宣揚教化的宏大立論,在《諫臣論》中,韓愈不滿意陽城的不盡職,提出士君子的職責當為“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①(唐)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4,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69頁。。這是今傳文獻所見韓愈唯一一次明確提出“修辭以明道”的說法。在其他的場合,韓愈談到“文”與“道”,常常是從自己的志趣和體會出發(fā),例如,他在《答陳生師錫書》中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雹凇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卷6,第731頁。在《答李圖南秀才書》中說:“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③《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6,第725頁。這不是一般性的敷揚文道大義,而是從自我對“文”、“道”的親切體認,來揭示兩者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
韓愈要將圣人之道,落實到自我,當張籍批評他持論峻急,不夠和緩時,他說:“雖誠有之,抑非好己勝也,好己之道勝也;非好己之道勝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軻、揚雄所傳之道也。若不勝,則無所為道。”(《重答張籍書》)④《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4,第562頁。如果說蕭穎士、獨孤及倡言文章以比興述作垂世,表達了士人宏大的抱負,那么韓愈“己之道乃夫子、孟軻、揚雄所傳之道”的表白,則傳達了自我作為傳道主體的強烈自信。
韓愈不僅以弘道為己任,更以提倡古文來促進士人的修身成德。他的古文思想表達了鮮明的修養(yǎng)論思考,《答李翊書》中對古文學習體驗的深刻描繪,就十分值得關(guān)注:
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也,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⑤《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6,第700頁。
正是在這個不斷沉浸揣摩圣人之“文”的過程中,他才體會到圣人之志。而其間自己的修養(yǎng)不斷提升的標志,就是能夠越來越清晰地分辨“文”之正偽與精粗,所謂“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顯然,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文學的研摹與創(chuàng)作狀態(tài),更是一個精神上不斷修養(yǎng)砥礪以優(yōu)入圣域的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在這同一封信中,進一步提出了“氣盛言宜”的著名觀點,所謂“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氣盛言宜”無疑要以“養(yǎng)氣”為本,而“養(yǎng)氣”同樣是身心修養(yǎng)的重要方式,韓愈古文思想對修養(yǎng)論的關(guān)注與闡發(fā),雖然頗具新意,但如果從中唐前后的某些思想變化趨勢來看,這一思考新意的出現(xiàn),又并非偶然。面對禮樂隳頹的社會現(xiàn)實,中唐的儒學復興者,特別意識到教化的實現(xiàn),需要文德俱備的士君子,李華就提出“六義”之興,有賴文行兼?zhèn)渲白髡摺?,所謂“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jīng)之志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立身揚名,有國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觀之。宣于志者曰言,飾而成之曰文,有德之文信,無德之文詐?!摷昂笫?,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則六義浸以微矣,文顧行,行顧文,此其與于古歟!”(《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⑥《全唐文》卷315,第3196頁。士君子的文德修養(yǎng),顯然成為教化興廢的根本所在。
士君子培養(yǎng)的迫切性以及如何培養(yǎng),也成為很受關(guān)注的問題。柳冕對“養(yǎng)才”的認識,就表達了中唐士人的焦慮和思考,在《答楊中丞論文書》中,他說:
天地養(yǎng)才而萬物生焉,圣人養(yǎng)才而文章生焉,風俗養(yǎng)才而志氣生焉,故才多而養(yǎng)之,可以鼓天下之氣,天下之氣生,則君子之風盛?!岛?,天下才少久矣。文章之氣衰甚矣,風俗之不養(yǎng)才病矣。才少而氣衰使然也。故當世君子,學其道,習其弊,不知其病也,所以其才日盡,其氣益衰,其教不興,故其人日野,如病者之氣,從壯得衰,從衰得老,從老得死,沉綿而去,終身不悟,非良醫(yī)孰能知之。夫君子學文,所以行道,足下兄弟,今之才子,官雖不薄,道則未行,亦有才者之病。君子患不知之,既知之,則病不能無病,故無病則氣生,氣生則才勇,才勇則文壯,文壯然后可以鼓天下之動,此養(yǎng)才之道也。①《全唐文》卷527,第5359頁。
文中“無病則氣生,氣生則才勇,才勇則文壯,文壯然后可以鼓天下之動,此養(yǎng)才之道”的論述,雖然還很單薄,但其中畢竟呈現(xiàn)出對士人修養(yǎng)問題的關(guān)注。
中唐前后,佛、道兩家對修養(yǎng)論的探索,其精深程度,都遠在儒家之上。盛唐司道士馬承禎的服氣養(yǎng)命與坐忘修心之論,以及道士吳筠對神仙可學、形神可固的論述,都具有豐富的修養(yǎng)論內(nèi)涵②關(guān)于司馬承禎、吳筠等人的心性形神修養(yǎng)理論,參見卿希泰主編、詹石窗副主編:《中國道教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中的有關(guān)討論,見該書第149~170頁。。作為中唐古文運動的前輩,梁肅深研佛理,對佛教重要修持理論天臺止觀學說,極為關(guān)注。他認為《止觀》是“救世明道之書”,并有感于《止觀》因過于繁細而不便學習,不能光大于時,親加精簡條析而為《止觀統(tǒng)例》③關(guān)于梁肅編撰《止觀統(tǒng)例》的有關(guān)思考,參見其本人所撰《〈止觀統(tǒng)例〉議》,見(唐)梁肅著,胡大浚、張春雯整理校點:《梁肅文集》第1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30頁。。這一工作,無疑也體現(xiàn)了梁肅對于修持修養(yǎng)問題的高度重視。
韓愈古文思想對修養(yǎng)論的關(guān)注,與中唐士人關(guān)心修養(yǎng)問題的時代風氣,密切聯(lián)系;然而與柳冕思考之粗疏,以及梁肅轉(zhuǎn)向佛理不同的是,韓愈的古文修養(yǎng)思想,表現(xiàn)出對儒家修養(yǎng)傳統(tǒng)的深入繼承。
從基本的修養(yǎng)路徑來看,韓愈通過學習古文來體會進而發(fā)明圣人之道的修養(yǎng)方式,是以外在的學習來改變內(nèi)在的氣質(zhì),因此與荀子學以成德的修養(yǎng)之路,頗為接近。荀子持“性惡論”,主張“化性起偽”,強調(diào)通過對外在的圣人之道的學習,改變內(nèi)在的本性與氣質(zhì)。更為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對通過“學”來“化性起偽”的修養(yǎng)方法,做了細致的探討,提出以“虛一而靜”追求“全粹”和“成人”。
所謂“虛一而靜”,是指以虛心而專注的態(tài)度來接受圣人之道的影響:“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一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入,將事道者之一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雹?戰(zhàn)國)荀子著,王先謙集解:《荀子集解》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64頁。學道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⑤《荀子集解》卷1,第10頁。。專注持久地浸淫于圣人之道,即可“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⑥《荀子集解》卷1,第7頁。。這樣一個身心修養(yǎng)的過程,是以追求“全粹”來達于“成人”。《荀子·勸學》對此有詳細的論述: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以持養(yǎng)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處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quán)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由乎是,死由乎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⑦《荀子集解》卷1,第11~12頁。
這個通過專注的學習而達于“成人”的過程,與韓愈《答李翊書》對古文學習體驗的論述,十分接近。“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處也”,這個學習中的專注,與韓愈所論“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的狀態(tài)頗相一致,而韓愈古文學習中“浩乎沛然”“醇而能肆”的化境,也是“全粹”與“成人”之境的一種呈現(xiàn)。
韓愈在《答李翊書》中,還提出“氣盛言宜”的著名觀點,這一觀點所體現(xiàn)出的修養(yǎng)論意涵,則與荀子有了明顯的差異,呈現(xiàn)出與孟子更為接近的面貌。孟子主張涵養(yǎng)內(nèi)心的“浩然之氣”,指出“浩然之氣”是禮義涵養(yǎng)所生,所謂“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①(戰(zhàn)國)孟子著,(漢)趙歧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3,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5頁。。而韓愈對古文養(yǎng)氣的認識,與此頗為接近,韓文亦對此有所論及:“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雹凇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卷6,第700頁。
“浩然之氣”是內(nèi)在德性的體現(xiàn)。而荀子所提出的“治氣養(yǎng)心”,所論之“氣”,則著眼于人的自然氣質(zhì),“治氣養(yǎng)心”則是以禮義調(diào)節(jié)氣質(zhì),所謂“治氣養(yǎng)心之術(shù),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diào)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jié)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③《荀子集解》卷1,第15頁。。韓愈“氣盛言宜”之論,以“氣盛”為古文成功的重要基礎,其所謂“氣”,顯然與孟子推重的“浩然之氣”一脈相承。
總的來看,韓愈繼承荀子學以成德的道路,而更加強調(diào)內(nèi)在德性的長養(yǎng);接續(xù)孟子對內(nèi)在德性的重視,而又非常關(guān)注外在學習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韓愈的古文修養(yǎng)論,是對荀孟的獨特融合,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特點,與他圍繞“古文”來思考修養(yǎng)論的立足點很有關(guān)系。
荀子認為,對圣人經(jīng)典的學習,是“化性起偽”的重要方式:“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畢矣。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雹堋盾髯蛹狻肪?,第7頁。孟子則強調(diào)通過“反身而誠”、“盡性知天”來培養(yǎng)德性。這是一個內(nèi)在長養(yǎng)而非外在學習的方式。韓愈所提倡的“古文”是能夠發(fā)明圣人之道的文章,圣人的典籍固然是“古文”的重要代表,但“古文”又并不簡單地等同于圣人典籍,及“三代兩漢之文”,而是一切承載和體現(xiàn)了“圣人之道”的文章。因此,“古文”的內(nèi)涵兼具歷史和價值、權(quán)威典范與個體創(chuàng)造。學習古文、創(chuàng)作古文,既對圣人典籍表現(xiàn)出高度的尊重,又對個體發(fā)明圣人之道的自主性打開空間??梢姡n愈立足“古文”這一獨特的立足點來思考修養(yǎng)問題,為他創(chuàng)造性地繼承與融合荀孟之修養(yǎng)論,奠定了基礎。荀孟的修養(yǎng)論思想,自六朝以來長期不受關(guān)注,士人思考身心修養(yǎng)問題,多從佛道入手,韓愈的古文思想,繼承并融合荀孟的修養(yǎng)思想,這在中唐的思想環(huán)境中,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思想創(chuàng)造。
二
韓愈的古文思想能夠呈現(xiàn)出深刻的修養(yǎng)論關(guān)懷與思考,這在中唐古文作者中,也十分罕見。雖然韓愈的古文同道,不少人也表現(xiàn)出對修養(yǎng)問題的關(guān)注,但他們很少將“古文”與身心修養(yǎng)如此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
古文運動的前輩柳冕,重視“養(yǎng)才”,也很推重“文”之于“道”的意義,提出“圣人之道,猶圣人之文也。學其道,不知其文,君子恥之;學其文,不知其教,君子亦恥之”(《答徐州張尚書論文武書》)⑤《全唐文》卷527,第5358頁。?!胺蚓又?,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則德勝,文不知道則氣衰,文多道寡,斯為藝矣?!?《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①《全唐文》卷527,第5357頁。但是,對于“文”之于修身成德的內(nèi)在意義,柳冕并沒有做更深入的思考,與韓愈相比,他的文章理論并沒有多少修養(yǎng)論的內(nèi)涵。
被視為韓愈門人的李翱,在注重古文寫作上,與韓愈十分投契。同時,李翱對精神修養(yǎng)問題,也有深入的思考,其著名的《復性書》的討論主題,就是人如何可以成圣,其文開篇云:“人之所以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雹凇度莆摹肪?37,第6433頁。文章所論,即是如何復性成圣,其中“中篇”更集中討論了如何“復性”的修養(yǎng)成圣方法:
或問曰:“人之昏也久矣,將復其性者,必有漸也,敢問其方?!痹?“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又曰:“閑邪存其誠?!薄对姟吩?“思無邪。”③《全唐文》卷637,第6435頁。
文中所討論的復性之“方”,以“滅情復性”為核心,其思想淵源頗為復雜,研究者指出其與佛教、道教思想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④馮友蘭、T.H.Barrett比較深入地分析了李翱思想的佛教來源,陳弱水對李翱思想的道教來源,有比較細致的揭示。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696 ~699 頁;T.H.Barrett,Li Ao:Buddhist,Taoist,or Neo-Confucian?(OxfordUniversity Press,1992),pp.33-57;陳弱水:《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0~356頁。。但是,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思考與“文道”關(guān)系等問題完全無涉。李翱雖為韓愈的古文同道,“文”對于他,并非如韓愈那樣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身心修養(yǎng)方式,因此寫作古文與思考身心性命問題,也就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之代表的柳宗元,其古文思想同樣表現(xiàn)出對修養(yǎng)論的思考,但是,由于柳宗元的文道觀具有鮮明的理性化特點,因此其古文思想的修養(yǎng)論內(nèi)涵,與韓愈多有不同,而在將“文”與身心修養(yǎng)聯(lián)系的深度上,則不及韓愈。
柳宗元著名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對習文、作文狀態(tài)的描述,也很有修養(yǎng)論的意味: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⑤(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34,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73頁。
在《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中,他還談到修道當持之以恒,毋求速進:
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茍成,則慤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兇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shù)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⑥《柳宗元集》卷34,第880~881頁。
這些帶有修養(yǎng)論色彩的思考,如果與韓愈的有關(guān)思考做一對比,會發(fā)現(xiàn),柳宗元更側(cè)重于自我約束,講求抉擇與鑒別。對自我蕪雜氣質(zhì)的鑒別與克制,對圣賢之作不同特長的判定,以及對修道中各種“怪”、“雜”、“速顯”之弊的自警,都偏重思想上的鑒識與修身上的克制。從儒家的修養(yǎng)傳統(tǒng)來看,這些思考接近荀子“治氣養(yǎng)心之術(shù)”中,對自身不良氣質(zhì)的調(diào)節(jié)與治理,但缺少荀子“虛一而靜”,通過全身心沉浸于圣人之道以達致“全粹”之境的修養(yǎng)追求;至于孟子那種存心養(yǎng)氣的修養(yǎng)傳統(tǒng),柳宗元更與之頗為疏離。而如前所述,荀子的“虛一而靜”與孟子的“養(yǎng)浩然之氣”,正是韓愈古文修養(yǎng)思想的重要淵源,與柳宗元相比,韓愈的修養(yǎng)論首先不強調(diào)思辨與抉擇,而更注重對圣人之文的全身心的涵養(yǎng)學習,以及對內(nèi)在德性的長養(yǎng)。
柳宗元的古文修養(yǎng)思想,何以形成這樣的面貌,與他文道觀強烈的理性色彩很有關(guān)系。與韓愈相比,他對儒道的理解,顯然更加理性化。韓愈在《原道》中所闡述的儒“道”,并非一系列抽象的概念,而是一整套“先王之教”,柳宗元則反復以“大中”與“大公”這種抽象的理念來闡發(fā)儒道。在對圣人的理解上,柳宗元也比韓愈更加理性化與常情化,他強烈反對對圣人做神秘化的理解,其《非國語上·料民》云:“吾嘗言,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故孔子不語怪與神?!雹佟读谠肪?4,第1271頁。在《天爵論》中,他認為圣人與常人的差別,在于天賦的“明”與“志”有所不同,“圣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②《柳宗元集》卷3,第80頁。,這種自然氣稟的差異,在柳宗元看來,并非神秘的天命,而是一種自然的差別,故其文曰:“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③《柳宗元集》卷3,第80頁。這種“自然”的解釋,在今人看來,仍有虛玄的色彩,但與神秘的天命論相比,則體現(xiàn)了理性化的傾向。
對儒道理解頗為理性化的柳宗元,在討論“文”、“道”關(guān)系時,也更有理性的色彩,他提出“文以明道”,認為“文”最重要的價值,在于發(fā)明“道”,掌握“圣人之文”,就是要“之道”。他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④《柳宗元集》卷34,第873頁。又說:“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辭之傳于世者,必由于書。道假辭而明,辭假書而傳,要之,之道而已耳?!?《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⑤《柳宗元集》卷34,第886頁。
從柳宗元理性化的觀點來看,“圣人之文”的核心是“圣人之道”,得其“道”,則“文”不必拘泥,如果能夠“之道”,甚至可以“遺其辭”。而對于韓愈,“圣人之文”與“圣人之道”共在,通過學習“圣人之文”來達到“圣人之道”,并非是從“文”中提煉出一些理性概念那樣簡單,而是要通過對“圣人之文”的深入涵養(yǎng)體驗來感知。韓愈比柳宗元更多地關(guān)注“文”的正偽與精粗。這一種細膩而深刻的體驗,只有在對“文”全身心的沉浸之中,才能清晰分辨,并做出抉擇。理性化的柳宗元,在“中道”的原則下,看到了前代之“文”各自具備的長處,但在對“文”的復雜層次的細膩體驗上,則不如韓愈。
由于對“文”之于“道”不可或缺的意義,缺少韓愈那樣的認識,因此柳宗元就不像韓愈那樣,對“文”的身心修養(yǎng)價值有更為豐富和深刻的闡發(fā)。他對修養(yǎng)問題的關(guān)注,更多地借助佛理來表達,也就并非偶然。他重視佛教的修持論。對于當時洪州禪不重修持的狂蕩之風,他頗為不滿,主張“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南岳大明寺和尚碑》)⑥《柳宗元集》卷7,第170頁。,其《東海若》一文,宣揚凈土思想,同時強調(diào)修證。
可見,韓愈對“古文”之修養(yǎng)內(nèi)涵的關(guān)注與深入闡發(fā),以“文”與修養(yǎng)論緊密聯(lián)系的方式,繼承與融合了儒家荀孟的修養(yǎng)思想,在中唐的古文家中,也是很特別的。
三
宋儒對儒學工夫論的思考,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他們“對人心負面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就不能再空洞地只談道德生命的理想,而是要落實在細密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論上。而事實上,自我修養(yǎng)的工夫,如何成為圣人的研究,正是宋明儒學最獨特的成就和貢獻”⑦溫偉耀:《成圣之道:北宋二程修養(yǎng)工夫論之研究》,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導言”第1頁。。
宋儒追求以“工夫”達于“本體”,強調(diào)對“心性”的體認,這與韓愈古文思想中的修養(yǎng)論,有明顯的差異。韓愈雖然圍繞“氣盛言宜”之說,也關(guān)注到長養(yǎng)內(nèi)在德性氣質(zhì)的重要,但在宋儒看來,他缺少對德性內(nèi)在的察識體認,誠意工夫不足,是論道不精的表現(xiàn)。朱熹曾在高度評價二程之貢獻時,指出了韓愈的局限:“天命之性,若無氣質(zhì),卻無安頓處。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則水無歸著。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园l(fā)明千古圣賢未盡之意,甚為有功。大抵此理有未分曉處,秦漢以來傳記所載,只是說夢。韓退之略近似。千有余年,得程先生兄弟出來,此理益明。”①(宋)朱熹著,(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305~3306頁。
韓愈期望通過學習古文來修養(yǎng)身心,在宋儒看來,這條路對于明心見性,也是一條歧路,朱熹對韓愈陷溺于“文”而迷失本源,就多有批評,《朱子語類》云:
才卿問:“韓文《李漢序》頭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來有病?!标愒?“文者,貫道之器。且如六經(jīng)是文,其中所道皆是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币蛘f:“蘇文害正道,甚于老佛,且如《易》所謂‘利者義之和’,卻解為義無利則不和,故必以利濟義,然后合于人情。若如此,非惟失圣言之本指,又且陷溺其心。”②《朱子語類》卷139,第3305~3306頁。
可見,“文”之于“道”,是外在的,朱熹認為韓愈如此看重“文”之于“道”的意義,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
如前文所述,韓愈主張通過學習“古文”來修身,與荀子學以成德的思路,有一脈相承之處,這當然與宋儒工夫論追求明心見性的孟學旨趣,明顯不同,但學習“古文”畢竟不同于對圣人經(jīng)典的被動學習,而是包含著豐富的主體能動因素,因此,韓愈的古文修養(yǎng)論,就不能簡單等同于荀子的以學修身,而是容納了孟學尊重主體德性的因素。朱熹一方面批評韓愈由“文”之“道”的路徑是錯誤的,但也承認韓愈確有所見,承認他所謂“氣盛言宜”之論,也關(guān)注到存養(yǎng)工夫的問題。《近思錄》云:“學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卻倒學了,因?qū)W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軻之死,不得其傳?!拼搜哉Z,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出,必有所見。若無所見,不知言所傳者何事?!雹?宋)朱熹著,(宋)呂祖謙編,嚴佐之導讀:《朱子近思錄》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8頁。
《朱子語類》更明確談到“氣盛言宜”與存養(yǎng)工夫的近似:
(釋氏)雖是說空理,然真?zhèn)€見得那空理流行。自家雖是說實理,然卻只是說耳,初不曾真?zhèn)€見得那實理流行也。釋氏空底,卻做得實;自家實底,卻做得空,緊要處只爭這些子。如今伶利者雖理會得文義,又卻不曾真見;質(zhì)樸者又和文義都理會不得。譬如撐船,著淺者既已著淺了,看如何撐,無緣撐得動。此須是去源頭決開,放得那水來,則船無大小,無不浮矣。韓退之說文章,亦說到此,故曰:“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小大皆浮。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睆V云:“所謂‘源頭工夫’,莫只是存養(yǎng)修治底工夫否?”曰:“存養(yǎng)與窮理工夫皆要到。然存養(yǎng)中便有窮理工夫,窮理中便有存養(yǎng)工夫。窮理便是窮那存得底,存養(yǎng)便是養(yǎng)那窮得底?!雹堋吨熳诱Z類》卷63,第1538~1539頁。可見,韓愈的古文修養(yǎng)論,在宋儒眼中,有著復雜的面貌。如果進一步考察,會發(fā)現(xiàn)宋儒對格物致知的思考,與韓愈的古文修養(yǎng)論之間,有著相當值得關(guān)注的聯(lián)系。
“格物致知”是宋儒工夫論的重要課題,“格物”是達于“本體”,明乎“心性”的重要手段?!案裎铩本烤箲绾卫斫?,宋儒展開了豐富的討論,而其中程頤、朱熹的思考,最具有代表性。他們都認為,對圣人典籍、前代書史的虛心學習、深入領會、從容涵養(yǎng),是“致知”的重要基礎。朱熹尤其把這個涵養(yǎng)典籍的讀書過程,視為修養(yǎng)工夫的重要內(nèi)涵。而對于如何沉潛涵養(yǎng),朱熹特別注重虛心涵味,以期實現(xiàn)一種完整的、精粹的把握。在《四書集注》中,他對“格物”有如下闡釋:
《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①(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6~7頁。
這個“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的“格物”境界,需要依靠虛心的沉潛,不能追求一蹴而就。朱熹對這一沉潛過程的體會,明顯受到韓愈的影響,他曾說:“韓退之蘇明允作文,只是學古人聲響,盡一生死力為之,必成而后止。今之學者為學,曾有似他下工夫到豁然貫通處否?”②《朱子語類》卷31,第788頁。在他看來,韓愈等人“下工夫到豁然貫通處”,正與儒者涵養(yǎng)修養(yǎng)工夫的努力相近似。韓愈雖然在求道的路徑上有所偏差,但他那種深刻的沉潛之功,是十分可取的,倘若用之于正確的方向,無疑是入道的梯航。
在韓愈與柳宗元之間,朱熹對柳宗元的批評更多,而他對柳宗元的不滿,與柳氏過于理性化,缺少從容涵養(yǎng),不無關(guān)系。朱熹認為,讀書要完整地體會,不要只是枝枝節(jié)節(jié)地去領會,柳宗元富于思理,精于分析,用這樣的態(tài)度理解圣人典籍,長于條分縷析,但失去了完整渾融的把握。朱熹曾這樣比較韓、柳的不同:
大凡義理積得多后,貫通了,自然見效。不是今日理會得一件,便要做一件用?!蝗?,讀得這一件,卻將來排湊做,韓昌黎論為文,便也要讀書涵味多后,自然好。柳子厚云,本之于六經(jīng)云云之意,便是
要將這一件做那一件,便不及韓。③《朱子語類》卷9,第157~158頁。
柳宗元富于懷疑精神,而朱熹認為,讀書明理,雖然需要獨立思考,但先要沉潛,不能一開始就去質(zhì)疑,倘若如此,就難以虛心體會,難有真正的收獲,他說:
某向時與朋友說讀書,也教他去思索,求所疑。近方見得,讀書只是且恁地虛心就上面熟讀,久之自有所得,亦自有疑處。蓋熟讀后,自有窒礙,不通處是自然有疑,方好較量。今若先去尋個疑,便不得。又曰:“這般也有時候。舊日看《論語》,合下便有疑。蓋自有一樣事,被諸先生說成數(shù)樣,所以便著疑。今卻有《集注》了,且可傍本看教心熟。少間或有說不通處,自見得疑,只是今未可先去疑著。”④《朱子語類》卷11,第186頁。
在朱熹看來,注重沉潛的韓愈,對圣人典籍的把握也完整深厚,其文章“議論正,規(guī)模闊大”⑤《朱子語類》卷139,第3302頁。;柳宗元長于理性的思辨,文章“較精密”⑥《朱子語類》卷139,第3302頁。,但學習柳文“會衰了人文字”⑦《朱子語類》卷139,第3302頁。。比較而言,深厚渾融的韓文,比思理精細的柳文更難學,所謂“韓文大綱好,柳文論事卻較精覈,如辨《鹖冠子》之類。《非國語》中盡有好處。但韓難學,柳易學”⑧《朱子語類》卷139,第3303頁。。
值得注意的是,程頤論及工夫修養(yǎng),很少提到韓愈。程頤的格物論,與朱熹多有差異,朱熹的格物論主要和更多地強調(diào)對于外在事物的考究⑨陳來:《宋明理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99頁。。在這一點上,韓愈古文修養(yǎng)論與之多有可以相互啟發(fā)之處。朱熹雖然批評韓愈路徑有差,但他對韓愈、歐陽修等人的古文成就十分關(guān)注。他的工夫論與韓愈古文修養(yǎng)論的聯(lián)系,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再次反映了韓愈古文觀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意義。
責任編校:劉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