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朗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張世英先生的《歸途》是一本很有價值、很有意思的書,不僅寫了他個人的學術(shù)經(jīng)歷,而且映照出整個時代的面貌。我讀了后,感觸極多。不能盡談,只談兩點。
張世英書中提到兩個30年的對比,前一個30年張先生也十分努力,做了許多工作,特別是黑格爾哲學的研究和介紹,張先生自己說是在政治運動的夾縫中做學問,他在書中都寫了。我也有些了解。就拿張先生主編“光明日報”的“哲學”??瘉碚f,在哲學界影響是很大的,在當時是哲學味比較濃的一塊園地,我們作為學生都非常注意這個專刊,但是從總體上,這30年學術(shù)成果還是比較有限,因為那30年沒有真正學術(shù)意義上的研究。到了后30年,張先生回歸學術(shù),創(chuàng)造力開始噴發(fā)。
對兩個30年的對比,我深有體會。讀張先生的書,這使我想起我自己經(jīng)歷的幾個小故事。一是55年我剛進北大哲學系當學生時的經(jīng)歷。第一天進校門,一位老同學陪我辦入學手續(xù),路上向我介紹北大哲學系的情況。他對我說:“我們系的老先生完全值得信任,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可以上課了。”我聽了大吃一驚。“完全可以信任”“大部分可以上課了”,這和我腦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張先生書中寫的:“老教授大多數(shù)不得登上講臺講課,主要是作思想檢查或接受批判?!焙髞?958年“五四”北大校慶,陳伯達到北大講話,題目是:“高舉馬克思主義批判大旗,把北京大學建設(shè)成為共產(chǎn)主義大學”。他在講話中就點馮友蘭先生和賀麟先生的名字,說:“像馮友蘭、賀麟這樣的人,長期搞唯心主義,不進行深入的批判和自我批判,怎么行呢?”還有一個故事也是進北大不久,當時請哲學研究所所長潘梓年來給我們做報告。潘梓年是一位革命老同志。他的報告,我印象最深的是兩點。一是談矛盾同一性問題。他舉毛主席到重慶和蔣介石談判為例。他說毛主席當時和蔣介石談得很投機。你說他們兩個人怎么會有共同性呢?這是矛盾的同一性。再一點是他說,我們哲學工作者的最高任務(wù)是什么呢?就是今天中央發(fā)布一個決議、文件,明天你馬上寫出一篇文章對這個決議、文件加以論證、宣傳。這句話當時給我印象很深。當然,為中央決議、文件進行論證、宣傳是哲學工作者的一項任務(wù),是十分重要的,十分有意義的,今天仍然如此,但把哲學工作者的最高任務(wù)歸結(jié)為這一點,至少是很不全面的。哲學工作者、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還要研究基本理論,要研究宇宙、人生的一些根本問題,單就社會生活領(lǐng)域來說,也要研究前瞻性的問題,要為中央決策提供咨詢和建議,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要起一個思想庫的作用,不能限于對已有政策做論證。潘梓年的話說明當時理論工作的社會氛圍。這種氛圍不鼓勵你去做原創(chuàng)性、前瞻性的研究,這和我們今天提倡思想解放的氛圍大不一樣。這樣就可以理解那30年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為什么那么少了。這是一個故事。再一個是58年人民公社、大躍進的時候。當時北大哲學系請了大興黃村人民公社的一位主任來做報告。他主要是講高級社面臨種種矛盾,這些矛盾必然要求成立人民公社。我們聽了都感到他講得很生動、很精彩。這時有一位領(lǐng)導同志就說,現(xiàn)在真正的哲學家并不是書齋里的學者,而是像這位公社主任這樣的干部。我們聽了覺得這個話非常對。馮友蘭先生也認為這個話非常對。但是他補充了一句,他說,現(xiàn)在的哲學家當然是人民公社的干部,不過像哲學史、邏輯這樣一個學問總還得有人去研究,像我們這些人可以做這種研究,當然我們不能叫做哲學家,我們可以叫做哲學工作者。當時就有人說,你看,馮友蘭還是不愿意退出歷史舞臺。這個故事也說明當時一種社會氣氛。這種氣氛不鼓勵學者們進行學術(shù)性的研究,當然也不鼓勵學者們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
第二個30年就完全不同了。張先生自己說是踏上了返回自己思想家園的歸途。《歸途》一書的書名就由此而來。張先生在這30年做出了許多為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成果。這兩個30年的變化,不僅張先生如此,其他學者 (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今天我們紀念改革開放30年,這30年確實值得紀念。沒有改革開放,中國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盛世的面貌,中國的學術(shù)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繁榮。所以我作為經(jīng)歷了這兩個30年的一個人文知識分子,和大家一樣,對改革開放始終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和喜悅之情。
我們北大發(fā)明漢字激光照排的王選院士曾經(jīng)說,研究計算機的學者,30多歲是頂峰,過了40歲就走下坡路了,過了60歲就什么也干不了了。這是說一個學者的創(chuàng)造性與年齡有關(guān)系。王選說的這個高峰年齡,對于技術(shù)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一些學科來說,確實如此,但是對人文學科來說,并不合適。人文學科的學者的學術(shù)高峰多數(shù)要在中年之后。因為人文學科—要長期的學術(shù)積累,二要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所以年輕人成不了哲學家(當然也有極少數(shù)例外,如王弼)。黑格爾說過,同一句格言,年輕人說出來和老年人說出來,內(nèi)涵是不一樣的。這是人生體驗不同。所以很多人文學科的學者,年齡很大依然可以做出重要成果。馮友蘭先生、朱光潛先生在文革中都作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受到批斗,文革之后,他們都已是80和80多的高齡,但是他們依然做出一個又一個重大學術(shù)成果,顯示出驚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馮先生說他是“欲罷不能”,他說這就像一條蠶,既生而為蠶,便只有吐絲,它是“欲罷不能”。張先生也是欲罷不能。特別是近10多年,他連續(xù)出版了《天人之際》(1995)、《進入澄明之境》(1999)、《哲學導論》(2002)、《境界與文化》(2007)等著作,同馮先生、朱先生一樣,顯示出驚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
張先生這30年的作品不僅在數(shù)量上五六倍于前30年的作品,而且形成了、結(jié)晶出了一系列原創(chuàng)性的哲學觀點。張先生這些原創(chuàng)性觀點是在會通中西哲學的基礎(chǔ)上提出來的,也就是馮友蘭先生說的“接著講”。哲學史家是“照著講”,哲學家是“接著講”。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不一定“接著講”,人文學科一定要“接著講”?!敖又v”不是“照著講”?!敖又v”是發(fā)展,是揚棄,是飛躍。對人文學科來說,“接著講”才可能有原創(chuàng)性。當然,“接著講”,還要思想解放,要敢于突破舊說,才能有原創(chuàng)性。思想解放我們天天說,但真正思想解放,敢于突破舊說,并不容易,這需要理論勇氣。張先生著作的原創(chuàng)性,是融會中西哲學的成果,同時也是思想解放的成果。這一點,我想大家讀張先生的書時一定會有感受。
我個人深受張先生這些著作的啟發(fā)。近3年我在寫一本美學基本原理的書,也是想把我這30年的美學研究做一個概括和總結(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稿。我想再做一番補充修改即可交出版社出版,我的書名是《美在意象》。我也是“接著講”。從遠一點說是從柏拉圖、老子、孔子接著講,從近一點說是從王夫之接著講,再近一點就是從海德格爾接著講,從朱光潛、宗白華接著講。我的努力是想在北大老一輩學者朱光潛、宗白華等人的基礎(chǔ)上把美學基本理論的建設(shè)往前推進一步。我在書中就大量吸收了張世英先生的研究成果。今天沒有時間詳細談。我只提兩點。一是張先生對超越主客二分的“萬物一體”的哲學的闡述,這對于我們突破美學研究的舊的思維模式,對審美活動 (美和美感)獲得一個新的理解有重大的啟發(fā)。再一個是對人生境界的論述。人生境界的學說是馮友蘭先生哲學思想的一個核心內(nèi)容。馮先生說,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就是人生境界的學說。張先生從馮友蘭接著講,把哲學定性為提高人生境界的學問。我非常贊同馮先生、張先生的說法。我研究的是美學,我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zhì)和文化品格,但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jié)起來是提高人的人生境界。所以我那本書最后一章就是講人生境界。這是受馮先生、張先生的啟發(fā)。
張先生這30年的成果再一次證明,人文社會科學的原創(chuàng)性的高峰年齡一般并不在30歲,而是在中年之后,甚至是在黃昏時分。李商隱有兩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蔽覀儽贝笥形粭钚两淌诎阉牧藘蓚€字:“夕陽無限好,妙在近黃昏?!边@兩個字改得妙極。我曾寫了一篇500字的文章闡釋黃昏之妙。我講了三點。其中一點就是說,人到了晚年,有可能獲得一種生命 (時間)的自覺,因而在最后的生命段中,往往會進發(fā)出驚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時他每個瞬間的創(chuàng)造,從生命的高峰體驗的角度說都具有永恒的價值。這是瞬間即永恒的境界。
張先生說,他雖然身體有些疲憊,但他胸中仍然波濤洶涌,萬馬奔騰。張先生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依然十分旺盛。張先生明年就是“米”壽。望之以“米”,期之以“茶”。我相信,在今后的第三個30年中,張先生一定會為中國的哲學、為中國的文化做出新的貢獻,一定會給我們更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