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芳[南昌大學人文學院, 南昌 330031]
作 者:閆芳,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理論與批評。
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題記中表達出對事物“內(nèi)容”的抵觸,她認為事物的內(nèi)容是微乎其微的,而通過其“外表”,也可以說是形式可以洞見世界的隱秘之處。由于受古希臘藝術模仿論或再現(xiàn)論影響至深,藝術本身就成了需要辯護的問題,藝術是否有用、是否是謊言、是否是虛假等成了人們辯論的話題,而正是對藝術本身的辯論,將藝術劃分成了“形式”和“內(nèi)容”兩個方面,這也就導致“把內(nèi)容當本質(zhì)、把形式當附屬”這一觀念的誕生。
蘇珊·桑塔格認為,雖然藝術家和批評家已經(jīng)接受藝術是主觀表現(xiàn)的理論,但人們始終認為“所謂藝術作品就是其內(nèi)容”,以致在欣賞藝術品的時候,很容易將聚焦點定位在它的內(nèi)容上,認為某個藝術作品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才是藝術的本質(zhì),這樣的觀念被稱為“內(nèi)容說”。顯然,這種觀點是桑塔格強烈反對的,她認為內(nèi)容說“是一種妨礙,一種累贅,是一種精致的或不那么精致的庸論”①。在她看來,藝術作品首先是其內(nèi)容的觀點已經(jīng)偽裝成一種接觸藝術作品的方式而被永恒化了,特別是一些嚴肅看待藝術的人們過分地強調(diào)了藝術的內(nèi)容,這樣的趨勢也就導致人們對藝術內(nèi)容進行闡釋的欲望。而人們自身的差異性也導致闡釋的多樣性,每個人都試圖去說服別人認同自己的觀點,以致闡釋不斷地持續(xù)下去,人們也就更加固執(zhí)地認為,藝術作品一定是有內(nèi)容的。桑塔格進一步說,當今時代的闡釋是反動的和僵化的,“闡釋還是智力對世界的報復”。闡釋者往往以為自己在運用智慧去解讀藝術,其實恰恰相反,他們破壞了藝術,報復了藝術而不自知。闡釋世界,反而使世界貧瘠和枯竭,建立的是“意義”的影子世界,鑒于闡釋對世界的破壞,桑塔格提出為了使我們能夠更直接地再度體驗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要去除對世界的一切復制。
對藝術作品進行內(nèi)容式的闡釋,其實是在拒絕其獨立存在。闡釋將獨立自主的藝術品消減地只剩下內(nèi)容,以便達到對藝術的控制。在文學中,闡釋這種平庸作風更加流行,文學批評家們的功能變成了轉化,即用其他的東西去替代文學中原有的成分。作為理解事物的一種現(xiàn)代方式,闡釋被運用于一切品味的作品,在闡釋者那里,似乎找到了作品的所指,就找到了駕馭作品的關鍵。事實上,正是由于某些自命不凡的意義,才使作品顯得有缺陷、不真實、不自然,缺乏說服力。單一的闡釋其實扼殺了對作品理解的多元性,它拒絕了對作品進行多重理解的可能性,使其變得僵化,而那些想從作品中找出內(nèi)容的闡釋者,其實是冒犯了藝術,是不可靠的。
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另一次死亡》就可以看作是桑塔格筆下逃避不可靠闡釋的典型文本。博爾赫斯是一個擅長制造“迷宮”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往往讓讀者難以解讀,其短篇小說《另一次死亡》涉及死亡、時間和記憶,并且具有元小說的特征。讀者若是直接跟隨敘述者“我”的思路讀下去,將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出現(xiàn)了很多讓人迷惑的疑團,并且發(fā)現(xiàn)小說中人物的敘述帶有很多不確定性。小說中的人物傳達出來的信息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前后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如第一段提到大約兩年前“我”收到甘農(nóng)的來信,說是給“我”寄來了也許是第一個西班牙譯文的艾默生的長詩《往昔》,并且附言唐佩德羅·達米安因肺充血去世的消息,而小說后面甘農(nóng)卻告訴“我”他根本沒有翻譯計劃,并且對達米安毫無印象。而“我”從塔巴雷斯上校那里獲取的信息也是不一致的,第一次,上校告訴“我”,達米安在馬索列爾戰(zhàn)役中是一個膿包;第二次當阿馬羅醫(yī)生告訴“我”說達米安在戰(zhàn)役中視死如歸,死時還不滿二十歲的時候,上校卻說他第一次聽說有一個叫達米安的士兵;第三次上校給“我”來信說他理清了頭緒,記起了那個帶頭沖鋒的達米安。上校的記憶反復無常,然而不管哪一次表述,他口中的達米安都和“我”心中的達米安不一致。接下來作為小說中表述者的“我”還提到一些事實:“我”在瓜萊瓜伊楚沒找到達米安住過的小屋,當?shù)厝艘膊挥浀糜羞@么一個人存在過,那么“我”最初回憶的在1942年和達米安的交談也許就是虛假的,而甘農(nóng)給“我”寄過來的達米安的照片原來是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坦伯里克扮演奧賽羅的劇照。這種不確定的敘述方式誘使讀者想要探究出事實的真相,然而這篇小說本身復雜的結構及其敘述的不確定性,使得那些試圖從其作品中去發(fā)現(xiàn)意義、挖掘文本真實意圖的批評者們陷入了闡釋的困境。因為意義的不確定、記憶的不確定以及小說中人物存在的合理性等問題,試圖從小說中找到“內(nèi)容”的闡釋者犯了難,使得闡釋難以進行。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談到的為了逃避不可靠的闡釋,藝術有可能主動出擊,用自己的方式抵抗不可靠的闡釋,《另一次死亡》就是這樣,具有強烈的反闡釋的傾向,最終達到了不可被闡釋的目的。
在《另一次死亡》中,敘述者“我”其實是從比埃爾·達米安尼在《論萬能》中得到啟發(fā),理清了達米安故事的脈絡,并理解了其悲劇性。1904年馬索列爾戰(zhàn)役中,20歲的達米安表現(xiàn)怯懦,然而歷史無法更改,達米安在后來的生活中試圖去洗清這一恥辱,他暗自思忖,希望歷史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將扭轉自己怯懦的形象,達米安在自身的戰(zhàn)斗中生活了幾十年,直到1946年達米安在臨死前的譫妄中幻想自己表現(xiàn)英勇,率先做最后的沖鋒,直到一顆子彈打中了他前胸。于是便有了這樣的一個結局:1946年的達米安死于發(fā)生在1904年的馬索列爾戰(zhàn)役之中,這就是達米安在幻想中的另一次死亡。
達米安故事的脈絡理清了,然而敘述者卻說,“我不敢肯定寫的是否都是真事,我懷疑我的故事里有些虛假的回憶?!边@時候,一些原打算對小說做出的闡釋徹底土崩瓦解了,可以說這是對讀者設置的又一個反闡釋障礙。然而批評家對這篇小說并非束手無策。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指出,要想使批評服務于藝術作品而不是取代藝術作品,應該更多地關注藝術中的形式,而不是過度強調(diào)內(nèi)容,應該將關注的焦點從內(nèi)容轉向形式,對于文本做形式分析而不是內(nèi)容分析。
博爾赫斯反對小說成為宗教的道場、道德宣傳的工具或者是政治強暴的對象,他也反對讀者在他的小說中尋找寓言或象征。博爾赫斯本人也不喜歡被歸屬于任何流派和團體,但他反對闡釋的做法和桑塔格有異曲同工之妙?!读硪淮嗡劳觥分?,那些讓人困惑的各種記憶和事實、虛構與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將它的主題定義在任何一點上都有失偏頗,這也正是作者想要達到的效果。
可見,對小說的解讀還是有路可走的,讀者或者批評家可以將闡釋的焦點放在小說的形式上,正是獨特的藝術形式,使《另一次死亡》獲得了更為長久的藝術生命,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獨特的結構,它打亂了線性敘事的傳統(tǒng)做法,給讀者制造出“文本的迷宮”。要想走出這迷宮,首先就要把握小說的敘事結構。小說設置了很多伏筆,比如敘述者“我”如果提前找了記憶中甘農(nóng)寄過來的照片,就能發(fā)現(xiàn)自己記憶的失誤,可是小說開頭卻說:“甘農(nóng)把那張照片寄給我,我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沒有尋找,也不敢找?!薄拔摇比绻桓艺夷菑堈掌敲次覍_米安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記憶中,以致上校和阿馬羅醫(yī)生跟著我犯了同樣的錯誤,對“我”記憶中的一個虛構的形象進行了評價。
《反對闡釋》中,桑塔格最后提出要恢復人們的感覺,反對從藝術作品中發(fā)現(xiàn)內(nèi)容,而應該直接看到作品本身。藝術評論的目標應該使藝術品更加真實,使我們自身的體驗也更加真實。所以批評的功能應該是顯示它如何是這樣,“甚至是它本來是這樣,而不是顯示它意味著什么”。也就是說,應該提倡對藝術的欣賞態(tài)度,對藝術作品外表作一種真正精確、犀利、細致周到的描述,因為藝術就是那樣,而不是我們想它“那樣”。
博爾赫斯的小說往往包含著很多語言意義的多層面性,其文本空間也極具張力。他曾說,如果人們讀他的作品,有如欣賞一支樂曲或者品嘗一杯咖啡,那么他就心滿意足了。他的文學觀念可以說是建立在“娛樂性”之上,博爾赫斯追求創(chuàng)作中的美和閱讀的“娛樂性”,這和桑塔格追求的感性閱讀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
桑塔格后來提出了“新感受力”,這意味著大眾文化和先鋒派藝術開始明確地與高級文化爭奪文化領導權,他不再熱衷于逆轉既定的二元對立價值評判標準,而是一如既往的“反對闡釋”,就是擱置一切價值評判,或者保持價值中立,“新感受力”懷疑被權力所操縱的現(xiàn)代媒體傳播的政治無意識的催眠術,它不想對思維強加上一種秩序,因而也給人們帶來了愉悅的感受。
不管是桑塔格還是博爾赫斯,理論抑或是實踐,任何理論都不是絕對的,都有其缺陷,在批評藝術作品的時候,內(nèi)容和形式應該辯證地結合在一起,不可偏頗的重視任何一方,只有這樣,真正有效的闡釋才能發(fā)揮其說服力。
① 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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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黃穎.從闡釋學與反闡釋學的角度分析博爾赫斯的《另一次死亡》[J] .文史,2011(11) (上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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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陳云.是真還是幻——是誰改變了記憶?——讀博爾赫斯《另一次死亡》[J] .外國文學研究,201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