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立 春
□伍中正
莊里的人是掰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算著農(nóng)歷節(jié)氣的,特別是立春。
在羅木的心里,他覺得立春這一天非常特殊,有必要大喊。
吃過早飯,羅木跟女人馬小春商量:立春了,想在村里大喊幾聲,舒服舒服。
馬小春說,羅木,你活回去了,還像小孩似的發(fā)神經(jīng)?立春這日子,莊里哪個不知,誰個不曉?大喊幾聲,就能舒服?
羅木臉上堆笑,說,是想發(fā)點神經(jīng)。可這些年,很多人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有的把日子過得不像農(nóng)村人過的日子,連農(nóng)歷節(jié)氣都不清楚了。
馬小春說,羅木,你還真能耐呃,就你清楚節(jié)氣就你清楚日子?你發(fā)神經(jīng)吧!
羅木說,你讓我發(fā)一回神經(jīng),再說,我只是扯著嗓子喊幾聲,不會有什么大礙的,能把天喊塌下來?能喊破嗓子?
馬小春說,羅木,你還真發(fā)神經(jīng)?你發(fā)吧發(fā)吧,讓我看看來著!
馬小春再不多話,也沒有攔羅木,讓羅木走了。
羅木就往瓦窯村的高處走。羅家莊的高處實際上是一個山岡,不算高。中午,羅家莊的太陽明晃晃的,陽光很像勁道的面條,給羅家莊的人的感覺很舒服,無法言說的舒服。
立春了—立春了—
羅木幾乎是扯著嗓子喊的。一年中,羅木這樣扯著嗓子喊的次數(shù)不多。他清楚地記得,他當隊長的幾年中,無非是在清明節(jié),墳地燃放的鞭炮或點著的蠟燭引燃山火,他才使勁扯著嗓子喊莊里的人去救火。無非是村里的哪戶人家的牛被偷了,他扯著嗓子喊人把偷牛的盜賊捆起來送到鄉(xiāng)派出所。
羅木的喊聲很快在羅家村飄蕩開去。瓦窯村里很多人聽到了喊聲,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田,再望望遠處的山,很快感受到了立春的氛圍。
羅木的喊聲,馬小春當然聽到了,很明顯。
馬小春懶散地站在禾場上,小聲說,羅木,你聲音還不小呃,莊里的小妖精,肯定聽到了。
馬小春沒有猜錯,一點也沒有猜錯。羅木喊過五遍后,要去小妖精家里。
羅木站在小妖精的屋前,大聲喊:立春了!小妖精!
小妖精的屋是莊里最矮的屋。小妖精在低矮的屋里照顧一起生活八年的男人糠籮。小妖精發(fā)誓要對糠籮好,她還發(fā)誓要陪糠籮一起度過最后的時光,下輩子跟糠籮還做夫妻。
八年里,小妖精經(jīng)歷了莊里其他女人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一切。拿羅木的話說,村里稱得上好女人的只有小妖精。拿馬小春的話說,莊里最苦的女人就是小妖精,一年四季抱著個站不起說不來話的病人。拿老隊長肥牛的話說,小妖精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要跟糠籮好的,她內(nèi)心的強大,無人能比。
看著小妖精低矮的屋,羅木有一個很大的想法,他要讓小妖精低矮的屋成為過去。
小妖精穿著一件紅色的夾襖出來了,夾襖的領(lǐng)子是白色的。夾襖上的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那一圈白色無法熄滅夾襖的紅。
小妖精站在羅木面前,樣子非常平靜,目光非常平靜地看著羅木。
羅木說,小妖精,糠籮已經(jīng)走了一年了,你這屋,我想發(fā)動莊里的人湊點錢,翻修一下。
小妖精搖搖頭,說,羅隊長,用不著,這低矮的屋是我跟糠籮這么多年留下的一點念想,不用翻修。再說,我很快要出去打工了,往后,掙點錢,繼續(xù)還我在娘家借的債。
羅木的眼里,一陣濕潤。
臨走,羅木說,立春了。
小妖精說,立春了。
羅木回來的時候碰到了老隊長肥牛。肥牛的腿有些顫了,手里拄著拐杖,才把步走得穩(wěn)當些。羅木站在肥牛面前。肥牛拍拍羅木的肩膀,小聲說,響亮!響亮!你比我當年喊得還響亮。
羅木說,比不上,比不上。老隊長當年的喊聲能把山里的野豬都嚇跑。
羅木仍在謙虛。
羅木說,馬小春在家里找我有事,不陪老隊長說話了。
羅木走了沒多遠,肥牛用拐杖指著他的背影說,謙虛個屁,老子當年,還不是像你這樣喊著,只是老子現(xiàn)在喊不出聲了。
回到家,馬小春問,見到小妖精了?
羅木說,見到了。不過往后很難見到了。
馬小春問,咋了?
羅木說,小妖精要出去打工,我攔了她。
馬小春說,羅木,你憑啥攔她?
突然,羅木一聲大喊:立春了—那聲音,拖得老長。
馬小春捂著耳朵,傻傻地看著眼前的羅木。
(原載《短篇小說》2014年第4期 黑龍江姚志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