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范文質(zhì)老先生是我啟蒙老師之一,當時他在呼蘭師專中文系任教。他的學問做得很好,就常去討教,有時也能討杯酒喝。去得久了,就學會讀書,讀別人沒興趣、不常見、有一定難度的書,學會整理和有秩序地讀。性情也有了變化,面對連續(xù)退稿,也不像從前那么上火,淡然了許多。后來就分開,他去了大慶,我到了省城。
三十年過去,來往不多,消息總是有的,我同他的兒子是好友,也偶爾通過電話,見面好像只有過一次。最近我非常自責,常去大慶,干什么時間都有,只是沒去看他。每次上車時,都有計劃,可一上酒桌和麻將桌就啥都忘了,總覺得大家都好。
最近我常常自責,因為我也快老了。
每當范老師出書,他總記得送我,好像都在第一時間,我收到后心里就覺得我的為人是有問題的,該去看看老師。在我主持黑龍江日報副刊的時候,他也曾給過我短詩,我沒有發(fā),但積攢了好多關于怎樣“歌唱祖國”的話想同他說。
最近范老師的自選集出版,我認真地看了,是在凌晨,戒了半個月的煙,我點著一支。
這本文集中收錄他早年記事、經(jīng)驗隨筆、杜甫研究和一些古體詩。比較全面地體現(xiàn)他一生中的寫作成果,文字中彌漫著家庭式的溫情,對世間,對所有人都是友好的,對生活本身也很知足,一個老人,一個很中國式的人生態(tài)度。
這是本好人寫的書,那么什么是好人呢?心中有善,即便在街頭挨一巴掌,首先想到是他認錯人了,從不以惡度人。即使被人壞也覺得是無意或一時的錯誤。而今天再說善良,人們會驚奇地看你,總做善事就要催你看心理醫(yī)生了。
他平靜地、友善地、寬容地寫,而我不能用同種心情去讀,我有沖動,有憤怒,想去砸某棟大樓的所有的玻璃。
六十年前,因一篇小文章,他成了學生右派,在他自己還不知道“右派”是什么的時候,在校園中同別的農(nóng)村學生一樣小心地、謹慎地對待一切的他,驚恐地接受那個罪惡的結論,天塌下來了。那時他從心眼里愛黨,愛新中國,可他也愛知識,這就錯了,奪取政權是野蠻戰(zhàn)勝文明,鞏固政權這招還靈,知識就是罪惡。
于是,就讓他去一個最不想去的,陌生的地方,讓他不好受,那時的社會有特色,好像讓有些人不好受就是全國人民最好受的時候,游戲有好多種,玩人最刺激,在一定意義上我感謝那場運動,它使我遇到了范老師。
他總是戴一付茶色的眼鏡,我曾問過他,文革挨斗時大燈泡把眼神經(jīng)烤壞了。
就用這雙眼睛重新凝視過去的遭遇時,他筆下顯得不那么在意,坦然面對,記錄的都是好人和好事,很少有怨,沒寫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承受不公,難道真是一個集體的錯誤?如果是集體你就拿他沒辦法。
這是為什么?
“連續(xù)三年當了豬倌,在我的麾下大大小小的嘍啰們有近百頭之多,且不說一日三餐,十二印大鍋要煮三遍豬食,需耗費多少時光,還要給外來的母豬找公豬配種,招之即來,隨叫隨到……”(《小鎮(zhèn)情懷》)
我想起流沙河寫右派生活的詩:
“紙窗亮,負兒上工場
愛他鐵齒有情
養(yǎng)我一家四口
恨他鐵齒無情
啃我壯年時光”
“小鎮(zhèn)的人們淳樸、善良,也很勇敢,我被人拉上卡車游街示眾,胸前掛的那塊打著紅杠杠的大白牌子上的罪名步步升級,由‘右派分子而為‘牛鬼蛇神,由為‘修正主義而為‘現(xiàn)行反革命,我辯白時,歹徒們始則拳打腳踢,逼我住口,群眾們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小鎮(zhèn)情懷》)
范老師或許不記得誰打他了,卻牢記人們喊的“要文斗不要武斗”,幾十年后仍對少受皮肉之苦而心存感激。
“勞動改造幾個月沒有回家,動身之前,滴水未進,饑餓的身子,走起路來,頭昏眼花,搖搖晃晃。路過孟井小街,走著走著迎面遇上一個熟人,叫常世貴,原是本縣蓮花公社的小學老師,他從綠色的書包里掏出兩個玉米餅子,你吃,你吃。一口氣全部吞下,其甜無比,其香無比,其樂無比……”(《一大一小兩件事,切入腦際印痕深》)
就這樣他熬著自己的青春歲月。
在苦難中,他學會了忍受,學會了怎么過無奈的生活,學會安靜地笑,學會記著生活中的“好”。雖然這“好”是很少也很普通,但他記著,用這種善良,對待世間的惡,使他在年逾八十身心都很硬朗。
散文《刀光閃閃》寫得很好,一架牛車陷進坑里,肚帶快把牛勒死了,一個小伙子跳下坑,亮出一把日式軍刺,挑開了肚帶。那把軍刺范老師熟悉,幾年前就是這把軍刺頂著他的后背,把他押回家,去取換洗的衣服,而軍刺的主人突然低聲說,多待一會兒,有人來我通知你,收起了軍刺。幾十年后的記事,他喜歡那個是造反派的小伙子。
至少在寫作中沒有怨,也許覺得生活的命運不都那么差,他有個溫暖的家,身邊有善良而友好的人們,還有一批批敬重他的學生。有人關閉了他生存的門,他為自己開了一扇窗,于是,陽光還在。
沒有怨是因為有愛,怨是礁石,愛是潮水,愛在親情也在世情,他走遍祖國好多河山,留下那么多贊美的詩篇,我想象他心中愛的樣子,像個中國結吧,根扎得很遼遠。
寬容,是他性格中固有的,還是后來對中國怪事的一種認知?我讀到了他的寬容,于是就越發(fā)敬重,于是就想起一段古話:勝不驕,敗不氣餒,胸有波瀾而面如平湖者,可做上將軍。
有一年,黑龍江大學的陳隄教授來呼蘭看他曾經(jīng)的右派學生,范老師約我陪同。老中青三代走進當時的結核病療養(yǎng)院,那里是曾經(jīng)的將軍府,至于是什么將軍至今不曉。陳教授站在一座石頭臺上說,這叫釣魚臺,三十年代初,來過這里,那時的呼蘭河就在臺下,河水很寬……我的天,現(xiàn)在站這看呼蘭河叫遙望,離這釣魚臺好幾里地呢,當年的蕭紅跨河而去,真真要費些力氣呢。
至今我無法想像,呼蘭河是改道了還是變瘦了,正像我今天對苦難中走來的老人面對世間的不公,平和而寬容的笑發(fā)生疑問一樣。
老人喜歡寫童年已成為一種定式,一是童年生活突然地變得清晰而生動,二是懷舊是老年生活的一項內(nèi)容,懷舊是快樂的。
范老師的筆下單純而快樂的童年記憶,立起了五光十色的山野,善良而勤勞的鄉(xiāng)鄰,貧窮但無憂無慮的玩伴們……我意外地想到,那是舊社會,地主哪里去了,剝削與被剝削的生活實例呢?我們可憐的民族哇,在某一時段,生造出一個假想敵來,放在人們的對立面,如同唐吉訶德去大戰(zhàn)風車,與其戰(zhàn)斗其樂無窮,誰在樂呢?
為寫朱瑞將軍,我也曾到過遼寧的義縣,現(xiàn)在才知道,范老師心中最美的風景也在義縣。
最近一定要去看他,又到歲尾,我要帶著迎接新年的祝福,看松恰逢雪落時,范老師還能喝上三杯老酒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