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冬生

風，連綿不絕無休無止的風，吹遍整個世界的前世今生。

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小小角落，古印度后期吠陀時期一個叫迦毗羅衛(wèi)國的小國里，有一個大徹大悟的人，正盤腿端坐在一株殊勝的菩提樹下，手持經(jīng)卷閉目禪思。突然，一股奇異的大風吹來，刮走他手中的經(jīng)卷，在風力的撕扯下，經(jīng)卷碎成千萬片，像翻飛的蝴蝶，飛向世界各地，落到那些正在遭受苦難的勞苦大眾手中，于是，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開來。

這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當佛祖釋迦牟尼的福音駕著神風，穿越千山萬水，穿透歷史迷霧，飄落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廣袤無邊的雪山草地上時，像蒲公英播下的種子，大山回蕩的和聲，在冰冷無極的高山大川上，在心平如鏡的圣湖邊，在峰回路轉(zhuǎn)的岔道間，在向天仰望的人叢中，在藏民們的心尖上，迎風生長起一種獨特的風物，牽起生命的繩索，張開心靈的翅膀，站在風口浪尖，向著風的方向，如上天的階梯，似靈魂的旗幟，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等待神風的到來，期盼神風的歸去。

這種迎風生長的風物就是經(jīng)幡，藏語叫隆達，因為“隆”在藏語中是風的意思，“達”是馬的意思，人們更習慣稱它為風馬旗。

風馬旗是青藏高原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如果你來過藏區(qū)，你一定印象深刻，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會看見它們，一片片，一串串，一叢叢，張開五顏六色的翅膀，扯起輕舟遠揚的風帆，撐起神秘夢幻的天堂傘，在你經(jīng)過的每個路口，在你翻越的每座山頂，在你邂逅的每座白塔，在你朝覲的每個寺院，靜靜地等著你，等著你。即便你沒來過藏區(qū)，你也一定在電視上見過它們，在天空永恒的蔚藍里，在大地蒼茫的軀干上，或懶懶散散地曬著高原永不褪色的陽光，或迎著喜馬拉雅的雪風飄飄揚揚，在你心靈的某個路口等著你。只要你親眼看見它們，你的身體和靈魂便會瞬間凈化，無聲消融，輕若蟬翼，幻化如風，迎風起舞，向著天堂和夢想的地方，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是什么吸引了你遠渡的目光，引領(lǐng)你隨風起舞，飛升世外，向著夢幻的天空？是那一面面輕飄飄的旗幟，還是那來去無影的風？

也許你說不清楚，你只是受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神秘力量驅(qū)使，自由地，散漫地，甚至是盲目地，和風馬旗一起隨風起舞。

有一天，當我像秋天無心跌落的黃葉，被另一股風，吹拂到布滿風馬旗的地方，一駐就是十多年。我漸漸懂得，其實在人靈魂深處某個濕潤的地方，都生長著一顆生命樹，無形無色，卻生命力旺盛。而風馬旗，就是那些被信仰充滿的藏族人，借助傳說的風力，將它們從靈魂深處物化移栽到現(xiàn)實的土壤上，風是它們動力，風也是生命樹蓬勃生長的命力。不然，對風馬旗一無所知的你，怎么會那么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地和風馬旗融為一體？

我們還是一起來看看風馬旗吧，它們飛翔的翅膀大多由方形、角形、條形的五色布制成，也有麻紗、絲綢的，小可到一條一縷，大可到整匹整幅，或串接于繩，或披掛上陣，視其環(huán)境、地勢、用途張掛，可長可短，可疏可密，長者達數(shù)百米以上，密者數(shù)十上百層懸掛，有的還組合形成規(guī)模宏大、經(jīng)絡(luò)縱橫、占地數(shù)百上千平方米的經(jīng)幡城；或攀附于木，昂然挺立于寺院、佛殿、經(jīng)塔、山頂、村口、宅院、神山、圣湖、山道上，有的還成片林立、密密匝匝占據(jù)整片山坡形成氣勢恢宏、攝人心魄的經(jīng)幡林；或以一個支柱為圓心，整匹整幅的經(jīng)幡由頂端向四周呈放射狀發(fā)散或?qū)訉迎h(huán)繞，形成一把富麗堂皇的撐天大傘般的經(jīng)幡塔。另外還有一種，那就是紙印“風馬”，大者尺余，小者僅幾厘米，最常見的就是風馬圖像印在四五公分見方的紙片上。它是藏民們對天神、山神、贊神和龍神以及佛事祭祀活動時祭獻拋撒的吉祥物。這些形制各異、色彩鮮艷的風馬，在大地與蒼穹之間隨風飄蕩搖曳，構(gòu)成一種連天接地、神秘悠遠的開闊境界。

只要你稍加留心，不難發(fā)現(xiàn)，不管風馬旗的外在形式怎樣富于變化，它的顏色只有藍、白、紅、綠、黃五種。這五種顏色的幡條串在一起，最頂端的藍色幡條象征藍天，藍天下的白色幡條象征白云，白云下的紅色幡條象征火焰，火焰下的綠色幡條象征綠水，綠水下的黃色幡條象征土地。五種顏色的排列形式，正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客觀大自然物質(zhì)存在的立體排列形式，因此，像大自然中天地不容顛倒一樣，這五種顏色也不容錯位。當自然界天地平安、風調(diào)雨順的時候，人間便太平祥和、幸福康樂；當自然界天地失調(diào)、禍患連連的時候，人間便災(zāi)害重重、民不聊生。世世代代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人，受廣闊天地的限制，得茫茫草地的恩惠，承漫漫風雪的摧殘，他們對大自然的嬗變十分敏感，企盼天地祥和的心愿便自然而然地生長在了他們用靈魂編織的風馬旗上，這不僅深刻地揭示了人與自然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還絕妙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靈魂對應(yīng)的心靈自然，這不也正是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那份最原初也最本質(zhì)的不舍戀情和深沉訴求嗎？

如果說，色彩的象征還過于隱晦，還不足以彰顯我們豐富的內(nèi)心，那么，我們再一起來看看風馬旗上的那些圖案吧。常見的風馬旗中心有一匹矯健的駿馬，馱著燃燒火焰的佛法僧三寶，四周分別是四頭神獸：老虎、獅子、鵬鳥、龍。老虎棲息于森林中，老虎的形象象征著木和風；獅子居住在山上，獅子的形象象征著土；鵬鳥飛翔在天空，雙角噴發(fā)出火焰，這種形象象征著火；龍生活在大海中，龍的形象象征著水。風無處不在，風即天。在這里沒有把森林、高山、大地、天空、河水、大海作為六種自然物直接畫上去，而把在這些環(huán)境中生活的動物形象作象征，可見它不是僅僅表現(xiàn)六種自然物，而是把它們作為主要內(nèi)容。中間的駿馬是神速的象征。祈愿受六種自然物制約的世間一切事物，由對立轉(zhuǎn)向和睦，由壞轉(zhuǎn)向好，由惡轉(zhuǎn)向善，由兇兆轉(zhuǎn)向吉兆，由厄運轉(zhuǎn)向幸運。而馬背上燃燒火焰的佛法僧三寶，就是促成實現(xiàn)人們心愿的如意吉祥。風馬中的五種動物象征人類的五種組成部分，即馬象征靈魂（或吉祥），鵬象征生命力，虎象征身體，龍象征繁榮，獅象征命運。說到這里你心中一定明了，風馬旗完全是融情感與理性為一體的產(chǎn)物，人類的理性認知、情感指向、心中祈愿，被那些聰明的藏族人以藝術(shù)化的手段，多么形象又多么深刻地描繪出來，這不就是我們每個人無可名狀卻又血肉豐滿的靈魂的精神外現(xiàn)嗎？endprint

就像一切藝術(shù)化的過程，風馬旗在不斷豐富血肉、醞釀情感的過程中，它的內(nèi)心——藏民們的心聲，便從鮮活的生命體中凸顯出來，蝌蚪一樣浮游在這片由天地人心構(gòu)筑的精神空間里。這些蝌蚪一樣浮游的生命就是藏文。只要你懂得它們，你一看就會明白，它們是佛陀教言、佛教經(jīng)文、六字箴言的肉身，是佛陀大慈大悲的指引，是生命解脫輪回之苦的法門，是謀求幸福從天而降的憑信，是藏民們心尖上舞蹈的靈魂……明明白白，干干凈凈，無遮無掩，自然而然，寫在永恒時間的正面，孕育在隨風起舞的風馬旗中，袒露在天寬地闊的青藏高原上，與整個有形無形的大自然融為一體，與整個生命融為一體。即便我們對風馬旗一無所知，只要我們一踏入這片神奇的土地，進入風馬旗無處不在的異度空間里，我們就會真真實實地感受到這種超強的生命氣場，就會從風馬旗張揚的色彩和神秘的圖案字符中接受到一種超凡脫俗的生命訊息，引領(lǐng)我們一步步回過頭去，撥開雜草重生的路跡，漸漸抵達內(nèi)心深處那片隱秘的濕潤地帶，看見那棵無形無色卻生命旺盛的樹，迎著喜馬拉雅的雪風，夢一樣膨脹起來，沖破我們被貪嗔癡緊緊壓縮的軀殼，和風馬旗一起飛翔。

這是一種多么神奇的自我清潔過程，多么奇妙的超越自我感受，一個人，突然裂變成兩個人，或者找到屬于內(nèi)心的自己，亦或是清晰看見自己的內(nèi)心。我相信，到過藏區(qū)的人只要用心感受了風馬旗，一定領(lǐng)受過這種超凡的奇跡。只是，我們內(nèi)心的語境各有不同，現(xiàn)實的表述又千差萬別?？梢哉f，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風馬旗，也可以說，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信仰。

每天我走出家門或是下班回家，出入生活之間，總要經(jīng)過一些藏族人家的屋子，抬眼就會看見那些花花綠綠的風馬旗，在門前的立柱和屋頂上，或清逸地飄動，或奮力地掙扎。在它們身后，蔚藍深邃的天空，松軟潔凈的祥云，像切割不開的夢境，鏡子般靜止。偶爾一棟屋子里，喃喃的誦經(jīng)聲，順從風的牽引，翻過高高的圍墻，一波一波灌入我的耳心。走著走著，我的心便走出了身體，迷失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中，恍惚穿越一片奇異的森林。在這片離天最近離太陽最近的世界高地上，樸實的藏族人，祖祖輩輩依靠雪山草地的恩賜，接受風霜雨雪的摧殘，俯身大地，艱難求生。大自然的嬗變面孔，人生的種種苦難，深深根植于他們的生命之中，并升華為一種哲學，即：苦諦。他們相信眾生皆苦，不論是天道眾生，還是人道生靈，以及地獄的受難眾生，享?；蛘呤芸嗟?，其本質(zhì)都是苦的，故而在六道中，就不能免于因緣聚合，輪回無休，一切無常。還把人生的苦分為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我們何曾逃脫這八苦的折磨？我們是一連串苦難結(jié)下的苦果，自然，祈求人生平安如意、時來運轉(zhuǎn)就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也最迫切的心愿。當我們把這份執(zhí)著的心愿深深潛埋心底，像大海中航行卻無處拋錨的船只那樣茫然時，藏族人在很久遠的年代，已經(jīng)把這種心愿清晰地張掛在頭頂之上，任由連綿不絕無休無止的風，一遍又一遍，反反復(fù)復(fù)吟誦祈福的經(jīng)文，把他們的聲音傳遞給天空大地，還有冥冥中大慈大悲的佛祖。每當我穿越這片信仰的叢林，聆聽那些紛紛揚揚的風馬旗，或溫柔地述說心中的愿望，或強烈地祈求福報的降臨，看著風馬旗下那些平凡的生命，坦然接受命運賜予他們的悲歡離合，活得多姿多彩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就會升騰起一股向上的力量。

那是風馬旗帶給我的啟示：

不管再苦再難，都不要忘記把生的希望，高高掛在頭頂?shù)纳峡?。風吹不息，風吹不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