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20多年前,筆者曾多次赴蘇北實地考察,其間收集到一批未刊鄉(xiāng)土資料,后以此為核心史料,撰有《明清淮安河下徽州鹽商研究》一文,對徽州鹽商的組織形態(tài)、生活方式以及淮安河下之盛衰變遷,作了頗為細(xì)致的探討①王振忠.明清淮安河下徽州鹽商研究[J].江淮論壇,1994(5).。數(shù)年前,筆者又在上海圖書館獲讀《淮安蕭湖游覽記圖考》一書。該書系由僑寓淮安的徽商后裔撰著,其中所述,亦多關(guān)涉徽商與淮安河下之興衰遞嬗,遂以此為中心,續(xù)作進(jìn)一步的研究。
(一)
《淮安蕭湖游覽記圖考》一作《淮山蕭湖游覽記考》(亦簡作《淮郡蕭湖圖記》),刊行于光緒乙未(二十一年,1895年),為師竹齋藏本②李鴻年《山陽河下園亭記續(xù)編》“師竹齋”條:“王明經(jīng)怡伯書室,在竹巷羅家大門北。宅中舊有廳事三,更于其西筑書齋三楹,前有竹數(shù)百竿,梧桐、芭蕉十?dāng)?shù)本,滿徑綠陰,……齋后隙地養(yǎng)花草,以短籬衛(wèi)之,有門更通住室。潘漢泉廣文慰祖為書齋額,并跋云:‘竹與木石等耳,何足師?師其虛心也。昔人有句云:竹解虛心是我?guī)?。故怡伯大兄用以顏其齋。光緒甲申仲春,慰祖書?!鹘?jīng)名全熙,邑諸生?!保ā痘窗埠酉轮尽ど疥柡酉聢@亭記、續(xù)編、補編》,“淮安文獻(xiàn)叢刻”,方志出版社,2006年版,頁563)據(jù)宣統(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十三《藝文》,另有王全熙《師竹齋詩存》。。書中首列“邑人程鐘袖峰氏”所撰的《蕭湖游覽記》。
關(guān)于《蕭湖游覽記》的作者,宣統(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十《人物》記載:“程鐘字袖峰,諸生,性謹(jǐn)愨,言笑不茍,課徒以潔身砥行,貽親令名為要,……家奇貧,審義利之辨極嚴(yán)。卒年七十四,里人私謚曰貞介先生?!笨梢?,“邑人程鐘袖峰氏”為淮安人,字袖峰,別號竹西道人,是當(dāng)?shù)氐囊晃蛔x書人,以開塾授徒為生。從他被鄉(xiāng)人私謚為“貞介先生”一節(jié)來看,其人在淮安一帶具有頗高的聲望。另據(jù)《續(xù)纂山陽縣志》的記載,程鐘著有《竹西詩稿》《淮雨叢談》二卷、續(xù)二卷①(宣統(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十三·藝文[Z].,其中,《淮雨叢談》所涉及者,多是淮安一地的文獻(xiàn)掌故②程鐘對于淮安一帶的歷史地理狀況頗為留心,李元庚《梓里待征錄》就提及咸豐兵燹,淮安河下慘遭焚劫,死亡枕藉。此后,“程秀峰明經(jīng)鐘搜羅成冊,男女大小凡千余人”。程氏的《訥庵雜著》,還詳細(xì)記錄了捻軍對河下房屋的破壞情況。。
程鐘所撰《蕭湖游覽記》一文的篇幅不長,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
淮郡舊城之北,聯(lián)城之西,有蕭家湖,亦稱蕭家田,又曰東湖,不知始于何時。當(dāng)運道經(jīng)由城東之時,此湖蓋與城西之管家湖,城北之屯船塢,溪港交通,而波瀾未闊。自聯(lián)城東建,運堤西筑,中間漥下之地,乃悉潴而為湖,以成一方之勝概。湖之南,水田數(shù)百畝,中多菰蒲,漁艇往來,與鶩相征逐,濱湖居民,多食其利。其西則韓侯釣臺,屹然而聳峙,俯臨清波,東望無際。臺之南,有御詩亭,亭后有陳烈婦墓。臺之北,有漂母祠,祠側(cè)有蒹葭亭,游人多集于此,流連吊古,此蕭湖南畔寥廓之境也。其中則石堤橫亙,以便行人,蜿蜒數(shù)里,勢若長虹。地上斫蓮花,俗名蓮花街,街跨數(shù)橋,以通舟楫。極東處曰通城橋,稍西曰通惠橋。石堤之西端,均有茶亭,以憩過客。東曰惠照,西曰永裕?;壅胀ぶ睘槭^音庵,昔年有義丐吳姓寓于此,好行善事,亭中有碣書之。庵之西為郡厲壇,壇對平湖,遙望西城塔影,北門鐘若拱揖然。壇之西不及半里許,有福建庵,宛在水中,地極幽僻。西過石幢,則至永裕亭焉,亭距荻莊舊址不遠(yuǎn)。其南為周宣靈王廟,新安旅人所建,以棲同鄉(xiāng)之士,內(nèi)有王夢樓太史所書碑版,人爭愛玩。此介蕭湖南北之中,而足資游眺者也。其東北隅曰郭家墩,又曰阮溪,今呼為三汊河,東達(dá)城濠,北接魁樓,煙水甚闊,昔時名園環(huán)筑于此,如明代之恢臺園、繞來溪亭,國初之曲江園、梅花嶺、止園、華平園、嶺云閣、聽山堂、晚甘園、依綠園、柳衣園諸遺跡,今皆湮沒無存,惟樹色溪光如舊耳。湖之北涯則近古枚里,為居民稠密之地,有金鎖閘以扼羅柳河之尾閭,有靈惠橋以集三城出入之船舫。龍舟則競于午日,河燈則散于中元,小壩茶樓,晚風(fēng)笛韻,普光禪院,落日鐘聲,每與游舫弦歌遙相應(yīng)和,此蕭湖迤北一帶之風(fēng)景也。
蕭湖位于淮安城西北隅,瀕臨古運河。此湖系因構(gòu)建淮安城、筑壘浚濠而逐漸形成。蕭湖一彎明鏡,水波蕩漾,蘆葦叢生,菰蒲飄香,與淮安城之屋宇鱗密、市聲喧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對此,程鐘接著指出:
余淮人也,世居郡城外敝廬,去蕭湖不遠(yuǎn),常泛棹以入城,時臨流而縱目,或當(dāng)暑雨初霽,或逢寒雪乍晴,或春風(fēng)柳綠之時,或秋水葭蒼之候,見夫茫茫洲渚,渺渺煙波,不禁心曠神怡,而俗慮為之頓釋,豈必身游海上,始能移我情耶!客有寓是里者,愛蕭湖之景,嘗欲繪為一圖,且綴以詩歌,俾湖山生色,其興趣頗屬不淺,余因作是記以遺之,時光緒丁丑七夕后二日。
上揭的文字頗為優(yōu)美流暢,由文中所敘可知,《蕭湖游覽記》一文是程鐘為友人繪制的《淮安蕭湖游覽圖》所作。文末的“光緒丁丑”,亦即光緒三年(1877)。作者程鐘雖自稱為“淮人”,但他的祖籍卻來自徽州歙縣。關(guān)于這一點,從其后的“注略”中可以窺其端倪。例如,在“荻莊”條下,程鐘指出:
家壽補太史沆,有荻莊別業(yè)。在普光庵對岸,本名白華溪曲,內(nèi)有鐵梅庵漕帥所書“五老宴集處”。
“鐵梅庵漕帥”即漕運總督鐵保,此人字治亭,號梅庵,滿洲正黃旗人,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jìn)士,刻有《懷清齋帖》,據(jù)說在道咸年間曾被譽作北京的“四書家”之一③關(guān)于這一點,前人頗有異議。有人就認(rèn)為,雖然清道咸間,北京有“成、劉、翁、鐵”之稱,但實際上鐵保的書法相當(dāng)拙劣,之所以有名,完全是因為他的地位。,此人行事頗為風(fēng)雅,與淮安河下徽商一向過從甚密。另據(jù)道光《歙縣志》、民國《歙縣志》等書記載,安東籍人程沆,字瀣亭,一字少泉,號晴嵐,原籍歙縣岑山渡,乾隆二十五年恩科鄉(xiāng)試舉人,癸未(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進(jìn)士,后任編修。另,“晚甘園”條曰:“家蓴江先生別業(yè)”。蓴江先生亦即程茂①李元庚.山陽河下園亭記·“晚甘園”條[Z].,此人為知名學(xué)者程夢星之侄,著有《吟暉樓古文》《晚甘園詩鈔》等。所謂家,也就是指與程鐘同姓同宗。此外,“依綠園”條曰:“先高祖克庵公別業(yè),詳見公所著《亦愛堂詩集》?!薄傲聢@”條:“即曲江園,中有曲江樓,本張氏園也,后吾族人名埈字大川公購得此園,因命其弟爽林、風(fēng)衣諸公,招集里中文士會文于其中,有《曲江樓會課》刊行于世,系王耘渠先生評選?!鄙鲜龈鳁l提及的諸位,無論是程沆還是程茂、程埈等人,都來自歙縣岑山渡,這些都說明程鐘應(yīng)當(dāng)也來自同一家族。
前述的《蕭湖游覽記》一文,首先縷述了淮安蕭湖之中的諸多名勝古跡,其后的“注略”,則對這些名勝之由來以及相關(guān)的諸多典故加以進(jìn)一步的說明。在這些說明中,除了前揭的“荻莊”“晚甘園”“依綠園”和“柳衣園”之外,還包括:蕭湖、蕭家田、東湖、運道、管家湖(又稱西湖)、屯船塢、建聯(lián)城、韓侯釣臺、御詩亭、陳烈婦墓、蒹葭亭、石堤、三觀音庵、義丐、福建庵、周宣靈王廟、郭家墩、阮溪、恢臺園、遠(yuǎn)來溪亭、曲江園、梅花嶺、止園、華年園、嶺云閣、聽山堂、古枚里。其中的“義丐”條這樣寫道:
家湘舟先生所著《棗花樓詩集》有《義丐行序》云:匄吳姓,本歙人,乞食于淮陰城北之蓮花橋,歿之日,謂所知識臺山寺僧明朗曰:吾所積可得錢八十千,今將歿,舉付汝,結(jié)茅庵一,中奉石觀音大士像,其余權(quán)子母,俾作冬夏姜茶需。余昨過橋側(cè),見茅舍中有巋然獨峙者,鄉(xiāng)人謂余曰:此吳匄托明朗所建之慧照亭也。尤樂道其路燈事。先是,匄買紙燈數(shù)十百枚,藏僧寺中,大書“借去還來”字,值陰晦雨雪,行人躑躅道間者,即付一燈以去。
關(guān)于“義丐”,在前揭的《蕭湖游覽記》正文中即曾述及,此處則有更為細(xì)致的說明。在盛清時期,因兩淮鹽業(yè)的興盛,淮安河下殷富繁盛,故來自徽歙的乞丐,乞同鄉(xiāng)②當(dāng)時在淮安,有相當(dāng)多的徽州人僑寓。蕭湖中的周宣靈王廟,就是由“新安旅人所建,以棲同鄉(xiāng)之士”?!妒捄斡[記》“注略”所列的周宣靈王廟條進(jìn)一步說明:“內(nèi)祀南宋周孝子,諱繆宣,孝子臨安人,元末化為道人,救疫于休寧,故徽州人敬事之,事實詳廟碑?!敝苄`王廟在歙縣有時被稱為“雞王廟”(參見:吳正芳《白楊源》、許驥《許村》、柯靈權(quán)《歙縣里東鄉(xiāng)傳統(tǒng)農(nóng)村社會》等書,【法】勞格文(John Lagerwey)、王振忠主編“徽州傳統(tǒng)社會叢書”,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2013年版),而在淮安,它則成了徽州人聚集的場所。余瀝,不僅能夠生存,而且還能積攢一些財富,推己及人,用以從事慈善事業(yè)。這位吳姓義丐的所作所為,與徽州本土的習(xí)俗頗相類似(如構(gòu)茶亭、送路燈之類)。另外,徽州人之所以大力宣揚“義丐”的事跡,將之作為淮安名勝的一個重要景點,不厭其詳?shù)赝平槠淙说慕?jīng)歷,其實也是旅外徽人對自身社會形象的一種重新塑造。
類似的例子,還見有徽人對節(jié)烈、義貞事跡的揄揚?;窗哺疥柨h南門外二里許運堤南有鮑烈女祠,“祠三楹,祀烈女,以王媼配”。清人韓夢周有《游鮑烈女祠記》,其中提及,明萬歷四年(1576),鮑烈女與李恪訂婚,尚未過門,李恪卻不幸亡故,鮑氏父母想讓她改婚。即將出嫁之前,烈女提出:想前往李郎墓前祭拜一下,以滿足自己的夙愿。這一請求得到了父母的許可。鮑家“故業(yè)楮鏹,烈女粘楮為衣,漬以油衷之,襲以素服”,她和未成年的小弟及一老嫗前往墓所,到達(dá)目的地之后,便借故支開小弟及老嫗,“乃大焚楮鏹,縱身入其中,油楮熾衣,焚肉焦而死”。及至清乾隆六年(1741),歙人程鐘為其請求旌表,得到朝廷批準(zhǔn),遂建立鮑烈女祠①(宣統(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四[Z];沈粹芬,等.國朝文匯:卷二十七[Z].。此位“程鐘”字葭應(yīng)(與晚清時期字秀峰的程鐘并非一人),他“辟故基,拓而大之,繚以門垣,堂寢具備,于是綽楔巍煥,棟宇崇隆,而貞烈之跡歷久而愈新”②汪枚.重建鮑烈女祠碑記[Z]//(宣統(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四.。
關(guān)于鮑烈女祠,當(dāng)時的許多方志中都有記載。例如,《續(xù)纂淮關(guān)統(tǒng)志》卷十二“鮑烈女祠”條記載:“在南鎖壩下一鋪口北,旌表明故貞女鮑氏,舊跡久湮。國朝康熙年間,庠生許常憲請于山陽令徐恕,清查基址,依墓建祠。乾隆元年新安程鐘捐貲重修,有記。”此處作乾隆元年(1736),與前述的乾隆六年不同,當(dāng)屬形近而訛。從姓氏上看,鮑烈女顯然是來自徽州的商人后裔,而為她依墓建祠之庠生許常憲,可能也是出自歙縣的徽人(來自歙縣許村的許氏,在兩淮有廣泛的分布)。至于捐貲重修的程鐘,更是一名徽商巨子(詳后)。僑寓徽商及其后裔孜孜不倦地為鮑烈女依墓建祠,褒貞厲俗,自然也是為了塑造區(qū)域人群的總體形象。
此外,徽人對“義貞事跡”不遺余力的宣揚,也是另外的一個例子。關(guān)于“義貞事跡”,淮安人曹鑣撰有《義貞傳》,其中指出:淮安監(jiān)生程允升,字孝思,祖籍徽州歙縣,世居山陽河下,“為人謹(jǐn)愿,不茍言笑,操行以耿介聞”。其父程勛著,是淮北鹽商巨子,家極豪富③李元庚《山陽河下園亭記》“秋聲閣”條:“程勛著先生宅,在粉章巷右側(cè)。巷內(nèi)有楠木樓,上下十楹,天陰則香氣四溢。程氏中落,宅歸李氏?!僖字?,歸鹺商某,以逋賦入官。先生名囗囗,以科場獄破家,改字醒未。”??滴跷迨辏?711)江南科場案爆發(fā),程氏因罹大獄而破家。程勛著晚年生下允元,等到程允元長大后,他的父、兄都相繼去世,家產(chǎn)蕩然,成了地地道道的窮人。早在程允元出生百日時,其父就在京師為他挑選了吏部官員劉登庸之女為未婚妻。劉氏系順天府平谷縣人,后來出任山西蒲州知府,“數(shù)歲罷職,歸挈其孥,僑寓天津”,不久也病歿身亡,家人先后死喪凈盡,只剩下一位弱女孤苦伶仃——她就是自幼許配給程允元的人。劉女知書達(dá)禮,“禮法整肅,于極孤苦中堅守前盟誓,老死不他適”。她借居于相識的尼僧庵內(nèi),以針黹自活,“有言媒者,必唾詈之”。與此同時,“允元亦矢志不別娶,孑然漂泊,有得輒緣手盡,唯恐稍蓄余貲,以來朋友作伐者嘵嘵之口,長為曠夫不悔也”。乾隆四十二年四月,“允元以書計,寄食糧艘北上”,途經(jīng)天津時,因連日風(fēng)阻,無法前行。當(dāng)時,船上人與岸上人蹲地聊天,后者偶然提及,說附近的接引庵內(nèi)有一守志女子,年紀(jì)已老,聽聞其夫家是淮人,一向以賈鹽為生,后因中舉而罹大禍。船上人聽罷頗為吃驚,感覺這似乎就是程允元的對象。于是,上岸遍訪鄰近父老,“尋得劉家舊所豢啞子仆名苗義者,今為丐,年且八十余,手語之,市兒簇?fù)?,嘈嘈呼笑,道其稍識字,因為示丐,丐亦寫,略得字形,所征乃一一符契”。當(dāng)時,逆向風(fēng)愈來愈大,船只更是難以前行。于是,糧幫中的一些好事者,前往庵堂請老尼傳語,“往復(fù)詢得實,而其事遂大顯”。當(dāng)時,糧長系監(jiān)生楊錦文,為人豪俠,聽聞此事頗為歡喜,他慫恿運弁以公文上書天津縣衙,“縣令金之忠聞而色動,趣其夫人輿詣庵,審其事確,乃宛轉(zhuǎn)勸妝赴縣庭,行合巹禮,假館成昏”。其時,程氏夫婦都已五十七歲?!凹榷罄艟咦?,上得旨旌獎,給官銀,建義夫貞婦坊,以表風(fēng)化,自偕歸山陽后,宗黨咸有饋遺?!?/p>
關(guān)于此事,原淮安圖書館收藏有《義貞事跡》刊本,其中有淮安人吳進(jìn)吟詠的《義貞詩》:
鴛鴦老成匹,毛禿羽失翠,
人壽近六旬,白首成佳配,
幼小聯(lián)婚姻,兩家富且貴,
未久時命舛,勢去人云逝,
人逝可奈何,未得偕伉儷,
士也空蕭條,女依尼入寺,
豈不懷婚媾,音絕費愁思,
……
遠(yuǎn)人音耗虛,憂疑積年歲,
悲涼復(fù)悲涼,庭戶日日閉,
……
對于程允元夫婦的義貞事跡,當(dāng)時的兩江總督高晉認(rèn)為:“太學(xué)生程允元與聘妻劉氏守義懷貞,五十年來如一日,完名全節(jié),二千里外有同心,洵史冊所罕傳,亦古今之僅覯。奏聞于朝,交禮部覆奏,略謂歷年各省題報,義夫者既不概見,其請旌貞女,多系夫亡守節(jié)。至于幼年聘定,歷數(shù)十年之久,彼此隔絕,而各能堅矢前盟,卒償所愿者,實從來所未有。今程允元因劉氏音問不通,不肯另娶;劉氏復(fù)明大義,矢志不回。皆持堅操于青年,竟獲偕歸于白首,事奇理正,應(yīng)請將程允元曁劉氏旌表,給銀共建一坊,以光義貞之門閭,昭嘉獎之至意。奉旨俞允?!雹倭河窭K.瞥記:卷七[Z].參見:王覲宸.淮安河下志:卷十二·列女·監(jiān)生程允元妻劉氏條[Z];(民國)平谷縣志:卷五下·劉貞女傳[Z].后來在淮安河下竹巷大街,為程允元夫婦立有“義貞坊”和“乾坤正氣坊”②王覲宸.淮安河下志:卷三·坊表[Z].,并建有義貞祠。揆諸史實,兩江總督高晉與淮揚鹽商關(guān)系密切,在程允元夫婦得到旌表一事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關(guān)于義貞祠,晚清李元庚在《梓里待征錄》中有頗為詳細(xì)的記載:
義夫貞女,乃程明經(jīng)秀峰鐘之嗣祖父母也,事在乾隆四十二年間,糧長楊小村著押運赴通,有程君允元附舟,為糊口計,藉探原聘之妻劉氏。舟抵通,舟中人語岸上人曰:吾舟中有不娶之夫。岸上人亦曰:我此處亦有不嫁之女。糧長聞而異之,訪之,得其實。蓋貞女劉氏因伊父沒于蒲州守任所,輾轉(zhuǎn)來通,伶仃只影,寄身尼庵,以針黹自活,而矢志不嫁。于是白于官,行合巹禮。入奏,奉旨給帑,建坊以旌之。是時刻有白頭花燭詩,并演傳奇,卒以年老不育,歿后,以侄韶鳳嗣之,即秀峰生父也。程為商后,時淮北尚盛,商會醵金買竹巷西房一宅為祠,設(shè)木主以妥其靈,歲請于官,得祭祀銀兩,每春秋邀年高者主祭,庚曾充是役,近秀峰刻有《義貞傳》。③李元庚.梓里待征錄·河下建置記·義貞祠[Z].(原淮安圖書館藏稿本).
前文提及,晚清時人程鐘字袖峰(一作秀峰,號訥庵)。根據(jù)李元庚的描述,購置義貞祠的資金來自商人,他自己就曾充當(dāng)過義貞祠的春秋主祭。對此,淮安人楊慶之有《義貞祠原委記》,其中提及,義貞事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后來詳載于禮部則例。義貞祠最初建于淮安新城北辰坊,由淮安太守檄令王允泰等十四商捐銀若干佽助。后因北辰坊宅僻陋遼遠(yuǎn),故于道光五年(1825)改卜河下竹巷街,計有饗堂三間,更衣所一間,乾坤正氣坊一座,經(jīng)費除了各商公捐銀六百兩外,又得河庫款以接續(xù)之?!读x貞祠原委記》作于同治二年(1863),根據(jù)楊慶之的說法,他撰此文是受程允元后人程袖峰之囑托,可見,程鐘對于祖先義貞事跡的揄揚,顯然是不遺余力。事實上,在義貞祠的饗堂北面,就有一岑山草堂,為程鐘設(shè)帳授徒之處。岑山是程氏的桑梓故里歙縣岑山渡,程鐘以此表示自己不忘故土④李鴻年《山陽河下園亭記續(xù)編》“岑山草堂”條:“堂為程學(xué)博秀峰課徒處,在義貞祠饗堂以北。名岑山者,舊籍隸徽州岑山渡,示不忘其祖也。學(xué)博名鐘,以其先世有德于山陽,山陽人公請入籍。以是學(xué)博因世考山陽,為邑諸生,以歲貢歸訓(xùn)導(dǎo)銓選?!饩w甲午年,膺里舉以孝子,奉旨旌門。平日規(guī)行矩步,不茍言笑。善詩,皆和平中正之音。于淮之掌故多留意,著有《淮雨叢談》,稿藏于家。”(《淮安河下志·山陽河下園亭記、續(xù)編、補編》,頁562)淮安河下徽商程嗣立,字風(fēng)衣,號篁村,人稱“水南先生”。所謂水南,亦是徽州歙縣境內(nèi)一種小區(qū)域范圍的名稱,歙縣南鄉(xiāng)分為旱南和水南,大致說來,“水南”是指靠近新安江沿岸的一些地區(qū),而程氏的桑梓故里岑山渡,正是新安江畔的一個水南村落。。后來,程允元、劉氏夫婦的事跡,被匯集而為《義貞事跡》一書刊印出版。道光三十年海州許喬林為之作序,其中提及,他小時候在清江浦官舍,曾親眼見到程允元其人。當(dāng)時,“南河安瀾,梨園子弟聚袁浦,遇公宴,多演《義貞記》”①《義貞記》一劇,據(jù)說有三十二出。該劇出自山陽人吳恒宣,此人或曰海州人,居板浦,曾作《義貞記》《無雙記》等(《嘉慶海州直隸州志》卷二十五,參見《凌次仲先生年譜》卷一·四十年乙未先生十九歲)。丁仁《八千卷樓書目》中,有《義貞記》刊本一卷。今按:凌次仲即凌廷堪,歙縣人。當(dāng)時的板浦,為戲曲的中心之一。從吳恒宣出入板浦、淮安來看,他也有很大可能是來自徽州歙縣。。許喬林雖然籍隸海州,但他與岑山渡程氏世代婚媾,而且,他本人也是出自歙縣許村的徽商后裔。乾隆時代,淮安徽州鹽商與清江浦南河衙門官吏關(guān)系極佳,徽商亦夤緣際會,將本家族“訂絲蘿于黃口,偕花燭于白頭。守義守貞,五十年如一日,全名全節(jié),二千里有同心”的事跡編成戲劇,公開演出。
(二)
《淮安蕭湖游覽記圖考》末有“附錄三則”,其中有一些內(nèi)容是鹽務(wù)全盛時期的作品。如清人程的《珠湖泛舟》:
炎熱灼膚無時休,樹頭不動風(fēng)難求。探?jīng)黾弊吆又?,一篙突出橫中流。水平如掌舟如葉,葉中之人掌上浮。煙光渺渺波汩汩,新秋雨漲堤痕失。隔林老鸛擊啄呼,綠頭鴨傍蘆根立。蘆葦瑟瑟影蕭蕭,曲港斷橋乘興入。珠湖浩漾接蕭湖,茭筍青青間綠蒲。望中城堞經(jīng)年筑,蟬鳴鴉噪徒區(qū)區(qū)。山陽父老勤王事,那得相如賦子虛。
“附錄三則”中還有程嗣立的《珠湖泛月》:
酒罷卷疏簾,春庭月將曉。樹搖波影留,星落蒲根小。一曲展湖光,菱歌望中香。啞啞宿鳥翻,何事縈懷抱。
程嗣立,字風(fēng)衣,號水南,祖籍歙縣,安東籍,世居山陽,是淮北著名的鹽商,為人風(fēng)雅好客。
在“附錄三則”中,程晉芳的《中秋同人泛舟珠湖》亦頗引人矚目:
新霽逢佳節(jié),疏舲且共揚。人皆待明月,我獨戀斜陽。水闊蘆初白,天寒菊有芳。依依幾株柳,暮非色似橫塘。
程晉芳,原名志鑰,字魚門,祖籍歙縣,為淮北鹽商,后中進(jìn)士,是乾隆時代著名的學(xué)者。
還有一首程世椿的《蕭家湖競渡曲》:
午月蕭家湖,明瑟多佳致。鴨綠萍水生,猩花榴花熾。競舟楚俗雄,往來急流駛。震雷鳴鼓角,入云樹旗幟。棹尾妙蜿蜒,驤首驚赑屃。噴浪鬐欲揚,斗淵角初礪。盤旋水馬馳,剽迅江鳧戲。游艘泛蒲觴,累累若鱗次。細(xì)葛含風(fēng)輕,薄紈襲香異。文葉竟劗頭,彩絲紛系背。爭看射鴨奇,更毫蛟利。須臾歸鳥喧,落日散游騎。林杪月華新,裊裊聞歌吹。同心四三人,淺酌陶然醉?;厥讑Z標(biāo)處,煙霞淡空翠。
程世椿,祖籍歙縣,安東籍貢生,齋名耘硯齋。
上述四首詩,所展示的皆是盛清時代淮安河下的繁榮景象,從中可見,當(dāng)年有四方知名之士載酒問奇,流連觴詠,足令后人動追慕之思。
及至道光鹽務(wù)改票以后,詩文勾勒出的河下景觀則完全不同。晚清李元庚曾作《山陽河下園亭記》,記述了河下二百年盛衰興廢之故。對此,同治元年(1862)丁晏在序中指出:
余覽《記》中荻莊、柳衣園,余少時曾往游焉。憶嘉慶戊寅夏,余暨高紫峰同年,邀朋儕十余人,泛棹蕭湖。時龍舟競渡,縱游園池,旗亭酣飲,月出方歸,甚樂事也!……道光甲申,綱鹽改票,鹺商失業(yè),售拆此園,刬為平地。此《記》所云高臺曲池,淪為烏有,不啻雍門之涕矣。迨咸豐庚申春,逆捻東竄,清、桃相繼失陷,傷亡者不可勝計,園亭又無論矣。
關(guān)于李元庚的《河下園亭記》,程鐘(袖峰)亦作有一序描繪:
咸豐戊午、己未間,鄉(xiāng)前輩莘樵先生,手著《河下園亭記》一編,仿《洛陽名園記》之例而作也。夫園亭何足記?記其人也。其人為何如人?皆一時碩德名儒,清才逸彥也。先生年六十,閱人甚多,知里中故事甚悉。嘆文物之凋零,傷士風(fēng)之猥鄙,故特纂輯此書,以存昔賢流風(fēng)余韻,使后人動追慕之思,豈徒侈高亭大榭也乎!余與先生居甚近,先生忘年下交,虛懷若谷,每過余小齋,商榷此事,并屬為采訪、校勘。余自惟齒幼學(xué)疏,何敢任此?然為鄉(xiāng)里文獻(xiàn)計,又何可不為先生助?間有所聞,必持以告先生。先生抉擇甚精,考核甚審,三易稿而書始成。于是索觀者接踵而至,以為此書可補志乘之缺,其必傳世無疑。抑余又有感焉:昔李文叔自題《洛陽名園記》云,“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囿之興廢而得。”余則謂河下之盛衰,亦觀于園亭之興廢而知。讀先生是《記》,能無今昔之慨與?辛酉夏四月里后學(xué)程鐘袖峰氏拜跋。
序中的“莘樵”即李元庚,而“辛酉”則為咸豐十一年(1861)。對此,李元庚在稍早的自序中也指出:“余自武林歸,與友人話及桑梓舊事,同里程君袖峰詢《記》之所在。檢而得之,亟示袖峰,并屬其詳考而正訂之。他日當(dāng)質(zhì)之鄉(xiāng)先生,以匡余不逮焉,是則余與袖峰所深望也夫。”從中可見,程鐘與李元庚一起,對淮安河下的歷史作了悉心的梳理,故他們的作品于桑梓掌故如數(shù)家珍。
鹽政制度改革以后,一些與鹽商有關(guān)的名勝均受到破壞,“荻莊今成瓦礫之場,五老宴集處,碑碣不知失于何所,或云為蘇人所購”。河下當(dāng)?shù)氐木勐渚坝^也與疇昔迥異,對此,李元庚在《梓里待征錄》中有一“攔馬草”條記載:
淮地古無是草,道光七年間鹽政改票,人民凋敝,河下高堂大廈,一時無人售買,因奸人勾拆,不數(shù)年竟成空地。其地所生之草似莧,人或不知,煮食必死。此草當(dāng)伏天烈日中更加茂密,高與人齊,枝梗多刺,刺偶傷手足,疼痛甚切,其毒可知。種如谷種多而易生。如生野地,非獨馬不食,亦不敢進(jìn),故以攔馬名。又名鋼榛莧,或云梁上塵土落地,生此草?;蛟茢馑姡瞬?,城中不生,此確證也。
上述的這段記載,系于書中的“河下新異記”部分。在這里,李元庚是以某種植物的瘋長來映襯淮安河下之衰落。特別是對攔馬草生成原因的解釋,顯然隱涵著當(dāng)?shù)厝藢勐渚坝^變化的直觀感受與憂慮。當(dāng)時,在經(jīng)濟(jì)蕭條的背景下,淮安的社會風(fēng)俗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李元庚在《梓里待征錄·河下建置記》中有“領(lǐng)親”條,曰:
淮俗婚禮最繁,某日起小八字,某日過禮首飾花果,某日過請啟即吉日也。娶之先,或一或二日前過嫁妝,一鋪蓋、兩鋪蓋甚而倍之,木器、燈彩無一不具,仍有陪銀,或田或房。娶之次日廟見,淮俗為做朝,婦家擇吉請回門,即古之禮婿雙請、雙帶,煩不可言。其打算家行招贅禮,河下亦然。至道光十年后,鹽務(wù)改票,而婚禮遂不用彩輿,新婿親迎,謂之領(lǐng)親,儀從末減,費亦節(jié)省。咸豐十年后更為簡便,而城中尤而效之,習(xí)俗之移人深矣!
這里明確指出,道光十年(1830)鹽務(wù)改票后,婚禮不用彩輿,以節(jié)省費用,反映了兩淮鹽政改革對淮安的巨大影響。在這種背景下,《淮安蕭湖游覽記圖考》中收錄的不少詩歌,也都狀摹了淮安河下的蕭條景致?!拔羧請@亭今荒蕪,人事更變風(fēng)景珠”,這首《蕭湖歌》的作者為“古歙汪烜(新甫)”,詩中的盛衰興廢之感溢于言表。另一首《憶舊游(蕭湖寓感)》這樣寫道:
覽珠湖煙景,憶舊游時,消盡吟魂,瑟瑟秋風(fēng)冷,攪蕭蕭蘆荻,相和寒碪。送盡兩三歸艇,無語又黃昏。問幾處園亭,誰家樓閣,總化煙云。游人歸去也,剩十頃晴波,漸長新痕,何處囗嵐起,奈普光庵古,往事難論,惟伊一株藤樹,猶是昔時根,幸舊主重來,敘陽故址,依綠名園。
此詞由休寧人佘瑩(子衡)所作。另有古歙汪文弼(右卿)的《春日泛蕭湖感賦》:
一樹藤花指荻莊,湖中風(fēng)景異尋常。當(dāng)窗帆影懷蕭寺,隔岸鐘聲送夕陽。落日畫船聞短笛,晚風(fēng)漁艇系垂揚。園林勝跡今何在?盼到蘆花惹恨長。
上述詩歌的作者,除了佘瑩為休寧人外,絕大多數(shù)皆為歙縣人,歙、休兩地之人為徽商之中堅,他們對于淮安河下盛衰之感慨,顯然并非無病呻吟。
(三)
徽商是明代中葉以后崛起的地域性商幫,及至清代前期,淮揚鹽業(yè)臻于極盛,為了擺脫世人心目中“為富不仁”的印象,徽商在僑寓地殫精竭慮地營造“賈而好儒”“富而好禮”的嶄新形象,在這方面,“義丐”“烈女”“義貞”等種種事跡,就反映了他們孜孜不倦的努力。當(dāng)時,徽商紛紛建祠立碑,竭力將這些事跡轉(zhuǎn)化為僑寓地的名勝,并通過戲劇的形式廣為宣傳。從一定程度上看,他們的這種努力頗為成功。淮安地處南北要沖,與南河總督所在的清江浦毗鄰,以“義貞”故事為中心的戲曲之演出,以及將積德行善之事載入善書①《圣帝覺世經(jīng)注證》載:“從叔曾祖嶰谷公樂善好施,乾隆八年創(chuàng)建普濟(jì)堂,收養(yǎng)鰥寡孤獨。公年四十無子,夜夢一婦曰:予鮑烈女也,有請于君。旦而詢庠士許常憲先生,云:南鎮(zhèn)壩有明故貞女鮑氏墓,康熙間,余請于徐邑侯恕,清查基址,依墓建祠。后夢烈女?dāng)y一兒至,予遂生子大桐。今祠圮矣,盍重修焉?公即捐貲建祠事,亦夢烈女以一子相贈。乾隆丙辰元旦,從叔祖問李公生。”(王覲宸:《淮安河下志》卷十三《流寓》)程鐘(字葭應(yīng))號嶰谷,可見,他的事跡曾被寫入善書。從書名上看,《圣帝覺世經(jīng)注證》應(yīng)是對與關(guān)帝有關(guān)的《覺世經(jīng)》之注解,《覺世經(jīng)》與《太上感應(yīng)篇》、《陰騭文》并列為最具影響的善書,是民間宗教的“圣經(jīng)”。,經(jīng)由過往的名公巨卿、耆儒碩彥之揄揚,得以傳播四方,深入人心,從而塑造了盛清時代徽商的新形象②俞蛟.夢廠筆記:卷二·義夫貞婦傳[Z].。
最后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在淮安歷史上,名為“程鐘”的歙縣徽商及其后裔計有二人,除了前述晚清《蕭湖游覽記》的作者(字袖峰)之外,還有一位是乾隆時代的程鐘(字葭應(yīng))③兩位程鐘均為歙縣岑山渡徽商的后裔,這是頗為奇怪的事情。不過,以往學(xué)界似乎沒有解釋過這個問題。相反,有的還含糊地將此二位程鐘視作同一人,故而對于程鐘(字袖峰)生活時代多有誤解。例如,郭沫若先生曾有《關(guān)于陳云貞<寄外書>的一項新資料》一文,其中提及:“淮安學(xué)者李莘樵(元庚)、范詠春(以煦)、楊笏山(慶之)、徐賓華(嘉)、程袖峰(鐘)、段笏林(朝瑞)等,都是嘉、道年間人,都有雜記地方掌故的著作?!逃小痘从陞舱劇贰保ā豆艄诺湮膶W(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頁926)郭氏提及的這些人之生活年代多有訛誤,字作“葭應(yīng)”的乾隆時人程鐘,與字作“袖峰”(秀峰)的光緒時人程鐘(著有《淮雨叢談》),顯然不是同一人。而這兩人,都不生活在嘉、道年間。。關(guān)于后者,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十五《人物五·流寓》將之置于河下徽商程氏家族傳記中加以描述:
程塏字爽林,弟嗣立,字風(fēng)衣,由歙遷淮,相繼為安東諸生。塏中康熙四十三年舉人,嗣立廩貢生,皆好讀書,工詩文,善草隸。嗣立兼精繪事,于城北曲江樓造園亭,集邑人及四方文士吟誦其中,一時稱文學(xué)極盛云。
……
程鑒字我觀,塏族也,世為鹽商。父階,官紹興府同知,歸卒,鑒方髫齔,家貧甚,年十七,補安東諸生,巳棄舉子業(yè),踵事鹽筴,致巨富,遂為淮北大商。為人忠信沉毅,尤喜施予。每歲杪,必遣人環(huán)視城內(nèi)貧乏而資給之,被災(zāi)及喪葬之不能舉者亦然。……子沆,字琴南,進(jìn)士,官翰林庶吉士,與弟洵俱有文名。是后又有程鐘,字葭應(yīng),亦塏族人也。援例得知縣,……喜振恤,乾隆中嘗輸萬金,于城西門外建普濟(jì)堂,并器用財賄皆具,御書“誼敦任恤”四字,遣侍郎沈德潛便道赍賜之,邑人以為榮。后復(fù)建鮑烈女祠,及刊吳玉搢《別雅》,皆鐘一人任之。又有程志義、程志智者,皆鐘同族,亦以振施稱于當(dāng)世云。
程嗣立在前文已有提及,其人為《珠湖泛月》的作者??梢?,乾隆時代的程鐘,與同時代的程塏、程嗣立等人,都是當(dāng)時的鹽務(wù)巨商。其中,程鐘“援例得知縣”①據(jù)王覲宸《淮安河下志》卷十三《流寓》:“鐘字葭應(yīng),增季子,輸粟,以知縣選。”程增是康熙朝著名的兩淮鹽務(wù)總商。,據(jù)《續(xù)纂淮關(guān)統(tǒng)志》卷十二記載:“普濟(jì)堂在淮城西門外運河?xùn)|岸,乾隆八年休寧候選知縣程鐘捐建。”顯見程鐘應(yīng)是具有職銜的商人。關(guān)于復(fù)建鮑烈女祠,已見前述。此外,他還著有《普濟(jì)堂志》,計有四卷(此一《普濟(jì)堂志》迄今尚存)。有關(guān)淮安的普濟(jì)堂,根據(jù)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的記載:清乾隆七年淮安水災(zāi)之后,流民多患疾病。有鑒于此,歙人程鐘以銀三千兩,購買西門外南四鋪地方的民房,建造了普濟(jì)堂以安置這些流民。其后,淮安普濟(jì)堂的堂務(wù)歸淮北批驗大使督董經(jīng)理。道光三十年,兩江總督陸建瀛委員淸查,裁減公費,每歲只由運庫撥給津貼銀二百兩,由丁晏、何錦司其事②參見:(光緒)淮安府志:卷三·城池·“普濟(jì)堂”條[Z];黃達(dá).普濟(jì)堂記:卷十六·一樓集[Z].。
淮安的普濟(jì)堂,最早是由乾隆時代的徽商所捐建,這雖然只是一地的慈善事業(yè),但卻與淮安城市乃至整個蘇北社會之盛衰遞嬗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普濟(jì)堂的經(jīng)費來自河政、鹽務(wù),這成為河政、鹽務(wù)的冗費之一,但它對于截留蘇北各地的流民,確實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③關(guān)于這一點,詳見筆者博士學(xué)位論文《明清兩淮鹽業(yè)盛衰與蘇北區(qū)域之變遷》第5章(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1991年10月)。。
兩位程鐘雖然同名,但他們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二人筆下的淮安社會風(fēng)情更是有極大的反差。程鐘(袖峰)的《淮安蕭湖游覽記圖考》保存的盛清時代的幾首詩文,顯然是對消逝的繁華舊事之追憶,而更多的文字則是對盛極而衰的現(xiàn)實之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