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林忠
(鹽城工學院 社會科學部,江蘇 鹽城 224051)
新中國成立以來,史學界多有為曹操等歷史人物翻案之舉。如郭沫若認為,曹操是了不起的歷史人物,他對于民族的發(fā)展和文化的發(fā)展有大的貢獻,在同時代人中貢獻最大,但卻被后人魔鬼化了,“冤枉地做了一千多年的反面教員,我們在今天是要替他恢復名譽”[1]。周一良以為:“在三國時代統(tǒng)治者中,曹操是一個有遠見的杰出的人物。他的一生活動的主流是進行統(tǒng)一事業(yè)。應該肯定,他的活動客觀上起了積極正面效果?!偲饋碚f,應該是功多于過?!盵2]296以上兩位學者替曹操翻案的依據(jù),是曹操的才能和他在中國歷史上的所謂“貢獻”。文革中批儒評法,曾掀起頌揚秦始皇、曹操歷史貢獻的高潮。近年一些教授在《百家講壇》上也多對曹操、秦始皇作了正面肯定。就此,筆者擬談一點看法。
正如電視劇《宰相劉羅鍋》片尾曲中所唱:“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就是咱老百姓”。對于學界如火如荼的歷史翻案風,廣大民眾在感情上多不認可。在他們心目中,曹操就是一個白臉奸臣,其奸相臉譜無論如何也抹煞不去。對此,郭沫若認為,“曹操受了很大的歪曲,實在是自宋代以來。其來源我覺得不好隨便把責任歸諸人民?!?,“其實,人民在封建時代的意識,除掉革命的民主性的精華之外,我們應該肯定,是支配階級蓄意培植的?!盵1]不能說,郭的話沒有一定道理。但正如毛澤東所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3]748民眾在某些特定時期,為統(tǒng)治者謊言或刻意作出的表象所蒙蔽,是可能的。曹操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他的所作所為,在他生前影響巨大、普遍而震撼人心。民眾多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所以,讓跟他同時代的人民用行動來說話,比再多學者的理論或觀點都更具說服力。據(jù)《三國志》記載,當曹操南下荊州時,“荊州人多歸先主。比到當陽,眾十余萬,輜重數(shù)千輛,日行十余里”[4]598。晉人陳壽距曹操時代不遠,他的記載充分證明,當時民眾寧愿拖家?guī)Э?、吃辛受苦跟隨劉備逃亡,也不愿留在荊州投降曹操。就是說,在當時民眾看來,留在荊州,不是死路一條,也很難茍活;跟隨劉備,雖然前程莫卜,危險重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應該說,如不是曹操實行瘋狂的屠城政策,民眾不將曹操看成一個殺人惡魔,將尚算體恤民眾的劉備看作救星,是絕然不會作出如此無奈的選擇的。盡管后來曹操的兒孫做了皇帝,有強大的政治統(tǒng)制,仍不能扭轉后世民眾及史家對他的基本判斷。正如歷代民眾和史家都將歷史上的姜尚、管仲、商鞅、蕭何、諸葛亮等人看做杰出政治家而不是奸賊;如曹操是一個好的政治家,確實對社會與歷史作出了突出貢獻,即便宋代以后的民眾,也絕不會將他認定為一個奸賊;富有歷史責任感的史家或小說家也多半不會顛倒黑白,將一個賢臣寫成惡人。那么,民眾和歷代史家是依據(jù)什么標準來評判歷史人物的呢?
一般民眾對歷史人物的認識,多半是按自身長期生活的經驗,從最樸質的人性或良知出發(fā),來予以考察、鑒別并作出判斷的。所謂人性,是指“人所具有的正常的感情和理性?!笔恰霸谝欢ǖ纳鐣贫群鸵欢ǖ臍v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盵5]962。所謂良知,“是指人先天具有的判斷是非善惡的本能”[5]707。從這些詮釋可知,一切社會中心理健康的人,都具有正常的感情、理性與判別一般性是非善惡的基本能力。對歷史著名人物,他們會通過其言行舉措,憑經驗和直覺就能分辨出諸如為善或作惡、仁慈或兇恨、悲憫或冷酷、關懷或冷漠、善良或殘忍、真誠或虛偽、忠誠或背叛、友愛或欺詐等人性中所隱伏的種種特性,從而作出關于好壞、美丑、是非、善惡、忠奸的基本判斷,并由此產生崇敬或鄙夷、頌揚或貶斥的基本立場和態(tài)度。個人經初步考察,以為古代民眾判別歷史人物,在約定俗成中大致形成了如下的四個標準:
(一)對待人與自然,是否具有仁愛之心。一是對其他人或物包括家人、親友、鄰里、自然及自然界的生物,是否具有仁愛之心。二是有否關注社會民生,對民眾疾苦有否關愛之心、悲憫情懷和關照維護之舉。三是對待國君或上級,是尊敬忠誠,導上以善;還是威脅篡權,諂媚奉迎,導上以惡。四是對待同僚、朋友、部下和人才,是以義氣相交,推賢薦能,同舟共濟;還是相互勾結,狗茍蠅營;或者相互傾軋,陷害打擊,踩著別人的肩膀向上爬。
(二)對待國事公事,是否忠誠勤懇,舍己為公。一是對本職工作是否克盡職守,勤奮努力;二是能否維護國家和公共利益,為國惜財;三是在個人與國家或公共利益發(fā)生矛盾時,能否克己奉公,舍棄私利;四是在國家蒙難時,能否舍生忘死,毀家紓難。
(三)行政或執(zhí)法是否公平。一是施政是否公平公正,能否認真勘查案件,公允判案,為冤民平反冤案冤獄;二是敢否嚴厲打擊不法豪強、貪腐官吏和黑惡勢力;三是在判處民眾與官吏豪強沖突案件時,能否秉公執(zhí)法,公正不偏。
(四)是否廉潔自守,保持清高潔白的風操。一是在功名或權位上能否恬淡自處,不熱衷功名,不爭權奪位;二是在錢財上能否廉潔自律,不貪污納賄;三是在生活作風上能否節(jié)儉正派,做到潔身自好。
歷史上的過往人物,符合以上四個評價標準的,就能得到民眾和史家的肯定和頌揚;大家稱之為明君、忠臣或有德之人;有所欠缺的,人們對之有褒有貶;完全有背于這四個標準的,古今世人都會全面地否定或貶斥他,斥之為昏君、暴君或奸賊、佞臣。哪怕這些人能力再強,事功再大,民眾也不會看好他,至多將他看作歷史上的奸雄。顯然,民眾與歷代史家評價的標準,不在于歷史人物有否建立了事功,事功是否巨大,而在于他的所作所為是否呈現(xiàn)出崇高的德性,合乎民眾心目中的道德與功業(yè)標準。
廣大民眾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標準,強調個人對自然與社會的關愛,對國家民族的責任,對自我個體的約束,向全社會特別是對社會有巨大影響的強勢人物或強勢集團,提出了道德規(guī)范方面的要求。這一標準,以其明確的道德指向和強大的道德力量,為那些高尚其志、心懷天下、追求不朽的人物,設立了一座自我激勵和追求奮斗的坐標,起到了引導和推動他們善意地對待自然、他人和社會;將個人和集團利益與事業(yè)發(fā)展,融入到整個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中去的作用。而對那些心腸歹毒、草菅人命、欺上壓下、禍國殃民、目無法度、品性惡劣的人及依附于他們的集團,則有著極大的道德上的制約和譴責作用,使其在行兇作惡時,不得不在心理上承受壓力,有所顧忌和收斂。所以,這一標準,對構建和諧友善的人際關系、社會秩序及人與自然的良好關系,營造健康、有序、和諧的社會,推動人類社會向良性方向發(fā)展,具有巨大的正向推動力。顯然,它是一個符合人類共同利益和歷史前進方向的正向標準,也是我們評價一切歷史人物所應采取的正確標準。
周一良以為:“估價統(tǒng)治階級歷史人物時”,“要從階級觀點出發(fā)來考察,把人物放在所屬階級的范圍里研究。”“最重要的是從他的主要方面,一生活動的主流去考察……而考察這些活動的標準,是它們對于人類歷史、社會發(fā)展起什么作用。是運用了發(fā)展規(guī)律起正面的好作用,還是違背了發(fā)展規(guī)律起了消極作用;是根本符合于當時人民的利益,還是根本違背當時人民的利益?!盵2]291。周先生的這一觀點很對。毛澤東有言:“我們是站在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盵3]850評價歷史人物,也要站在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因為無產階級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的利益,所以無產階級立場,本質上就是人民大眾的立場。據(jù)此,臧否歷史人物,就該依據(jù)人民的標準而不是剝削階級或其他什么標準。對于那些在思想感情上關心并在實踐中體察民眾疾苦,解決民生困難,為民請命,忠于職守,勤懇廉潔、舍己為公,為了國家民族和民眾利益不惜犧牲個人利益直至生命的歷史人物,就當肯定;反之,對那些為了個人和小集團利益,漠視民生、涂毒生靈、爭權奪利、荒淫無恥、賣身求榮、背叛祖國者,他的事業(yè)做的再大,也應予以否定和貶斥。正是依據(jù)以上標準,史界評價歷史,都是給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人物以崇高歷史地位,而對那些危害人民給所在社會造成極大破壞的人,予以嚴厲撻伐。那么,在古代歷史上是否存在符合以上標準的正派人物呢?
文革期間,形而上學地采用階級分析法,認為在舊時代,統(tǒng)治階層人物都屬于剝削階級,在本質上都是人民的敵人。即便是清官,為民眾做好事,也是貓哭老鼠假慈悲。按照這種形式主義的分析法,可謂“洪洞縣里無好人”,整個中華民族史都是壞人當?shù)朗?,還有什么光輝燦爛的文明文化值得自豪?
的確,在舊時代,多數(shù)名人,都出身于地主階級或統(tǒng)治階層。對出身剝削階層中的志士仁人,我們應認識到,首先他們是人,其次才從屬于某階級。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告訴我們,剝削階層也不是鐵板一塊。正如在資本主義時代的知識階層和工廠主家庭中誕生了共產主義者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的地主富農家庭和知識階層中誕生了革命先驅孫中山、共產主義者毛澤東、周恩來、彭湃、劉志丹。無論是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出身、教養(yǎng)、生長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歷史上確有一批又一批志士仁人,他們心中懷有對國家、民族的高度責任感和對民眾的深切關懷,對自身品格有著很高的要求。他們或忠勤國事,鞠躬盡瘁;或關心民瘼,公平執(zhí)法;或頑強地抵御異族入侵,不惜以身殉職;或行醫(yī)濟世,救民瘡痍;或鉆研科技學術;或始終保持清高潔白的品格。正是人性的光輝,使他們各自超越了階級的立場和藩籬,鐵肩擔道義,成為關注國家民族前途、天下蒼生命運、有仁愛之心和潔身自好的人。這樣的志士仁人,在任何時代,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否認其存在,是僵化的機械唯物論和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鑒此,我們考察歷史人物,就不能教條主義地依據(jù)階級出身或階級地位劃線,而應充分認識到個體的差異。
魯迅先生曾說過:“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6]中國自有文字史以來,記載志士仁人為了民族發(fā)展、國家富強、社會改良和民生康樂、文化發(fā)展而不懈奮斗的事跡,不勝枚舉。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奔走列國,宣傳仁、義治國理念的思想家孔子、孟子、墨子,到創(chuàng)造文景之治的漢文帝、貞觀之治的唐太宗,到號召民眾“賣劍買?!钡凝徦靃7],“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的范仲淹,為民請命,執(zhí)法如山的包拯、海瑞,為國殉難的屈原,民族英雄岳飛、林則徐,救死療傷的張仲景、華佗、李時珍,科學家賈思勰、祖沖之、僧一行、沈括、宋應星、魏源,著名詩人李白、杜甫,以及遠離惡濁官場,保持清高潔白品質的陶淵明、林逋等,他們有的節(jié)制個人私欲,采取較好的統(tǒng)治政策,主觀上對廣大民眾表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善意,客觀上對民眾生產生活的改良和中國社會歷史的進步起了積極推動作用。有的境界高遠,品質高尚,崇尚道義,堅守信念,對塑造中華民族精神起了好的示范作用。要言之,他們的所作所為,比較充分地體現(xiàn)了內在主觀愿望與社會客觀效果的較好統(tǒng)一,個人或集團利益追求與普世價值的較好統(tǒng)一,時代貢獻與歷史影響的較好統(tǒng)一,個人品性與社會道義及其評價標準的較好統(tǒng)一。正因歷史上涌現(xiàn)出一批又一批站在時代涌浪的潮頭引導時代前進的人,人類社會才歷經艱難險阻仍得以延續(xù)和前行。而這些志士仁人也通過其畢生努力,贏得了天下后世的肯定和尊崇,被奉為世人的高標,道德、事業(yè)的楷模和歷代有志者自礪效仿的對象。一部中華民族史,既是廣大人民創(chuàng)造的歷史,同時也是無數(shù)志士仁人爭取國家富強、民族繁榮、社會進步、民生福祉的奮斗史,不斷創(chuàng)新和傳遞優(yōu)秀民族文化、塑造崇高民族精神的傳承史,同時還是光明與正義同黑暗與罪惡勢力浴血奮戰(zhàn)的英勇斗爭史。正是廣大人民和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積聚起推動中國歷史向前發(fā)展的巨大正能量,支撐起了中華民族的脊梁。顯然,對以上杰出人物及其事業(yè)、品格等作出相對肯定的評價,對后世國人和社會向積極良好方向發(fā)展,具有潛移默化的引導和教化作用。按照正確的標準評價人,是推動人類社會良性發(fā)展的巨大動力之一。
誠如某些學者所言,曹操很有才能,他也確曾打敗過很多軍閥,并基本統(tǒng)一北方,建立了很大的事功。但值此有一疑問,個人所建立的事功,就等同于歷史貢獻嗎?所謂貢獻,是指“對國家或民眾所做的有益的事”[5]388??陀^地講,在起初反對宦官專權和董卓的斗爭中,曹操是懷有正義感的,他的主張及其行為,是起到較好社會效果的。但當他感到個人遇到危險或集團勢力有所發(fā)展時,他人性中惡的一面就充分暴露了出來。據(jù)劉義慶《世說新語》及孫盛的《雜記》,曹操因疑心而誤殺父親的摯友呂伯奢家人,更故意殺死呂伯奢。同時還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歷代有人懷疑這些記載不太可靠;但他三次發(fā)布求賢令,是再確鑿不過的事。世人都盛贊曹操善于用人,可曾看到他所要招攬的是些什么人呢?他在《舉賢勿拘品行令》中,明確地說要招攬那些“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就是說,只要能幫他打江山,實現(xiàn)個人和小集團利益,不管是否具有仁愛忠孝之心,品質如何惡劣。我們都知道,德才兼?zhèn)涞娜耸苤赜?,會對社會作出有益貢獻;而品性惡劣的人受重用,只會給國家和民眾帶來禍害。對曹操這樣的“不拘一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難道我們能只看重他“求才”心切的外表,而不去審察他極端自私的本質內涵,不追究這些所謂“人才”在受到重用后所造成的社會惡果,就不加分析地予以肯定嗎?正因曹操本質上缺乏仁愛之心,他一再招降納叛,重用和縱容野蠻兇暴、反復無常的將領,極其殘忍地殺害民眾,無所不用其極。他為報陶謙殺父私仇,“征陶謙,拔五城,遂略地至東海。還過郯……攻破襄賁,所過多所殘戮。”[4]3他一次又一次地實施并縱容部下決水灌太壽、灌下邳、灌鄴城,屠彭城、屠河池、屠興國、屠袍罕、屠宛城[4]3-16,對無辜民眾實施血腥的屠殺政策,以至出現(xiàn)如他《蒿里行》中所吟“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凄慘景象。在軍閥混戰(zhàn)中,曹操帶給民眾的災難,同袁術、袁紹、呂布、公孫瓚、劉備等人相比,如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兇暴、更殘酷、更慘烈。對民眾如此,對當時代表國家的漢皇室以及朝臣、名士、部下又是如何呢?正如陳琳在《為袁紹檄豫州文》中所說,他駕空獻帝,“卑侮王室,敗法亂紀;坐領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殘賢害善”,凌轢公卿[8]。先后殺害國舅董承、伏皇后及其父兄、兩個年幼的皇子;殺害與其不合的同僚和名士孔融、楊彪、趙彥、婁圭、邊讓、楊修、周不疑等;殺害無辜的名醫(yī)華佗、近侍和匈奴使者;還殺害或逼死為其事業(yè)發(fā)展立下汗馬功勞的崔琰、荀彧、毛玠、許攸。他對大臣吉本、耿紀、韋晃、董承、王子服、種輯、袁忠、桓邵、伏完、穆順等人動輒夷三族。其中前六家株連都達千余人。他藐視法制,踐踏民命,殺人如麻,兇殘至極??梢哉f,曹操是東漢末年一切黑暗、血腥暴力和罪惡勢力的突出代表!他的所作所為,從根本上說,是反人類、反文明、反歷史的。正是曹操與同他相似的軍閥相互間為爭奪權勢、地盤而進行的戰(zhàn)爭和殺戮,對當時的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對社會與社會生產,造成極大的破壞;對中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進程,起了嚴重阻滯的反作用。
不錯,曹操是統(tǒng)一了北方;也曾采用棗祇、韓浩建議,實施過屯田政策。但他推行屯田,是因軍中“大饑,人相食”[4]179,不得已的籌糧措施。更何況,他剝奪民眾自由,實行倒四六高額地租,剝削之慘酷遠超歷朝歷代。民眾長期擔負著難以承受的賦稅、兵役和勞役負擔,以至“民不樂,多逃亡?!盵4]196。西晉張輔《名士優(yōu)劣論》說曹操“仁愛不加親戚,惠澤不流百姓?!标憴C《辨亡論》云:“曹氏雖功濟諸夏,虐亦深矣,其民怨矣! ”從他起兵鎮(zhèn)壓黃巾起義到他死去,基本沒有停止過對民眾的鎮(zhèn)壓和同其他軍閥的戰(zhàn)爭。他所建立的一切事功,帶給國家與民眾的,除了血腥暴政,就是戰(zhàn)亂頻仍,社會動蕩,生靈涂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更何曾有片刻的安定、安全、安康和安樂?據(jù)《為袁紹檄豫州文》,即便是“故營部曲,咸怨曠思歸,流涕北顧。其余兗豫之民,及呂布張楊之余眾,覆亡迫脅,權時茍從;各被創(chuàng)夷,人為仇敵?!碑敃r民眾對他除了切齒痛恨,還能有什么表示?在生存資料極度匱乏的情況下,曹操是提倡過節(jié)儉。但張繡投誠,他就奸污張的嬸母,導致張繡降而復叛。他奪取下邳,就將呂布部將秦宜祿妻子“自留之”。他攻滅袁熙,就答應兒子曹丕請求將袁熙妻子甄氏賜給他。父子二人都形同禽獸,生活作風有什么值得稱道?對照民眾心中的四條標準,他在哪一條上都應受到道德法庭的審判和嚴厲撻伐。象曹操這樣嚴重危害國家和人民、殺人盈城盈野、嗜血成性的封建軍閥,除了個人和小集團利益,何曾一日真正想到過國家和民眾的利益?難道我們僅憑他統(tǒng)一北方的事功,實施了屯田政策,就認定他帶給國家和民眾巨大恩惠而對他大加表彰,卻一概抹煞他對當時國家、民眾、社會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無視當時民眾對其極端恐懼、仇恨、痛憤的立場和態(tài)度嗎?難道說與曹操同時代相互混戰(zhàn)的董卓、呂布、袁術、袁紹等,不想讓四分五裂的國家“統(tǒng)一”到他們各自的軍閥統(tǒng)治之下嗎?這些軍閥為實現(xiàn)各自對國家的所謂“統(tǒng)一”,驅使民眾相互殘殺,除了顛覆國家,禍害人民,有何貢獻可言呢?
誠然,曹操文學水平不低,軍事上也有不少可供后人借鑒的建樹。但建安文學,不過是統(tǒng)治者上層九、十文人的活動,當時并未在社會上形成大的影響。建安文學和曹操的軍事成就對后世是有一些積極影響,可比起他對當時國家和民眾所帶來的巨大災難,對社會經濟和文化上的巨大破壞,對后世歷代統(tǒng)治者帶來的惡劣示范效應,給中華民族在文明史上長期造成的心理陰影,孰輕孰重,學界到底該如何權衡呢?在現(xiàn)實社會中,某一罪犯殺害無辜平民,大家都說他是惡人,對他恨之入骨,必處以極刑而后快;可對歷史上建立所謂事功的人物,即便他濫殺無辜盈千上萬,一些學者卻違背同時代人民對他的切身感知、認識和評價,硬要為他評功擺好。似乎誰干大了事業(yè),誰就值得肯定。對于人的評價,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建立起了雙重標準!如果忘記了最基本的道義,一味憑事功來排座次,“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對那些草菅人命、涂毒生靈的殺人惡魔還硬要給他們以正面評價和歷史地位,學術還有什么人性、良知、公平和正義可言?
建國以來,有學者還提出要給秦始皇、商紂王翻案[1]。不錯,秦始皇是建立了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國家,統(tǒng)一文字與度量衡,興修鄭國渠、靈渠,修建長城,在政治、經濟制度層面給后世留下了可資借鑒的東西。但他統(tǒng)一六國,是為了滿足個人和嬴氏家族的野心和私利;他制訂一系列制度,是為了家族統(tǒng)治的永世長存,而絕不是民族的興盛和人民的福祉。他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縱容將領坑卒、屠城,恣意殺害敵國民眾和投降士卒。在全國統(tǒng)一后,他除了北擊匈奴,南征百越,征集大批民眾戍邊和修筑長城,更濫用民力修馳道,修陵墓、修宮殿,將六國宮眷,遷到秦宮,以滿足個人淫欲。他對民眾實施族株、連坐等嚴刑酷法,給民眾帶來無盡的戰(zhàn)爭災難和賦役負擔。他焚書坑儒,毀滅文化,給中國的歷史文化造成了永難彌補的損失和遺憾。正如司馬遷所說:“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盵9]76秦始皇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暴君。正是他的暴行,使民眾無法生存下去,才在他死去僅三年,就爆發(fā)了農民大起義,導致他親手建立起來的秦帝國,頃刻間土崩瓦解。至于商紂王,即如史家認為可信度較高的《尚書·武成》也說:“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丞民,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盵10]《墨子·明鬼下》說他“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萬民,播棄黎老,賊株孩子,楚毒無罪,刳剔孕婦,庶舊鰥寡,號咷無告也。”[11]《史記》記載他重用佞臣費仲、惡來,聚斂錢粟,營建鹿臺、酒池,畋獵游樂,聲色犬馬,為長夜之飲,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囚西伯、箕子,作炮烙之刑等[9]17-19,只不過是《尚書》的詮注,即與事實有出入,也不會很大。如他不是一個暴君,絕不會落到眾叛親離,民眾“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zhàn)”,“崩”而“叛紂”的地步[9]23。即便他伐夷開邊,將勢力發(fā)展到江淮甚至江南閩浙一帶,對后世中華民族發(fā)展有一些積極影響,但這都是出乎商紂王意料之外的副產品而已。況連年用兵,帶給當時民眾的,除了兵連禍結、無盡災難和生離死別,還能有什么恩惠?無論怎么說,曹操、秦始皇和商紂王都是一些為滿足個人貪欲和統(tǒng)治者小集團利益,而枉顧民眾死活、任意踐踏民命和權益的罪惡之靈。民眾口耳相傳地將他們永遠定格在暴君、奸雄的恥辱碑上,乃是理之當然。難道我們因為自己遠離了那個血腥暴虐的世界,就可以忘掉當時民眾的痛苦和對現(xiàn)實社會的破壞,對暴君涂脂抹粉,替惡人張目了嗎?如果說,對曹操、嬴政、商紂王這些給當時人民帶來巨大災難,反人類、反文明的惡人,還要為之翻案,評功擺好,那將置唐太宗、龔遂、岳飛、海瑞這些在歷史上具有積極正面標桿和導向意義的人物于什么地位呢?評價歷史還有是非標準可言嗎?
綜上所析,我們評判歷史人物,要看他在主觀上對當時的自然、社會、民眾、國家是否抱有善意態(tài)度和改良愿望,在客觀行動上是否實施了積極有利于自然、社會、民眾、國家和諧發(fā)展的措施并取得顯著效果。其中,對人尤其是對廣大民眾的態(tài)度和言行,是評價歷史人物最基本的尺度。拋開道義標準,不論是非,單憑才能和事功大小來評判人物,其結果,只會促使和助長人們特別是強勢人物或強勢集團為各自私利而勾心斗角,爭權奪利,以強凌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因之造成人際關系惡劣與社會秩序淆亂,直至引發(fā)整個社會長期的動亂局面,產生有違于人類共同利益和社會發(fā)展的負面效應。數(shù)十年來,史學界為曹操、秦始皇、商紂王等嗜血成性的統(tǒng)治者翻案,是對人類良知的挑戰(zhàn),有悖于正確的歷史評價標準,分明站錯了立場,是反人類、反文明、反歷史的,也是同馬克思主義立場和觀點背道而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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