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石+鄭沛程
摘 要:張愛玲與嚴歌苓都是女性文學的杰出代表,都具有關注女性悲劇命運的悲憫情懷。與張氏執(zhí)著于描寫女性在家族家庭、戀愛婚姻中的命運不同,嚴歌苓更善于從個人的微觀視角出發(fā),以個人的沉浮折射出歷史的巨大變遷,并利用中西文化夾縫中特殊的身份,書寫大陸的政治霸權生活以及西方視野下的文化心靈的沖突。
關鍵詞:張愛玲;嚴歌苓;女性;兩性;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1-0099-06
199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孜孜致力于女性題材并作出杰出貢獻,在海內外頗有影響的應該算是嚴歌苓了,陳思和曾認為“90年代以后,海外題材創(chuàng)作的代表當之無愧是嚴歌苓。她的一系列作品在海外華人文壇上獲得了巨大成功”①。他還認為嚴歌苓筆下的女性人物是“作家貢獻于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獨創(chuàng)的藝術形象”②。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1980年代復興的“張愛玲熱”也是由港臺延伸到大陸的。張愛玲已于1990年代悄然去世,而嚴歌苓此時燦然成名,歷史似乎冥冥中傳遞著某種能量,將兩人放在一起比較,個中聯(lián)系還真耐人尋味。
首先二者擁有相同的悲劇式的人生觀和關切女性悲劇命運的悲憫情懷。
張愛玲悲劇式的人生觀在研究界已得到公認,這主要來自其沒落貴族的身世,離異家庭的寂寞童年、戰(zhàn)亂動蕩的人生經歷、愛情婚姻的不幸遭遇以及作家獨有的敏感荒涼的精神世界,在這點上,盡管嚴歌苓生活時代晚了一個多世紀,二人卻有著驚人的相似。
嚴歌苓也是一個悲劇觀念極其深厚的女作家。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對人性是比較悲的人,……我的經歷使我認為人生的悲劇是注定的?!雹墼谏⑽募恫ㄎ髅讈啒恰分兴@樣寫道:“據(jù)說有三個因素導致一個小說家的成功。當然,天分除外。一是父母離異(或早喪),二是家道中落,三是先天體弱?!蝗灰庾R到自己倒恰巧具備了這三個因素。成功還沒影子,三種不幸卻始終鞍前馬后跟著我,與我熟得不能再熟?!雹?/p>
由于生長在一個文學修養(yǎng)深厚、藝術氛圍濃郁的家庭,嚴歌苓從小就敏感早熟。8歲時親歷文革,青春年少時的軍營生活中,既體驗了集體熔爐的飛揚騰躍,也經歷了被欺騙被出賣的凋零的初戀,成年后失敗的婚姻、走出國門后“生命移植”的疼痛,等等。由于過早目睹了社會現(xiàn)實的迷亂與不堪,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無奈和痛苦,尤其是作為女性,“當時我能感受到的是那種男性社會對女性的恐怖和莫測,圍攏來,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因為很敏感,所以才把這種經驗永遠融合在我的作品里,變成一種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所以很多人能看到我作品的陰影?!雹荨拔蚁矚g在悲傷的故事里找到審美價值”。⑥
家庭的不幸、情感的挫折、社會的動蕩、人生的孤獨,等等,兩位女作家同樣用筆墨吐露心聲,通過獨特的視角關注世事,尤其關注的是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
張愛玲的小說塑造了一系列舊時代的“怨女”形象,由于沒有生命的尊嚴、沒有自主的權利,為了生存而將嫁人作為謀生的手段,或甘心或無奈地做了男權社會的女奴,上演了一幕幕無愛的悲歌;嚴歌苓也一直致力于書寫女性,解剖女性的生命與情感。作家曾經坦言,“我覺得女人比男人有寫頭,因為她們更無定數(shù),更直覺,更性情化?!倍σ憩F(xiàn)的,則是女性身上最本真也是最原始的人性特征。從《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到《扶桑》、《少女小漁》再到《第九個寡婦》和《一個女人的史詩》,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演繹著一出出令人震憾的悲劇故事。她們或者在生存的邊緣上徘徊,或者在愛情的泥沼中掙扎,深沉的悲劇觀念和悲劇意識貫穿了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每個階段。
另外,二者在藝術表現(xiàn)上都具有視覺化效果,講究色彩、光線、節(jié)奏、韻律等的使用,所以,很多作品都被搬上銀幕,并獲得成功。
但畢竟,兩位女作家隔了一個多世紀,嚴歌苓在時代的變遷中呼吸到了個性解放和人性自由的氣息,她是主動走向并接納社會的變革,走向靈動的西方,而非張氏在翻天覆地的變化中的無奈割舍和被動剝離,特別是嚴歌苓從另一個視角反觀古老的中國,移民化寫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張愛玲一生沉溺于往日蒼涼古老的情調,直至晚年還依然堅守斑駁泛黃又神秘隱晦的記憶,與世隔絕,所以二者筆下就有了諸多的不同。
一、“人生素樸的底子”
與廣闊殘酷的歷史背景
張愛玲生長和生活的圈子相對較窄,她規(guī)避了時代的變遷,而把目光聚焦在洪荒歷史的實際構成者——普通平凡瑣屑的弱小者身上,她善于寫小人物的常態(tài)生活,“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⑦寫沒落貴族的家長里短,寫新舊女子的小委屈、小情調,盡管張氏的經歷也算得上風風雨雨,但她骨子里的“荒涼”感表現(xiàn)出具有現(xiàn)代主義意味的“荒原”意識,一貫的冷然態(tài)度使她的創(chuàng)作有種“他者”的感覺,作家采用了冷峻譏誚的敘述風格,好比《傳奇》第一版的封面中突兀探尋舊式家庭的現(xiàn)代女子,在不動聲色中消解“人生飛揚的一面”,展示“人生最素樸的底子”,通過繁復細致的生活圖景的描述展示現(xiàn)代人的精神的墮落與不安,人性的脆弱與悲哀,人生的孤獨與荒涼。
相比而言,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顯得明朗蓬勃熱烈了許多,這除了作家性格和精神氣質(嚴歌苓的父母均具有藝術氣質,本人又是舞蹈演員出身)的差別外,更是由于置身環(huán)境的不同。嚴歌苓生活的時代是先給予希望又將希望徹底毀滅的時代,是反人性反理性的時代,詭譎多變的時代浪潮既充分激發(fā)了人性又殘酷地扼殺了人性,人類命運更加詭異莫測,人性更加復雜和扭曲,她曾說過:“‘文革是我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最重要的階段。很多年以后回想起很多人的行為仍然是謎,即使是出國,我也一直沒有停止過這種追問,人為什么在那10年會有如此反常的行為?”⑧
因此,她的作品更多關注的是非常態(tài)的生活,尤其關注社會意識形態(tài)高壓下的女性生存問題,故事更具傳奇性、豐富性和曲折性。她早期大量的作品里都以文革為背景,如《雌性的草地》、《天浴》、《人寰》、《白蛇》、《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等寫文革的慘烈和對人性的踐踏;移居海外后,視角更為開闊,在中西文化的視域下關注夾縫中移民的生活,借助中國幾代移民的歷史背景,她創(chuàng)作了諸如《扶?!?、《少女小漁》、《無出路咖啡館》等優(yōu)秀作品;還有一部分屬于“宏大敘事”建構下的小人物的存在主題,如《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等將個體置于社會歷史的巨大變遷中,在人類文化豐富復雜的語境中,既拷問人性,又揭露歷史,關注生命本真?!兜诰艂€寡婦》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女版莫言的《豐乳肥臀》,王葡萄的一生就是在起伏不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下的掙扎與堅守,每一次的遭遇都伴隨著人性的赤裸裸的展示——直至扭曲與扼殺。可以說,嚴歌苓的小說對中國特定歷史環(huán)境的揭露是頗為深刻的,而作家的敘事風格,已經不是冷靜旁觀,而是置身其中,寄托了強烈的愛憎,具有濃烈的感情色彩。
同時,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有意無意間使不同文化雜陳在一起,在人物更迭錯雜的故事中、在人性的碰撞中展示了不同的文化色彩。比如《扶?!分姓故镜闹袊藦娏业纳嬉庾R,即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忍受任何嚴酷的環(huán)境、非人的待遇,女主人公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坦然、混沌、安于天命、逆來順受,恰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生命哲學的體現(xiàn),而西方男孩克里斯清澈明朗、勇敢沖動、自我反省、不斷救贖,也正是西方宗教思想、求真思想的體現(xiàn),而二者恰好發(fā)生了致命且極具誘惑的愛情,在旁人毫無覺察中上演了一場生死之戀。而扶桑身上還具備了基督教“受難”、“寬容”、“救贖”的氣息,“她對自己生命中的受難沒有抵觸,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難是基本,是土和鹽,是空氣,逃脫,便是逃脫生命”⑨。在對苦難的超越中使精神始終保持自由并得到升華,這正是儒家文化的“順天知命”生命哲學與基督教的“寬容獻身”的博愛主義的巧妙融合。
《小姨多鶴》中小環(huán)的口頭禪就是“湊合”,一切都可以湊合,只要能生存下去,吃的、喝的、用的,甚至是愛情婚姻、家庭孩子,都可以湊合。而同樣具有東方文化背景的日本女孩多鶴,也逐漸習慣了這種湊合,只是在點滴細節(jié)中還固守著一些本族文化的尊嚴。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不斷磨合、不斷諒解,共同守護著風雨飄搖的家。
二、蝴蝶標本與活水中的游魚
張愛玲善于用形象的比喻描寫女性人物形象,諸如“屏風白鳥”、“冷而白的大白蜘蛛”、蒼白乏味的“淡黃的母雞”、“冗長而單調的連續(xù)劇”等,最典型的就是其代表作——《金鎖記》中的“蝴蝶標本”,這些都是女奴時代的縮影,深刻描摹了男權社會中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令人觸目驚心。
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中,除了《白蝶標本》寫出一段女性身體遭遇集體施暴的殘酷記憶外,其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更多可以用“魚”的形象來表達。嚴歌苓曾說過:“男人生來就是為政治、戰(zhàn)爭、競技場上的爭奪,要他們善良,就等于不給他們事做。他們只要正直,正直本身所包含的善良成分就已足夠。而女人應該善良,女人的善良是對男人們在爭奪中毀壞的世界的彌補。每個女人,在我想象,她內心深處都沉睡著一條溫柔、善良、自我犧牲的小人魚。不同的是,那沉睡的小人魚在一小部分女人身心里常常醒來,而在絕大部分女人那兒,只偶爾醒那么幾回。但無論如何,小人魚的本質或多或少地感染著女人的本性。”⑩
所以,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大都經歷不凡,即使是看似平凡的生活,也會過得有聲有色。生活背景成為無盡的河流,時而平靜,時而翻騰,有時驚濤駭浪,有時暗流涌動,而河里奮力游動的就是一條條靈巧的小魚。比如《小顧艷情》、《一個女兵的史詩》這一類,普通平凡的女孩子為了愛情就像童話里的美人魚,愛得義無反顧,甚至失去自我,用柔情和誠摯守護心中的男人;比如《第九個寡婦》、《扶桑》、《小姨多鶴》等一類,刻畫了一系列善良溫柔、有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的女性,她們通過不斷的奉獻來拯救著男人的肉體與靈魂,她們的人性光輝類似于中國文化中厚德載物、包容一切的“地勢坤”的符號,亦或是西方文化中悲憫救贖的“圣母”形象;當然還有一類如《無出路咖啡館》、《也是亞當,也是夏娃》、《花兒與少年》等,這些存在于異國他鄉(xiāng)的中國女性更像是漂流到陌生溝壑的小魚,唯有想盡一切辦法、利用一切機會求得生存,但重要的是一旦與本真的善良和尊嚴發(fā)生沖突,她們會毅然決然地甘愿放棄所得。正如《少女小漁》,“成為一種性格,她像一塊抹布,包藏了各種骯臟污穢以后自身卻發(fā)出了一道粼粼的光澤”。?輥?輯?訛
歸根結底,嚴歌苓畢竟與張氏在生活年代與境遇上有所不同,盡管張愛玲本身是一個自力更生的女性,但她生活的年代中大多數(shù)女性是依附于男權社會而生存的,在日常瑣屑平庸的生活中消磨生命活力,她的目的是揭示女性之所以淪為女奴,不僅僅在于社會的壓制、男性的控制,更多可能就來自女性或者說人性自身的軟弱,尤其是人性在物質世界面前的不堪一擊。而嚴歌苓經歷了國內嚴酷荒誕的政治氣候,又有冷漠孤獨的海外留學生存境遇,因此,她筆下的女性的遭遇由于被安置在波詭莫測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中,因而就來得更直接、鮮明、更令人觸目驚心。而種種悲劇制造者既有物質性(這多體現(xiàn)在她的海外作品,如《也是亞當,也是夏娃》等),但更多的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人性的異化。如果說,張愛玲用《花凋》表達了父權話語下女性囚籠中的掙扎,用《金鎖記》書寫了女性在物欲中的沉淪,那么嚴歌苓早期大量書寫女兵系列以及文工團生活的小說,就是一曲曲在政治陰謀摧殘下的憑吊女性的挽歌,這些早期作品明顯帶有嚴歌苓自身的影子。這些女孩子早早加入了所謂的革命大熔爐里,她們單純善良、多才多藝、滿腔熱忱,有狂熱的政治理想,渴望在新時代、新社會鍛造自己,磨練自己。但最終,冠冕堂皇下掩藏的總是罪惡,虛假崇高的背后是骯臟與毀滅,一個個花樣的少女還沒有正常地綻放就凋謝了。“這份荒誕的莊嚴扼殺了全部女孩,把她們年輕的肉體和靈魂作為犧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壇。因此這份莊嚴而荒誕的理想便最終被認清為罪惡?!保枯??輰?訛
張氏的氣質是悲郁沉靜的,她重在寫普通人的渺小與無奈,她采取相對靜態(tài)冷靜的客觀敘述,對人性神圣的一面進行解構。而嚴歌苓盡管是成長于大陸的政治話語霸權下,但精神氣質上有反叛抗爭的因子,她滿腔熱情、蓬勃如火、愛憎分明,她特別善于寫善良純真的人性如何在狂熱扭曲的政治話語高壓中被扼殺、被毀滅,所以她們的悲劇可能更令人嘆惋,她對中國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揭示更直接、更警醒。
三、兩性關系的不同
張愛玲骨子里的荒涼感使她對愛情決然不相信,筆下也幾乎沒有愛情發(fā)生的可能,她更愿意描寫在以婚姻為保障前提下的女性的心機,所以,白流蘇會時進時退,曹七巧會潑辣算計,霓喜更直接將嫁人當做一個個跳板以求得安穩(wěn),大都缺乏兩性相吸的激情,即使如《半生緣》、《不了情》中有短暫的愛情出現(xiàn),也抵不過慘淡現(xiàn)實的摧殘,所以她筆下的女性多為“情欲物欲的女奴”、“荒原上的女體”、“受禁的少女”,與男性抗衡的女性,以受虐變形扭曲的方式承受著生活的重壓。而她對男性的批判與解構則更是不遺余力,他們大多為去勢的、無能的遺老遺少,或是身體殘疾、或是心理猥瑣,是作為張氏對人性惡的另一面解讀。同時,也由于自身的遭遇,對女性身上所應具有的母性,張愛玲也毫不留情地進行了解構,她認為“母愛這一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的文章”?輥?輱?訛,所以她筆下很少有正面的母性形象描寫,母女關系也是非正常的。
嚴歌苓與張氏的不同在于,她寫出了正常的兩性關系,尤其是以潑辣的旺盛的情欲為維系基礎的兩性關系,灌注了她對于完美人性的希望和理想。她認為“女人的善良是對男人們在爭奪中毀壞的世界的彌補”?輥?輲?訛,善良、寬容、溫順、謙卑、堅忍等一系列最完美的品格,嚴歌苓將這種美德命名為“母性”或“雌性”。母性或雌性是人性的一個側面,也是透視人性的一個極佳視角。嚴歌苓曾對“雌性”做過這樣的解釋:“它包含女性的社會學層次的意義,但更含有的是生物學,生態(tài)學,以及人類學的意義,把女性寫成雌性,這個容納是大得多,也本質得多了”?輥?輳?訛,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對這個概念的偏愛。她理想中的女性大都不是現(xiàn)實社會中所謂的“精明人”,而都是有點“癡癡的”,混沌質樸,但她們都無一例外具有那種平實、真切、善良、寬容的品格,是拯救男性的受難圣母形象。比如扶桑作為弱者的姿態(tài)“跪著寬容世界”。作家認為“在跪作為一個純生物姿態(tài)形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順的奴性意味之前,它有著與其所平等的、有著自由的屬性”?輥?輴?訛;比如少女小漁“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點豐碩得沉甸甸了”?輥?輵?訛,這種外在形象氣質恰如奧涅爾筆下的地母形象,她們都卑微地、頑強地以母性的寬容、順從、善良、高貴來抵制與應付種種惡劣的環(huán)境。
《小姨多鶴》中盡管小環(huán)與多鶴關系微妙,身份特殊,但在吵吵鬧鬧中兩人互相扶持、互相包容,共同維持和守護著一個家,守護著孩子,她們的善良、寬容超越了國界、超越了民族,書寫了人性的閃光點。《第九個寡婦》中王葡萄更是嚴歌苓筆下女性母愛的化身。陳思和曾這樣說:王葡萄是“中國民間的地母之神,她的大慈大悲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永遠是人性的庇護神”,“她(地母)的大慈大悲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永遠是人性的庇護神。地母是弱者,承受著任何外力的侵犯,但她因為慈悲與寬厚,才成為天地間的真正強者,她默默地承受一切,卻保護和孕育了鮮活的生命源頭……”?輥?輶?訛
王葡萄的“渾然不分”表現(xiàn)為“她的愛心超越了人世間一切利害之爭,稱得上真正的仁愛,正如大地沃土,無論如何遭受世上萬物的蹂躪踐踏,它總是會無比堅強地滋生出真正的營養(yǎng),來哺育萬物生命的成長?!??輥?輷?訛她不管在什么樣的動蕩氣氛中,都本著最純真最善良的內心救助著每一個人,她的愛與不愛都源于自身的情欲,而朱梅、孫少勇、冬喜、春喜、老樸等都為她的女性氣息所迷醉。在她身上,女性以自在自為的生命本真狀態(tài)解構了歷史,凸顯了生命的本真,完成了對傳統(tǒng)道德的堅守與超越。
同時,嚴歌苓筆下的男性形象也豐富細致。一類是如歐陽萸、徐北方、里昂等具有藝術氣質的男性,他們生活能力較弱,但才華橫溢,他們就像藝術品,精巧纖弱,但極具誘惑性,是女性崇拜欣賞、舍身愛護的對象;一類如孫懷清、都漢、叔叔等,堅韌剛強,陽光開朗,有極強的生活能力,他們是女性的引領者或是守護者。還有一類如安德烈、亞當、周先生等一系列的西方(或西化的華裔)男士,他們在西方話語的霸權下對中國女性采取或憐憫或輕視或排斥或抵御的方式,展示了中西文化的強烈沖突。
嚴歌苓從男女性別差異出發(fā),倡導以“自然意識”與流行一時的“社會意識”相對抗,強調女人的生物性特征,如情欲、生殖、母性等,以此來反襯虛幻的“革命名義”與虛幻的“男女平等”的名義的荒誕。但有關女性無私神圣的贊歌,最終也抵不過社會政治意識的壓制。所以同樣是寫悲劇,張氏是徹頭徹尾的、冷到骨子里的荒涼,而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則像是經歷了一場狂暴的烈火,激情燃燒殆盡,直至毀滅。
除了男性與女性的關系以外,兩位作家都涉及了另外一些特殊的兩性關系:即父親與女兒、母親與兒子,不過,張愛玲只在《心經》與《金鎖記》中有所表現(xiàn),而嚴歌苓則在比較多的作品如《雌性的草地》、《人寰》、《花兒與少年》、《紅羅裙》等中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描寫與揭示,充分體現(xiàn)了政治意識、父權制、西方霸權話語以及生存困境下的特殊復雜的兩性關系,同時,還有諸多如《白蛇》、《阿曼達》、《人寰》、《橙血》等大膽涉獵同性戀題材的作品,探討了曲折環(huán)境下人性與道德倫理的沖突。
在具體描寫人物形象和兩性關系的細節(jié)上,張氏的寫作像是中式背景下的傳統(tǒng)戲劇,從全知全能的角度,多運用眼神、手勢、情調的暗示,通過象征和潛意識的手法、意象的構筑來表現(xiàn),作家的機鋒伶俐冷靜地藏在作品深處,作品緩弓慢調、古典韻味十足。而嚴歌苓受西方敘事學的影響,具有濃烈的學院派風格,通過字正腔圓的直白表露與大段的心理描寫來展示故事情節(jié)。同時,她還經常采用多重敘述的結構,多重人稱的交織運用,大膽采用元敘事的手法,并直接參與到作品的敘述中,愛憎好惡溢于言表,情緒波動起伏,畫面色彩斑斕,令人應接不暇,仿佛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西洋話劇、歌舞劇。
張愛玲曾經在散文集《流言》中盛贊“蹦蹦戲”中的女旦,說她們即使是地老天荒也能夷然地活下去,她還特別欣賞日本木刻畫中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堅實的地母,她曾在《談女人》中說過:“如果有這么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的《大神勃朗》一劇中的蒂姆娘娘,……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發(fā)的女人。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褚粭l神圣的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輦?輮?訛。但由于自身童年生活的陰影,理想的女性形象在其小說中總是缺席的,但如今嚴歌苓筆下的女性(或說是雌性)形象填補了這一缺憾,她頑強、慈悲、寬厚、淳樸,構成了嚴歌苓作品的基調。不過,張愛玲在走出國門后的創(chuàng)作依然沉溺于對舊式家庭中女性形象的書寫,或是著力于對舊作的整理,在題材的挖掘上略顯局限,而嚴歌苓在流散海外時恰恰利用了中西文化夾縫中特殊的身份,無論是以疏離的姿態(tài)寫大陸的政治霸權生活,還是寫西方視野下的種種心靈文化的沖突,都來得得心應手,這使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次次達到了高峰,并屢次獲獎,近幾年改編成電影電視劇之多,且其中不乏大家手筆。
羅素認為:“有大型的歷史學,也有小型的歷史學,兩者各有其價值。它們的價值不同,大型的歷史學幫助我們理解世界是怎樣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樣子的;小型的歷史學則使我們認識有趣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推進我們有關人性的知識”。
張愛玲與嚴歌苓都是女性文學的杰出代表,對于歷史的書寫無疑是屬于后者的,她們并不熱衷于宏大的歷史敘事,在寫作中自覺抵制政治意識和官方影響,筆觸直達人性,昭示了女性在自我解放、自我發(fā)展中的困境與出路。不過,與張氏執(zhí)著于女性在家庭家族、戀愛婚姻中的命運不同,嚴歌苓更善于從個人的微觀視角出發(fā),以個人的沉浮折射出歷史的巨大變遷。女性身份成為嚴歌苓切入歷史的敘述視點,這種獨特的性別立場既是對個人化寫作立場的堅持,同時又消解顛覆了權威話語和主流的歷史敘事模式,在文學史上具有深刻的意義,為女性文學得以延續(xù)與發(fā)展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①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1頁。
② 陳思和:《第九個寡婦·跋語》,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396頁。
③⑥ 舒欣:《嚴歌苓——從舞蹈演員到旅美作家》,載2002年6月《南方日報》。
④ 嚴歌苓:《寫稿佬手記·波西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
⑤ 嚴歌苓:《小說源于我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載2006年2月《新京報》。
⑦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頁。
⑧ 莊園:《女作家嚴歌苓研究》,汕頭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261頁。
⑨ 嚴歌苓:《扶?!?,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11頁。
⑩ 嚴歌苓:《波希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頁。
?輥?輯?訛 嚴歌苓:《少女小漁·臺灣版后記·嚴歌苓文集》(5),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271頁。
?輥?輰?訛 嚴歌苓:《從雌性出發(fā)——雌性的草地·代自序》,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輥?輱?訛 張愛玲:《談跳舞·張愛玲文集》(4),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頁。
?輥?輲?訛 嚴歌苓:《弱者的宣言·波西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頁。
?輥?輳?訛 嚴歌苓:《雌性之地·波西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頁。
?輥?輴?訛 嚴歌苓:《扶桑》,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91頁。
?輥?輵?訛 嚴歌苓:《少女小漁》,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輥?輶?訛 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名作欣賞》2008年第3期,第102頁。
?輥?輷?訛 嚴歌苓:《第九個寡婦》,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307頁。
?輦?輮?訛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4),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70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A Tentative Comparison between Yan Ge-ling and Eileen Changs Fictions
YAN Shi, ZHENG Pei-ch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of Anhui Engineering University; The Art Institute of Jiangnan University)
Abstract: Eileen Chang and Yan Ge-ling are outstanding women writers who expressed compassion for female tragical life. Different from Eileen Chang who writes about women in family, love and marriage, Yan Ge-ling is good at implying historical changes in individaul life, and representing political life in the mainland as well as the conflict of cultural minds in the western perspective, by taking advantage of her unique posi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Key words: Eileen Chang;Yan Geling;female;gender;compari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