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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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一幅畫出神。畫上有只鳥巢,里面有四只齊刷刷張著嘴的小鳥,巢外有一只老鳥銜著食物向它們飛來??粗粗?,那四只小鳥竟模模糊糊成四張人臉,而巢外那只老鳥也漸漸有了人形,他低著頭,左肩膀上扛著布袋,在黑夜中箭步疾飛。
其實畫還是畫,是我最近又翻起劉恒的小說《狗日的糧食》時,想起了同樣因糧食丟了性命的三叔。真正的這一幕,我不知道當(dāng)年被誰看到了,還是民兵真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找到了罪證,總之,三叔的人生,最后是被槍子畫上的句號。
這是段我不能回避的親情,不管三叔死得光彩不光彩,都無法改變他是我三叔的事實;不管我喜歡不喜歡三叔,三叔的名字,都赫然寫在韓家家譜上。時至今日,我站在四十五歲的門檻上,還不曾完整地聽家里人說起過三叔,似乎三叔一直躲在潘多拉的魔盒中,只要聽見有人提及,會趁機逃出來害人似的。我的大腦皮層中有關(guān)三叔的記憶,是匯集了兒時聽到或看到一些殘破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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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英年早逝,奶奶獨自拉扯三男兩女,所幸她吃苦耐勞,生活并沒因此而倒轉(zhuǎn)。直到有人把我老爺爺打死前奶奶的丑事,重新翻騰出來到處晾曬,才使日子蒙上了陰影。它直接影響著大伯、我父親和三叔的婚事,親哥仨眼睜睜看著同齡人娶妻生子,暗自興嘆。好不容易有人給大伯提親,條件苛刻到獨門院落。為了讓九泉下的爺爺放心,奶奶不僅滿足了女方條件,還購置了上好的家具和成套的農(nóng)耕用具饋贈一對新人。于是,大伯娶了如花似玉的大娘,他們住進開門熱鬧、關(guān)上門一片靜怡的庭院中,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乃至多年后大伯去世,丟下大娘和兩個堂姐,也從未體驗過生活的艱辛。而天生善打如意算盤的三叔,擔(dān)心日后自己因沒有房子娶不上親,一把鎖鎖住五間堂屋和所有家私,從此,三間陰暗潮濕的破東屋,伴隨奶奶與我父親潮起潮落,直至另一個苦命的女人到來,在此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后代的普通日子。
我小時候去堂哥(三叔的兒子)家玩,很是羨慕他家繪著百鳥朝鳳的半人高大花瓶,那披著七彩錦衣的鳳凰,總給我一種要沖出畫面、落在院里梧桐枝頭上的感覺。除此外,我還對堂哥家的桌椅、條幾感興趣。我家的桌椅油漆剝落,如春天長在我臉上的桃花癬,無論怎樣擦洗,也褪不去那一層丑陋的塵屑。再看緊挨桌子的條幾,那是用磚支起的一塊沒刷顏色的破木板。雖然在黑暗的煤油燈下,可堂哥家的桌椅依然光影斑駁。那樣的桌椅,我六舅家也有一套,鏤空雕花,桌、椅、茶幾,都是暗紅色,像擦了油,能當(dāng)鏡子照人。六舅過世后,歸了小姨,再后來聽說有收古董的,出大價錢,要收這三件寶貝。
三叔不僅自私,人還格外不孝,在村里留下許多讓人譏笑的話柄。在我成長過程中,真沒少聽村里村外人是怎樣演繹三叔的。三叔喜歡吃羊肉餃子,他不看到奶奶則罷,看到了故意咳嗽一聲,再補充一句:羊肉餃子真好吃,可惜我吃撐了。三叔知道我奶奶愛吃羊肉大蔥餡餃子,可根本吃不到。奶奶跟我父母和哥姐一家八口生活,每天能勉強端起碗,就已經(jīng)萬幸,哪里有吃餃子的份?整個冬天,院子里彌漫著大蔥羊肉餃子的芳香,饞得奶奶口水直流。三叔看到后,又是一句羊肉餃子真好吃,可惜我吃撐了!奶奶氣得回敬三叔,早知道你這么不孝敬,就該生下來把你掐死。喪失人性的三叔嘴中一邊嚷著“有本事,你把我塞回肚子里”,一邊像公牛似的用頭狠狠向奶奶肚子撞去。
不用修房蓋屋,不用省吃儉用。奶奶用半生積攢的家業(yè),成全了三叔一家衣食不缺,他不但沒有感恩,反而如此大逆不道,所以三叔出事后,男女老少沒一個人站出來,替他說一句好話。
貪婪、自私的三叔拿出當(dāng)年一把鎖鎖住全家的榮華富貴的勇氣,趁著風(fēng)黑月高,撬開村集體食堂大的門,將一布袋谷子扛在肩上,迅疾離去。那是一布袋谷子嗎?那是全村八百人的口糧。第二天一大早,大廚師開門做飯時,見少了一布袋谷子,馬上報告了大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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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到底是民兵像如今的警察一樣在村里向群眾了解后得知三叔有嫌疑的,還是確實如另一版本所說:民兵連長帶人根據(jù)地上撒落的谷粒,找到了三叔家,可不見贓物,不死心的民兵又佯裝找我父母有事,跑到我家,以便發(fā)現(xiàn)可疑。見我父母說話和平常并沒區(qū)別,又將偵察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距離我村三里地的我三叔岳母家。民兵趕到時,一布袋谷子,落落大方地站在三叔岳母家堂屋門口,布袋上用毛筆寫著“北辛莊第一大隊”七個大字。
為什么堂哥說是我母親的檢舉揭發(fā)?
以我對母親的了解,當(dāng)年她容不下三叔做派是真,絕不會發(fā)展到檢舉揭發(fā)他的地步。畢竟三叔和我父親一母同胞,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母親沒進我家前,三叔對老人不孝,對兄長不尊。后來是母親使三叔威風(fēng)掃地。只要母親看到三叔打罵推搡奶奶,就會抓住三叔在家稱王稱霸,在外一副正人君子的特點,爬到房頂大罵三叔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三叔想上房找母親報仇,母親一次又一次把爬梯子的三叔掀翻在地,氣急敗壞的三叔站在院子扯著嗓門大喊:“你這個野老婆,有本事下來,看我不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母親是逃難到我村嫁給父親的。三叔一輩子沒喊過我母親一聲嫂子,不是稱我母親是野南方,便是野老婆。
看來是有人故意在我堂哥與我母親之間制造矛盾,或許此人就是目擊者。他的嫁禍,險些發(fā)生一起侄子弒殺親大娘的血案。接近過年時,我家即將出欄的大黑豬偷偷溜到堂哥家,偷吃他撒在院里喂雞的玉米,堂哥拿起紅纓槍刺得大黑豬一聲尖叫,淌著小溪一樣的血跑回豬圈。我母親尋上門,責(zé)問堂哥:“小秋,你說大娘是哪里對不起你了?”堂哥說:“都是你舉報了我爹,要不他能槍斃?”
我母親還是第一次聽說三叔的事與她有關(guān)系,氣得一巴掌沖堂哥嘴巴掄過去。堂哥也不示弱,他再次拿起槍頭上還帶著血跡的紅纓槍,想刺母親,恰好我大哥聞訊趕來。這一幕,躲在暗處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多年后想起這一幕,我腿還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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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押著三叔去游街時,他頭上一定戴著很高很高的紙帽子,上面說不定也用毛筆寫著幾個大字,至于是寫著打倒反革命?還是破壞集體大食堂有罪?這點我猜不到。三叔使勁被民兵摁著頭,幾次想直一直彎得生疼的腰,被圍觀的人看到后,挨了一腳又一腳,每次三叔都保持片刻撅著屁股、歪著腦袋的姿態(tài), 直到后衣襟被鷹一樣的力爪抓起,再回到那種把頭挨到膝蓋的動作。endprint
不知三叔游了幾天街?晚上關(guān)在了什么地方?我大伯竟人不知鬼不覺地把三叔偷回了家。后被看守人發(fā)現(xiàn)后追到我家,貌似與我父母一番政治攻心。我父親是老黨員,我母親是村干部,政治攻心的話題不外乎:你們都是有覺悟的人,絕不能犯糊涂,窩藏包庇反革命分子的下場,你們比我清楚?!蔽腋改感牡谉o私,自然不懼這些。
來人到我大伯家時,直奔話題,說韓XX不見了,現(xiàn)在看看是否藏到你家了。大伯為了證明清白,一個勁說:“你們搜吧,咱家就這幾間屋?!眮砣藳]動手,只是象征性地用眼睛掃了眼擺在明面上的廁所和廚房,又挑簾看了一眼里屋,里屋除去幾個過去盛糧食的一人高大甕外,沒任何東西。這些人正準(zhǔn)備離去時,突然大甕上蓋子像觸電似的抖動起來,有人上前掀起蓋子,露出了嚇得魂飛三尺的三叔。三叔這一跑,罪加一等,沒多久,挨了槍子。
人說一死百了。誰知三叔死后,卻給我母親留下一個重包袱。我堂哥,那簡直是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他與同村富農(nóng)賈家之女處對象,在七十年代中期,竟敢偷吃禁果后,再把女孩一腳踢開。當(dāng)年那轟動效應(yīng),不亞于今朝明星之子李某某輪奸案。倒霉的是那破了身的女孩,在尋死不成的情況下,隱姓埋名,遠(yuǎn)嫁了他鄉(xiāng)。沒有一絲廉恥之心的堂哥,似沒事人一樣照樣穿梭在大街小巷。
到我大哥兒子快上學(xué)時,堂哥才慌了神。我母親對堂哥不計前嫌,托大姑說了一門親。姑娘與大姑家住同一條胡同,人老實,長相清秀,自幼父母雙亡,跟隨哥嫂長大,因姑娘家是中農(nóng)成分,快三十歲還待字閨中。堂哥和姑娘交往一段時日后,不知觸動了哪根筋,與姑娘分了手,連累我大姑和姑娘家老死不相往來。
三個堂姐,個個吃苦耐勞,但因三叔臭名遠(yuǎn)揚,枉費了她們個個花容月貌,嫁的丈夫一個比一個長相寒磣,一家比一家困難。
我從小既恨又怕三叔。恨他人死陰魂不散,給我家?guī)碇T多不順,甚至讓我家人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悶熱難耐的夏夜和悠長閑暇的冬天,一個個靈呀仙啊狐子的故事,在村里口口相傳,直到把膽小的大人孩子,嚇得黑夜中不該邁出家門半步。我是聽著那些故事長大的,這些故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人有好壞、鬼有善惡。村里有人說起了三叔,我仿佛聽到:“韓XX,死了也不消停,沒事老出來,嚇唬人,我和大綱那天看見了。”三叔被人罵來罵去,真相是否如此?誰能說得清楚。我怕這種議論,那種眼神,那種唾棄,殺不死,也得淹死我。
還有小時候去外村看電影,大人們問起我是誰家孩子時,我說起父親大名,他們個個稱贊父親老實本分。他們又說起三叔時,就圍成一個圈。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些同齡的孩子們也參與其中,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似乎做了傷天害理之事的不是三叔,而是我。
各方面條件都具備、只欠背起行囊踏上軍人之旅的大哥,忽然有人在帶兵人耳根一陣嘀咕,大哥自幼的保家衛(wèi)國情結(jié),就此化為烏有。他不得不回到家中,面對村里人的指指戳戳,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兩個姐姐一個醫(yī)生、一個會計,她們工作踏實,業(yè)務(wù)熟練,為人誠懇,但黨組織一次又一次,把她們拒之門外。以至姐姐心灰意冷,帶著遺憾離開工作崗位。二哥到了應(yīng)征年齡時,索性連做參軍夢也省了去。所幸,輪到我參加工作時,已對家庭出身條件有所放寬,否則,我肯定邁不過公安隊伍的門檻。也因此,我是兄妹六人中唯一的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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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糧食》中,六個孩子讓癭袋一輩子為了糧食而奔命。她偷過天德的南瓜,摘過鄰院伸過來的葫蘆,打過公家倉庫鼠窩的主意,連騾子下的鮮糞都沒有放過。最后為了一本丟失的糧證,服了苦杏仁,余下一口悠悠的氣。村人抬著她往衛(wèi)生站去,路上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還是她的糧食,掙扎著將息的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說出的是“狗日的!……糧……食”。
三叔呢?如果換到今日,偷一布袋谷子,頂多來個治安處罰。雖然三叔集自私,貪婪,大逆不道為一身,可我還是不愿意他有那樣的結(jié)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