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一
河岸邊,雨后淺灘的草像毛頭小伙子一樣,一夜間便躥長了起來。其間開了不少野花,小臉兒都被洗得干干凈凈的,正仰著脖頸專注地開花。割韭菜、剜水芹的間隙,他總忍不住回頭看看草花中的母親。沿著田畦割一會菜,抹抹手上的泥水,他就扭回頭看看,像是一個習慣。仿佛隔著厚厚的黃土層,母親還在那兒用一貫溫柔的眼神望著他,滿臉的慈愛和溫情。
以往他出門時,母親總是在房前,看著他出了菜地、走到路上,再沿著大路越走越遠。他走在路上,雖然背對著母親,可能感覺到母親在看,心里就長出那種毛茸茸的溫馨感覺,像鵝黃初覆的小雞仔剛破了殼……彷佛他是從母親心里推開門,擔著菜一點點走遠的。就這樣每天迎著第一縷鮮嫩的晨光,他寬厚的后背拉長了身后母親的眼神,母親的眼神如紡車牽出的棉線,不管他走多遠,母親都把他的影子織在最柔軟的中心。
可是,這些以后卻沒有了。
淚水滴在菜葉上,像露珠搖晃,他抹一抹臉,手上的泥就沾到臉上。他再看看那些新開的野花,想,這些花,它們多像母親埋在心里沒給他說的那些話……母親肯定又要說,無心,好好干,娘給你做好吃的,再攢點錢娘給你娶個好看的媳婦,天天疼你……他在母親跟前,分揀著青菜,就咧嘴嘿嘿的笑。娘也笑。娘愛嘮叨這些個,在菜畦里拔著草也老跟他念叨,娘等著抱我兒無心的大孫子呢……
到頭來,卻還是沒抱上。
娘是自然死亡。像一棵歷經(jīng)磨難的老樹,聚集了七十三個年輪,大限一到,風一吹,所有年輪里圈著的時間就變成了灰,飛了,人就歿了。
他哭,撲到娘的墳前,埋怨娘,還沒等我娶上媳婦呢你就走哇,你咋走這么急啊……這么多的話,在他嘴里也只是一句反反復復的嗚嗚哇哇。
他是個啞巴。
二
這個地方也說變就變了。一下子長出來這么多的高樓,冒出這么多的門面房,人多了、車多了,有錢人也忽然多了起來,一個個都很匆忙的樣子。這個原來的河邊小鎮(zhèn)子遂變得臃腫起來,東西街鱗次櫛比的商鋪不說,還新添了幾條街道,人聲嚷嚷著,是那種略顯混亂又生機勃勃的感覺。
但是他的生活沒有變。還是種菜、送菜。天不亮起來,一大早騎著三輪車把條分縷析的新鮮蔬菜送到沿街的各個飯店里,也夠他忙活半晌的,但仗著年輕、力氣大,倒也不覺得苦累。送完了菜,差不多也就到中午了,回到河邊的灘地里,在菜地里侍弄他的日子。新撒的菜種子都長出來了,菜壟被他平整得一溜一溜的,整整齊齊,看著好看。不遠處是他栽下的一排排的樹,春天也早在上面搭了一個個小小的綠帳篷,儲藏著鳥聲。他站在菜畦上,放眼都是綠油油的一片,透著生命力的那份壯闊勁兒,他喜歡。地頭上有兩間粗糙的磚瓦房子,也是他壘起來的,要是再加上娘和噴香的炊煙,對他說來,那這兩間土坯房就是這世界上最溫暖的家了。
河邊這塊地方是他承包的,大約有十畝。除了種菜,還種了果樹、長條楊等,樹下面是草莓和芫荽,一年下來算算能落兩萬多塊錢。實在是血汗錢。單說這一片原來盡是野草長荊的荒地,硬是讓他開墾成地肥水豐的熟地,得耗多少力氣?當然他其實是可以多賺點錢的,只要菜價稍微高一點或者草莓、鮮棗、蘋果的價格也高點。他誠實,不算計這些,覺得種種菜收收果子能掙這么些錢,就夠了。他很滿足。
上午給“順河酒家”送完菜的時候,長順招呼他在店里坐一會,他就坐下了,抽支煙,看著長順笑。他和長順算是交情深些。長順把牛肉在高壓鍋里煮上,轉到前堂和他說話。長順就這點好,閑著時會和他說說話解悶,不把他當啞巴。
沒說幾句話,長順吐個煙圈,說,哥們,嘿,“夜來香”的小妞,那個滋味,嘖嘖,美……真要流口水的樣子。長順愛品評隔街的那幾個俏女子,還很專業(yè)地分成各個零件來討論,很過癮的樣子。
他也跟著抽煙,嘿嘿笑。他抽煙也抽得很業(yè)余,抽在嘴里,吐吐煙氣而已,顯得和氣,要不然別人讓給的煙總不能老拿在手里。
長順打趣,近一點湊到他耳邊,說,嘿,兄弟,你不會還沒做過那事兒吧?
他的臉紅了,低下頭嘿嘿笑,繼續(xù)淺嘗輒止地抽煙,轉身看看長順,眼神里很不好意思。
長順拍拍他肩膀,非常肯定地總結說,哥們你算白活了,真的,白活了。把菜錢數(shù)給他,哪天哥哥得帶你開開葷,你需要成長一下。
長順也是過過嘴癮罷了,他那膀大腰圓的老婆一巴掌能把他打趴下。
他其實知道“夜來香”的。在街角最深的地方,是一個獨立的小樓房,顏色米黃,很好看。上面寫著“足療、保健、洗頭、按摩”之類的。他也弄不懂是干什么的,憑感覺只覺得不太正經(jīng)罷了。
卻不想走到街口,身后有人喚他,嗨,啞巴。
是喊他。街上的人都知道送菜的啞巴。
他轉過身,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中年女人,還穿著胖大的睡衣,是“夜來香”的老板,在門口對他招手。他過去,女人說,啞巴帥哥,能單給我們種點辣點的辣椒嗎?女人點顆煙,錢好說,要辣點的。
他應承,這又不費事的,點點頭,就走了。順帶著眼風只看見大廳里有幾個睡意朦朧的年輕女子在閑話。
回到家,燒一壺開水,就著街上買來的幾個燒餅,泡一碗炒面,也就是一頓飯了。母親一走,誰還給他做一到家就在桌上等著他的可口熱飯呢。快傍晚了,他循例進菜棚里去割菜,進去之前,看了一眼屋子旁邊荒涼的煙囪。往常順著炊煙就能釣出香噴噴的晚飯,現(xiàn)在都沒有了,母親把炊煙也帶走了。
三
這一條河的名字就叫“條河”,真是一個偷懶省事的叫法。河水順著鎮(zhèn)子蜿蜒流過,再往前多睡了一會兒,便泊成一片湖,因形狀像一瓣雪花,人們就叫它雪湖。水原是清澈的,現(xiàn)在也有些渾濁了。原來兩岸遍植老槐樹,現(xiàn)在也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他愛在河邊轉悠??磁讼匆路撮e人垂釣,看云在水里流動,看風是怎樣帶著河水清涼的愿望一點一點走到臉上……他不會說話,反而可以和更多的事物心照不宣地對話。比如,他知道鳥與鳥之間在嘀咕什么,知道一朵云遇見另一朵云會有多少種變化,知道一只螞蟻和同伴的私語,一朵花開的聲音在他心里會放得很大,一只鳥的歡喜也會在他心里蕩漾漣漪……他發(fā)不出聲音,卻還有眼睛和耳朵,它們都連著心靈。endprint
正在瞎想著,看見一個女子拎著黑瓷罐彎腰往河里倒煮過的藥渣,中藥的苦味順風彌漫開來,滿滿的一河面。他忍不住擺擺手,替水里的魚掩了掩鼻子,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聲音。
河邊的女子循聲看過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離,對他挑逗地笑一笑,以為他也是像街上的男人那樣言辭之間故意調(diào)戲她呢。女子眨了眨眼睛,帶出職業(yè)性的魅惑眼風。
他一時有些愣怔,女子模樣瘦瘦的,長發(fā)慵懶綿綿,裹一襲質地柔軟的棉裙,笑容里便平添了些讓人憐惜的成分。他回過神,摸摸鼻子,扇扇手,是替魚們說話,讓她不要往河里倒了。
女子哪里聽得懂呢,看著他七手八腳的,索性放了藥罐,兩手交叉在胸前看他比劃,笑意在她唇邊發(fā)了芽,又收回去,懶懶地看著他。
他比劃完了,有一個停頓,小女子也伸開手學著他咿咿呀呀胡亂比劃,比劃得沒有一點章法,并且原先嘴角微微笑的芽現(xiàn)在也開出了花。女子笑完了,見他瞪著她,她伸手在他眼前虛抓一下,還生氣了啊,小啞巴。
他氣得扭頭走了。
啞人最忌諱別人學他??伤惯€學得這么輕薄。
女子在身后喊,哎哎,別走哇,幫我拿一下藥罐撒。
他心想幫你拿才怪呢,負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四
過了一些天,他想起“夜來香”的老板娘的吩咐,采了新下來的辣椒,覺得辣得還可以。那是母親以前種在房前屋后等紅了穿成串掛在門楣上的,紅彤彤的,過年都顯得喜慶。他摘了一些,送完菜順便給她送過去。
剛一進門,一個女子在清掃茶幾上的煙灰,一抬頭,咦----
女子的翻卷的舌頭像個調(diào)皮的小狐貍。這一次沒有喊他小啞巴,怕他再生氣。讓他坐,他還身子硬硬地站著。她向他吐舌頭,還生氣呢,小氣鬼。指指他的肚子,“砰”,兩手做了個氣球爆炸的手勢。意思是肚子別氣炸了。
他忍不住笑。這個小女子可真夠淘氣可愛的。他一笑,女子說,別動,再笑一個。她要用手機給他照上。她說,笑得好看。喊其余的女孩子,用川地的口音爛漫地說,來,看他笑得多迷人撒。
也難得還有無心這樣的人,沒有雜質的眼睛,沒被污染上灰塵,平常看人的眼神都像一條不設防的路,讓人一直順路就一眼望到他的心,更不用說他的笑了,渾然一個嬰兒的樣子,沒有塵埃和心機。
女孩子們圍過來,嘰嘰喳喳個不停。他的臉又開始紅了,她們便哄笑,呦,看哪,還會臉紅……上午閑來寂靜,女孩子們拿他取個笑,玩兒。
老板娘出來,他算是解了圍,把辣椒交給她,轉身就往外走。老板娘給錢他連連擺手,意思是不值錢的東西,盡吃好了。
他剛走出門口,那個瘦小的嬌俏女子跑過來拉住他。他要躲開,女孩推他一下,力道有點大。近似于打,怕啥撒,吃不了你,來吶,幫我端木盆。她要去河邊洗被單和沙發(fā)坐墊。
他只好端住,和她一起走路。
女孩告訴他她叫奴奴,還讓他喊一遍,他張張嘴,氣得一跺腳。奴奴追上來,我沒有欺負你撒,怕你記不住。
他瞪她,使氣喊了一聲“啊嗚”,在說我記得住。
看他那副氣急認真的樣子,奴奴就掩了嘴笑得花枝亂顫,問他,你呢,叫什么撒?
他放下木盆,給她比劃了半天才讓她明白“無心”這個名字。她還要問什么意思,母親取這個名字意思是愿意他一直都不用操心,無憂無慮,有母親照顧他一輩子。但是他現(xiàn)在沒法給她解釋,仰著頭,看天空,母親說好人死了就會住在云彩上面。
她也仰臉看,很快看見他眼中的淚水。他一閉眼再睜開,像是拉開了門簾,眼淚就源源涌出,立刻在他眼角形成一片沖積扇。很突然,卻很寂靜。
奴奴一時有些驚慌,比劃這么半天,她連蒙帶猜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看懂他的手勢語言。他把手放在胸口,又做了一個母親拍著寶寶睡覺的手勢,然后指指云彩。
奴奴明白了,母親在天上呢。她停下來,也同樣做了這幾個手勢,意思是她的母親,也在天上。
他盯住她看,忽然淚水就撲滿了臉,他一個勁地指著水面上那幾只小船板,不停地指指奴奴又指指自己。意思是我們都是沒人管、沒人要的小破船了,就這么在水里搖搖晃晃地經(jīng)受風吹雨打,沒有家了。
奴奴的心忽然地柔軟,眼淚也差一點掉下來,捧起河水洗他的臉,罵他,傻瓜,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呢嘛?
他平靜了過來,倒不好意思了。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和人家這么親了,他剛才是把她當成親人了。對奴奴笑一笑,聲音卻含著臃腫的水分。奴奴看他害羞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覺得他真是單純的人。奴奴竟然好看地嘆了口氣,說,真是。
他一時不敢再看奴奴,一雙微露笑意的眼神就被天邊的鳥群帶出了門,等到奴奴拍拍木盆,他才反應過來,不明所以的樣子,幫我擰被單撒。
奴奴兇他。
他答應著,啊哎——
奴奴就啟齒笑了,反手揚了他一臉水花。
五
其實“夜來香”到底做不做那種生意,做到什么程度,長順也是憑借著想象和添油加醋的嘴巴說說而已,他也沒有去過。那是鎮(zhèn)子上有頭臉有錢的人才去的地方。但是長順愛說這個,一說還直奔臍下三寸那片區(qū)域,迷醉的兩眼泛著光芒。他把“夜來香”的幾個女子燕瘦環(huán)肥評點一遍,什么碎碎哪里大哪里小芳芳哪里凸哪里翹。續(xù)一顆煙,哥們,要我說還是那個奴奴有味道,看著嬌俏,皮薄餡多,汁液豐滿噢……哎哎,哥們怎么走了,菜錢還沒給你呢!
他聽見長順也把奴奴說的不堪了,就要走,長順在后面叫他也不應。長順奔過來,隨手掀他車子里的竹籃子,嘿,這么大的草莓,來讓哥哥嘗嘗。
他把籃子蓋上,沖長順“啊啊”兩聲,很兇,臉上滿是不高興。長順有點訕訕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得罪他了,只說,看你小氣的,幾顆草莓,攢著娶媳婦???
他不吭聲,默默地走了。
長順在后面罵他,個小啞巴。搖著頭到灶上對自己女人說,唉,一個人在世上寡活著想想也真是可憐,白搭他這張臉面了,連個女人腥都沒聞過。endprint
來到“夜來香”樓下,他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過了一會兒,碎碎自里面出來,問他,找誰個呀?他開始不說,背過手看其他地方,一再追問,他在頭上抓兩把做出長發(fā)的樣子。蘭蘭也出來了,她們上午沒有生意,都是剛起來的樣子,就聚在一起拿他說笑,對他說你看呢這都是長頭發(fā),你要找哪個呢?接著還是嘻嘻哈哈。他便大力辯解,指指她們的頭發(fā),搖搖頭,又指指自己的頭發(fā),但是她們不明白他說的意思是:你們的頭發(fā)是染過的,奴奴的是黑的,我找她。
碎碎眼尖,瞅見籃子,口說著藏著什么好東西呢?就伸手掀開看看。一掀開,幾個女孩子都上來抓籃子里鮮艷的草莓,看他著急的樣子,他剛護住籃子上蓋著的布,女孩子從后面又掏出一把,他團團轉,在女孩子們的笑聲中笨拙吃急地盤旋。難得有這樣一個傻二哥,稍稍耍耍他,解解悶兒。
爭持之間,奴奴開門走出來,呵斥開玩鬧的同事們,站在臺階上,對他病怏怏地笑。
一瞬間仿佛天地都安靜了,只她彩虹般的微笑漫步在蒼白的嘴角。他停下來,看著,手中的籃子傾斜了一點,草莓滾落滿地,像一顆顆小心臟在地上跳動,新鮮而殷紅……
在她們的哄笑聲中,奴奴虛晃晃地從臺階上下來。他趕忙扶住她,眼神關切而熱烈,一連串嗚嗚哇哇地問她,奴奴,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給他打手勢,告訴他只是一場感冒,沒事的。再次對他吐露輕松地笑。
他才放松了神情,噓了一口氣,回過神來,急忙抓一把草莓,捧在手心里,連同他那單純而燦爛的笑臉,都遞到奴奴跟前,一臉的虔誠和期盼。奴奴撿一顆放進嘴里,輕輕咬破,汁液流淌在唇齒間,奴奴說:
——真甜!
看著奴奴,陽光下他的眉臉一下子舒展開來,是一張清澈滿足的笑臉,眼睛里藏著心跳,對著她的眼睛,都是笑。
六
在自己的臥室里,蓮姨招呼說,奴奴你坐啊。蓮姨就是胖乎乎的老板娘。
奴奴就坐下,說,姨,啥事撒?她手里還拿著剛才擦花瓶的抹布。
就嘮嗑唄,坐就是了。蓮姨拿點心,還擺出她那一套青花茶具,好久沒和奴奴嘮嗑了呢。
奴奴看這有點鄭重的場面,越發(fā)有點不安,還問,姨,啥事你就說撒,奴奴都聽著。
蓮姨笑,說,丫頭,看你急的,又沒有生意,好好坐著。蓮姨坐下來,吃了一點點心,對奴奴說,你也吃啊。喝了一杯茶,醞釀了一下情緒,才說,姐開這爿小店——抽一口煙,吐出來,接著說——可不容易吶。是很感慨的語氣,容易不容易至少這一句話說得很沉重的樣子。
奴奴不明其意,說,姨呀,是不是我最近做錯什么撒?
蓮姨頓頓煙灰,說,哪能呢,奴奴這么乖巧,姐喜歡著呢。沒話找話似的,岔開說,這些天怎沒見你的啞巴帥哥來呢,呵呵,多好的一個人兒,可惜了。
奴奴也附和著笑笑,扯著手里的小毛巾。
蓮姨彈彈煙灰,似是不經(jīng)意地說,我看最近陳老板可愛點你,一個勁地夸你呢,說你伺候得可舒服,手法老到。順一把波浪起伏的頭發(fā),咱家奴奴的手法那是沒啥說的。
奴奴笑笑。
一口青藍的煙彌漫著吐納在蓮姨嬌紅的唇間,陳老板這人大方,奴奴你看,怎么樣呢?蓮姨一揚一抑的試探口氣。
奴奴抬起臉,看住蓮姨,什么怎么樣撒?
蓮姨倚在靠背上,用一種疏離的眼光打量,迂回了這么幾圈,終于點破題,陳老板還想讓奴奴你進一步服務啊,傻女子,你還看不出人家的心意?
奴奴看著蓮姨,眼睛有一瞬間迷離,不言語。
蓮姨倒一杯茶水,遞到奴奴身邊,奴奴你不愿意?
奴奴反手絞著手里的抹布。
傻丫頭,這還有什么好琢磨的?女孩子,既然出來了,不就是拿臉蛋兒換點錢,趁著顏色鮮艷,賣給識貨的人,我看這就是福分,就這幾年一晃而過的青春,可別浪費了呢!
蓮姨喝茶,也遞給她,很語重心長的口氣。
我看這陳老板挺不錯的,姐還能騙你?又說,咱們外地人,在這兒撐起一小片天不容易。你也知道這個陳老板在這鎮(zhèn)子上的角色,抱上了這棵大樹,你還至于辛辛苦苦給人修腳按摩累個臭死!姐知道你家里也指不上誰,那自己再不攢點兒防備怎么辦?再者說,你足療按摩每天價客人哪個規(guī)矩?不還是東摸一把西抓一下,零零碎碎受這份委屈,依姐姐看還不如找一個可靠的呢。追加著補上一個笑臉,把茶再向奴奴那兒遞上一點,姐姐也能跟著奴奴妹妹喝點兒露水,要不然姐姐這爿小店還不得……
奴奴緩緩抬起臉,盯著對面,頓一頓,說,原來姐姐都替我想好了,那,這么說,我就得按姐姐指的這條路走了?
蓮姨撂下茶碗,嘆口氣,胳膊擰不過大腿,咱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若不依,等撕破了臉面,哪有咱的好日子過呢?不過話說回來,這陳老板雖是長得丑了點,但出手仗義,這不,你看,給你買的項鏈,讓我轉交給你呢。
奴奴看著蓮姨手中遞過來的金黃一串,沒有伸手接,負氣笑了,依姐姐看,奴奴是非得答應了。
蓮姨好像一塊大石頭落地,重又倚回沙發(fā)里,翹起手指夾著細長的煙卷,奴奴聰明,就是這個意思。
奴奴眼里驀地涌起細碎的淚意,在眼睛里翻卷,奴奴眨一眨眼,狠狠咽下。
蓮姨把項鏈擱在離奴奴較近的桌角,心口還疼嗎?問奴奴。奴奴她心臟似乎生下來就有毛病,常常心口絞疼。
奴奴鼻息間“哼”了一聲,很輕,捂著胸口,疼,它到最后無非也就是長成一個死,我隨身帶著這份兒死呢。
蓮姨干嘴笑笑,看說的傻話。她站起來,好了,項鏈姐先替你存著,奴奴去外邊忙著去吧。
給我兩天假,奴奴說,沒有看她。
蓮姨錯了一下嘴唇,只是一個笑的意思,怎么,去看你的小啞巴啊,不是姐說你,就玩玩好了,何必當真呢……
奴奴丟下抹布,沒等蓮姨說完,那就不勞姐姐操這份心了。
是夏天里尋??梢姷拿骼侍鞖狻o心正在地里躬身給果樹上水,回頭時候看見奴奴正在往這邊走,“哐當”丟下水桶,他就往路邊跑。跑的時候還連蹦帶跳,他的心是孩子般的歡喜,他一路驚喜地喊奴奴的名字,一聲高一聲低,也許在別人聽來不過是單調(diào)的“啊啊”疊音,在奴奴卻都聽得懂。endprint
這幾個月里,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交集,偶爾在“夜來香”店門口無心送菜路過或者給奴奴送東西時見上幾面,這照面里還隨同著姐妹們的玩笑話語,之外就是好天氣時輪到奴奴去河邊洗被單時碰巧無心跟在旁邊。她開始覺得他好玩,慢慢發(fā)現(xiàn)和他在一起,心里親。也許并不能順暢的交談,但有一種情感,卻是那樣割舍不斷,在無心把新下來的水果蔬菜推在奴奴懷里轉身就跑掉時,或者她洗著衣服無心陷入沉默里看著她時,即便不說話,看一眼,也覺得親,那樣一種安靜的眷戀源源不斷地從身體里流出來。這眷戀卻總讓奴奴開心,又有薄薄的傷感……
他跑過來的時候滿手都是泥巴,濕淋淋地想拉奴奴的胳膊,在身上擦了擦,沒有拉,心里的興奮還沒來得及完全展捕現(xiàn)給奴奴看,就看見她眼睛里的陰霾,雖是一掠而過,還是讓他捕捉到了。他垂下手,眼巴巴地望著她,奴奴也看他,為了表示他看錯了,奴奴就嘴角上揚把笑分解給他看,像花開,一瓣一瓣地笑到最大最燦爛。最燦爛的時候奴奴的眼淚卻突然管不住地掉下來,大粒大粒的淚,不斷地落下來,奴奴只有轉過臉去。
他給嚇住了,兩只手僵在身前,奴奴罵他,你真是個傻瓜啊,你就不知道抱住我嗎……罵完了奴奴還打他,是真的打。
他也哭了,奴奴說你哭什么,他告訴她,你哭了,我也想哭……奴奴抱住他,打,罵他,沒見過你這樣的傻瓜啊……奴奴死死抱著他,臉埋進他的胸膛。
他像一棵樹,因為突然劇烈的幸福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兩手僵在半空,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聲音,他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奴奴在他懷里說的一句話,她幽幽地說,她說,無心,你能娶我嗎?
七
日子殘忍和美好的地方都在于它一直在往前走。有些事情發(fā)生了,你眼看著,卻也沒有辦法。
無心一連許多天都沒有再看見奴奴去河邊洗衣物。無心送菜回來的時候立在“夜來香”門口看,使勁看,還是沒有奴奴,他就在店前等,碎碎到最后看不過,出來告訴他,奴奴回家了。一字一字地說給他,奴奴,回家了,不在這里了,你回去吧,別等了。
無心又等了許多天。他不信奴奴連個招呼都不跟他打就說走就走了。無心把自己等得更瘦了,更沉默了。
奴奴還沒來。奴奴這回是狠心了。
他還是種他的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蒜苗出苔了,土豆該起了,梨子該下樹了,葡萄該摘了……他摘滿了籃子,卻不知道給奴奴再送到哪兒。
無心就抱著籃子哭了。
一天幾個穿著制服的人來到這片河灘,告訴他,這地方不讓種菜了,不讓種了。他回屋拿回來一張紙,是這地方鎮(zhèn)子劃歸所屬村委的承包證明。他們看了看,告訴他說,沒用,這不是村子里管的事情,上頭要收回。上頭,招商引資,建廠子,政績,給你說你也不懂,看你可憐,不為難你,樹什么的都收拾收拾賣點零錢回老家吧。說了半天,來的人都覺著和一個啞巴說話可真是費勁。
兩個月他還沒有動靜,所謂的“上頭”就不愿意了,又來催了幾次,一次比一次兇。看他啞巴可憐,村子里答應歸還承包金的一半,不說是違約金卻說是照顧他,他們說,照顧你你就要知好歹,知道嗎,叫你騰出來你就要聽話啊。
他不是可惜錢,是這片地,這片地傾注的都是他的血汗吶……母子倆攢了這么多年,總算開墾了這幾畝菜田,有個容身落腳的地方,可說一句話就沒有了。他不愿意啊。
又等了一個月就不是那么客氣的了,招商引資,這牽涉到許多人的政績呢,你一個啞巴算什么。就有人毀他的菜,偷他的果子了,他拿著刀和人拼命的架勢,但是他不能時時刻刻守著,送了一回菜,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他辛辛苦苦一棵一棵種下的樹都倒在了地上,全都砍倒了……年幼的還未長成的樹還汩汩流著血,他撲倒在樹上大哭,一直哭,哭聲像斷線的風箏,在明亮的太陽下久久回旋。
長順現(xiàn)在常常惡狠狠地抽一大口煙,罵一句,X他先人,這生意真是沒法干了。也是,肉菜都一個勁地漲價,又沒有機關事業(yè)單位的關系,他這小飯店也真是生意慘淡。長順拎著幾朵大煙殼,丟在鍋里,哥們這肉你要吃我都不給你吃,我都嫌它,可人家都放你不放有什么辦法?哎,哥們,哥給你說話呢,啞巴了啊……長順罵一句自己,可不是啞巴了,真是,連啞巴都變了。前一段時他還一臉喜氣的送菜、說話,這一段卻總是苦著張臉,說著說著就走神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長順對著他的耳朵說,你的菜也該漲漲價了,哥不讓你虧著,你也別不好意思不漲,世道就他媽這樣。
無心接了錢,照例也不數(shù),放進兜里,回頭走。走了一段,又折回來,對著長順“啊啊”一番,要哭的樣子,長順到最后算是大致明白過來,明白過來就大聲問他,咋不種了,我誰的菜也不要,就要你的,啥?不讓種了!誰不讓種了?
無心一只手低一只手高,高的那只手壓住低的,又豎起小指,戳戳自己的胸口,搖搖頭。他說我們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小指頭,看不見的大手壓住我們,我們斗不過它。
他一個啞巴,他認了。
長順還在那里破口大罵,知道他心里頭難過,到灶上炒了兩個菜,拎出一瓶酒,陪他喝一杯,拍他肩膀,哥們,你也別難過了,哎……哥哥陪你喝一杯吧。
無心接過酒,大口大口地喝,長順把著酒瓶,不敢讓他多喝,他沒喝過酒。無心喝著喝著就醉了,抱著酒杯,埋在桌子上,雙肩抖動,壓抑的哭聲委屈地從臂彎里傳了出來,他“啊啊”地喊,哭著喊,奴奴,我想俺娘啊……
八
那一年的雨水特別的大。平常枯瘦的條河忽然豐腴活潑了起來,雪湖更不用說,滿滿當當?shù)孟褚黄∫?guī)模的海。人們都說這天真是反常了,該入秋了還這么大的雨水。
奴奴又出現(xiàn)在河邊了,天光放晴的日子,她來河邊走走。晴得若穩(wěn)定了,也洗洗衣服什么的。只不過她顯得更瘦了,臉色總蒼白的樣子。
無心卻不知道她。他帶著土里的母親回老家了。也只有這樣了。
是她在“夜來香”樓上隔著窗簾看無心站在大太陽底下等她,她看著,他傻癡癡地等,她哭過,但就是不下來,讓姐妹們說她回家了,好斷了他的念想。她在心里說奴奴啊你可也真夠狠心。她掐著自己,讓自己感覺到疼。不這樣又有什么辦法呢,陳老板啊張老板啊,都是畜生,她誰也惹不起,她只有一顆生來就有病絞疼的心可以狠。奴奴撫摸著手腕上的老式銀環(huán),那是無心母親戴過的舊物,奴奴說小啞巴你精著呢,果子里藏著它我會不知道嗎……奴奴想笑,也許用的力氣太大,就笑出了淚來。
半個月后,奴奴不見了。
河邊草地里還留著她一只涼鞋。
人們都說是陳老板醋心大發(fā)毒惡的老婆趁奴奴在河邊洗衣服推下去的,但是誰又知道呢。
奴奴就像是一條魚,消失在河里。
他知道的時候都是第三天了。一直沒有找到奴奴的尸體。人們說怕是沖到雪湖里了,那就真的找不到了。他把奴奴那一只鞋抱在懷里,下著大雨,他瘋了一樣撕心裂肺地嚎叫著往水里奔,撲進去。
長順根本拉不住他。
大雨夾著雷電,白茫茫的一片,長順在河邊也跟著水里的他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他,啞巴,你個狗日的給我上來啊,上來啊!
開始的時候長順還看見他游一段會浮上腦袋喘一口氣,鳧到雪湖跟前的時候長順在岸上徹底絕望了,坐在泥水里絕望地喊,狗日的你個傻貨你出來啊,你快出來……
長順的聲音像火一樣被大雨澆滅,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看見浩淼的水面上無心又露出頭來,他的懷里抱著的是奴奴。長順站起來剛要再喊他,卻見無心對他笑了,那是一種釋懷的笑,他一笑長順感到周身冰冷,長順眼淚哭出來喊,我的傻兄弟哎,你上來吧,哥求你了……
長順還沒有說完就看見無心抱著奴奴又進入水里了,不出來了,有一絲奴奴的頭發(fā)還漂浮水面上,后面涌上來一陣水花,打過來,水茫茫的,就什么也沒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