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冬雅
什么是回族先民的音樂?回族的音樂,無疑是“唐宋時期在華定居的、信奉伊斯蘭教的各國穆斯林及其后裔”[1](P2)的音樂。然而,究竟什么是回族先民的音樂?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許多研究者。在唐代,中原對其地理外圍的音樂多以“胡樂”冠名,回族先民的音樂自然也被劃入“胡樂”范圍。胡樂之本在其所依托的樂器上,胡樂器是胡樂最主要的代表。西亞系的胡樂器,如豎箜篌、曲項琵琶、五弦琵琶、篳篥、銅鈸等,在宮廷宴樂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舉“洛陽家家學(xué)胡樂”[2](P3374)一隅則足見其在民間亦盛。五代、宋初由于“中國本位文化的建立”[3](P397),進而導(dǎo)致“‘胡/漢’語境消解”[4](P114),異族音樂不再受到推崇。在經(jīng)歷了漢唐胡樂入華、華樂胡化、以華化胡、為華所用的過程后,宋代音樂將此前的外來音樂吸收、消化,包攬于“漢文化圈”內(nèi),而對于納新則并不積極,幾近停滯。加之回族先民“華化”趨勢明顯,以及中原對伊斯蘭教認(rèn)知模糊,宋代回族先民音樂的認(rèn)同成了難題。
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較唐五代有了新的發(fā)展,不僅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且受到更多因素的影響。唐五代回族先民音樂中的外國音樂成分,主要是“阿拉伯—波斯文化”為核心的西亞音樂,宋代則開始匯入“伊斯蘭—突厥文化”為核心的中亞音樂。這是因為唐五代(618-979)回族先民的來源主要為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宋代(960—1279)則增加了信仰伊斯蘭教的中亞突厥人。唐五代回族先民的音樂生活主要受到四個因素的影響:伊斯蘭教以前——蒙昧?xí)r期阿拉伯人的音樂生活,阿拉伯帝國時期以“阿拉伯—波斯音樂”為主流的音樂生活,中國中原的音樂生活,以及伊斯蘭教的信仰。宋時這幾個因素仍然混合作用于阿拉伯、波斯裔的回族先民,但中原的影響逐漸加深。對于新加入的中亞突厥裔的回族先民,則主要受到中亞音樂和中原音樂的雙重影響。
關(guān)于回族先民的音樂匯入“伊斯蘭—突厥文化”的新內(nèi)容,需要對喀喇汗王朝(840-1212)的伊斯蘭化做簡要說明??雇醭慕⒄撸?世紀(jì)回鶻西遷三支之一的蔥嶺以西中亞地區(qū)的回鶻。960年阿爾斯蘭汗木薩正式宣布伊斯蘭教為國教,加速了喀喇汗王朝社會、政治、文化的伊斯蘭化進程?!对贰ぬ婕o(jì)》(卷1)載:“汪罕走河西、回鶻、回回三國,奔契丹?!盵5](P6)其中的“回回”就是指喀喇汗王朝。隨著中亞突厥語族穆斯林進入中原,成為宋代回族先民的一份子,回族先民的音樂也有了中亞音樂的成分。
至此,宋代回族先民音樂的來源,不外三方面:一是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的音樂,以西亞音樂為核心;二是喀喇汗王朝的音樂,以中亞音樂為核心;三是中國中原王朝的音樂,以“華胡”融合生成之新“華樂”為核心。
然而,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在中原王朝看來,并沒有產(chǎn)生鮮明、特殊的文化符號。究其原因,主要是中原王朝與阿拔斯王朝、喀喇汗王朝已經(jīng)具有同源因素——西亞-中亞音樂。其中,阿拔斯王朝和喀喇汗王朝的音樂,是對本土(西亞或中亞)音樂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中原王朝的音樂,則是對漢唐時東漸的西亞-中亞音樂文化的繼承??梢哉f,宋時,中原王朝與阿拔斯王朝、喀喇汗王朝,都是西亞-中亞音樂的承襲者。就“文化權(quán)”[6](P11)來看,回族先民無法在中原范圍內(nèi)對西亞-中亞音樂享有專權(quán),只能共享權(quán)益。而且在宋代強調(diào)中國本位文化的背景下,西亞-中亞音樂文化作為建構(gòu)中國音樂的要素和基礎(chǔ)之一,已被納入中國本位文化的范圍。特別是唐代胡樂與阿拉伯帝國音樂所具有的同源因素——古代西亞文明,如豎箜篌、琵琶、五弦、篳篥、銅鈸等樂器,自漢代、十六國時期傳入中原,至宋代已發(fā)展為中國音樂的重要組成。至于宋代音樂與喀喇汗王朝的同源因素——以中亞樂舞為代表,如《胡旋舞》《柘枝舞》《胡騰舞》等,唐時輸入后盛極一時,宋代不僅仍在流行,后兩者還被改造為“隊舞”。如果說,唐代音樂因外來音樂之異彩而盡顯特色,宋代音樂則是將其異彩涵化于內(nèi),不斷發(fā)展、創(chuàng)造,攀至中國音樂的新高峰。由此可見,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盡管攜帶西亞-中亞等外來因素,但對中原而言,西亞—中亞音樂并非新鮮事物,況且中原享其“文化權(quán)”久矣,早已將其改頭換面為中國音樂。因此可以說,宋代音樂與阿拔斯王朝、喀喇汗王朝的音樂具有同源因素——西亞-中亞音樂,但中原不會就此認(rèn)為,包含西亞-中亞因素的中國音樂就是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
如此說來,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如果能在此間產(chǎn)生新的文化符號,凸顯特色,則可為回族先民音樂被當(dāng)時的中原所認(rèn)同創(chuàng)造條件。當(dāng)時的喀喇汗王朝是東西方音樂交流的中心,包括廣義西域范圍的音樂在此匯聚,不僅諸多樂器得以更廣泛的交流,而且產(chǎn)生了新的音樂理論。周菁葆指出:喀喇汗王朝時期,庫布茲、五弦、納格拉、卡龍、卡曼恰、銅鈸、達(dá)甫等等,“這些樂器的綜合,形成了馬卡姆的演奏基礎(chǔ)”,且“馬卡姆音階理論已經(jīng)產(chǎn)生”[7](P223)。此間,若能為中原輸入這些較為新鮮的音樂文化,回族先民音樂的新興西亞-中亞風(fēng)格則有機會得到認(rèn)同。然而,宋代中原地區(qū)卻是另一番盛景:音樂高度發(fā)達(dá),音樂生活異常豐富,但對于吸納新的外來音樂并不積極。據(jù)可失哈里(Al-Kāshgharī)說:“在突厥斯坦的哈喇汗王朝,火不思具有最重要的地位,甚至成為女聲歌唱比賽中的演奏樂器?!盵8](P538)但宋時“火不思”在中原地區(qū)尚未流行,至元代始才成為相當(dāng)重要的樂器。宋代音樂承襲隋唐音樂,專注于對前代大量涌入的廣義西域音樂的加工和改造,將其運用于音樂及需要音樂伴奏的歌、舞、百戲等所有文藝表演中。宋朝對異族音樂的保留,也多出于“存四夷之樂,所以一天下也”[9](《宋史·樂志·卷140》,P3303)的政治目的。當(dāng)時產(chǎn)生了以西域樂舞命名的著名曲調(diào)、詞牌:《柘枝令》《蘇幕遮》《伊州令》《甘州令》《梁州》《六幺令》等等,以及以西域樂舞改造的隊舞《柘枝隊舞》《醉胡騰隊舞》《玉兔渾脫隊舞》《打球樂隊舞》等等。究其排拒異族音樂的主要原因,仍是源自中國本位文化的建立。[10](P380)由此可見,突厥語族的回族先民,無論作為中亞音樂的承襲者,還是成為中亞音樂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者,抑或廣義西域音樂的糅合者,此時都無法在中原音樂的發(fā)展中得以發(fā)揮,更別提受到重視、得到認(rèn)同,即便有所貢獻(xiàn),也仍是難以顯見。但毋庸置疑,喀喇汗王朝在文化方面的影響力,終將厚積薄發(fā)在元代“回回樂”中得以體現(xiàn),被中原認(rèn)同。
以上可見,宋代文化在強調(diào)中國本位化的同時,造成了“胡樂/華樂”語境的消解。正如鄧小南所說:“‘胡/漢’語境的‘消解’它一方面是民族沖突與民族融合進程的自然結(jié)果;另一方面,在特定歷史背景下,人們觀念與認(rèn)識的演變也是促成這種‘消解’的重要因素?!盵11](P115)若說唐代對回族先民音樂的認(rèn)同,是在“胡樂”的范圍內(nèi)進行的,那么,隨著“胡樂/華樂”語境的消解,宋代回族先民“蕃客”身份所攜帶的,已被新“華樂”所吸收的西亞-中亞因素,并沒有建立起回族先民音樂的“西亞-中亞化”認(rèn)同。
宋代回族先民“華化”程度較高。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宋代蕃漢通婚不受限制,更為普遍;二是回族先民通過朝廷所設(shè)官學(xué)、蕃學(xué),主動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是回族先民活動地區(qū)廣闊,與中原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緊密。對此,學(xué)者們多有見地。羅香林指出:“阿拉伯人留寓中國者不唯蕃俗之流行中土,而其人之華化,亦與日俱深?!盵12](P1)白壽彝指出:“大食商人在中國定居下來,有禮拜寺,有墓地,娶妻生子,久留不歸,很可能地慢慢變成了中國人?!盵13](P272)楊懷中指出:“宋時已出現(xiàn)了五世土生番客,即在祖國大地上繁衍生息了五代人,事實上他們早已是中國人了?!盵14](P122)
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生活,在中原社會的影響下也勢必逐漸“華化”,這從他們參與音樂活動的以下幾個時機看出。
首先,朝廷禮遇“蕃客”時,回族先民會出席由朝廷舉辦的音樂活動。
《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四載:
政和五年七月八日,禮部奏福建提舉市舶司狀:“今措度,欲乞諸蕃國貢奉使副、判官、首領(lǐng)所至州軍,乞用妓樂迎送,許乘轎或馬,至知通或監(jiān)司客位候相見?!盵15](P3368)
可見,宋代外貿(mào)禮儀制度中,“乞用妓樂迎送”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此外,宋朝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宴饗“蕃客”,“以訓(xùn)恭儉、示惠慈”[9](P2683)。
《宋史·禮志》(卷113)載:
三元觀燈,本起于方外之說。自唐以后,常于正月望夜,開坊市門燃燈。宋因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張燈,大內(nèi)正門結(jié)彩為山樓影燈,起露臺,教坊陳百戲。天子先幸寺觀行香,遂御樓,或御東華門及東西角樓,飲從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國歌舞列于樓下。東華、左右掖門、東西角樓、城門大道、大宮觀寺院,悉起山棚,張樂陳燈,皇城雉堞亦遍設(shè)之。其夕,開舊城門達(dá)旦,縱士民觀。后增至十七、十八夜。太祖建隆二年(961)上元節(jié),御明德門樓觀燈,召宰相、樞密、宣徽、三司使、端明、翰林、樞密直學(xué)士、兩省五品以上官、見任前任節(jié)度觀察使飲宴,江南、吳越朝貢使預(yù)焉。四夷蕃客列坐樓下,賜酒食勞之,夜分而罷。真宗景德元年正月十四日,賜大食、三佛齊、蒲端諸國進奉使緡錢,令觀燈宴飲。
“四夷蕃客各依本國歌舞列于樓下”,“四夷蕃客列坐樓下,賜酒食勞之”[9](P2697~2698),可見朝廷待“蕃客”不薄。白壽彝指出:宋時,“大食商人在蕃商中之具有領(lǐng)導(dǎo)的地位”[13](P262),從賜“大食”等國“觀燈宴飲”,可見回族先民是作為重要嘉賓出席此類音樂活動的。
其次,回族先民從事貿(mào)易時,隨時可觀看民間的音樂活動。
宋代音樂社會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即總體呈現(xiàn)出“俗化”趨勢,這與整個社會之變有關(guān)。錢穆指出:“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魏晉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屬門第社會,可稱為是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故就宋代而言,政治經(jīng)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盵16](P2)音樂亦莫不如此,隨著宋代文化下移,宮廷音樂與民間音樂一體化,民間音樂迅速發(fā)展且引人矚目。歌、舞、百戲等文藝表演活躍在勾欄瓦舍、廟會酒肆中,以多種類型、風(fēng)格、體裁、形式,展現(xiàn)出充滿世俗情趣的伎樂世界,吸引著城中“萬姓”。如《東京夢華錄》(卷6)記載了宣和年間官民同樂的情景: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內(nèi)前自歲前冬至后,開封府絞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至正月七日內(nèi)設(shè)樂棚,差衙前樂人作樂雜戲,并左右軍百戲在其中面此樂棚,教坊鈞容直、露臺弟子,更互雜劇。萬姓皆在露臺下觀看,樂人時引萬姓山呼。[18](P164-165)
宋代商品經(jīng)濟空前發(fā)展,回族先民貿(mào)易也十分繁盛,特別是其經(jīng)營的香藥滲透到整個宋代社會,如飲食、醫(yī)療、沐浴、化妝、佩香、婚慶、節(jié)慶、宗教活動等日常生活中,對中國風(fēng)俗影響極大。民間音樂活動與經(jīng)濟活動在同一場域共存,為回族先民音樂生活的“華化”,創(chuàng)造了極其重要的客觀條件?!稏|京夢華錄》(卷8)載:“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禪院,各有浴佛齊會,煎香藥糖水相遺,名曰浴佛水?!盵18](P202)六月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于殿前露臺上設(shè)樂棚,教坊、鈞容直作樂,更互雜劇舞旋”[19](P206)。從“煎香藥糖水相遺”的“浴佛水”可知,回族先民貿(mào)易之“香藥”是廟會佛事的重要物品;從“樂棚”“教坊”“鈞容直”“雜劇舞旋”可知,民間音樂活動是廟會的重要內(nèi)容。宋代商業(yè)街坊因廟而興,廟會作為民間音樂生活和回族先民貿(mào)易活動的集散地之一,回族先民浸在其中,最初僅是聽眾、觀眾,逐漸可能融入成為參與者。此外,歌唱叫賣在宋代市井已十分普遍,《事物紀(jì)原·博弈嬉戲部第四十八·吟叫》(卷9)載:“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俱不同。”[18](P496)當(dāng)代回族民間音樂中的“叫賣調(diào)”,很可能由宋代的賣物“吟叫”之聲開啟。
再次,回族先民士族進行詩詞創(chuàng)作時,親自參與音樂活動。
自唐五代,唱詩入樂、倚聲填詞,蔚然成風(fēng),宋代“詩樂”仍是文人音樂最突出的代表。且“聲詩之學(xué),為儒者稍知所尚”,故宋代文人多通音律。對此,《宋史·樂志》(卷142)有專門記載:
虞庭言樂,以詩為本。孔門禮樂之教,自興于《詩》始?!队洝吩唬骸腥陮W(xué)樂、誦詩。’詠歌以養(yǎng)其性情,舞蹈以養(yǎng)其血脈,此古之成才所以為易也。宋朝湖學(xué)之興,老師宿儒痛正音之寂寥,嘗擇取《二南》《小雅》數(shù)十篇,寓之塤籥,使學(xué)者朝夕詠歌。自爾聲詩之學(xué),為儒者稍知所尚。張載嘗慨然思欲講明,作之朝廷,被諸郊廟矣。朱熹述為詩篇,匯于學(xué)禮,將使后之學(xué)者學(xué)焉。[9](P3339)
宋代回族先民通過朝廷所設(shè)官學(xué)、蕃學(xué),主動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如“蒲氏一門,雖上世源出阿拉伯,而華化甚深,已有與中國一般士族相同之形態(tài)矣?!盵12](P113)蒲壽宬即為代表。《中國回族史》載:“壽宬幼習(xí)詩學(xué)、書學(xué),以明經(jīng)舉于鄉(xiāng)。有詩集《心泉學(xué)詩稿》六卷,收入《四庫全書》中,總計222題288首?!盵1](P90~91)蒲壽宬詩作造詣頗高,且精通音律,這可從其詩作中大量的音樂描寫獲知。
《心泉學(xué)詩稿》中提及了在宋代文人中極為流行的華之本土樂器——琴?!端问贰分尽?卷142)載“賾天地之和者莫如樂,暢樂之趣者莫如琴。八音以絲為君,絲以琴為君。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盵9](P3341)蒲壽宬詩篇中不乏與“琴”相關(guān)的詩句,可知其好琴,常撫琴自娛,如:
琴彈十八拍,聽此雙淚流。(《詠史八首·蔡文姬》)
抱琴有意彈明月,采藥無心到絕巔。(《寄石隱老嶼上人》)
夜夢每插羽,飛到琴冊旁。(《梅陽寄委順趙君》)
永日為琴書,停云念親友。(《書草屋壁》)
此意何人會,抱琴來不來。(《寄石隱》)
獨抱琴聲感歲年,冥搜趣外欲無弦。廣陵寂寂嵇生去,秋水幽幽鳴犢賢。一點山泉巖竇雨,數(shù)聲瑤佩泬寥天。音徽千載何人會,愿和薰風(fēng)殿閣前?!?《即席用委順聽甘師琴韻》
自漢唐以來東漸的某些西亞-中亞樂器——橫笛、琵琶、箜篌、篳篥等,宋時已成為中原流行之器?!秹袅讳洝?卷13)就記載了南宋臨安出售笛、篳篥的名牌鋪號,曰:“候潮門顧四笛,大瓦子邱家篳篥?!盵19](P113)《心泉學(xué)詩稿》對橫笛、琵琶、箜篌有所描述:
何處漁人橫短笛,有時嫠婦泣孤舟。(《再題江橫》)
獨撫箜篌謠,河流自潨潨。(《古意》)等。
《詩稿》還談及歌舞:
獨酌歌停云,懷人淚如傾。(《寄梅坡》)
極目平坡煙草細(xì),歌聲何處雨颼颼。(《飯牛歌》)
思遠(yuǎn)樓前雖有曲,若邪溪畔豈無人。(《端午》)
此外,從盛贊唐人元德秀(695-754)的《七愛詩》中可見,蒲壽宬沿襲了文人賦詩作文,予以歌頌歷史賢人的傳統(tǒng),他還高度評價了元德秀的音樂才能,已然是“中國通”了:
吾愛元紫芝,卓爾不可移。盜虎孰小大,許辦虎歸尸。音樂第勝負(fù),蔿于遭殊知。歲滿何所為,柴車一縑隨。(《七愛詩贈程鄉(xiāng)令趙君唐魯山令元德秀》)
以上可見,回族先民的“蕃客”身份,使其成為“中國邊緣的人”[20](P13),回族先民的音樂也處于認(rèn)同上的邊緣。特別對宋代回族先民中的“土生番客”來說,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西亞-中亞原籍地的音樂社會,其音樂生活的“華化”,導(dǎo)致其失去了東漸的西亞-中亞音樂因素的詮釋權(quán),或是接受了中原給予的,包攬“華/胡”眾樂于“漢文化圈”的音樂記憶。因此在回族先民音樂的認(rèn)同問題上,更多趨于“華化”。
實際上,回族先民的音樂以“文化孤島”的形式保留了伊斯蘭宗教音樂?!豆盘m經(jīng)》的吟誦具有濃厚的阿拉伯民族音樂風(fēng)格。薩米·哈菲茲指出:阿拔斯王朝時期(750-1258),“伴隨著伊斯蘭教的普遍傳播,阿拉伯民族的音樂幾乎傳遍了世界各地。是古蘭經(jīng)的曲調(diào)把純阿拉伯民族的音樂保存了下來”[21](P25-26)。但是回族先民的阿拉伯民族風(fēng)格的宗教音樂,在宋代還沒有為人正確認(rèn)識和理解。
方信孺在《南海百詠》中,對宣禮員站在宣禮塔頂招喚人們做禮拜的呼喊——宣禮詞(亦稱“招禱歌”[21](P24)),誤稱為“叫佛號”:
蕃塔,始于唐時,曰懷圣塔每歲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絕頂,叫佛號以祈風(fēng)信,下有禮拜堂。[22](P7~8)
朱彧在《萍洲可談》(卷2)中,誤解《古蘭經(jīng)》為《孔雀明王經(jīng)》,形容其吟誦“聲正如瓶中傾沸湯”。就像希提指出的:“這部經(jīng)典是一個強烈的、有生命的聲音,是要高聲朗誦,使聽到原本的人感佩的?!盵23](P148)聞?wù)唠m未領(lǐng)會“原本”而“感佩”,但也獲得了“震撼”感受:
余在廣州,嘗因犒設(shè),蕃人大集府中。蕃長引一二佛齊人來,云善誦《孔雀明王經(jīng)》。余思佛書所謂《真言》者,殊不可曉,意其傳訛,喜得為證,因令誦之。其人以兩手相背,倚柱而呼,聲正如瓶中傾沸湯,更無一聲似世傳《孔雀真言》者。余曰,其書已經(jīng)重譯,宜其不同。但流俗以此書薦亡者,不知中國鬼神如何曉會。[24](P20)
岳珂在《桯史》(卷11·番禺海獠)中,以“啁唽號嘑”來形容回族先民的宗教“贊念”,“啁唽”表明有樂調(diào),“號嘑”表示聲音高亢洪亮,雖然是暗示其具有音樂方面的特征,但仍未解其意:
獠性尚鬼而好潔,平居終日,相與膜拜祈福。有堂焉,以祀名,如中國之佛,而實無像設(shè),稱謂聱牙,亦莫能曉,竟不知何神也。堂中有碑,高袤數(shù)丈,上皆刻異書如篆籀,是為像主,拜者皆向之后有窣堵波,高入云表,式度不比它塔,環(huán)以甓,為大址,絫而增之,外圜而加灰飾,望之如銀筆。下有一門,拾級以上,由其中而圜轉(zhuǎn)焉如旋螺,外不復(fù)見其梯蹬。每數(shù)十級啟一竇,歲四五月,舶將來,群獠入于塔,出于竇,啁唽號嘑,以祈南風(fēng),亦輒有驗。[25](P125~126)
實際上,成書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的《蘇萊曼游記》,載有阿拉伯人對廣州清真寺及宗教“贊念”的情況:
以下是買賣人蘇萊曼報告的:Hanfu(廣州——作者注)是買賣人的匯集處,中國皇帝派有回教徒一人,辦理(已得中國皇帝允許而)前往該處經(jīng)商的回教徒的訴訟事務(wù)。每當(dāng)節(jié)期,就由他領(lǐng)導(dǎo)著大眾行禱告禮,宣誦hutha訓(xùn)詞,并為回教徒的蘇丹向阿拉求福。Irak的商人,對于他的判斷總是服從的,因為,他無論做什么事,他心中所掛念的只是真理;他所感悟的,只是‘阿拉的書’,與‘神力與偉大’,與依斯蘭訓(xùn)規(guī)。[26](P17~18)
從上文“行禱告禮”“宣誦hutha訓(xùn)詞”“向阿拉求?!笨梢姡刈逑让竦淖诮獭百澞睢碧埔延兄?,但宋時中原對于回族先民的宗教及其“贊念”,還不能曉會。梁向明指出:伊斯蘭教“是伴隨著中亞、西亞穆斯林移居中國而被‘移植’進來的”,且“是通過清真寺及‘蕃坊’組織的方式才‘植入’中國社會的”[27](P12),因而回族先民雖被中原文化所包圍,但伊斯蘭宗教卻相對獨立、封閉,其宗教儀式自然難以被旁人清晰認(rèn)識。
況且在回族先民看來,伊斯蘭教“贊念”不能與世俗音樂相提并論。伊斯蘭教反對將“贊念”稱為“唱”,反對將“贊念”的曲調(diào)稱為“音樂”?!百澞睢薄氨M管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音樂性,但其深刻的內(nèi)涵是‘音樂’不能涵括和定義的。為避免將其簡單、狹義地誤讀為世間的、娛樂的‘音樂’,穆斯林不僅用‘念’或‘贊’與‘唱’相區(qū)別,而且反對將其稱作音樂的態(tài)度極為堅決。”[28]在阿拉伯帝國時期,有許多宗教學(xué)者批判音樂是享樂的罪魁,據(jù)說伊拉克就曾禁止過歌唱[29](P110),艾敏指出:當(dāng)時的穆斯林“以悠揚悅耳之聲高聲念誦《古蘭經(jīng)》,作為對禁止歌唱的補償”[29](P211)。這理應(yīng)也是回族先民的態(tài)度。故宋時,無論是“自我”或是“他者”,雙方都未建立起回族先民音樂的“伊斯蘭化”認(rèn)同。
但毋庸置疑,伊斯蘭教的“贊念”是一種有嚴(yán)格規(guī)范的吟唱藝術(shù)。希提指出:“《古蘭經(jīng)》不少的力量是在韻腳、節(jié)奏、修辭、動聽等方面?!盵23](P148)穆罕默德在《圣訓(xùn)》對其音樂性的肯定,可見其中的記錄:“艾布穆撒的傳述,穆圣對我說,‘但愿我晚間聽見你的誦經(jīng)聲,猶如達(dá)伍德圣人那種優(yōu)美的歌調(diào)?!痆30](P30)的確,“根據(jù)讀音規(guī)則,以優(yōu)美、動聽的吟誦方式念誦《古蘭經(jīng)》時,由于音調(diào)高低的不同,形成了吟誦中的曲調(diào)線;由于音節(jié)的長短、延長、停頓等不同,形成了吟誦中的節(jié)奏和節(jié)拍;由于發(fā)音位置(腔、喉、舌、唇、鼻)和情感抒發(fā)的不同,其音色時而宏亮或清澈,時而強烈或柔和,又時而高昂或低沉”[31]。這都是音樂的表現(xiàn)形式,不過對穆斯林而言,是“有深意的形式”。
需要指出,由于歷史上的回回民族對伊斯蘭教信仰的堅守,使其“贊念”之“固俗”也“終不肯變”。這種具有阿拉伯民族風(fēng)格的吟唱方式,從回族先民時期就一直影響著回回民族的音樂。即便是今天用漢語演唱的回族“花兒”,也被創(chuàng)造性地融入了“贊念”的音調(diào)??梢姡了固m教“贊念”是回族音樂中最具特色、最為久遠(yuǎn),且穩(wěn)定不變的根本。
總之,由于中國本位文化的建立,以及回族先民“華化”趨勢明顯,加之中原對伊斯蘭教的認(rèn)知模糊等原因,使得宋時的中原王朝在回族先民音樂的認(rèn)同上存在一定的困難。但不能否認(rèn),宋代回族先民的音樂,主要是攜帶西亞、中亞、中原、伊斯蘭教因素的多元文化整合體。異質(zhì)的西亞-中亞音樂文化,自漢唐至宋代,基本完成了中原土著化過程??梢哉f,宋代音樂是西亞-中亞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成就??梢姟盎鼗孛褡宥惑w的文化結(jié)構(gòu)”,在回族先民音樂中的內(nèi)涵:其一是融西亞-中亞、中原與一體的宋代新“華樂”,其二是以伊斯蘭教信仰為基礎(chǔ),堅持本色的宗教音樂。此種“二元一體”是宋代回族先民音樂的本源。雖然回族先民的“蕃客”“中國的邊緣人”身份,使得其在構(gòu)建自身音樂文化時,還處于弱勢,但是回族先民仍為回回民族音樂的形成,積蓄著潛在的力量,這也正是整個回族音樂在復(fù)雜歷史背景中的生成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