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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的老鼠也進城(外三題)

2014-03-08 01:24干亞群
文學港 2014年8期
關鍵詞:扁擔鋤頭莊稼

干亞群

鄉(xiāng)下的老鼠也進城(外三題)

干亞群

一下綿綿細雨,村里像拉上了一層幕布。門有半掩的,雞有半睡的,而人是半醒的。如果不是他的吆喝,村莊似乎要沉睡不醒了。

“修傘哉,傘好修哉”,他從村頭喊來,一直喊到村莊深處。半睡的雞像夢游似的,在園子里瞎奔了一圈后才記起來應該叫幾聲,于是“咯咯……”跌跌撞撞地響起。半掩的門吱呀一聲,母親撩起圍裙擦了擦手,一把抓起草帽,不顧腳下地滑,一扭一甩,跑到籬笆邊,隔著兩個菜園,“喂,修傘。”“好咯,就來?!睂υ捊Y束,而他的吆喝卻繼續(xù)著,一樁活已接,他還要攢那些半掩門后的傘,七彎八拐,一路丟下他的“修傘哉”。

他不是第一次來我們村,對村里的路其實了如指掌,對村里的傘也清清楚楚,可他故意繞著道,拉長他的吆喝。他知道一下雨,村莊里的男人集體放假,放下鋤頭,撐起傘,串門找人閑聊。一把壞傘多少會影響男人

出門的心情,有的干脆把傘丟一邊,濕答答地跑到隔壁鄰舍。他心里很清楚村莊里有幾把傘要修。修傘的人不知道自己會走多少路,但知道一把傘會撐多長時間。傘壞了,主人一定等著自己。村莊里似乎沒有可以扔掉的東西,破了,補補繼續(xù)用,壞了,可以修修再使。那些補過的修過的,一如既往地占據(jù)著家里一席之地,位置不變,件數(shù)也不變,似乎不補補,不修修,這日子就過得不夠結實。這個村莊里人如此,那個村莊里的人如此,他也如此。

母親給他一把椅子,他找了一片光亮,坐到屋檐下。他隨身攜帶的家伙非常簡單,就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也不知背了多少年,皮包的邊邊角角露出白色的線頭。皮硬邦邦的,鼓的地方鼓,不鼓的地方拼命往里凹。拉鏈形同虛設,豁著一張大嘴。地上一放,皮包像蹲卻蹲不穩(wěn)的老人,得靠著椅子腳才勉強穩(wěn)住。母親示意我給他泡一杯茶。我小心地捧著茶走到他身邊,他彈簧似的站了起來,雙手接住,嘴里不停地說“罪過,罪過……”

母親從屋里找出兩把傘,一把是黃色的油紙傘,另一把是黑色的布傘。兩把傘的傘骨都出現(xiàn)了問題,一把撐不開,一把撐開后收不攏。母親問他修兩把傘要多少錢。他說,阿嫂你放心,不會多收你一分錢的。說著,他從包里掏出幾件工具,還有一圈尼龍繩,一并放在腳邊。他端起茶杯,噘起嘴,朝著杯口呼呼幾下,像風吹過荷塘。他喝過三口后開始干活。

他的手腳很利索,一擰一絞,左右擺弄了幾下,傘面與傘骨分離了。病傘骨在他手里轉了兩圈后,他又一擰一絞,幾根病傘骨從傘架上撤了下來。他俯下身,在黑色人造革包里翻揀出三四根半成品的傘骨。他按傘骨的比例大小把半成品的傘骨重新鉸過,再固定到傘架上。每裝上一根后,他撐開傘架,慢慢朝左轉一圈,又慢慢向右轉一圈,目光緊緊盯著傘架。他感覺到不順眼的時候,傘停止轉動,一手握住傘柄,一手捉住他發(fā)現(xiàn)的“病灶”,待確定此處無疑時,握傘柄的手抽了出來,兩只看似粗笨的手在傘架上靈活收放。

拿出一根針,穿好線,順著傘骨節(jié)把傘面牢牢縫住,這已是最后一道程序了。他把傘撐開,在他手里漂亮的一轉,對我母親說:“嬸子,傘修好了,你看一下。”“噠”,傘穩(wěn)穩(wěn)地撐住?!班邸?,傘順從地收攏。那一開一收,像戲中的表演。母親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他也笑了笑,如同舒展的茶葉。

結算工錢的時候,他說:“嫂子,傘面上的幾個破洞修補和傘柄的調(diào)換不算錢,其他的我就老實不客氣了?!蹦赣H一看,傘上的幾個小洞小眼果然沒有了。母親一邊夸他手藝好,一邊贊他人實在。他端起茶杯,茶葉已沉入杯底,呷了一口茶,說:“手工活,不要成本的?!?/p>

雨繼續(xù)綿綿密密地下著。他丟下的吆喝還沒人來撿,村莊似乎又要沉睡過去。他把茶杯放在腳邊,彎下腰整理起包來。母親以為他準備起身了,便想去拿掃帚,把留在地上的一些碎片掃干凈。誰知,他坐下又端起了茶杯,從懷里摸出半截香煙,煙頭殘留了一圈黑。母親拿掃帚的手縮了回來。他摸出一包火柴盒,抽出一根,擦著后趕緊捂住火柴,把嘴巴湊到手邊,連續(xù)吸了幾口,等一股煙從手里飄出來時,他才扔掉火柴,重新把火柴盒放進口袋,兩只手指似乎很局促地夾著香煙。他跟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母親因為傘已經(jīng)修好,已經(jīng)沒了興趣跟一個陌生手藝人說話,純粹是應付他的話。他說天氣,母親跟著說天氣。他說地里的莊稼,母親也跟著說莊稼。他一口一口抽著煙,一口一口喝著茶,似乎在等待什么。母親的手多次向掃帚伸去,最后都抽了回來。我給他續(xù)了兩次茶水,每次他都說,別添了,我馬上就走??善ü梢恢痹谝巫永?,一動也不動。

等我想第三次給他添水的時候,隔壁的翠嬸撐著一頂“蝙蝠傘”過來喊他去修傘。他的吆喝終于有人撿到了。他霍地站了起來,一口喝干杯里茶水,“啪”的一聲,潑干凈了茶葉。轉身往自己坐過的竹椅上拍了幾拍,一把抓起椅子搬到了屋里。母親還站在掃帚邊,想客套一下都來不及,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他隔一段時間來我們村莊一次,還是雨天,還是那樣的吆喝。他一來,村里的“蝙蝠傘”便會消失一段時間。村里人都知道他,他幾乎替村

里每戶人家都修過傘,但沒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大家稱他修傘師傅。他如不來,男人會一邊撐傘,一邊責怪女人傘破了怎么都不修。女人這才記起修傘的有段時間沒來了。在女人嘴里一念叨,他的吆喝就會響起。有人會開他的玩笑,修傘的,你耳朵有沒有發(fā)燙啊,我們念叨你很長時間了。這時,他嘿嘿笑著,嘴巴張得跟背著的人造皮革包一樣。

有一天,下雨的村莊忽然變得曼妙多姿,漂亮的花傘在雨天一朵一朵地盛放,而黃油紙傘與黑色的布傘成了老年傘。再后來,那些漂亮的花傘又一朵朵從村莊里消失了,一把把好傘被小伙子和姑娘們帶到了外面,而回來時從不記得帶回,因為,年輕人總是選個晴天回村。家里剩留的是一把把壞傘,那些壞傘躺在家里的角落,灰頭土臉的從晴天到雨天,似乎沒有人記得去撐開它們。他來了,幾個熟悉他的人還會讓他修修傘,換個傘柄或傘骨。他的背開始駝起來,眼睛也花了,手腳顯得有些笨拙。一把傘修好后,主人接過后直接付了工錢給他。他瞇縫著眼睛,覺得有些奇怪,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幾把壞傘,說:“這幾把不修了?”我母親說,那幾把傘修了也沒人撐,孩子們都去外面了,這村里的年輕人大多都出去了。臨走時,母親見他的雨披有些破,遮了前面濕了后面,便拿出一把舊傘給他,說是不用還了。他愣了一愣,伸手接過了傘。他撐著我家的傘慢慢離開我們的村莊。

1988年,我離開村莊到了縣城。經(jīng)過古橋時經(jīng)常能看到一把大圓傘,有一個人整天坐在那兒,從早到晚放著一盤磁帶,是民間藝人唱的灘簧,聽起來特別親切,雖然土得有些掉渣。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樣子看起來像修修補補的,但也沒見什么工具在旁邊,可能他的生意不怎么樣,而用余姚土話演唱的灘簧卻給古橋一帶增添了生活的內(nèi)容。一段時間后那頂圓傘還在古橋邊,旁邊卻多了一輛箱式的手推車,箱上有一只小白鼠在小圓臺上奔跑。圓臺旋轉,小白鼠奔跑,旋轉,奔跑。我覺得好奇,走近。他一眼認出我,說:“長成個大姑娘了?!蔽也恢涝趺捶Q呼修傘師傅,因為,他身旁那只黑色的皮革包不見了,而是成包成包的老鼠藥。

我說:“你還去我們村子嗎?”

他笑著,搖一搖頭,說:“鄉(xiāng)下的老鼠也進城了。”

鋤頭

它像一張抿著的嘴,有著薄薄的嘴皮子,但一輩子只會說嚓嚓。哪一天發(fā)不出嚓嚓時,它肯定豁嘴了。豁了嘴的鋤頭只能默默退出土地,棲息一個旮旯里,慢慢銹成一個鐵疙瘩,再慢慢銹為一片鐵渣。人老了,還會有年紀,還會有回憶,而豁了嘴的鋤頭的記憶就是銹,銹多了,鋤頭就死了。

世間上的一切遵循相生相克的命數(shù),只不過有時不是因為相生而相克,有時恰恰是相克才相生。如鋤頭,它的存在只有一個理由,因為草的存在,鋤頭維護莊稼的生成。對于農(nóng)民來說,在村里的地位靠莊稼地里的收成。播種前要鋤草,施肥前也要鋤草,只有把莊稼地收拾干凈了,種下去的莊稼才會一心一意地給你生長。所以,農(nóng)民的手,總是握著鋤頭,像一個親戚舍不得松手。那手掌的繭,表明與鋤頭的親密關系。

母親說,那些草會影響莊稼對肥料的吸收。父親說,那些草會壞了莊稼的情緒。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莊稼還會有情緒?我鬧情緒的時候可以不吃,不喝,逼著父母妥協(xié)我提出來的要求。莊稼會鬧什么情緒呢?父親說,世上有一本奇書,是老子寫的《道德經(jīng)》,這本書里寫著世上有時解釋不通的道理。我眼睛繼續(xù)睜得大大,眨都不眨。父親荷鋤之余看《辭海》,看《自修中文》《散文》,也看《哲學》雜志。我曾背著他偷偷翻過一點點,因為不懂存在與意識,物質與精神,修辭與立意,那些雜志翻開又合上。至于那本老子的《道德經(jīng)》聞所未聞,尤其那個作者的名字更是怪怪的。我倒是聽到后面的馬家老大,嘴里冷不丁跑出來“老子,老子……”但后面總跟著“我”,然后是怎么樣怎么樣。言下之意他是老子,只有他才能干那些活,做那些事。雖然那些活那些事別人也能做,也在做。我跟父親的對話只能到這兒,母親急急地喊父親去鋤草了。如果我再拖著父親,母親馬上要呵斥過來

了:就看那些無用的書,能當飯吃???!

過年后,勤快的人早把鋤頭拿出來,又是修理鋤柄,又是磨鋤刃,用一塊小磨石對著它薄嘴皮子來來回回地磨。老人坐在屋檐下,背對著陽光,眼睛瞇縫著,而耳朵醒著,滿意地聽著磁磁溜的聲音。這是向春天討生活的節(jié)奏。磨一陣,粗糙的拇指試一下鋤頭的刃。如果不夠鋒利,繼續(xù)磁磁溜。我總擔心那薄嘴皮子會一不小心咬了手指頭,事實上這種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莊稼漢誰都懂鋤頭,鋤頭也從不咬莊稼人的手。磨過的鋤頭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一偏,光折過來,鉆進莊稼漢帶褶皺的臉。又一偏,射過來一道光,照在莊稼人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上,風一來,光像一只只戒指套在了他藏泥納垢的手指頭上。

初春的泥土剛解凍,泥質粘稠,鋤頭不宜下嘴,而且草不僅悄悄生長,還躲進莊稼地的深處。鋤頭靠著墻壁耐心等待,讓泥土再醒一醒,讓草再綠一綠。鋤頭似乎在聽春天的腳步聲。過了三月三龍?zhí)ь^,鋤頭從墻壁立了起來,跟著一壟春風一壟雨,開始嚓嚓。春天的草三心二意,剛鋤過這壟,一轉身,壟上又冒出星星點點的綠來,似乎跟閑了一冬天的鋤頭較勁。磨過嘴皮子的鋤頭啃得了春天的草,像羊,過了一冬,向往嫩綠的草。鋤頭一停,它仿佛有了疑惑,因為握住它的人望著沒鋤過的田野的盡頭。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向著遠方,但是,鋤頭只是關注眼前的雜草。它一鋤一鋤,不知不覺就到達了人想的遠方。

夏天是莊稼與眾草共消長的時節(jié)。這時候的草沒有了好聽的名字,誰也不會耐著心去分辨這是“牛勁草”,那是“小雞草”,大家一例稱之為雜草,莊稼和雜草在鋤頭這里“敵我分明”。村里人爭分奪秒似的跟雜草決戰(zhàn)。有的天還蒙蒙亮,已在地里嚓嚓。夏天的泥土干燥,尤其是最上面的一層,鋤頭一嘴過去,泥土像嚼在嘴里的豌豆,嘣嘣脆。或許因了這嘣嘣脆,揮鋤的人合著節(jié)奏,把腳下的嚓嚓從這壟帶到那壟。也有的非等日出三丈后才出現(xiàn)在田埂上,這樣的男人非得受一頓女人的數(shù)落。比如我父親,他鋤地非得等太陽光芒萬丈(那時,我特別喜歡用這個成語)時才慢騰騰出門。之前我母親肯定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手上一會兒提這個,一會兒拎那個,非常的忙碌。但最忙碌的是她的嘴巴,有時莫名其妙地呵斥一下那些雞雞鴨鴨,于是,雞雞鴨鴨莫名其妙亂叫一陣;有時嘀嘀咕咕,那些不知道內(nèi)容的嘀咕跟著母親的進進出出而輕輕重重。當她狠狠地關上門時,我知道母親焦慮了,她替田地焦急,似乎再遲一步,雜草就占領了田地。父親很少回應母親,哪怕母親的嘴巴跟鋤頭的薄嘴皮子一樣厲害時,他像一塊磐石,平平穩(wěn)穩(wěn),這種時候,母親跟豁了嘴的鋤頭,一下子沒有情緒。一個人跟自己吵什么架。

父親還是扛著鋤頭出門了。他進門的時候是村里最早的一個。母親見了自然又一陣不高興。父親還像磐石,只是母親此刻不是豁嘴的鋤頭,而是剛磨過嘴皮子的鋤頭,一句接著一句,對父親這種行為進行深刻的剖析,一直剖析到父親是懶漢為止。父親這塊磐石到底還是晃了晃,他說,“女人總歸是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這鋤草得有時辰?!蹦赣H一聽,大為光火,說:“這莊稼地里的事也要掐日子?你有沒有病?”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說:“鋤草最好辰光是在早上9點后,下午4點后鋤與不鋤沒多大區(qū)別?!闭f完,鋤頭一扔,去翻他的《辭?!贰?/p>

按照父親的理解,早上的莊稼是睡著的,而草是醒著的,當太陽高高在上時,莊稼跟草正好相反,睡著了的草才任人宰割。尤其是中午,草都睡得死死的,薄薄而銳利的鋤嘴皮子過去,那些草毫無招架之力。如果醒著草不管你怎么鋤,還會躲閃,過幾天又會長出來。這些道理對于念了兩年小學的母親來說,無疑是天書。就是對于即將初中畢業(yè)的我而言,也是玄之又玄。沒有人相信父親的話,包括我。后來的事實讓母親的嘴巴閑了一陣子,我們家的莊稼地鋤過一遍后,一個半月不用再鋤,而那些起得比打鳴的公雞還早的人鋤過的地,似乎一天到晚都鋤不盡。可惜的是父親的理論至今沒有人愿意采用。

后來,村里人開始使用一種滅草劑,按照說明書,兌水后倒在噴壺器里,像噴農(nóng)藥一樣噴灑。那些草三天后開始變黃,一周后幾乎全部枯萎,但對周圍的莊稼沒有任何影響。當然,這是農(nóng)科站的同志說的。母親也想用一用,遭到父親

的堅決反對。父親說:“祖祖輩輩種田,都用鋤頭,用農(nóng)藥代替鋤頭,誰知道會不會傷著莊稼?”

父親站在鋤頭一邊,以實際行動支持鋤頭。父親比平時早出門兩個小時,黃昏時才進門。由于父親這一勤快的舉動,得到了母親前所未有的滿意。于是打消了用滅草劑的念頭。有一次,母親讓我給父親送水,到了地里,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正捧著一本雜志在看。原來他還是遵循自己的意志。我想到母親督促我做作業(yè),我裝模作樣地做功課??墒?,趁她不在,我拿出“新書”(與課文無關的書,母親統(tǒng)稱為閑書),悄悄地看。母親以為我學習用功呢。母親看不到我腦袋里長草,她鋤不到。

一把好鋤頭全憑它的薄嘴皮子,而最容易受傷的也是它的薄嘴皮子,經(jīng)不起硬碰硬。我們的鋤頭跟書上所說的鋤頭不同,它有著薄薄的嘴皮子,不能碰石頭,不能碰硬的東西,只能用來鋤莊稼地里的草。農(nóng)民又稱它為刮子。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稱謂,“刮”能理解,有著鋒利的意思,而后面帶個“子”,則有些不太容易懂。我不是還沒弄懂老子、莊子嘛。莊稼有情緒,我慢慢理解了。只是我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來參悟父親的一句話,是不是有些太慢了?

扁擔

第一批棉花采摘后的一個星期天,我跟父母去鎮(zhèn)上的糧棉站賣棉花。父親挑一擔,母親也挑一擔,約有一百二十多斤吧。父親那一擔比母親稍微重一些,籮筐上似乎頂著兩只脹鼓鼓的半球。我家到糧棉站有三四里路,不算長,也不算短。母親走一會兒得放下扁擔歇一口氣,汗水從臉上一直流到腳背,手一抹,汗很快又涌出來,到了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手上的毛巾絞了又絞,還不夠母親擦。

路上有很多農(nóng)民,也挑著擔去賣棉花。遇見熟人,彼此縮著脖子打個招呼,但也就一個招呼而已,大家很快各自聳著肩分開了。扁擔下的人同一個表情,掛滿汗珠的五官跟掰開的棉桃一樣僵硬,似乎肩膀上的疼嵌到了臉上。

到了糧棉站,前來售棉的人排起了長隊,雖然還沒有把棉花賣掉,但大家終于可以喘口氣,有的把扁擔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也有的拿著草帽往臉上扇風。

這時照相館里的一個人過來,肩上掛著一只相機,想拍幾張棉農(nóng)售棉的照片。幾個老農(nóng)問要不要錢的,那個人連連擺手,說是不要錢。于是老農(nóng)放心地讓他拍照。這個拍照的端起相機,讓老農(nóng)笑一笑。老農(nóng)想笑,可臉拼命往下拉。拍照的喊著:“把嘴巴張開,笑一笑?!崩限r(nóng)的嘴巴往外展,還沒形成笑,嘴角卻不聽話地抽搐起來。

拍照的似乎很不開心,問老農(nóng)怎么連笑都不會笑,然后手一揮讓另一個老農(nóng)過去拍。另一個老農(nóng)民的情形也差不多,我們都知道他是在笑,然而我們看到的是他一臉的苦相。后來,這個拍照的還是照了幾張,但并不像老農(nóng)期待的那樣在照相館里掛出來,而是登在一張報紙上,照片上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老農(nóng),臉上堆著燦爛的笑,手里拄著一根扁擔,背挺得很直。我怎么看,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在哪里不對勁。

一個農(nóng)民的歷程也是一根扁擔的歷程。扁擔在人的汗水中由青澀變成青色,又由青色換成麥色,當麥色慢慢褪去,留下棕色、古銅色的時候,壓過的肩膀與腰漸漸老去,又回到了力不從心的踉踉蹌蹌。只不過,人可以老弱病殘,但扁擔不行。磨損的扁擔咬肩膀,也咬自己的命運,擔不起重量的扁擔嘎嚓一聲,化作了兩截竹片。

有時扁擔在生活面前沒有選擇的余地,由力不從心的踉踉蹌蹌起步,到小心翼翼地開步,再到結結實實的邁步。扁擔像一個破折號一樣直在那兒,等待肩膀的慢慢寬厚。

隔壁的隔壁是孫家,他家的兒子是我的同學,但只做了三年半的同學,他早早輟學不念了,成了家里的一根扁擔。他父親在一次事故中導致半身不遂,他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唯一的男孩子,沒有任何理由躲避家里的重擔。我去上學,他搖搖晃晃擔著一桶水去菜地澆水,系水桶的繩縮得不能再縮,可離地面還是僅一步之遙。因為走路不穩(wěn),再加上扁擔比他的人還長,水一路挑,一路灑。我跟在他后面,卻不敢喊他。扁

擔咬著他稚嫩的肩膀,既不彎,也不斜,而他一腳高一腳低,兩只水桶前晃后晃,拼命拽著他。他兩只手緊緊托住肩膀上的扁擔,斜著身子,想努力掙脫水桶的拽力。

突然,他一個趔趄,兩只水桶從扁擔上甩了出去,潑了他一身。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眼腳邊的扁擔。我飛跑過去,扶起他。他抹了一把臉,不知道是水還是淚。水桶里的水早滴水不剩,可拎在手里還是沉沉的。他默默地挑起兩只空桶,水水的眼睛始終沒有看我,也沒跟我說一句話,擔著一對空桶往回走。水桶不晃悠了,扁擔高傲地橫在他肩膀上,卻筆直地跑進我的眼睛里,這時已經(jīng)不僅僅是隱痛了。

我考上初中讀了一個多月后,身體突然不適,整天發(fā)熱,四肢無力,不想吃東西。我跟母親說,我沒力氣。母親以為我不想好好念書,扔給我一根扁擔,說:“你如果不想念書,給我去挑擔?!蔽夷挠辛馓魮低的I忍著燒繼續(xù)去上學,但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是什么根本聽不進去。

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后,我倒在床上起不來,這時母親慌了,趕忙帶我去醫(yī)院,醫(yī)生一診斷,認為我得的是急性肝炎。這個病得養(yǎng),而且有傳染性。于是,我休學回家。兩個月后我基本痊愈了,而課完全拉了下來。我不想再去念,與周圍兒時的同學一樣接過了持家務農(nóng)的日子。剛開始我還有些興奮,每天不用走著去上學,不用做作業(yè),似乎人一下子自由多了。我漸漸忘記了念書的事。

有一天,天突然變色,而母親與父親走親戚去了,我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收起曬在院子里的油菜籽。待油菜籽裝進籮筐里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把籮筐拿到屋里。這時雨已開始三三兩兩地來了。我急得團團轉。不得已,想用扁擔挑起來,可我哪能挑得動。扁擔狠狠壓住我的肩膀上,我努力想站起來,可雙腿像灌滿了鉛似的,怎么也直不起來。我稍微立一下腰,肩膀上的扁擔就拼命咬我。我還想作些努力,想繼續(xù)擔起來,肩膀上一陣鉆心的疼。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能做什么。

這時孫同學跑來,彎下腰,扁擔壓在了其肩上,再慢慢立起身,兩只籮筐從地上站了起來。孫同學憋紅了臉,但邁開了步子。我緊緊跟在后面,伸手抓住繩子,以為這樣能減輕一些孫同學肩挑的重量??邕^門檻時,孫同學的個子不高,籮筐碰到了門檻。我與他抬著進去。孫同學盡量把籮筐往自己跟前拉,讓我走在前面。盡管這樣,我?guī)缀醯沧?,肩上的扁擔好像嵌進了肉里,痛得我嘴巴拼命往左邊挪。

父母回到家后很詫異,問我是怎么把籮筐挑到屋里的。我一五一十告訴了父母。父親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孫家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家里的一根扁擔了。也因為這件事刺激了我,我覺得自己肯定成不了家里的扁擔,那只有好好去念書。第二學年開學的時候,我央求母親想繼續(xù)去念書。母親倒開明,馬上同意了。

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衛(wèi)校。母親挑著一擔行李,送我去幾里之外的汽車站。扁擔的一頭是我的鋪蓋,另一頭是書、衣服、熱水瓶等,還有幾樣家里自己做的零食。

出村口的時候,我們遇見了售棉站照相的那個人,他現(xiàn)在除了鎮(zhèn)上開照相館,還兼了鎮(zhèn)上的新聞報道圖片通訊員。他要給我們拍個照。按照他的要求擺姿,母親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蘿卜花。那個人問我母親:“你說說,為什么笑得那么燦爛?”母親說:“女兒大了,我松口氣了?!?/p>

母親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倒是她肩上的扁擔輕輕歡快起來,扁擔有節(jié)奏地跳著,下去,上來,彈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半小時后,母親身上的汗水出來了。我說,媽,我來挑一段吧。母親擦擦汗,不肯讓扁擔從肩上移下來。我上前抓住扁擔,央求母親給自己挑一段路。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把扁擔放在了我肩上。

雖然這份行李不是特別重,但咬肩膀的感覺再一次熟悉地襲來。我七沖八拐地挑了三十米的路程后,母親笑著把我肩上的扁擔接了過去,你不用練了,以后也用不著扁擔來挑生活。這時迎面走來一位熟人,她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也想笑著去叫她一聲,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笑不出來,面部的表情似乎被剛才的扁擔壓成了一張餅。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張老農(nóng)的照片。我問母親,那擔行李有多少重啊。母親說,也就四五

十斤吧。我揉揉肩,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半個月后,我回家。母親突然問:“拍進去了,怎么還不出來?”我一時疑惑,反應不過來。母親說:“就是那天送你去衛(wèi)校,拍了照,說是要登報的呀。”我說:“你的笑都浪費掉了。媽,你也想出名呀?”母親笑起來。我從沒有見過她笑得那么舒展,那么響亮。

后來,我在縣城的一條古街上看到一個攝影展覽,居然是那個拍照的舉辦的。主題是遠去的村莊。怪不得他時常在村莊里轉悠,是要留住“永恒的瞬間”。其中一張是我母親挑著扁擔的照片,也有曾登過報紙的一張棉農(nóng)售棉花的照片,那個老農(nóng)也挑著扁擔在笑,像被誰撓著癢癢。

扁擔是鄉(xiāng)村的翅膀?,F(xiàn)在,我覺得扁擔是一種瀕臨滅絕的物種。想起當年那個鄉(xiāng)村攝影愛好者兼通訊員,與其說他拍挑著扁擔的農(nóng)民,倒不如說他是給扁擔留個影。

瘋婆婆的連耞

她是我同學的阿太(我同學的曾祖母),住在我家后面,那時已經(jīng)有八十多歲了。在村人眼里她是一個瘋子,一天到晚站在桑樹下高聲叫罵,手里握著鐵耙柄或一把鋤頭,罵幾聲,鐵耙或鋤頭往下重重一擲,仿佛把罵聲都往泥土里夯實。桑樹下滿是結結實實的坑,土色發(fā)白,像是上了漿。那兒從不長草,而桑樹每年長勢喜人,結出一籃籃又黑又大的桑葚,可我們都不敢去摘,她的活動范圍就是家門口到桑樹間,十五步。在她家人眼里她也是一個瘋子,由她罵,隨她罵。罵累了給她一杯水,吃飯了給她盛一碗,從不干涉她的叫罵,自然也不管她的生活,她的衣服她自己洗,她的馬桶自己倒。她罵的是人,可從不對著人罵。她對著天空罵,對著水罵,似乎世間的人都藏到了水里,躲進了云。

瘋婆婆從春天罵到秋天,又從秋天罵到冬天,一年四季都在罵,重復著罵,不知疲倦地罵。她的眼睛從不看人,但她的耳朵卻捕捉外面的聲音,似乎回收罵的反應,準確地說捕捉我們的村莊發(fā)出的一種聲音,那就是連耞的啪啪聲。一旦連耞響起,她的目光從天上的云里收回,她的嘴巴慢慢合上,好像這一刻,耳朵里聽到的聲音用嘴巴關進了。

五月,連耞響起。瘋婆婆放了鐵耙柄,不再站到桑樹下,一個人靜靜坐在屋檐下,聽村里的連耞聲。瘋婆婆不罵了,村里頓時寧靜了許多,那些輕輕重重的連耞聲歡快地響起,跳著蹦著,在村里自由來去。不罵人的瘋婆婆跟正常的婆婆無異,她眼睛溫和,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瘋婆婆的五官長得那么端莊,猜想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從她面前走過,她看著你。如果你不叫她,她會一直看著你,看著看著,讓人覺得她在期待著什么。如果你叫她一聲“阿太”,她會輕輕應一下,好看的嘴巴往左右均勻的移,眼睛里有了光。

瘋婆婆在村里是個多余的人,沒有人搭理她,包括她的家人。她罵人,不會有人往耳朵里儲存。她不罵人,村里人會有小小意外,以為她病了,罵不動了,僅此而已。瘋婆婆因為連耞聲而清醒了,這樣的說法無疑跟瘋婆婆一樣,怪異得很。所以,我一直不敢說出來,僅僅留在心里。可我無法忘卻瘋婆婆聆聽連耞聲時的神情,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里,陽光簇擁著她,她是那么的安詳,看上去極像一位歷經(jīng)世事而心靈超脫的老人。

有一次,我去找我同學,瘋婆婆坐門檻邊,旁邊沒有鐵耙柄,也沒有鋤頭。我怯怯地叫了她一聲,想迅速離開她,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腳。瘋婆婆霍地站了起來,扶住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從她手里抽出,然后飛快地跑了出來,同學也不找了。跑出桑樹五六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瘋婆婆,她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安安靜靜,仿佛是一尊佛。周圍盡是飛舞的陽光,飛舞的啪啪聲。

連耞聲一天不消失,瘋婆婆一天不站到桑樹下。連耞粗聽是啪啪,細聽還是啪啪,每一個甩出來的都是雷同的聲音。難道瘋婆婆的耳朵能聽出其中的異樣節(jié)奏?一戶人家這季的收成,一個女人的情緒,在連耞的拍打聲里明明白白。連耞不會說話,但它絕對不會說謊,雖然隔著一堵墻,或一道籬笆,傳出連耞聲,載著女人漫無邊際的心思,甩打連耞的人自己不知道,聽到啪啪

聲的鄰居也不知道,只有瘋婆婆知道。只是瘋婆婆從來不說。

一個女人最近受了氣,心里憋得慌,手上的連耞成了她的出氣筒,高高地舉,狠狠地甩,不管輕重,也不管前后,重重地拍打下去。好半天,人還站在老地方,那些拍打出來的大豆、麥穗,或油菜籽拼命向外逃,來不及逃的免不了致殘。瘋婆婆暗暗嘆口氣,眼睛有了混濁。

啪啪的聲音已經(jīng)響了一天,節(jié)奏還是那個節(jié)奏,不急不慢,不輕不重,懂樂理的人會說這是單調(diào)。一個女人能讓手里的連耞保持住這樣的平衡,已不代表一個女人手上活的功夫,而是一個女人內(nèi)心世界的從容。這樣的女人不會持家才怪。瘋婆婆的嘴上掛了一絲笑,云看到了,桑樹看到了,而人沒有看到。

村里的女人還不知道自己家的收成時,瘋婆婆已經(jīng)從連耞聲里聽出她們的一季的收成。收成好的,啪啪聲厚重,沉悶,似乎外面裹了一層殼,聽上去那聲音胖乎乎的。收成不好的,連耞的聲音薄薄的,瘦瘦的,像有什么東西直挺挺倒在地上。雖然一會兒立了起來,可結果還是直挺挺撲倒在地上。瘋婆婆像一位村里的管賬婆,緊閉嘴巴,小心守護著一家一家的賬目。

村里的女人誰都會使連耞,不管披著兩根辮子的媳婦,還是梳著髻的婆婆,她們個個能讓連耞像手里的一根針一樣,靈巧地活動起來。她們手臂一舉,連耞高于頭頂,前后兩手一輕一重,向下的瞬間,軸一轉,大耳朵往上一提,翻轉的動作完成后,啪,重重地落在麥穗上,或散了綁的油菜大豆稈上。她們一邊揮動著,一邊漂亮地扭動著腰肢,配合著連耞。連耞前進,她們前進;連耞后退,她們跟著后退。她們掌控著連耞,卻順從連耞。也許這就是村里女人的生活,可能一輩子沒有選擇生活的能力,但會死心塌地過日子。

瘋婆婆是怎么瘋的有各種說法,有的說她被丈夫打瘋的,有的說因有人冤枉她偷東西而瘋的。這些對于一個瘋子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尤其日薄西山的人而言更沒有什么意義。瘋婆婆走的時候我在外面讀書。

母親說,瘋婆婆走得很快,而且走前很清醒,認得一個個小輩。母親又說,瘋婆婆一生命挺苦的,活了一輩子,罵了一輩子,親人嫌,村人厭,死時沒有一個人為她滴一滴淚。母親絮絮叨叨著,說著瘋婆婆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但不好中斷母親的話。母親說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有些無聊,便不再說瘋婆婆的事了。

我忽然看到屋角里堆著幾麻袋的油菜籽,問母親村里是不是都把油菜籽大豆之類的拍打完了。母親說是呀。我沒有再問下去,但我已經(jīng)想到一件事,瘋婆婆一定聽完村里的連耞聲走的,走得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留下,只帶走了啪啪的連耞聲。

也許瘋婆婆的瘋跟連耞有著某種關系,或者連耞聲讓她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這是兩個極端的想法,但我不得不承認瘋婆婆是村里唯一聽得懂連耞聲的人。如今瘋婆婆走了,村莊清靜了,大家的耳根也清靜了,而村里的連耞聲注定從此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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