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佛手

邱貴平

上篇

丑小鴨肉鴨加工公司每小時宰殺的鴨子，比鄭碗飯那個村莊的人一輩子養(yǎng)的鴨子還多，如果把每天的鴨血聚集起來，倒進村頭那條清澈小河，小河一定會“血洪”暴發(fā)。

鄭碗飯剛進公司的時候，完全被那場面鎮(zhèn)住了：鴨子倒掛在傳送鏈條上，密密麻麻緊挨著，嘴里嘰哩呱啦叫著，翅膀噼哩叭啦抖著，傳送至通電水槽時，朝下的鴨頭觸電，鴨子被電暈，任人宰割。刀法嫻熟的殺手，左手捏住鴨頭，右手揮舞屠刀，以每秒一只的速度，抹開鴨子的脖子，鴨血好似屋檐的雨水，飛流而下，稀哩嘩啦淌進一個大池子里，池子不一會兒便沸騰起來。鴨子在池子上頭轉(zhuǎn)了一圈之后，血漸漸瀝干，進入下一道工序。

鄭碗飯覺得全中國的鴨子都源源不斷運到這里送死來了，要不然哪有那么多鴨子可殺？鴨們頭朝下，腳朝上，眼睛充血，倒掛著旋轉(zhuǎn)進車間，電擊、放血、浸燙、煺毛、掏膛、清洗、冷卻、分割、包裝、速凍、冷藏、運輸，其短暫、行尸走肉的一生，就這樣被冰冷而有序的流水線消解了。

鄭碗飯的工作，是用一個狀似佛手的不銹鋼笊籬，把鴨子的內(nèi)臟，從剖開的鴨肚子里一股腦兒掏出來。流

水線的速度是設(shè)計好的，掏膛人數(shù)也是限定好的，每人每天至少要掏四千多個鴨肚子，掏一個鴨肚子至少需要10秒，這意味著鄭碗飯每天至少要工作12個小時。平常我們坐著或是躺著連續(xù)抬一千次手，都腰酸背疼，鄭碗飯站著掏四千多個鴨肚子，一天下來，感覺肚臍眼都是酸的。

除了掛殺、電擊、放血、浸燙、煺毛環(huán)節(jié)，其他加工環(huán)節(jié)都是在全封閉狀態(tài)下進行的，車間屋頂蓋的是鋼瓦，鋼瓦下面吊一層頂，材料是磚頭兩倍厚、兩面貼著鋼板的聚氨酯板，墻壁用的也是聚氨酯板，銅墻鐵壁一般，密不透風，隔熱保溫效果良好。室內(nèi)溫度常年控制在十度左右，濕度很大。掏膛車間濕度最大，一天下來，頭發(fā)都是濕的，全身又冷又潮。秋冬兩季，每到出太陽的休息日，員工便仰面朝天，成片躺在車間門口草地上曬太陽。他們曬太陽，取暖是次要的，蒸發(fā)關(guān)節(jié)里的濕氣，才是主要的。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初秋時節(jié)，有些風濕嚴重的男員工，甚至會把上衣脫掉，露出身上的膏藥“補丁”。

“丑小鴨”工齡一年以上的員工，患有不同程度的風濕和關(guān)節(jié)炎，女工還月經(jīng)不調(diào)，四十歲以上女工甚至絕經(jīng)。有的外地女工，年初出門還能和老公做愛，年底回家就“關(guān)門歇業(yè)”了。時有體質(zhì)虛弱的員工，暈倒在流水線旁邊。在“丑小鴨”，三年以上工齡，就是老員工，一半的員工，會趕在患上風濕和關(guān)節(jié)炎以及月經(jīng)不調(diào)之前另謀出路?！俺笮▲啞钡膯T工，流動量大，流失量更大。

一天下來，鄭碗飯最大的享受，是用熱水泡一泡腳，泡得齜牙咧嘴，然后上床美美睡上一覺。可是，這個低級享受并不那么容易實現(xiàn)，老板為降低成本，夏秋兩季澡堂根本不供應(yīng)熱水，冬天雖然供應(yīng)，但水溫嚴格控制在50度左右。這個溫度，莫說泡腳，泡澡都覺得不爽。食堂倒是供應(yīng)開水，但憑票限量供應(yīng)，每人每天一壺，而且只在早上供應(yīng)。熱水壺保溫效果再好，等到下班，也跟體溫差不多了。員工宿舍嚴禁使用電熱棒、電水壺，發(fā)現(xiàn)一次罰款200塊，發(fā)現(xiàn)二次罰款500塊，罰得你心驚肉跳。

因此，鄭碗飯每月只能泡四次腳，每周一泡，即周五早上?！俺笮▲啞泵恐苄菹⒁惶欤芪鍨楣潭ㄐ菹⑷?。早上，工友還在爭分奪秒睡懶覺，鄭碗飯卻跟平常一樣，按時起床，來到食堂，先把他的大號水壺灌滿，再把他的大肚皮填滿。

回到宿舍，鄭碗飯把熱水嘩嘩倒進臉盆，一點冷水不兌，瞇縫著眼睛，兩手輕輕拈著褲管，腳趾調(diào)戲婦女似的，左點一下水面，呲一下牙，右點一下水面，咧一下嘴。待到熱水像婦女失去反抗能力一樣失去燙傷能力，腳板這才猛的一下扎進水里，嘴里嗷的一聲，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抓住床沿，從下到上，包括面部表情，整個人仿佛僵住了。十幾二十秒過去了，鄭碗飯長長吁一口氣，身體舒緩下來，血脈活絡(luò)起來，筋骨通泰起來，表情生動起來，腳板搓揉起來，嘴里發(fā)出輕微、含糊不清的呻吟，仿佛進入極樂世界。

水溫漸漸冷下來，人漸漸平靜下來，鄭碗飯擦干燙得鮮紅溫暖的腳板，枕著舍友此起彼伏的鼾聲，上床一覺睡到天昏地暗。

年底，鄭碗飯被公司評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心里甭提多高興了。

丑小鴨公司成立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評選特別優(yōu)秀員工，影響很大。鄭碗飯進公司不到一年即獲此殊榮，工友們既羨慕又嫉妒，都說老板會重獎他，獎金至少在五位數(shù)以上。要知道，許多工友在丑小鴨辛辛苦苦干了五六年，連個三級優(yōu)秀員工都沒評上，那些被評為一級優(yōu)秀員工的員工，獎金也沒有超過2000塊的。不過，也有人不以為然，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天底下的老板，沒一個好東西，都是鴨蛋里挑骨頭、骨頭里剔瘦肉的家伙。老板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丑小鴨”的老板，姓藍。藍老板是個胖子，五十多歲，正常情況下，像他這種年齡的胖子，都是肥肉型虛胖，藍總的胖卻是瘦肉型實胖，胖得又橫又兇?？偛每偛茫偸遣萌?；老板老板，老板著臉。藍總一張臉坑坑洼洼，馬蜂窩似的，不板令人生畏，一板殺氣騰騰。藍老板說得最多的兩個字，是“罰款”和“開除”，最愛說的一句話，是“相信別人不如相信自己”。員工們背后都叫他“狼老板”。

一個愛好文學的員工，模仿流行歌曲《月亮之上》，給他編了一首《不要罰款》：老板在想，

我們上班，有多少人在真正地實干；昨天來查，今天來看，和你重逢在交罰款的路上；已被通報，工資沒得漲，被查的日子，人人都彷徨，嘔也、嘔也、嘔也；都在呼喚，以人為本，有話要說的渴望像白云在飄蕩；老板發(fā)話，少說多干，只問耕耘，莫問收獲；在薪水沒得漲的滄桑中，工資被扣光，跟誰商量，不要亂罰款，嘔也、嘔也、嘔也；昨天已忘，剛交了罰款，又和你重逢在交罰款的路上；又被通報，工資沒得漲，沒錢的日子，人心惶惶，嘔也、嘔也、嘔也；都在呼喚，少罰點款，在沒錢的日子游蕩到食堂，遇見高管，他們四菜一湯，吃得真爽；在工資沒得漲的滄桑中，無法想象，跟誰商量，不要罰款！嘔也、嘔也、嘔也。

“丑小鴨”的員工，一半以上被罰過，有的辛辛苦苦干了一個月，罰得分文不剩。欲治其罪，何患無辭，想要罰款，何愁無由。幸運的是，鄭碗飯進公司三個月，還未來得及被罰款，狼老板就死了，死于心臟病突發(fā)。

正在美國留學的藍麗君，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學業(yè)，回國繼承父業(yè)，成為“丑小鴨”的新老板。

狼老板膝下無子，只有藍麗君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有人說這是報應(yīng)，狼老板殺的鴨子太多，對員工心狠手辣，老天爺沒讓他斷子絕孫，給他一個女兒已經(jīng)很仁慈了。

狼老板心狠手辣到何種地步？有一回，一位員工偷了三只鴨腿，想拿到野外燒烤，被門衛(wèi)發(fā)現(xiàn)。門衛(wèi)匯報給保安隊長，保安隊長和狼老板一樣，軍人出身，二話不說，先把員工暴打一頓，再向狼老板匯報。狼老板親臨保安部，板著臉問那位員工想死還是想活。員工已被打得膽戰(zhàn)心驚，見了狼老板，渾身篩糠，尿都嚇出來了，哆哆嗦嗦說想活。狼老板說，想活容易，你把這三只鴨腿給老子啃了。結(jié)果員工愣是把那三只鴨腿生吞活剝進了肚子。臨走，狼老板掏出身上抽剩的半包大中華，甩給保安隊長，你小子這次表現(xiàn)不錯，告訴你，只要你跟老板一條心，我虧待不了你。半年后，保安隊長被提拔為掏膛車間主任，每月工資加300塊。

藍麗君接班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取締無所不在的亂罰款，實行8小時工作制，一舉穩(wěn)定軍心。

藍麗君做的第二件大事，是撤換二層領(lǐng)導中的退伍軍人。

藍麗君還做了一件小事：食堂早晚供應(yīng)開水，依然憑票供應(yīng)，但每人每天可打兩瓶，澡堂水溫上升至70度。時值初冬，一場聲勢浩大的冷空氣過后，氣溫驟然下降十度，她的這個舉措，溫暖了所有員工的心。

偏好泡腳的鄭碗飯，倍感溫暖。

評選和重獎特別優(yōu)秀員工，是藍麗君做的第三件大事。

鄭碗飯是因為改造鋼笊籬提高掏膛效率，被評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的。

鄭碗飯?zhí)土艘蝗f六千多個鴨肚子時，有了改造鋼笊籬的初步設(shè)想，但是沒有深想。藍老板不允許員工有想法，他不喜歡有想法的員工。那個編打油詩、很有想法的文學愛好者，被重罰500塊。

藍老板每次在管理層會議結(jié)束前，都要握著拳頭或是拍著桌子咆哮一番：“告訴你們，在丑小鴨，有我一個腦袋就行了，你們要做的，就是服從服從再服從，執(zhí)行執(zhí)行再執(zhí)行。殺鴨子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不需要有想法，想法多了，簡單的事情反而做不好。我叫你們往東，就不要往西；我叫你們這樣做，就不要那樣做。老子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丑小鴨的員工同樣要以服從指揮為天職。軍人不服從命令，蹲禁閉槍斃。員工不服從指揮，罰款開除。聽明白沒有？大家還有沒有什么不同意見？沒有？那好，散會！”

如果說藍老板好歹還有點軍人作風，那么他的下屬、尤其軍人出身擔任要職的那些下屬，則有的是軍閥作風?！俺笮▲啞倍右陨项I(lǐng)導，有一半是退伍軍人，發(fā)起淫威來，比軍閥還軍閥。

人高馬大的掏膛車間主任，是一位上過越南戰(zhàn)場的退伍軍人，誰要是招惹了他，他就揪住誰的衣襟：“怎么，有想法是不是？告訴你，老子當年在戰(zhàn)場上，見到的死人比死鴨還多，小心老子扒你的皮掏你的膛！老子打人，是受過老板表揚的，看你們誰不敢不老實？誰不老實，老子就

打到他老實為止!”

膽小怕事的新員工，被他揪過一次衣襟，嚇得工資都不要，第二天就跑了。

掏膛車間所有員工的衣襟都被主任揪過，身強體壯的女員工（體弱者吃不消）的乳房連同衣襟，也都被他揪過，惟獨鄭碗飯沒有被揪過。別看鄭碗飯是個左撇子，掏膛速度是最快的，工作是最有質(zhì)量的，主任用不著揪他的衣襟。即使主任不揪他，鄭碗飯對他也噤若寒蟬，什么想法都沒有。

掏膛車間主任是第一個被撤換的二層領(lǐng)導，職務(wù)一撤，他就蔫了，往日的精氣神全沒了。藍麗君要求，所有接任者由本車間或本部門員工民主推薦，得票多者勝出，代理半年后，勝任者正式任命，不勝任者淘汰。

鄭碗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絕對優(yōu)勢，被工友推薦為掏膛車間代理主任。

鄭碗飯代理主任不到兩個月，完成了對鋼爪籬的技術(shù)改造。掏一個鴨肚子的時間由10秒下降到5秒，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

藍麗君大喜，指定鄭碗飯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

“丑小鴨”年終表彰大會暨文藝晚會如期舉行。這是“丑小鴨”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檔次最高的表彰大會，表彰和文藝演出穿插進行，共有20位優(yōu)秀員工受到表彰。與往年相比，今年無論是表彰名額還是獎金數(shù)額，都大大增加和提高了，排場更是奪人眼球。

表彰大會放在市區(qū)一家酒店舉行。酒店張燈結(jié)彩，氣球拱門上別著“丑小鴨年終表彰大會暨文藝晚會”十四個大字，兩旁各掛著兩條氣球標語：“共生共榮共創(chuàng)共享”“優(yōu)秀員工是企業(yè)的寶貴財富”“學優(yōu)秀、趕優(yōu)秀、爭當優(yōu)秀”“向優(yōu)秀員工學習、致敬”。

這四條標語，是藍麗君親自擬定的。

氣球拱門下擺著四只巨鼓，每只鼓旁站著三個腰圓膀粗的武警戰(zhàn)士。那是公司花大價錢從當?shù)匚渚筷犝垇淼墓年?，那鼓是用來歡送新兵入伍的。當身披綬帶、胸戴紅花的優(yōu)秀員工乘車抵達門口時，鼓槌擂動鼓聲雷響，鄭碗飯感覺血管里的血嘩的一下沸騰了。

一位長發(fā)飄飄的年輕員工，也就是那位文學愛好者，和一位外號叫無敵的女員工，表演了一段《農(nóng)家鴨與丑小鴨》的相聲，文學愛好者串農(nóng)家鴨，無敵串丑小鴨。

無敵二十出頭，長得不算太丑，至少沒有《丑女無敵》里的無敵那么丑，看上去才發(fā)育的樣子，嘴里帶著矯正牙齒的牙箍，在燈光的照射下，嘴一張，反射出金屬的光芒，極具喜劇效果。

農(nóng)家鴨：大家晚上好！我是農(nóng)家鴨。

丑小鴨：HELLO，GOOD NIGHT！我是丑小鴨。

農(nóng)家鴨：姑奶？還姑婆呢，好久不見都用鳥語問候了，看來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吧？

丑小鴨：那當然！經(jīng)過這幾年的快速發(fā)展，我們的生活條件大大改善了，連省電視臺《異鄉(xiāng)人》欄目都到我們家做客了，又是演出，又是競賽，這回可真露臉了。

農(nóng)家鴨：咳，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你們，越看越自卑，這差距也太大了，現(xiàn)在跟你都沒得比咯！

丑小鴨：這咋說？

農(nóng)家鴨：你現(xiàn)在住的是賓館，我可還在住茅棚吶。

丑小鴨：哦？一個住的地方有那么大差別？

農(nóng)家鴨：當然，你看你，熱了，有水簾降溫、風機通風；冷了，有液化氣保溫；困了，有谷殼墊的軟床，淋不著曬不著的，不是住賓館嗎？我是熱了冷了，無人問；困了只有打地鋪的份了，水深火熱啊。

丑小鴨：住茅棚怪可憐的，我們都已經(jīng)用上進口現(xiàn)代化設(shè)施，條件可好了，喝的是深井礦泉水，吃的是優(yōu)質(zhì)配合飼料，住的是空調(diào)鴨舍，早就進入小康了。

農(nóng)家鴨：可不，你餓了渴了，張嘴就有得吃，還是全套營養(yǎng)餐，我還得到處找食，現(xiàn)在農(nóng)藥打多了，蟲也少了，餓一頓，飽一頓，真可憐呀。

丑小鴨：噢，條件是不好，我們吃這方面可講究了，不但要無害，還要營養(yǎng)全面呢！

農(nóng)家鴨：吃就不談了，再說下去，我肚子好

像又餓了，現(xiàn)在我最可怕的是病了得硬撐著，無人關(guān)心無人問，自生自滅，犧牲了還說你得了禽流感，你說慘不慘？不像你們有專業(yè)免疫人員定期防疫，吃嘛嘛香，身體倍棒。

丑小鴨：慘！說的也是，我們一生要經(jīng)過好多次免疫，有專業(yè)獸醫(yī)診斷治療，鴨舍更是經(jīng)過嚴格消毒，連肆虐一時的禽流感對我們也沒有絲毫影響，兄弟姐妹身體還是棒棒的。

農(nóng)家鴨：沒法比，真是沒法比，就連被宰都沒法比。

丑小鴨：是嗎？

農(nóng)家鴨：我們一把刀，一把剪，兩手一掰，一掏就解決了，你們用的可是進口的世界先進的宰殺設(shè)備，安全衛(wèi)生，挨刀前先被電暈，沒有痛苦，享受動物關(guān)懷，完全不同??！

丑小鴨：那可是世界最先進的宰殺線，不但如此，工廠還通過ISO9001、ISO14001、HACCP體系認證，沒這條件誰敢吃？

農(nóng)家鴨：咳，最氣的是，被人燉吃了，還冠個臭名，什么土鴨湯，土鴨煲，鴨湯就鴨湯鴨煲就鴨煲嘛，還加了個土字，多難聽，太沒品味了。

丑小鴨：哈哈（掩嘴笑），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是肉鴨養(yǎng)殖專家和鴨肉美味專家呢，我們的名氣越來越大，價格也越來越高了。

農(nóng)家鴨：那是，身價不同哦。

丑小鴨：可不，我們還可以漂洋出口，那才神氣呢！

農(nóng)家鴨：不比了，越比越?jīng)]勁，這輩子是沒辦法咯，下輩子再也不做農(nóng)家鴨了，要做也要做咱們丑小鴨的生態(tài)鴨。

丑小鴨：這輩子也有辦法呀。

農(nóng)家鴨（興奮狀）：真的？有什么辦法？

丑小鴨：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上門女婿嫁給我咯。

農(nóng)家鴨：那可太好呀，做上門女婿也不錯，大家說好不好？咱們就這么定了。

合：清江源頭生態(tài)鴨，清城山下小鴨人。讓我們大家都來做清城山下小鴨人，為丑小鴨的發(fā)展添磚加瓦，祝我們丑小鴨越來越好，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手勢），謝謝！

這個相聲贏得熱烈掌聲。

鄭碗飯是特別優(yōu)秀員工，最后一個上臺接受表彰，藍麗君親自向他頒發(fā)獎金和獎勵證書之后，主持人神秘地對他說：“您是丑小鴨第一位特別優(yōu)秀員工，接下來，藍總還要送給您一件特別的禮物，您能猜到是什么禮物嗎？”

這個主持人，大家都認識，叫秋語，省電視臺《異鄉(xiāng)人》主持，美人，名人。秋語和藍麗君是大學同學，表彰大會和文藝晚會全權(quán)委托她策劃主持。

長這么大，鄭碗飯還是第一回上臺領(lǐng)獎，第一回和名人面對面，他哪見過這么大場面啊，緊張得不行，嘴唇直哆嗦，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猜不出來。”

秋語嫵媚一笑：“您太謙虛了，您的智商那么高，連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懂，這點小問題，還能難倒您？”

鄭碗飯汗都下來了：“我這方面不行，真的猜不出來?！?/p>

秋語那雙大得驚人、美得奪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真猜不出來？”

鄭碗飯低下頭，靦腆道：“真猜不出來！”

秋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您好可愛喲。”把話筒轉(zhuǎn)向臺下，“大家?guī)退乱徊拢貌缓?？?/p>

臺下反響熱烈，有猜手機和相機的，有猜火車票和飛機票的，還有猜某國、某地幾日游的。

文學愛好者見大家都沒猜中，突發(fā)奇想，尖聲道：“不會是藍總的香吻吧？”

此言一出，喧囂的現(xiàn)場立時寂靜無聲，秋語一時語塞。

文學愛好者乘勝追擊：“如果藍總不吻，你吻一下也行，鄭碗飯可是你的粉絲啊。”

鄭碗飯急了：“你莫亂說，我認都不認識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粉絲？”

秋語不愧名主播，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位帥哥，你雖然猜錯了，但勇氣可嘉，為了嘉獎你的勇氣，我可以送一個吻給你，”秋語停頓了一下，對著他做了個飛吻的動作，“不過，是個飛吻，請你笑納?！?/p>

臺下立時熱鬧起來。

藍麗君抬起右手，捋了捋一頭飄逸的秀發(fā)，從秋語手中拿過話筒，面不改色心不跳，微笑道：“我當然愿意把我的吻，獻給丑小鴨最優(yōu)秀的員工，不過，我覺得，與那件禮物相比，我的吻既不特別，也不珍貴，在美國，接吻就像握手一樣隨便，我在美國呆了四年，經(jīng)常和人握手，我看我的吻就免了。”藍麗君的妙語被熱烈的掌聲打斷了，掌聲平息后，藍麗君轉(zhuǎn)頭對秋語說，“我看別難為大家了，還是揭開謎底吧?！?/p>

秋語向后臺打了個手勢，臺上的燈光暗了下來，幕布合攏。等到幕布重新拉開，燈光再次亮起時，只見臺中間擺著一把靠背椅，椅子前面放著一個臉盆，臉盆里盛著大半盆熱水。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之際，秋語亮開嗓子：“下面，我懷著無比崇敬和激動的心情，為大家揭開謎底，有請藍總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鄭碗飯洗腳！”

秋語話音剛落，響起了舒緩、委婉的背景音樂《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此時，鄭碗飯已經(jīng)激動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在秋語的牽引下，懵懵懂懂坐到椅子上。

藍麗君蹲下曼妙的身子，當她的纖纖素手捧起鄭碗飯的右腳時，鄭碗飯突然失態(tài)地叫了起來，“慢！”藍麗君嚇了一跳，“您怎么了？”鄭碗飯滿臉羞赧，“我是香港腳，太臭了，怕熏著您。”藍麗君嫣然一笑，“我可沒那么嬌慣脆弱，在美國，每到周末，我都到餐館洗盤子，請您相信我的誠意，也請您配合我，好嗎？”鄭碗飯點了點頭，可是，當藍麗君再次捧起他的右腳，他又失態(tài)地叫了起來，“藍總，能不能不洗右腳，只洗左腳？”藍麗君一臉詫異，“為什么，難道您的右腳和左腳有什么區(qū)別嗎？”鄭碗飯頓了頓，低聲道，“這是我的隱私，請您諒解！”藍麗君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掀開裹在左手掌上的毛巾，翻了翻手掌，輕聲道，“您的右腳是不是有著類似我左手這樣的隱私？”

鄭碗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藍麗君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向掌心彎曲著，無法伸直，好像一只佛手。

鄭碗飯再也控制不住，淚流滿面，無力亦不忍心拒絕藍麗君。

當藍麗君脫掉鄭碗飯的鞋襪時，驚呆了，鄭碗飯的右腳，一個腳趾也沒有，前腳掌蕩然無存，疤痕觸目驚心。

藍麗君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滴進臉盆。

藍麗君用手試一試，水溫正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鄭碗飯的雙腳放進溫水里浸泡，用毛巾反復地擦洗他的小腿下部、腳背、腳底，十幾分鐘，鄭碗飯雙腳的皮膚變紅了，腳背上的青筋飽脹了。

現(xiàn)場一片寂靜，背景音樂如泣如訴。

鄭碗飯的右腳掌，是在建筑工地搬運鋼材時，被滑落的鋼板軋去的。藍麗君的左手，是先天性殘廢，母親肚子里生出來就那樣。

難怪藍麗君平時從不在公眾場合暴露左手，左手永遠插在口袋里。難怪大家從來沒見藍麗君穿裙子，只因裙子沒有口袋，她的左手無處可插。

鄭碗飯從沒有向別人透露、更不敢讓別人看見他的右腳只有半只腳掌，倒不是怕笑話，而是擔心被歧視和解雇。鄭碗飯受傷后，高不成低不就，找工作更加困難，好不容易找到這份工作，十分珍惜。掏膛是丑小鴨公司最辛苦的工種，那些腳掌健全的人，很少干完半年的，要么辭職，要么調(diào)換工種，只有一只半腳掌的鄭碗飯，卻以頑強的毅力，堅持下來。

藍麗君的左手雖然不如右手靈活，并不笨拙，可以推斷，她在美國餐館洗盤子體驗生活絕非虛言。她洗得那么專注，鄭碗飯如坐針氈，幾次欲抽出腳，都被她摁住了。藍麗君說，你有一只殘腳，卻站得那么穩(wěn)，我要向你學習。鄭碗飯心里猛然一動，脫口而出，你有一只殘手，卻抓住了員工的心。

藍麗君一愣，隨即用殘手緊緊握住鄭碗飯的殘腳，動情道，只要我們大家一齊努力，丑小鴨一定會變成美天鵝。

藍麗君一絲不茍為鄭碗飯擦干腳，穿上襪子和鞋子。

頒獎晚會結(jié)束后，鄭碗飯迫不及待沖進廁所，將門反鎖，倒不是便急，而是急于打開紅包，看看到底有多少獎金。鄭碗飯住的是6人一間的集體宿舍，他怕同事看見，讓他請客。舍友

見他拿了那么多獎金，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舍友早就嚷嚷開了，這次要他大出血，如果獎金超過五位數(shù)，至少要拿四位數(shù)出來請客。說心里話，請他們每人抽包好煙，是可以的，一下拿出上千塊，打死鄭碗飯也舍不得。

獎金雖然沒有超過五位數(shù)，卻也讓鄭碗飯興奮得心跳加快血壓上升，8888塊!他一個月的工資，才2000塊。他從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錢。

紅包里還夾著一張任命鄭碗飯為副經(jīng)理的任命書，“丑小鴨”副經(jīng)理級別的管理人員，工資至少3000塊以上，還可以住單間，鄭碗飯興奮得小便斷流。此前，鄭碗飯在建筑工地、小五金廠干過，沒日沒夜的，月工資從來沒有超過2000塊。

鄭碗飯捧著那張任命書，看了又看，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任命書上既沒有公章，也沒有藍麗君簽名，沒有公章和藍麗君簽名，任命書廢紙一張。

鄭碗飯在任命書背面發(fā)現(xiàn)一行字：請在春節(jié)假期過后到我辦公室找我，藍麗君。

鄭碗飯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回家了。

鄭碗飯給母親買了五十多盒補血口服液。母親貧血嚴重，經(jīng)常心悸頭暈，家里窮，吃不起好的，買不起補血品，覺得撐不住的時候，就狠掐人中，喝一點紅糖水。

三年未見，母親好像老了十三歲，老得快成外婆了。

鄭碗飯遞給母親一支補血口服液：“媽，兒子現(xiàn)在能賺錢了，今后你不用起早摸黑沒日沒夜地忙了，想吃什么就買什么。這些補血口服液，很高級很管用的，你每天吃一支，過不了一年，血就富了?！?/p>

“兒啊，這么高級的補品，得花多少錢??？”

“媽，不多，五千來塊錢?！?/p>

母親跳不起來：“我的祖宗，五千塊？媽這是在喝你的血啊?！?/p>

“媽，兒有出息了嘛，這點錢算什么。明年，我還會寄更多錢回來的。過幾年，等我賺了大錢，索性把你接到我打工的那座城市里去，過好日子。”

母親蒼白的臉一下紅潤起來，“兒啊，你有出息了，媽比吃什么都強，這會兒，我聽到血管里的血在叫喚呢。這幾年，你在外頭吃了不少苦吧，來，讓媽好好看看你?！蹦赣H讓鄭碗飯站在她跟前，從頭到腳，一寸一寸打量著，看得他渾身不自在。鄭碗飯問，“媽，你看什么呢？”母親說，“我要看看你身上少了什么零件沒有，龍根五大三粗的，前年打工回來，少了一條胳膊。地生白白凈凈的，去年打工回來，臉上多了一道傷疤。秀花清清爽爽的，今年打工回來，見到男人就問，先生，需要服務(wù)嗎，很便宜的。媽心里害怕啊，好幾回做夢，夢見你全身都是窟窿，血汩汩往外冒……”

龍根、地生和秀花，是鄭碗飯一起長大的伙伴。

鄭碗飯猛地打了個冷顫，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下意識拱了拱，似乎想把右手插得更深一些。

鄭碗飯打斷母親，“媽，夢里的東西都是反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外面的世道沒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蹦赣H說，“兒啊，你買的蘆柑真甜，給媽剝一個。”鄭碗飯左手拿起一個蘆柑，熟練地剝開，遞到母親手里。母親掰開一瓣，塞進嘴里，“嗯，真甜?！蹦赣H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右手，“兒啊，你的右手怎么了，老插在口袋里。”鄭碗飯不得不抽出右手，甩了甩，“媽，沒什么，年底和同事聚會，酒喝多了，打碎一個酒瓶，把手指割傷了，皮肉傷，不礙事，過個三五天，就好了?！蹦赣H說，“兒啊，實話告訴你吧，媽有一次夢見你伸著兩只血淋淋的手掌，十根手指全沒了，只剩下十根白森森的骨頭茬子，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媽，那個慘噢，嚇得我哭了一個晚上。媽現(xiàn)在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兒啊，再給媽剝個蘆柑吧?！?/p>

鄭碗飯想去看看龍根和地生，剛出門，撞上秀蘭。秀蘭喜出望外，拽著他的胳膊，“鄭總，需要服務(wù)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可要照顧我的生意喲，我給你打七折?！编嵧腼堖B忙跑回屋，拿了兩個蘆柑，塞到她手里，“秀蘭，吃蘆柑，我有事?！?/p>

秀蘭咬著左手食指，吃吃笑著：“鄭總，小

妹我等你喲。”

鄭碗飯看到秀蘭左手食指上，戴著一個長長的戒指，拇指上紋著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鄭碗飯奪路而逃。

鄭碗飯沒心思去看龍根和地生，躲在屋后，眼淚嘩嘩地流。

中篇

鄭碗飯?zhí)崆盎氐焦尽?/p>

藍麗君好像知道鄭碗飯會提前回來，這兩天都在辦公室等他。藍麗君親自為他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鄭碗飯輕輕嘬了一口，心里立時春天般溫暖。

藍麗君扯了一通閑話，話鋒一轉(zhuǎn)：“鄭碗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能說說你的名字嗎？”

“藍總，我的名字有什么好說的，土得掉渣，關(guān)耳鄭，碗筷的碗，飯桶的飯，這您都知道啊，還能說出啥名堂？”

“你的名字，是父親取的，還是母親取的？”

“父親取的，在我們老家，母親是沒有給兒女取名字的權(quán)利的。我母親是個文盲，讓她取，也取不出來。”

“你父親挺幽默啊，是個與眾不同的農(nóng)民?！?/p>

“父親也沒多少文化，才讀到小學三年級，哪懂什么幽默。不過，在母親面前，他總愛擺出一副知識分子的派頭。我們那地方，窮山惡水，母雞生的蛋都比其他地方母雞生的小，母豬下的崽也比其他地方母豬下得少，糧食連年減產(chǎn)，一年到頭，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吃上米飯。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我長大后能吃上米飯，到什么地方都能夠掙碗飯吃?！?/p>

“呵呵。我的名字也是爸爸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正是鄧麗君風靡大江南北的時候，我爸特愛聽她的歌，就給我取名麗君?！?/p>

“藍總，你和你爸，太不一樣了。”

藍麗君沉默了一會才開口，“我爸是個好爸

爸，但不是個好老板，”藍麗君輕輕拍了一下桌子，“咱不說這個。鄭碗飯，你已經(jīng)成功實現(xiàn)你爸爸的目標，今后，你應(yīng)該這樣介紹自己，我姓鄭，鄭成功的鄭，海碗的碗，飯局的飯。這么一來，效果就不一樣了，不是賺碗飯吃的水平，而是飯吃不過來了。”

“藍總，您真幽默，您這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我是個成功人士似的?！?/p>

“呵呵，鄭碗飯，咱們言歸正傳吧。公司改革半年來，取得了很大成效，今年，公司還要深化改革。我想把你調(diào)到切割車間，代理車間主任，充分發(fā)揮你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特長，想方設(shè)法把切割手的斷指率降下來，哪天你將切割手的斷指率降到百分之零點一，哪天你的副經(jīng)理任命書就正式生效，如果降不下來，到時我只能任命你為掏膛車間主任了。”

“藍總，我可以不去嗎？”

“除非你有充分說服我的理由?！?/p>

鄭碗飯輕輕嘆了口氣，看了藍麗君一眼，又看了一眼，左手握住右手食指，輕輕一旋，把食指旋了下來，沒等藍麗君反應(yīng)過來，他又如法炮制，把右手的無名指旋了下來，一起遞到她手里……

鄭碗飯八歲那年，父親死了。

那年，外村修建一座中型水庫，鄭碗飯父親到工地做小工。水庫上下游有不少深潭，潭里魚挺多，經(jīng)常有人偷工地上的炸藥去炸魚，運氣好的，一支炸藥下去，能炸起七八斤魚來，拿到集市上賣，來錢很快。鄭碗飯父親也偷了一支炸藥去潭里炸魚，隨著“轟”的一聲悶響，水面掀起一股大浪，浮起一大片翻著白肚皮的大大小小的魚來，少說有十來斤。鄭碗飯父親從來沒有炸過魚，一炮打響，處女炸炸起這么多魚，興奮得衣服來不及脫，咕咚跳進潭里撿魚。他一跳進潭里，便昏天黑地往下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不會游泳。

父親死后，鄭碗飯家的收入，主要靠母親養(yǎng)豬。

鄉(xiāng)下孩子，七八歲開始，跟著姐姐、嬸嬸、姑姑、嫂嫂們學豬草割，等到自己能夠一眼辨出哪些植物是豬草時，便背著一個背簍，拿著一把鐮刀，獨立工作了。工作效率高的還得帶上一根繩子，背簍裝得太滿的時候，用繩子固定住，不讓豬草掉出來。一般而言，女孩子通常承擔了割豬草的主要任務(wù)。并非重男輕女，而是因為女孩子心細，天生比男孩子做得好。

鄭碗飯獨苗一根，上無姐姐，下無妹妹，母親一個人忙里忙外，入春要插秧，入夏要鋤草，入秋要收割，入冬要翻地，還要養(yǎng)兩頭菜豬，根本忙不過來。鄭碗飯很懂事，主動承擔起割豬草的任務(wù)。

鄭碗飯割豬草的水平，一點不亞于女孩子。在女孩子當中，秀蘭豬草割得最好，認識的豬草也多，兩人很有共同語言，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割豬草。后來，同伴給他們編了一首歌謠：“小兩口，一前一后出門去，你割(豬)草，我背簍，你澆地，我挑水；小兩口，一前一后回家來，你做飯，我抱柴，你睡覺，我鋪床。”從那以后，他們就不好意思在一起了，再后來，尚未成年的秀蘭跟著姐姐打工去了。

鄭碗飯是村里唯一割豬草的男孩子，孤單而自卑。豬草割回家后，鄭碗飯還要背到村頭小河里，將豬草洗凈。洗好豬草，鄭碗飯總是一個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坐一會兒，托著腮幫，靜靜望著暮色中的河水，河水泛著細碎的浪花，像抖落的珍珠閃爍在河面上，讓他迷醉暈眩，思緒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秀蘭去打工后，鄭碗飯更加孤單自卑，洗豬草的時候，時常走神，一走神，河面就映出秀蘭的音容笑貌。

秀蘭過年回家，打扮得妖精似的：一頭染過的淺栗色的長發(fā)瀑布般飄在肩頭，長及臀部的收腰羊毛衫和緊身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腰上系著一條巴掌寬的皮帶，皮帶頭露出那么一截，像酷暑里懶狗伸出的舌頭；頭上扣著一頂貝寧帽，腳上穿著一雙尖頭靴。秀蘭見了鄭碗飯，愛理不理。于是，鄭碗飯洗豬草的時候，河面便不再閃現(xiàn)秀蘭的身影。

鄭碗飯記憶力好，做什么事愛動個腦筋，短短一年，博覽群（豬）草，什么灰灰菜、濟濟菜、小野白菜、婆婆丁、瑟琶草……一些上了年

紀的大媽大嬸還要虛心向他請教呢。鄭碗飯還知道莧菜、富秧草和萋萋芽是最早破土的豬草，豬在春天最愛吃，灰條菜、牛精草長得慢，要到四月底才能長大。

鄉(xiāng)下孩子，營養(yǎng)普遍不良，六七歲的孩子，個頭還沒有背簍高，得另制小背簍。村里的男人，大都會編背簍，竹子是現(xiàn)成的，手藝是現(xiàn)成的，家里有豬草割的小孩子，父親臨時編一個就是了。鐮刀自己沒法造，五金店里賣的鐮刀，規(guī)格都是統(tǒng)一的，只有大鐮刀沒有小鐮刀。小孩手小，大鐮刀不好控制，當左手抓住一把豬草，右手用鐮刀勾住，往回拉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割到左手。對于長年做這種工作的人而言，從來不割到手，那真是天才。鄭碗飯左手拇指和食指，被割過七次，重傷三次，輕傷四次，拇指留下三道傷疤，食指留下四道傷疤。

鄭碗飯左手虎口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那是剁豬草時剁的。豬草打回來后，要剁碎，越碎越好，容易煮爛，豬也好消化，長膘快。剁豬草的刀，是特制的，鋒利無比，比菜刀大一點重一些，小孩同樣不好控制。幾根豬草容易剁斷，十幾二十根豬草扎在一起，就難剁斷了。一般的菜刀，分量不夠，再鋒利，也事倍功半，非得用大菜刀。剁豬草的工作是由母親來完成的，母親怕他剁到手，不讓他剁。有一回，由于勞累過度，母親剁豬草的時候，突然眼冒金星產(chǎn)生幻覺，剁下左手半截食指，暈厥過去。

從那以后，鄭碗飯又承擔起剁豬草的任務(wù)。

鄭碗飯的小手握不穩(wěn)刀柄，一刀下去，刀刃趄趄趔趔，殺傷力有限，豬草沒剁斷幾根，險象環(huán)生。剁了大半簍豬草，虎口終于吃了一刀，幸好此時右手已酸，力氣用得差不多，才沒有將腱鞘斬斷?；⒖谘缛?，鄭碗飯抓一把草木灰覆在傷口處，血頓了一下，透過草木灰，鍥而不舍往外滲。鄭碗飯又抓一把，死死按住，血總算止住。

十二歲那年春天，鄭碗飯端詳著自己傷痕累累的左手，突發(fā)奇想：要是有一雙鐵布手套就好了，再鋒利的鐮刀和菜刀，也傷不到手。鄭碗飯曾經(jīng)看過一部香港古裝功夫片，片中有個武士，身上穿著一件鐵布襯衫，刀槍不入?？墒?，到哪里去找鐵布呢？鄭碗飯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靈機一動，鐵布找不到，樹皮有的是啊。鄭碗飯剮了塊比手掌稍寬、稍長的杉樹皮，裹在手背，綁在手腕，充當護手，哈，還真管用，五指在樹皮下伸縮自如，基本不影響割豬草和剁豬草效率。鄭碗飯做過實驗，即便他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一刀剁穿樹皮。

鄭碗飯一個簡單的小發(fā)明，不僅挽救了自己的左手，也挽救了村里所有剁豬草的小手。

鄭碗飯高中沒念完，就輟學了。

鄭碗飯念高二那年，母親半年內(nèi)接連暈倒兩次，鄭碗飯無論如何不肯念了，再念下去，母親要累死了。

母親堅持讓鄭碗飯繼續(xù)念下去，母親說：“我的兒啊，你是塊讀書的好材料，媽就是累死，也要供你讀書，你要不讀書，就不是媽的兒子?！?/p>

“媽，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讀書。”

“你，你想氣死媽?。俊?/p>

鄭碗飯不語，把頭扭向門外，陽光空前澎湃，一只小鳥倏地掠過，鄭碗飯的目光仿佛斷線的風箏，被小鳥帶上了天空。

“鄭碗飯，你沒聽見媽的話嗎？”

鄭碗飯還是不吭聲，目光在空中飛翔。

母親生氣了，揪住他的耳朵：“你，你怎么這么不懂事，給我跪下?！?/p>

鄭碗飯剛要跪下，母親又止住他，到廚房拿來一塊搓衣板扔到地上，然后狠狠推了一把鄭碗飯：“跪下！”

鄭碗飯把搓衣板扔在一旁，從屋角找來兩塊瓦片放在地上，脫去長褲，雙膝“砰”地跪在瓦片上，瓦片應(yīng)聲而裂，與此同時，膝蓋滲出殷紅的血來：“媽，你要不答應(yīng)我不去上學，我就跪死在你面前?！?/p>

母親心疼了，拉他，拉不動，膝蓋好像落地生了根。

母親的膝蓋發(fā)出一陣噼噼叭叭的響聲，哆哆嗦嗦給他也跪下了：“我的祖宗，媽答應(yīng)你，你快起來吧!”

轉(zhuǎn)眼，鄭碗飯二十歲了。

鄭碗飯決定去打工，賺錢給母親補血。村里像鄭碗飯這般年紀的青年，智商正常的，四肢健

全的，都打工去了。

鄭碗飯十八歲那年，陪母親去縣醫(yī)院看過一次病。醫(yī)生對鄭碗飯說，你媽患有嚴重缺鐵性貧血，是富貴病，有錢吃好喝好的，大病化小小病化無，沒錢吃好的喝好的，小病變大大病致死，要多吃小麥、玉米、小米、糯米、豆類、瘦肉、蛋類，多吃橘子、紅棗、核桃、紅皮花生、菠菜、白菜等新鮮水果和蔬菜。這是食補，藥補嘛，當歸、阿膠、黨參、白芍、茯苓、黃芪、熟地黃都是生血的，不過太麻煩，直接服用補血口服液就行了。鄭碗飯說，我們那地方，除了玉米和白菜，什么都不長。醫(yī)生說，去買啊，這年頭，有錢什么買不到。鄭碗飯說，我沒錢。醫(yī)生聳了聳肩，所以說嘛，貧血是富貴病。

鄭碗飯打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搬運建材。才干三個月，失去半只腳掌。老板還算人道，給他治好腳傷，賠償一分沒有。

鄭碗飯打的第二份工，是做螺絲帽墊片。

那是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小五金廠，包括鄭碗飯在內(nèi)，一共四個工人。鄭碗飯他們的工作非常簡單，簡單得只有兩個步驟：先將一塊鐵片迅速往沖床里面塞，在沖床探頭收縮的時候，再將鐵片擺在固定位置，之后，探頭再迅速沖壓，一個螺絲帽墊片產(chǎn)生了。眨一次眼睛的時間，就有一二個墊片落到筐內(nèi)。如此周而復始。

鄭碗飯拿的是計件工資，生產(chǎn)一個墊片，工錢才8厘，一天做4萬個才能掙到32塊。一天做4萬個，以平均1秒2個墊片計算，至少要連續(xù)不停地工作10小時。最熟練的工人，一天最多只能做3萬個，而且不能用鑷子。用鑷子夾住鐵片往沖床里塞，就像戴著手套用筷子夾花生米，速度明顯下降。用鑷子可以有效保護手指，但明顯影響生產(chǎn)速度，工人寧愿冒著斷指的危險，也不用鑷子。斷指事故主要發(fā)生在利用沖壓設(shè)備進行二次、三次加工過程中，第一次加工時送進的都是大料，不需要把手直接伸到?jīng)_床下面，一般不會弄傷手。而在后來的加工過程中，料越變越小，當小到比巴掌還小時，伸進沖床下的手就容易出事。

一般情況下，連續(xù)工作6小時之后，工人會出現(xiàn)眼花繚亂、手腳麻木、反應(yīng)遲鈍等癥狀，生產(chǎn)速度明顯下降，稍有不遜，手指就會被沖斷。像鄭碗飯這樣的生手，一天最多只能做2萬個，3萬個至少得工作半年以上才能做到。

幾個月后，鄭碗飯已經(jīng)能夠做到2萬個。那天，當他向3萬個目標發(fā)起沖擊、手中的薄鐵片只有半個巴掌大的時候，右手猛地一冰，急忙抽手，食指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頭茬子，血流不止。那速度比砍頭還快，快得鄭碗飯沒感覺出疼來，是噴涌而出的鮮血，提醒了他的痛神經(jīng)。

鄭碗飯大叫一聲，下意識用左掌托住右手，蹲在地上。

聞訊趕來的老板，撿起奄奄一息的斷指，在鄭碗飯眼前晃了幾下，“小兄弟，明人不做暗事，實話告訴你，眼下的行情，接一個斷指至少五千塊，費用你我各出一半，還不一定成功，弄不好人指兩空，如果你不去接，我賠你一千塊，你看怎么樣？”

鄭碗飯?zhí)鄣弥泵袄浜梗X子卻異常清醒，從老板手中接過慘白的斷指，深情地望著它，仿佛向親人遺體告別，猛地一甩手，斷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彩虹，飛了出去。

鄭碗飯慘笑道：“老板，你說得有道理，就按你說的辦?！?/p>

老板虎視眈眈的看家狼狗，一個箭步躥過去，一口把斷指叼進嘴里，美餐了一小頓。

老板表揚了一下他的狗：“這家伙，反應(yīng)真快?！?/p>

鄭碗飯在心里罵了聲“畜生”。

老板輕輕地拍了拍鄭碗飯的肩膀，“小兄弟，出門在外混，不容易，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明白人、痛快人，看在你明白、痛快的分上，我再加你兩百塊。走，我親自開車送你上醫(yī)院?！?/p>

工友臉上露出羨慕的表情，趁扶鄭碗飯上車之際，悄聲道：“我們老板為人很不錯的，這里的行情，斷根手指，都是賠一千塊。你這根手指，斷得值啊。”

輕傷不下火線，半個月后，鄭碗飯繼續(xù)向3萬個目標挺進。

當鄭碗飯的日產(chǎn)量達到2982個時，失去了

無名指。

這回，老板沒那么客氣，甩給他800塊，讓他走人。

鄭碗飯不服氣，質(zhì)問老板為什么第二次反而比第一次賠得少。

老板冷笑道：“第一次你斷的是食指，第二次你斷的是無名指，食指比無名指值錢，你要斷的是中指，我說不定賠你一千五百塊。十個手指伸出來都有長短，賠的錢當然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老板，話不能這么說。十個手指伸出來雖然有長有短，可每個指頭都一樣連著心，一樣疼，一樣重要啊?！?/p>

“那要怎么說？就這么定了，八百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鄭碗飯還想理論，老板打了個唿哨，狼狗聞聲而至。老板蹲下肥碩的身子，抱住狗脖子，指了指鄭碗飯，那狗心有靈犀一點通，沖著鄭碗飯呲牙咧嘴，躍躍欲撲，嚇得他轉(zhuǎn)身就逃。這畜生已經(jīng)啃食了鄭碗飯的兩根斷指，吃上癮了，只要老板胳膊一松，非把他撕成肉片不可。

下篇

鄭碗飯跑呀跑，恨不得一口氣跑回家，撲進母親懷抱，痛哭一場。

鄭碗飯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了，不是不想回，而是不好意思回。富貴不返鄉(xiāng)，如同衣錦夜行；窮困而返鄉(xiāng)，如同裸體晝行。母親見他少了半只腳掌和兩根指頭，會心痛死。

出來兩年了，鄭碗飯只向母親寄了一千塊錢，就是食指換來的那一千塊錢。

鄭碗飯揣著那八百塊錢，找到一個小診所，花了三百來塊，治好無名指的傷。

治傷期間，鄭碗飯住在一家小旅館，結(jié)識了一位配鑰匙的男人。男人五十出頭，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光棍一條，身上散發(fā)著濃郁的孤獨氣味。他的屋子緊挨著小旅館，小小的一間，像是臨時建筑，吃喝拉撒全在里頭，什么味道都有，就是沒有家味。

鄭碗飯經(jīng)過他屋前，出于好奇，駐足探身看了一眼，男人遞給他一支煙，“配鑰匙？”鄭碗飯搖了搖頭，“走投無路的人，上無寸瓦，下無片土，地當床，天作被，配哪門子鑰匙。路過，看看，隨便看看?！蹦腥苏f，“哦，進來坐坐吧?！编嵧腼堈f，“那打擾了?！?/p>

這一坐，坐成了忘年交。

鄭碗飯白天到處找工作，人家一看他斷了兩根手指，白干都不肯要他。如果知道他右腳只有半只腳掌，恐怕倒貼也不要。鄭碗飯錢快花完了，心里既難受又害怕，買了一瓶高度白酒和幾個小菜，請男人喝酒。喝著喝著，鄭碗飯抓著他的手，“林大哥，我的身世你都知道了，親人就母親一個，朋友就你一人，你一定要幫幫我啊，我真是山窮水盡了。如果你不幫我，我只好找根繩子，吊死在你面前。”老林心里咯噔一下，“小鄭，你不會向我借錢吧，不是老哥小器，我可沒錢吶。”

“林大哥，我不要你的錢，我想請你出點力。”

“我一只腳長一只腳短的，能出什么力？你還不如叫我出錢呢?！?/p>

“你手藝那么好，能不能幫我配兩根手指？”鄭碗飯伸出殘缺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鄭，這個忙更幫不了，我可沒那個本事。兄弟一場，我還是借你錢吧，六百塊，我只有這么多，你別嫌少?！?/p>

“林大哥，錢我是不會要你的。這樣吧，你每天晚上把工具借我用用，我自己配?！?/p>

一個多月過去，奇跡發(fā)生了，鄭碗飯用簡陋的工具，配出兩根栩栩如生的食指和無名指。手指是銅做的，空心，套在斷指處，大小合適。鄭碗飯的食指和無名指，并沒有連根軋斷，只軋斷三分之二，留著的那截，正好起固定銅指的作用。鄭碗飯的皮膚呈古銅色，銅手指被他處理成古銅色，銜接處，他又巧妙安上兩個銅戒指，輕易看不出破綻。與此同時，鄭碗飯的左手練得比右手還靈活。

鄭碗飯的這個創(chuàng)意，來自故鄉(xiāng)當年那些一起和他割豬草的姐妹。這些姐妹長大成人后，十有八九南下打工，長得一般的，到工廠做工，有點姿色的，比如秀蘭，去歌廳或者發(fā)廊做小姐。她

們每個人的左手食指和拇指上，都有一條乃至數(shù)條鐮刀割出的傷疤。這些傷疤，有時會引起好奇心強的客人刨根問底，有時還會影響客人的情緒，進而影響她們的收入。她們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掩飾傷疤，或根本不出示左手，或在左手食指上戴上一枚長長的戒指，或在左手傷疤處文上一些漂亮的圖案。

老林愛不釋手地摸著那兩根假指，對鄭碗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鄭，你真是個天才，我要是有女兒和妹子，逼都要逼她們嫁給你。”

“林大哥，老婆我這輩子是不敢想了，不過，我倒是想，我要是女的就好了，就不會失去手指。我也可以像村里的姐妹一樣，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上戴上一枚長長的戒指，或者文上一只漂亮的蝴蝶，去做小姐，掙好多的錢，人老色衰之后，回家找個像你這般善良老實的老男人嫁了，實實在在過日子。賣身沒有尊嚴，賣體力就有尊嚴嗎？反正都沒尊嚴，賣體力遠不如賣身合算。貞操是看不見的損失，斷指是看得見的損失。一個漂亮女人，失去看不見的貞操，還能嫁得不錯，失去看得見的手指和容貌，就不那么好嫁了。我鄭碗飯失去五個腳趾和兩根手指，窮得卵打鼓，即使同時失去貞操和容貌的女人，也不愿嫁給我?！?/p>

老林大笑：“我說小鄭呀，你是不是喝多了？這世上的有些事情，就像操你媽，說說可以，做是永遠做不到的。”

鄭碗飯吐了一口濃痰：“操你媽!”

老林瞪圓眼珠：“你敢操我媽？”

鄭碗飯又吐了口濃痰：“說錯了，操他媽!”

老林繼續(xù)大笑：“沒關(guān)系，我媽都死N年了，反正你也做不到，永遠做不到?！?/p>

“林大哥，說正經(jīng)的吧，我要和你說再見了，我要到另一個城市去找工作?！?/p>

“小鄭，我有個表親在丑小鴨工作，是車間主任，你要是不嫌棄，我跟他打個電話，肯定沒問題。丑小鴨在我們這里是個大公司，名氣很大，省委書記和省長都視察過。上個月我還在電視上看到省電視臺記者采訪丑小鴨老板，老板說得頭頭是道，他們公司歷來堅持科學的發(fā)展觀，始終以人為本，從不拖欠員工工資，工資至少二千塊以上，每天工作八小時，享受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享受五險一金。他還說他賺的錢都是社會的，他要積極回報社會，慈善捐款捐了一個多億，對于自己捐出去的錢，他只記得一個大概的數(shù)字，具體捐給了誰，他從來不記也不想記，因為回報社會是他的責任，他只想助人，不圖回報。他奶奶的，他那么有錢，又那么高尚，怎么不捐一點給我。”

“丑小鴨到底是家什么公司？”

“殺鴨子的。一般老百姓殺鴨子，殺死后，想怎么切就怎么切，剔去頭腳翅膀，頂多切個二三十塊，他們那里有講究，聽表親說，一頭鴨子可以切出一百多個花樣，光一個翅膀就可以切出三個花樣，胸肉多寬，腿肉多長，都有明確的尺寸?！?/p>

“這么好的公司，你怎么不去？”

“我想去啊，可我的腿不爭氣，他們那里都是站著工作。”

鄭碗飯下意識踮了踮右腳：“一只鴨子切一百多個花樣，那可是細活啊，我少了兩根手指，怕干不了。”

“聽表親說，除了拐子和瞎子，丑小鴨什么人都招，啞巴聾子都招。啞巴聾子都能干的活，憑你這靈心巧手，莫說少兩根手指，就是少一只手，也干得了，你盡管放心?！?/p>

老林的表親，就是那位上過越南戰(zhàn)場的掏膛車間主任。

車間主任下臺后，打電話大罵老林：“你這拐腳，引狼入室！這小子現(xiàn)在走紅吃香了，新老板把他當寶貝?！?/p>

老林不甘示弱：“媽個巴子，你抽了我兩條好煙，喝了我兩瓶好酒，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小鄭是天才，天才你知道不知道？你算什么東西，呸！”

藍麗君捧著鄭碗飯的銅指驚訝不已：“真沒想到，這兩根手指背后，還有著這么悲慘的故事。鄭碗飯，你真是個天才，這兩根手指簡直巧奪天工，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難怪我向你頒獎的時候，沒看出來?！?/p>

“藍總，你過獎了。那天，我故意往銅指上

裹了一層白膠布，假裝手指受傷的樣子，當時你還問我怎么了呢，不然還是容易看出來的?！?/p>

“哦，那你平時都裹膠布嗎？”

“有時候裹，有時候不裹，上班的時候肯定不裹。”

“為什么？”

“按照公司規(guī)定，上班的時候，必須戴手套操作呀。”

“那什么時候裹，什么時候不裹呢？”

“人多的時候裹，人少的時候不裹?！?/p>

“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你的傷口。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也害怕別人看見我的左手，怕人笑話，看不起我。小時候，別人一說我壞話，我爸就和別人急，比我還急。后來，我慢慢學會了面對，反而坦然起來。倒是我爸，恨屋及烏，仇視所有的人。你失去兩根手指，對失指有著切膚之痛，現(xiàn)在，我更希望你到切割車間去，去挽救工友們的手指?？戳四阒谱鞯你~指，我對你的聰明才智又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對你也更有信心了?！?/p>

“藍總，我……”

“不要再說了，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藍總，您太客氣了，可我對自己沒什么信心。掏膛只要一只手健全，就可以做好，切割必須兩只手同時進行，而且主要靠兩邊的手指使勁，我少了兩根手指，怕做不好?！?/p>

“傻瓜，我是讓你去當革新能手，而不是切割手，你一只鴨腿不切，工資照發(fā)給你。鄭碗飯，鄭成功的鄭，我相信你，你肯定行，只是時間不要拖太長，希望你能夠在一年之內(nèi)完成任務(wù)，到時，公司還要評你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我還要送你特別的禮物?！?/p>

藍麗君說完，伸出右手，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改伸左手，意味深長地握了握鄭碗飯的左手。

切割手的任務(wù)，是用旋轉(zhuǎn)得飛快、鋒利的刀片，以最快速度將鴨腿切下。就工作強度而言，切割比掏膛輕松，但危險性大，切割手稍一走神，就會切傷甚至切斷手指。切割手一天要切割上萬只鴨腿，難免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幾乎所有切割手的手指都受過傷，切斷手指的，也不在少數(shù)。

公司有個簡陋的醫(yī)務(wù)室，醫(yī)生是藍老板的遠房親戚，獸醫(yī)出身。手指切傷的員工，并不往醫(yī)院送，而是由工友送到醫(yī)務(wù)室，抓手的抓手，摁腳的摁腳，讓獸醫(yī)縫合傷口，那針粗得跟縫衣針似的，痛得傷者鬼哭狼嚎。獸醫(yī)破口大罵，媽個巴子，怕痛是吧，怕痛索性把手指切斷得了，送醫(yī)院就可以打麻藥了，一個大老爺們，怎么連只鴨子都不如，鴨子抹脖子掉腦袋也沒你動靜大。

藍麗君接班后，把獸醫(yī)送到正規(guī)醫(yī)院培訓了一陣子，警告他今后要是再把傷員整出那么大動靜，就回家做他的獸醫(yī)去。同時由公司出資，給每個切割手購買工傷保險，還給每個切割手買了一只特制手套。手套的材質(zhì)是毛線粗細的金屬絲，織成網(wǎng)格狀，每只造價高達兩千塊，總共花了兩萬多塊錢。狼老板在世的時候，也給每個切割手買工傷保險，正因為買了保險，斷指再植的醫(yī)療費用由保險公司賠付，狼老板就不愿花冤枉錢買金屬手套。實際上，工傷保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狼老板通過延長工作時間和加班不給加班費等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從切割手工資上扣除了。

金屬手套可以有效避免割傷和割斷手指，切割手卻不愿意戴，原因很簡單，金屬手套笨重又沒有彈性，規(guī)格型號是統(tǒng)一的，手大的人戴著嫌緊，手小的戴著嫌松，十分不便，切割效率下降一半，效率下降一半，工資也就下降一半。切割手是丑小鴨公司最危險的工種，也是收入最高的工種，拿的是計件工資，切割的鴨腿越多，收入越高。切割手要么抱著僥幸心理，要么抱著寧要工資不要手指的心態(tài)，就是不戴金屬手套。藍麗君不好也不愿強迫，畢竟切割率下降，不僅影響切割手收入，也影響公司效益。

鄭碗飯經(jīng)過仔細觀察揣摩，發(fā)現(xiàn)切割手傷的和斷的，全是右手拇指或食指(左撇子斷的則是左手拇指或食指)。切割手操作的時候，左手五指抓緊鴨身，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鴨腿，抓鴨身的左手距刀片遠，捏鴨腿的右手離刀片近，一不小心，右手一截或半截手指就和鴨腿一齊切了下來。只要切割手不是有意自殘，或者打瞌睡，左手和右手的另外三個手指，無論如何不會受傷，

更不會切斷。也就是說，切割手需要重點保護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根本不用保護。

找到了癥結(jié)，鄭碗飯豁然開朗，將金屬手套的指套連根裁下，切割手只要右手拇指和食指戴上指套，就能保證安全，而且不影響切割效率。指套入口那端系一根皮筋，綁在切割手手腕上，可以起固定作用，效果十分理想，傷指率和斷指率雙雙為零。

鄭碗飯輕而易舉當上副經(jīng)理，無可爭議地再次被評為特別優(yōu)秀員工。

和去年一樣，鄭碗飯最后一個上臺領(lǐng)獎，秋語感慨地對他說：“您連續(xù)兩次當選丑小鴨特別優(yōu)秀員工，非常了不起，我們都為你感到自豪。去年，藍總送給您一件特殊禮物，給您洗腳。今年，藍總要送一件更為特殊的禮物給您，您能猜到是什么禮物嗎？”

鄭碗飯笑道：“肯定不是洗腳，對吧？”

秋語也笑了：“是的，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肯定不是洗腳。您再猜猜，大家也一起猜一猜!”

鄭碗飯和大家猜了半天，也沒猜出來。

把大家的胃口吊疼之后，秋語宣布：“下面，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藍總上臺，請她為最最優(yōu)秀的鄭碗飯鄭副經(jīng)理頒發(fā)最最特殊的禮物!”

在熱烈的掌聲和《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的音樂聲中，藍麗君從禮儀小姐手里接過一件蒙著紅布的物件，大家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它。

藍麗君揭開紅布，驚嘆此起彼伏，嘖嘖聲響成一片。

那是一尊黃燦燦的佛手雕塑。

佛手的造型，不是植物佛手那種造型，而是佛祖的手形：五指修長秀麗，拇指和食指似捻非捻，中指、無名指、小指蹺成蘭花指，美不勝收。

藍麗君用左手高高舉起佛手，意味深長道：“握著佛手的這只手，是一只殘缺的手，被握的這只手，是一只完美的手，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殘缺的手也能締造美好的事物，但這并不是我授予鄭副經(jīng)理佛手的含義，我想要讓大家知道的是，希望大家愛護自己的手，擁有一雙完整的手。因為只有完整的手才能締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才能締造丑小鴨更加美好的明天?！?/p>

藍麗君將佛手鄭重遞給鄭碗飯，“謝謝你，你挽救了那么多的手指!”不等鄭碗飯開口，她突然大聲道，“大家知道這只佛手是用什么做的嗎？”

“銅做的!”大家異口同聲。

“大家只猜對了一半，它既是銅做的，也是金做的!”

“金做的？”臺下一片驚呼。

藍麗君豎起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著天空，“它的兩根手指，也就是拇指和食指，是黃金做的，這兩根金手指，是活動的，可以旋下來，它們是鄭碗飯今年的獎金！”藍麗君向鄭碗飯努了努嘴，“你可以試一試?！?/p>

鄭碗飯輕輕一旋，咯嘣一聲微響，佛手拇指和食指便松動了，但他并沒有把它們旋下來，而是旋緊，看上去天衣無縫。

藍麗君笑道：“你不想旋下來驗證一下嗎？”

鄭碗飯一臉的莊嚴：“我想不想破壞佛手的完美，永遠都不想!”

現(xiàn)場沸騰了。

鄭碗飯踮起腳尖，舉起佛手，舉得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