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起
姐姐1930年出生,屬馬??赡茉谖覀兂錾?,父親就為未來的子女設計了一串連套的名字:“我、歡、起、來”,所以第一個孩子取名“我”,因為是女孩,加上了“女”字旁,叫“娥”。其余“歡起來”,自然是大哥、我和三弟的名字。
在我們男女姊妹8人中,長得最俊秀,天資最聰慧,命運最坎坷的,是排行老大的姐姐。
從我記事起,抱弟弟就是姐姐的主要任務,稍大一點,就替母親洗衣服,下面接連四個男孩,自然都不能幫上忙,所以姐姐在母親眼里,自然備受倚重和疼愛。姐姐10歲時同小她兩歲的大哥一起上學。哥滑學,成績并不景氣,姐是很用功、很出類拔萃的學生,在弟妹中頗具領頭雁的地位。她12歲那年,在手心上寫了兩個字,讓6歲的我辨認,我脫口喊出:“榮起!”她高興地說:“你真聰明?!逼鋵?,我哪里認得,全是蒙的。
一晃,姐姐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米六五的個兒,白皙細膩的皮膚,很招人喜歡,村里扮演節(jié)目,常常讓她出演闊小姐、俏少婦的角色。姐姐只念了4年書,已超過讀小學的年齡,然而1951年,我國教育事業(yè)迅速發(fā)展的美好前景,使輟學多年的姐姐重燃上學夢,她到我曾就讀過的白沙灘完小繼續(xù)上學。姐姐雖已年過20,但仍如十幾歲的小女孩一樣天真活潑,但這時候她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姐姐的美麗,并沒給她帶來好運,替姐姐提親的多,村里相中她的也不少,但那時已是婚姻自由,在那么多的人選中,始終沒有一個是她中意的。
就在這時,一個不祥的信號傳來:她被鄉(xiāng)長的一個親戚瞄上了,但那人不論是相貌,還是德行,都令人難以認可,姐姐自然不會同意。為了擺脫糾纏,姐姐只好速成訂婚,對象是我一個遠房姨的兒子,人在沈陽當兵,還掛點小官官,雖然并非青梅竹馬,但因有層遠親關系,通過書信往來,很快建立了感情。
1953年,這位準姐夫來信讓姐姐去東北完婚。記得姐姐走那天,父母和弟妹都送到了街頭。當時部隊沒有接待條件,臨時住在準姐夫一個姓門的朋友家里,每星期天他們可以相會一次,這可能是姐姐一生中最感幸福的時刻。一來二往,她們的感情逐漸升溫,決定馬上結婚,于是姐姐便向鄉(xiāng)里(即本村)函索介紹信,結果厄運接踵而來,鄉(xiāng)長的親戚整天還在覬覦著她,為了達到目的,鄉(xiāng)里的黑信一封接一封向部隊里捎,部隊函催,黑信再升級??傊瑥慕憬愕某錾?,到她的為人,極盡誣蔑之能事,使部隊無法批準結婚的申請。
一對有情人就這樣被活活地拆散了!
然而結婚不成,姐姐卻懷上了準姐夫的孩子。如何收場?好像準姐夫的姐姐是更大一點的官,她派專車送姐姐還鄉(xiāng),因為已臨產(chǎn)期不遠,所以回來要住在結不成婚的婆婆家里。
姐姐生了個男孩。婆婆家照例來報喜,作為娘家,母親也隆重地去看喜,但孩子沒活幾天就夭折了,兩家的親戚也斷了。
姐姐28歲那年,嫁給了第二任姐夫。姐夫小姐姐1歲,是個鞋匠,人也厚道?;楹筮B生4個孩子,二男二女,上有公婆,家里缺勞力,年年欠隊上的口糧款,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但不論怎樣清苦,姐姐受母親的影響,孝敬公婆,在村里贏得一片贊聲。姐姐離家3里路,正好能經(jīng)常回家看望母親。姐姐雖然結婚了,但家里的衣服,還都是她回來替母親洗。在姐姐的帶領下,我們姐弟們上孝父母,下愛弟妹,從不口角。我在離家200里外的異地工作。每年只能趁假期回家?guī)滋?,不論何時回家,姐和姐夫都是第一時間回家和我見面,有時候白天來不及,便晚上來,但不管何時,都是夫妻雙雙,前抱后背。我回家,總是設法從果鄉(xiāng)帶筐蘋果讓親友品嘗,一次,姐姐拿走她那份蘋果之后,特別叮囑我:“二弟,等條筐倒出來之后,給我吧,我好盛點零八碎的。”我在答應的同時,看到她家那黑黑的土墻皮,簡陋的擺設,幾近家徒四壁,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辛酸。
如果不是病友替姐姐寫了一封信,我還不知她患病住院的消息呢。
那是1981年6月某日,第二天我便乘車去乳山人民醫(yī)院。當時我的工資每月50元,經(jīng)濟還處在捉襟見肘的狀態(tài),除買點麥乳精、奶粉之類的營養(yǎng)品,并無力資助醫(yī)療費。好在桃村中心醫(yī)院小兒科的張毅林主任與該院的于鵠忱副院長熟悉,我持信找到他,了解到姐姐的真實病情,是爆發(fā)性骨癌,醫(yī)生已無回天之力。
姐姐躺在病床上,已無法起身,她想坐一坐,必須姐夫用腰間特制的寬布帶圈,套在姐姐腰間用力拉起來,但從白皙細嫩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是年過半百的人,魅力也分毫未減。我的出現(xiàn),在她看來,好像救命星降臨,尤其聽說我找了于院長,更抱著醫(yī)生能很快解除她病痛的希望。我給姐姐十元錢,她很感激,對姐夫說:“這錢治病不許動用,等我病好出院,好買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p>
姐姐雖然沉疴在身,但心里想的不是她自己,先是告訴我正月初四她給母親洗了一次衣服,再沒能回家洗;在我要離開病房時,她緊握我的手說:“二弟,你不用掛念我,回去放心工作,等我病好了,可去你那兒住些日子。”她哪里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癥!姐夫送我到醫(yī)院門口,泣不成聲地說:“二弟,就看你姐姐這一回吧?!蔽覀儽ь^痛哭……
聽說我走后沒幾天,姐姐就因付不起昂貴的輸血費用而回家靜養(yǎng)了。我的心整天懸在半空里,既想了解她的病情,又怕接到兇多吉少的家信。
終于等到8月15日,外甥金光在信中詳述了他母親臨終的情景:姐姐是8月8日16:30停止了呼吸,享年51歲。這之前,姐姐忍受不住鉆心的疼痛,幾度想弄一條繩子在窗欞上了斷而未成,她是在一聲接一聲的呻吟中瞑目的。
一眨眼,姐姐走了32年,若還健在,也該是八旬多的老嫗了。
然而,我心里的姐姐,還是那么年輕,那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