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
時間已到深秋。路邊暗褐色的樹干上,一只蟬——哦,不,確切地說是一只被風干了的死蟬,它再也不能移動。它靜靜地趴在那里,仿佛是在回味已經逝去的夏天的熱烈。屬于它的季節(jié)剛剛過去,它是否已經覺得遙遠?它是否感到生命的虛浮與渺茫?也許它在品味破殼而出時的歡喜。
一直覺得蟬會飛挺不可思議的。黝黑而寬笨的軀體似乎更適合于做地上的爬蟲,卻在身側不和諧地長出了透明的翅膀,可以像鳥兒一樣在芳香的空氣里飛翔。
在我們看來,一只弱小的蟬兒,成長的道路并不漫長,僅僅是從樹根到樹梢,但卻整整走了一生。蟬在飛之前曾有過多年的地下生活,像一個艱難的礦工沉身于濕冷、黑暗和孤寂的地下,只為有一天可以飛。蟬以非凡的毅力來等待那個遙遠無邊的理想。在時間上,蟬生命里的苦難與幸福的比例嚴重失調。若干年的艱辛,一夏的飛翔——蟬的一生。一條路,一個季節(jié),以全部的生命力來抵達一個危險的高度,是否值得?可是一代又一代的蟬們義無反顧地走著這條老路。蟬兒似乎是樂觀的,它邊走邊唱,唱累了便坐在樹枝上,用尖如鉆針的喙刺穿堅固平滑、汁液飽滿的樹皮,然后一動不動地暢飲生命的快樂。
剛蛻出來的蟬身是半透明的綠色,很美,而濡濕的翅膀蜷縮著,像兩團揉皺的衛(wèi)生紙。可是在過一段時間后,蟬的身體逐漸轉黑,越來越丑,而翅膀卻在干燥的陽光中顫動著伸展開來,清晰的翅膀晶瑩美麗而充滿力量。一只透明的蟬蛻,頑強地守護在蟬的身邊,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其實蟬蛻是蟬的胎衣,也是它生命力中透明的甲胄,到了最后,又做了它回歸源頭的水晶棺槨。這其中有著怎樣的一種痛苦而又奇妙的生命力蛻變,我們的想象無法抵達。也許只有經過了悲喜交集的蛻變命運,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之后,才能到達這種盡善的境界。
樹干上那只蟬,那只因歲月流逝而霉變綠色的蟬,生命早已逝去,它還能站立多久?秋天漸漸地深了,正午的陽光使它黑綠的身體披上了一層金黃,仿佛回到了蛻變前的童年時代。早晨的露珠和傍晚的風聲,在它身邊輕輕地回旋。身體雖然站在濃縮了生命的時間之外,但它可也不會移動半步,它已經坐化為一尊雕像,在等待一場雪花潔白的葬禮,它靜靜地立在那里,收起了一雙透明的翅膀,合上了它傾心歌唱的喉嚨。
一切的頂峰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一絲風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蟬靜靜地立在那里,只等來年夏天,下一代蟬們將在高高的枝頭再次歌唱,它雖無法聽到,但它以肢體的語言告訴我們:不朽的并不是高度,而是生命力的蛻變與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