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碩男
年逾古稀的母親,與我們同住城里已經(jīng)10年。她渴望回到家鄉(xiāng)去,看看當(dāng)年曾經(jīng)一起勞動,相處了大半輩子的姊妹們,還有令她魂?duì)繅衾@的祖?zhèn)骼衔荨?/p>
得到我的應(yīng)允后,母親開心地笑了。閃動的淚光里,洋溢著少有的滿足和激動。
回鄉(xiāng)的路很好走,通村公路一直延伸到村里的打谷場邊。過去5個小時的車程,現(xiàn)在一個半小時就能抵達(dá)。
村里的模樣早已翻天覆地,我家老屋旁已是“洋房”林立,儼然城里的小區(qū)。與10年前比,村里的格局大了一倍還多,村中心一帶的明清建筑已然式微,新式的住宅群落沿公路兩邊拔地而起。
稍事休息后,我便陪同母親開始了她那久違了的拜訪。與她同齡的老人大都留守在那些老屋里。他們經(jīng)年累月,安之若素地在時光的碎片里切換著晚年的生活,感到閑適而知足。
依然是光潔的青石板路,卻不見了往日的骯臟和雜亂。過去農(nóng)家門口堆放柴火的地方現(xiàn)都栽種了花草樹木。整個村子綠樹掩映,寧靜而溫馨。母親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既驚喜,又納悶:“燒飯的柴火現(xiàn)在都?xì)w置到哪里去了?”一向與母親要好的張大嬸告知:“現(xiàn)如今做飯都用沼氣了。”望著灶臺上舔向茶壺底盤的藍(lán)色火苗,母親恍然大悟,不禁贊聲連連:“這就好,這就好?!?/p>
母親過去常跟我們說:“毛主席很偉大,解放了婦女,男女同工同酬,就是一件事感到遺憾——沒把婦女從灶膛里解放出來?!币苍S我們會為之莞爾一笑,但千百年來湘南農(nóng)村一帶依靠柴火燒水做飯卻是不爭的事實(shí)。那時一般的家里都有兩個灶臺,一個做飯炒菜,一個煮潲喂豬,家庭主婦整日里基本是上山打柴和圍著灶臺轉(zhuǎn),那黑洞洞的灶口每年要吞噬掉多少樹木柴草??!我記憶中的青少年時代,放學(xué)之余就是幫著母親打柴或者刨樹兜。門口堆放的盡是高聳的柴垛垛,家家如此,概莫能外。房屋里由于長年煙熏火燎總是漆黑漆黑的,樓板上掛滿著布條似的煙絮,南風(fēng)吹來,掉落在飯碗里也就不足為怪。房頂上則煙霧繚繞,整個村子的上空云遮霧障,隨風(fēng)飄蕩。這就是人們通常說的裊裊炊煙。它也許是文人筆下詩意的纏綿,是牧童晚歸時急切的腳步,是游子夢境里溫馨的牽戀,但在鄉(xiāng)村主婦的眼里卻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無情殺伐。因?yàn)檫^度的攫取,山是光禿禿的山,水是混濁濁的水;惡性的循環(huán)往復(fù),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結(jié)果是十年九旱。
晌午時分,我陪母親走向村口。放眼望去,滿目青山,蒼翠無邊。逼上云天的濃綠,直接霄漢。經(jīng)千萬片樹葉過濾后徐徐撲來的山風(fēng),濕潤而清爽。環(huán)村而過的溪流經(jīng)年潺湲,甘洌明澄。村民雖然用上了自來水,但古井依然,牽動著人們的懷舊之情。田野上全不見了抗旱汲水灌田用的吊水架,即將抽穗的晚稻綠波蕩漾……
沿公路走20米,便是堂弟兩層樓的“小洋房”了,城里慣稱連體別墅。自然不見柴火垛。一百把平方米的院子對稱地栽著四株丹桂,亭亭如蓋,蔭翳涼爽;屋內(nèi)窗明幾凈,亮堂而寬敞。母親走進(jìn)廚房,望見沼氣灶上躥出的藍(lán)色火苗,再次感嘆:“不燒柴火多好??!”
午飯不見大魚大肉,飲食習(xí)慣也有了新的講究。三葷七素一個湯,滿滿一大桌。還有母親愛吃的涼拌魚腥草,酸辣蕨菜,野韭菜等小碟拱衛(wèi)其中。這些美味在村里可以信手拈來,在城里卻是難見的奢侈食品了。
飯后又接連走了幾戶人家,彼此情意綿綿,似有說不完的話。我催促母親動身返城,她卻戀戀難舍,希望我把老屋翻新一下,日后住到村里來。她把城里我們住的房子稱為“鳥籠”,遠(yuǎn)不如村里住得舒服自在。我“嗯嗯”應(yīng)答,好不容易才把老人扶上了車。
薄暮時分,車至山岡。我扶母親下車,回望散落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中的村莊,令人驚訝的是已不見了炊煙。夕陽的余暉映紅了大地,在村子的上空閃爍著點(diǎn)點(diǎn)金光,宛如童話世界里的夢境,不斷幻化著祥和而瑰麗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