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萍
世界上任何一個物種都敵不過時間,對于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老去,我們往往手足無措。
19年前,姑父的去世給了姑姑沉重的打擊。雖然他們夫妻二人在一起生活的幾十年中,經(jīng)??目呐雠觯煲淮蟪?,兩天一小吵,誰也不服氣誰的樣子,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丈夫,在病痛的折磨中離世,姑姑一氣之下就癱瘓了。剛開始,生活還能自理,幾年后就不行了,先是半個身子不能動,后來發(fā)展到全身也不能動了。三位表哥條件不錯,給請了家庭保姆伺候著。
在床上躺得久了,身心的折磨讓姑姑的脾氣越發(fā)不好,動輒對保姆或兒孫發(fā)怒。后來,身體實在難受得厲害,就在深夜里哭爹喊娘,叫喊爹娘來接她走。但她的爹娘自是來不了,也不能把她接走,姑姑只好一天天躺在床上,對著墻壁等待日子的流逝,等待死亡的來臨。
姑姑一輩子識字不多,也很迷信,在我很小的時候,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鬼神的存在,但具體的核心是,人在世時必須行善學(xué)好,哪怕是在路中央見到一塊攔路的石子兒,也要把它挪走,以方便后來的行人,這樣,人死后就不會受到各種惡刑的懲罰。幼時的我當然是相信的,在姑姑毛骨悚然的故事中,虔誠不已地對鬼神敬畏著。
正月二十八,三哥打來電話,說姑姑已經(jīng)兩天不吃飯了,如果有時間就回去看看吧。當時,已是下午五點多,我還在單位上班,接過電話后,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我不敢面對的,是父親。
父親和姑姑的感情很深。他在12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兒,全憑我的兩位伯伯和姑姑把他養(yǎng)大成人。他們精打細算、節(jié)衣縮食地維持一家人生計的同時,還要想盡辦法供我父親上學(xué)讀書。姑姑有四個孩子,姑姑一生不識幾個字,卻吃了比常人更多的苦,流了更多的汗,來幫助我父親上學(xué)、參加工作、結(jié)婚成家。
在單位給父親打電話,商量什么時候回去,還沒有接通,眼淚簌簌地往下流,聽筒里傳來父親蒼白無力的聲音:“回去,現(xiàn)在就回!”
在車上,父親沉默,我不敢打攪他,怕一句話不對讓父親爆發(fā)什么。
回鄉(xiāng)的路格外漫長。
姑姑的院子很大,上院里給兒子們蓋的六間寬大的樓板房,姑姑一天也沒有住過,姑姑一輩子住的兩間靠街的南房,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它承載了姑姑所有的歡樂與哀愁。一個一平米大的窗戶正對著大街,舊式的木格窗上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成了灰色,呈現(xiàn)著時光流走的滄桑歲月。
從小窗戶里射出的一丁點黃色的燈光,照得我的心隱隱發(fā)痛。
我小心翼翼地攙著父親走進屋里,燈光下,表姐一邊哭一邊抱著姑姑捶她的背,表哥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哭個不停。聽到有人進屋的聲音,姑姑從沉睡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睛直直地盯著來人,看到父親,她的眼睛放出了亮澤的光,表姐從姑姑嘴中掏出一大捧濃痰后,姑姑竟起死回生,緩了過來。后來我想,是不是姑姑一直在等著父親回去?最后時刻不見父親一面,無論如何她是閉不下眼的。
姑姑嘴中呢喃著話,一雙枯瘦的手胡亂地在空中摸索。
我們一群人在等著姑姑的死亡。我們都知道,金錢、藥物、時間,都換不來姑姑的起死回生,姑姑撐不住了。作為姑姑唯一的弟弟,作為姑姑視兒子一樣把他拉扯大的我的父親,一動不動地守在姑姑的床前,一會兒揉揉身體,一會兒掖掖被角,父親想讓勞累了一生的姑姑走得安詳、舒適一些。我緊張不安地望著父親,我怕父親承受不了姑姑離去的打擊,累得趴下。
村莊正在酣睡,夜色漸濃,外面寂靜得可怕,姑姑的屋子里人影晃動,燈泡發(fā)出黃色的光彌散在屋里,讓整個屋子變得十分溫暖。夜太深太沉,黎明的到來就顯得格外漫長。
想起小時候,我很調(diào)皮搗蛋,三年級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背著一歲半的弟弟在街上與一位女同學(xué)發(fā)生了口角,女同學(xué)的母親把我截在路上戳著指頭罵我,正巧被準備上地勞動的母親碰見。母親的性格是很要強的,二話不說,揪住我的頭發(fā)就是一頓狠打。我被母親打得號啕大哭,背上的弟弟也哇哇大哭。聞訊趕來的姑姑一把把我護在身后,責(zé)問母親打孩子有這樣打的嗎,又責(zé)問女同學(xué)的母親與一個小孩子計較什么。隨后,連哄帶拖把我拉回家,并用了一晚上的時間罵我女同學(xué)的母親不講理、臭骨頭等等,直罵得我從心里原諒了那位女同學(xué)。
所有的記憶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恍如昨日。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姑姑老了,就要離開我們了。
二月二,龍?zhí)ь^。天還不亮,迷迷糊糊中,我被鞭炮聲驚醒,這是一個美麗的日子。
我進了屋子以后,姑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呆滯的眼神盯著我看,她的嘴巴動了一下,但沒有發(fā)出聲來。我把耳朵貼到她嘴邊,她的嘴嚅動了一下,還是說不出話來。我把蛋黃派一口一口地喂給她,她張嘴接過,卻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喂了一口水,讓水把蛋黃派送下去,沒吃幾口,姑姑不動了,她開始回到迷茫狀態(tài)。
表哥們都累了,他們?nèi)バ菹⒒蛎χ鴾蕚浣酉聛淼氖虑?。父親和我守在姑姑身邊,她的眼睛很長時間都沒有睜開一下了。父親隔一會兒就摸摸她的鼻子,只要有一口氣,姑姑就還在。
時間過了許久,院子里幫忙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來。屋子里卻安靜了下來,只有我和父親粗壯的呼吸聲。我和父親面面相覷。父親的眼神里,有千言萬語要給我說。姑姑的臉色蒼白,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表情。父親仔細地盯著姑姑看,好像要把姑姑看得睜開眼睛似的??墒牵霉玫谋亲油崃?。鄉(xiāng)里人說,人到臨死的時候,鼻子會歪的,或者,鼻子歪了的時候,死就不遠了。九點多,姑姑沒有了呼吸。頃刻間,像被一把刀子痛痛地扎在心頭,我眼看著死神一點點吞噬著姑姑的肌體和生命,我眼看著姑姑一點點遠離,最終與我們陰陽兩隔而無能為力。
五天以后,姑姑下葬。表哥們請來響器班子,院子里人山人海,花圈擺得滿院都是,送葬的、幫忙的、看熱鬧的,滿院的情形,如一場戲,讓我想起了那些已經(jīng)謝幕退到后臺或埋葬在泥土之下的人。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