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日歷》作者興膳宏教授已有多種著作譯成中文,如《興膳宏〈文心雕龍〉論文集》(彭恩華譯,齊魯書社,1984)、《六朝文學論稿》(彭恩華譯,岳麓書社,1986)、《中國古典文化景致》(李寅生譯,中華書局,2005)、《異域之眼:興膳宏中國古典論集》(戴燕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等,所以中國學術界對這位六朝文學研究大家并不陌生。讀者即便通過這些選譯本,也很容易總結出興膳宏教授的治學風格,我們如果讀他《新版中國の文學理論》和《中國文學理論の展開》(清文堂,2008)兩種代表作,就能更深刻地體會到他重視文獻的特點。他曾譯注出版了《隋書經(jīng)籍志詳考》(汲古書院,1995),顯示了其學問的底色,而影印出版明代馮惟訥的《嘉靖本古詩紀》(汲古書院,2006),說明他對文獻的重視是一以貫之的,至于翻譯《文心雕龍》、《詩品》、《文鏡秘府論》、《金樓子》、《朱子語類》等作品,正可想見其文本細讀的扎實作風。這就是日本漢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以我們很自然地將興膳宏教授歸入到“京都學派”來理解。
可是這樣的理解脈絡,往往不會注意到興膳宏教授對學術史、研究史的特別關注。如其《中國研究近五十年·文學》(1998)一文梳理了戰(zhàn)后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史,陳廣宏教授講課時曾提到,如果將此文與吉川幸次郎的《中國文學研究史》一文合觀,可以視為日本明治以來的中國文學研究簡史。至于《京都大學近百年的中國文學研究概況》(《人文中國學報》,2004)和幾篇回憶其師吉川幸次郎的文章,則勾勒出京都學派的中國文學研究大要?!度毡緦Α次男牡颀垺档慕邮芎脱芯俊罚?984)一文,則說明他對專書研究更是有著學術史的關懷。翻譯《法國近十年中國文學研究的發(fā)展》(1999)一文,則可以說明其學術視野并不囿于東亞。治學風格并不等同于學術興趣,注意到興膳宏教授的京都學派淵源,還應該了解他對學術研究的共時關注,所以不該忽視他還翻譯過李澤厚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不應忽視他還寫過這本《漢語日歷》。
因為興膳宏教授還出版過《平成漢字語往來》(日本經(jīng)濟新聞出版社,2007)、《佛教漢語五十話》(巖波書店,2011),所以讀者也往往以為這本《漢語日歷》不過是眾多討論漢字詞的作品之一。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日本使用漢字的悠久歷史,現(xiàn)在大眾媒體上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漢字的測試、漢字游戲,而著名的文字學家白川靜還因《字訓》一書獲得“菊池寬獎”——這個獎一般都授予文學、藝術領域的作家,足見漢字在日本社會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因為中文是現(xiàn)在日本大學中重要的第二外語,學習者頗眾,所以有關漢字的普及讀物極多,從書店的印象看,這類書甚至比中國還要豐富,所以從這一角度來理解《漢語日歷》也無可厚非。
但是,《漢語日歷》應該歸入“歲時記”的書寫傳統(tǒng)。歲時記書寫由來有自,宋代王堯臣等編的《崇文總目》中已經(jīng)專列“歲時”一類,鄭樵《通志》改為“月令”類,至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則改為“時令”類,雖然名稱有異,但這類歲時記作品皆以年節(jié)時序為綱,或采風俗,或寫人情,時有小品之筆,呈文章之妙,自成一體。此體的源頭甚至可以追溯至《大戴禮記·夏小正》、《禮記·月令》等,這些作品多側重于記錄物候,如《逸周書·時訓解》“立春之日東風解凍,又五日蟄蟲始振,又五日魚上冰。風不解凍,號令不行;蟄蟲不振,陰奸陽;魚不上冰,甲胄私藏。雨水之日獺祭魚。又五日鴻雁來,又五日草木萌動”云云,其中“風不解凍,號令不行”之類的警示,說明歲時書寫也蘊含著政治理念、人倫道德,不只是記錄秋收冬藏的自然規(guī)律?!端拿裨铝睢贰罢隆睏l對此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正月之旦,是謂‘正日,躬率妻孥,絜祀祖禰”,然后說明此前三日當齋式,禮畢后又當“稱觴舉壽”,“謁賀君、師、故將、宗人、父兄、父友、友、親、鄉(xiāng)黨耆老”,記錄了歲時與人倫的配合,可以說歲時一經(jīng)這套系統(tǒng)的書寫,就不再只是自然的,而是社會的、人文的。
從文學的角度看,這樣的歲時書寫也是抒情的,其理論基礎在《文心雕龍》已經(jīng)道出:“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而歲時記書寫就隱含著這一氣感類應的世界觀,歲時記一類作品都是以歲時展開,年節(jié)歲時的鋪排感召著讀者,歲時物候與人心款曲暗通,不必明言悲情愁緒,一句中秋月明,讀者自可意會,它是一種知識系統(tǒng),也是一種抒情模式??梢哉f歲時記正是中國式的抒情,如南北朝時期梁朝宗懔《荊楚歲時記》記:“正月七日為人日……登高賦詩”,“登高賦詩”就是一種詩性的活動,這一條自然就包含了人日的抒情。這里特別要指出的是,《荊楚歲時記》提到正月一日要進屠蘇酒,而興膳宏《漢語日歷》的“一月一日”也提到這一習俗,正是意外的相合。
這一類歲時記中國極多,如《千金月令》、《齊人月令》、《保生月令》、《金門歲節(jié)記》、《四時寶鏡》、《秦中歲時記》、《輦下歲時記》、《四時纂要》、《歲華紀麗》、《歲時廣記》、《養(yǎng)生月覽》、《玉燭寶典》、《金谷園記》等,清人不只輯前代之佚書,還動筆創(chuàng)作,這里就不一一列出了。需要說明的是,西歷通行以來,這種歲時記書寫傳統(tǒng)似乎就斷了,黃遵憲《新歷》一詩早就觀察到新歷與舊歷在歲時上的鑿枘不合:“梧桐葉落閏難知,蓂莢枝抽不計期。只記看花攜酒去,明朝日曜得閑時?!?/p>
“梧桐葉落”、“蓂莢枝抽”原來都是計量歲時的物候表征,黃遵憲的感喟,說明物候與新歷已不相符,而歲時記的傳統(tǒng)隨著新歷而消亡。我們便不容易再回到這種抒情的傳統(tǒng)中去了,所以我們以為這些歲時記不過是民俗資料,或者認為它們不過是農書,對它們的理解開始隔膜了,體會不到它們的抒情性了。
日本或者說東亞,都是共享著這一歲時的抒情傳統(tǒng)。日本的俳句中就必須有一個表示季節(jié)的“季語”,歲時的抒情性更為明顯,或者說抒情與歲時的綰結更為緊密,他們不但從中國輸入各種歲時記作品,如清代的顧祿《清嘉錄》便在日本得到大量的翻刻,日本人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歲時記,如《本朝月令》、《年中行事秘抄》、《年中行事抄》、《師光年中行事》等。歲時記寫作在中國隨著西歷通行而漸漸退出歷史,但日本卻是慢慢地轉成新歷的歲時,這可以歸因于日本的氣候,四季分明,櫻花過后,杜鵑隨之,但看周遭的顏色,也能生發(fā)出逝者如斯之嘆,也許日本人更能感受歲時變遷,所以歲時感人動物的抒情模式,并未隨著新歷而與之俱逝。明治初期人們便試圖將舊候物與新歷再次聯(lián)結,如森春濤《新歷謠》:endprint
春入杏花紅未酣,輕寒脈脈雨毿毿。新來燕子應相訝,江上已過三月三。
四月方看寒食花,中秋正見下弦娥。幾回繙歷檢詩料,添得雖多減亦多。
此詩中三月三的燕子、四月寒食、下弦月的中秋,都是候物與新歷的錯位,詩人雖然感嘆,但也承認新歷的歲時仍有詩料,即日本的新歷歲時保留了抒情性。
明治初改用太陽歷后,日本人不斷改編出版新的歲時記,將這種抒情傳統(tǒng)也延續(xù)至今?!缎戮庂街C題鑒》、《新題季寄俳諧手洋燈》、《俳諧新聞志》、《俳諧歲時記新刊草》、《明治歲時記》、《明治歲時記講義》等,都是從江戶時代的歲時記改編而來。明治三十年代開始,歲時記實用性和文學性并重,明治末期,多種歲時記冠以辭典之名,這樣書寫的脈絡延綿至今,現(xiàn)代日本的書店里仍有大量的直接題作歲時記的作品。而歲時記的內容變得更為復雜,甚至還出現(xiàn)了《疾病歲時記》,著名的出版社平凡社,還制作了電子版的歲時記(くらしのこよみ),依時推送七十二候和二十四節(jié)氣相關內容,我相信在電子時代,歲時記也有安身立命之處。
興膳教授這部《漢語日歷》一書,每天一個漢字詞,間或征引漢詩文,盡顯作者的博雅與嚴謹,似乎不再是一部抒情作品了。不過,我們回到書寫的場景中去,該從“京都學派”的傳統(tǒng),還是興膳教授的學術興趣,抑或是歲時記的書寫傳統(tǒng)來讀它,應該是明確的。興膳教授寫作時,并不刻意強調這一不絕如縷的抒情傳統(tǒng),他在“弁言”中說,這部書受到了法國和中國兩種臺歷的啟發(fā),只在“后記”提到了桑原武夫《一日一言——人類的智慧》影響,透露出日本的歲時記書寫氛圍。
說到“淵源”,突然記起李寅生先生(《中國古典文化景致》的譯者)《我與興膳先生》一文,文章發(fā)表在他的新浪博客,內容是興膳教授親口告訴李先生的。據(jù)興膳教授的家譜記載,興膳教授的祖先是中國人,為明朝的一位王子,乃郕王一脈,李自成攻入北京時,興膳教授的祖先、那位明朝王子只有兩歲,由一位日本商人帶到了日本,幕府的將軍賜姓興膳。興膳這個姓,在日本是極為少見。這些內容的真實性恐怕要進一步考證,寫到時里,我不禁懷疑“淵源”是否真的有助于了解興膳教授,或者有助于了解這本《漢語日歷》,失落了歲時抒情傳統(tǒng)的中國,是否依然能否激發(fā)出日本讀者相同的感受?
([日]興膳宏著,陳文宏、潘德寶譯:《漢語日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