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說真的,我第一次正眼仔細看你,除了在床上,就是在翠紅死的那天。你抱著渾身是血的波斯貓,眼睛直勾勾盯著我:“老爺,宛姨娘不是我害死的?!?/p>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娶你過門時老太爺對我說的話,他流著眼淚跟我說,沈家要亡了,我這輩子注定要栽在你這個狐貍精手里。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里承認,他猜對了。
一:
她們說,這么多夫人里我最不寵你,卻給了你正室的位置,可打從你進門起,我去你房間過夜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們欺負你,我知道,她們嫉妒你,我也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看你,假裝我最不在乎你。
我確實努力過,假裝真的不在乎你。因為你實在太小,娶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我最大的一個女兒小你三歲。所以你怕我,你不想嫁給我,不想嫁給一個只比你父親小六歲的男人。
我都知道,雨蒙,你跟人私奔被你父親發(fā)現,鎖在柴房七天七夜的事。于是洞房那個晚上,我在揭開紅蓋后狠狠打了你兩巴掌,當著一干鬧洞房的人的面教訓你不守婦道,辱罵你不知羞恥。其實我是害怕,怕你告訴我,你恨我。
我怕你用那雙幽沉沉的大眼睛仇恨地看我,因為這樣會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我寧可讓你守了一夜的紅燭,所以我寧可讓你獨自面對所有姨娘的冷眼,我也要保護好我的尊嚴,保護好自從第一眼見你就已經裂成碎片,在你面前不值一提的尊嚴。
記得么,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我接素心放學的那個傍晚。那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心臟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的感覺。
生意場上不是沒人開玩笑,自從正妻死后,我就把全部的愛都轉到了大女兒身上。不是,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去哪里都帶著素心,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與你相遇。你是素心的師姐,我永遠記得那天你的打扮,短藍袖旗袍,黑裙黑布鞋,嬌怯怯躲在素心背后,細聲細氣喊我嗲嗲。
江浙方言里伯伯的意思,我聽素心說起過,你的老家在蘇州,我二十歲出頭跟老太爺學做生意去過那,那里花很香,那里樹上結滿紅色櫻桃,那里冬天人家的屋檐可以躲雪?,F在我才知道,那里還有個你。
我很高興,沒有錯過你。但我不想嚇壞你,你還這么小。素心拉開車門坐到我身邊,你站在外面乖乖地揮手說再見,我要很努力,才能把最忐忑的聲音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說:“不順路送送你師姐?”
然后我就看到素心輕蔑地瞥嘴:“搞什么啊爸爸,她怎么配上我們家的車?”
司機在她催促下已經駛離女校大門,你小小的藍色的影子漸漸看不見。素心才接著跟我說你的家世背景,你的父親是舉人,民國以后家道中落,卻依舊沒有改掉官宦闊綽氣,娶妻納妾捧戲子,你的父親沒有一樣甘于人后。
她也告訴我,你是妾養(yǎng)的。我能從素心眼中的鄙夷里看出來,你在家里很受氣。我不會告訴你我很高興,因為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對你好。
二:
那之后我跟素心說,我跟你父親有一筆大買賣要做,叫她經常叫你到家里玩。那段時間我?guī)缀醢阉械膽甓纪频?,一心一意往家里跑,連司機都開我玩笑,問我為什么天天嘴邊掛著笑。
我臉一正,一抬頭,就看見車玻璃上自己一張還是笑盈盈的臉。是真的,你的出現讓我終于在三十歲以后知道什么叫滿心歡喜。
在門廳整理了下大衣,一進前院,就看到素心追著你跑出來,你邊躲邊笑邊逃,臉頰脆生生的,像夏天樹上結的蘋果。就這么和著風雨直直撞到我懷里來,我可以躲開,但我不想。你嚇了一跳,往后退又被自己鞋子絆了一跤。“雨蒙吧,”我若無其事扶住你小小的,發(fā)抖的身體,轉過頭交代素心,“替爸爸好好招呼下同學?!?/p>
我一放開你,就察覺你悄悄松了口氣。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怕我,這讓我的心情變得異常糟糕。那天你走,被管家領著從門前的花廊底下慢慢穿過去,皮鞋上沾了點草籽,你用白色手絹一點點揩干凈。我在樓上書房看著你,看著你一蹦一跳,一下撲到門口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
你看他的眼神,甜蜜到讓我心悸。
很容易就查到那個男人的身份背景,他叫張漢,在我捐贈修建的一所大學里念書。我還聽說消息,他和你從小就訂了親。
你父親在霞飛路養(yǎng)了個戲子,我也知道那個戲子在銀行做點金子買賣的交易,虧空地厲害。我找到她,讓她哄著你父親投點錢進去,給了他點甜頭之后,再騙著他把全部的錢都拿出來。一個月后我在證券交易大廳里看見他,那個猥瑣的中年男人面色灰敗癱坐在凳子上,我就這樣若無其事進去,告訴交易員把我名下的四十條黃金全提出來,專成支票存到我的國際銀行戶頭上。
你父親果然注意到了我,在我喝咖啡的時候巴巴湊過來:“先生也是做金子買賣的?”
略施點小計,你父親就把我當成了恩人,大恩人,你可以不感謝我,但你必須知道,是我,是我沈裕民把你一家從水火中撈了出來。
有了正當理由以后,我經常開車出入你家在石庫門的老宅??上б姷侥愕拇螖挡⒉欢?,大多時候只是花廳里驚鴻一瞥,你冒雨回來,穿著翠綠色的旗袍,就像一株剛冒沾了露水脆生生的綠苗。清清脆脆叫了聲父親,轉身往后堂奔去。
你父親是個聰明人。把你叫回來,生氣地問:“這么沒規(guī)矩,沒見著有客人?!?/p>
你看我的眼神仍舊怯生生的,雙手擰在背后,萬分別扭地叫我:“沈先生?!?/p>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我看見你手上抓著一只紅尾大翼風箏,寫著張漢的名字。娶你的手段是不太光明,我承認,所以我把正室的位置給你。我想彌補你,雖然我曉得,就算把心肺掏給你,你也一樣會踩在腳底。
很快的,我就讓你父親意識到,我對你有想法。他的意思比我還要不堪,所以當我表示想娶你做正室的時候,他顯然嚇了一大跳。我理所當然提出要求,我要他迅速解除你跟張漢的婚約。
三:
我得到了你,也打了你。但是雨蒙,我比你更絕望,當我知道你竟然在婚前要跟人私奔,我差點,差一點這輩子都有可能失去你。
婚禮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就圓房了,不為什么,單單因為我是個男人,男人的欲望除了表現在生意場上外,剩下的就是在床上。我不可能娶一個女人回來單為供著她。很糟糕的一次洞房。你哭得很厲害,掙扎著在我肩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大喊大叫,讓我走開。endprint
我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一次經歷,你抽噎著睡去。當夜無月無星亦無晴,仿佛這個天與地,你已無處可去,只有我才是你的歸宿。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第二天,你就轟轟烈烈地發(fā)起了高燒。我在床頭衣不解帶守了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模糊地在心里猜測,醒來以后你會不會對我笑一笑。
沒有,你沒有。我是你們艾家的恩人,你卻連笑都不肯對笑,甚至連對待一個下人的態(tài)度都比我好,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十惡不赦的仇人,雨蒙,你讓我怎么辦?
我站起來,冷冷看了你一眼,轉身出了房間。之后我把你挪到了東邊一座偏僻的小樓,從那一刻起,我是決定用冷漠作為懲罰你失心的錯誤。
你是在大家族里長大的,也知道一個龐大家族中錯綜復雜的關系,和不得不屈就的勢力,就算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怎么都沒想到,第一個向你發(fā)難的,竟然是素心。
她的潑辣有一部分源自她同樣潑辣的母親翠紅。她在女校中公然孤立你,四散你當她后母的消息,讓這個少女毫無臉面在同齡人中立足。家中原有一部汽車專門送你和素心上學用的,她霸了去,唆使下人不準給你叫黃包車。那時我還沒去公司,遠遠地在樓上看著你,看著你站在門口無人搭理,茫然看著漸漸開遠的汽車,緊了緊書袋,然后慢慢走回小樓。
司機進來示下,我一擺手,悄無聲息下到東面的臺階,去了你房間。我在門口站了會兒,想等你哭的時候再推門進去,這樣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見見你。我很想見見你。
司機等急了,仰著頭在樓下沖我打手勢。你沒哭。
我等了很久,走過你房間窗口瞥見你抱著一只波斯貓,渾身雪白,細聲細氣地問它:“你打哪來的呀?”
貓咪歪著頭的樣子跟你有點像,你繼續(xù)問:“你也被關在這里了么?”
可我明明,明明看到有滴淚掉下來,落進那只貓的毛里。當晚我就把自己的司機指派給了你,我不能找素心說,并不是因為她是我女兒,而是我知道,我不能把你置于更難堪的境地。雖然你已經在這里。
我對你依舊冷聲冷氣,但之后我不論去哪里辦公,只要你不上學,我都帶著你。
——要去銀行交易,我就帶你去咖啡廳吃抹茶起司。
——約了督長見面,我就帶你去嘗上海灘最出名的奶油小方。
——碼頭出了點問題,我就帶你乘船出海捕魚。
一天下來我們可能都說不上一句話??芍灰阋恍?,我就覺得,我就覺得啊,背后的天一下子都開了。
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走近你的心。你對我一如既往不冷不熱,往往一回家,就甩開我的手,徑直往自己的小樓走。
這時候是翠紅迎上來,笑盈盈讓下人端熱水拿來熱毛巾,沏茶讓我祛寒,又叫乳娘抱來小兒子,問我為什么這么久都不去看他,那一刻我才覺得,原來我還是個有家的人。你是沒心的,我知道我可能這輩子都走不進去。這認識讓我有點心冷,之后一連好幾天我都宿在翠紅房里,刻意不找你。
然后意外就發(fā)生了。翠紅吃了你做的乳酪餅干意外小產。等我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你渾身都是被素心用鞭子抽出來的紅痕。那是我第一次在驚怒的狀態(tài)下打了她一巴掌。當時我整個人都在因恐懼發(fā)抖,我甚至可以聽清我牙齒撞擊時發(fā)出的聲音,當我看到那樣子的你。
我也打過你,但我從來不肯傷害你,而她打你,無異于奪去我的生命。連翠紅都懶得多看一眼,我抱起你直接回了房間。素心在背后幽幽地詛咒:“爹,這個女人害得娘流產,你要是再把她留在家中,下一個失去的人,將會是你的女兒。”
那一刻我發(fā)誓要對你好,就算千夫所指,就算你不肯看我一眼,我會對你很好。因為我發(fā)現,從我把你帶回家起,除了我,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你的傷斷斷續(xù)續(xù)拖到來年開春,特地請來的西洋醫(yī)生陪著笑跟我說可能留疤,我在旁邊想對你溫柔地笑,告訴你沒關系。
而你,你淡漠地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如報復似的冷冷開口:“壞了更好?!?/p>
下人們幾乎驚恐地看著你說出這句話來,轉而視我,我一言不發(fā),從你房里走開。而你卻無法從我眼里走開。
春天的時候,素心離家出走,翠紅哭得雙眼通紅,只是礙著我在場才不敢當面撲過去掐死你,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到底有多恨你,一個先奪去她丈夫,再逼走她女兒的人。
為了找素心為了讓翠紅不恨你,我?guī)缀鯖]把整個上海灘翻過來,找到第三天晚上的時候我真的很累。暮色四合,我精疲力竭坐在車里等待所謂天意來臨。遠遠地看見弄堂口走來一對年輕夫婦,丈夫抱著一個小女孩,妻子挽著他手臂,日子過得清貧,可他們對視的那瞬有驚天動地般的甜蜜。
我的淚,我三十幾歲到頭流的第一滴淚,就這么轟得落了下來。我很累,我的家庭翻天覆地,亂成一團,女兒失蹤,翠紅大病,妻妾們各自為政,家里財物經常莫名失蹤,從你身上,我第一次察覺到從未有過的挫敗。這是報復么?雨蒙。
在我決定不顧沈家顏面,向上海警署報警找人的時候,翠紅的娘家遞來帖子告之我,素心住在舅舅家里。翠紅的弟弟借你剛入門就逼走外甥女說事,怕你繼續(xù)欺負翠紅,讓我想個法子再來上門接人。
所謂法子他們早就想好,就是讓我再娶個翠紅本家的妹妹。雨蒙,衡量一個女人在夫家是否得到尊重并不是她的丈夫多么愛她,而是她在夫家,有多少可以依靠的力量。當我見到宛紅,見到她的第一眼,卻驚得我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以為自己又見到那個冒雨奔進來的,穿著綠旗袍的你。
你們很像。
五:
我不否認,納她是為了冷冷你,為了讓你生氣?;槎Y宴中你連借口都不找徑自離席,我瞥見席下幾位姨娘相視幸災樂禍地笑,心里奇異地冒出一點希冀:你真的,真的是為了這個生氣么?所以洞房之前,我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溜下樓,偷偷去東面的小樓瞧你。你急匆匆跑下來,懷里的波斯貓奄奄一息,你滿面都是淚,哽咽著命下人叫黃包車去獸醫(yī)院。
我也終于知道,席面上你坐立不安是為了什么緣故。我遠遠地站著,站著樹下陰影里看你,任由一種名為絕望的潮水,一遍遍朝我席來。一轉頭,我就看到翠紅。endprint
她的眼中波澤著頓悟的心灰意冷,卻在與我對視的那瞬化為柔情萬種,她溫柔笑著,前來挽我的手:“您怎么找到這兒來了,宛紅可等了您好久。”
我任由她拉著,去迎接那一刻我的新娘。你們很像,尤其是紅帕揭開的剎那,你們都會突然被光刺得瞇下眼,不過抬起頭她就會對我溫柔地笑,服侍我寬衣就寢,像個合格的妻。在最痛的時候也只是嬌嬌怯怯地忍著,不像你,大哭大鬧,要我走掉。
她軟得像個貓,小小的,蜷在我懷里睡覺。而你,永遠背對我的方向,豎起渾身的刺。
娶了宛紅以后,你的話越來越少,可還是硬著性子去上學。所以每次去公司我都故意晚上半個鐘頭,只為了看你一眼,看你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明明這么怕冷,卻還抖抖索索去學校。我是真的以為這輩子只能這樣了。
知道宛平有孕的那天晚飯上,你突然說,你要出國。下首的素心挾了一筷子肉,放到弟弟碗里,輕描淡寫道:“宛姨娘有了肚子,不在家里防著到處亂跑做什么?”
你臉色一白,一低頭,鬼使神差的,讓我清晰地看見一滴水落下去。
瞧,你就是這么沒出息,對我冷面無情,可偏偏對著刻薄的素心,你毫無招架的能力。素心一味笑著,拿眼睛剜著你,故意高聲勸誡宛紅:“宛姨可要仔細,咱家這位太太原還是我?guī)熃悖膊恢醯木统闪宋液竽?。您說說,有多少人打著我父親的主意,這得多大的能耐?!?/p>
我將筷子一放,對素心冷冷道:“夠了?!?/p>
你的聲音又低又輕,像滴冰冷的水珠,忽的落在我心里。你說:“我不是?!?/p>
吃完飯你就走了,我卻得熬到茶撤了,敷衍了眾人才匆匆找你去。我看到宛紅撫著肚子,又委屈又失落地站起來,我也看到那一刻翠紅眼中毒蛇一樣的怨怒。
但我聽到你在哭。很輕的抽噎,我讓管家從外邊把鎖撬開,側過身,命下人將飯菜擺上。
你的聲音如冰似雪:“出去?!?/p>
我走到你面前:“吃了。”
你竭力掙扎,像洞房那天大哭大鬧,我用一只手就制住你兩肩,將飯菜推到你面前,強行壓著你:“不吃明兒就別去上學,在家給我老實待著?!?/p>
你嘴一癟,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心一軟:“好了好了,我騙你的。”
你拿過飯,含著淚大口大口往下咽。我看著你,不由自主伸手摘掉你下巴的飯粒,拿了把熱毛巾給你,你無動于衷,我索性伸手替你把眼淚揩掉。
你又開始掙扎,我不覺想嘆氣:“雨蒙,別倔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這樣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六:
你背對著我,悶聲悶氣地開口:“翠姨娘的孩子,不是我做的?!?/p>
我一愣,下一刻卻幾乎要狂喜地跳起來。我沒想過你竟然愿意,愿意同我解釋。我控制不住要對你溫柔地笑,我說:“我信你?!?/p>
“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信你。我也知道你生我的氣,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只要你在我身邊,能看到你為我笑,看到你為我哭,甚至看到你生病,對我來說都是很幸福的。”
你仍舊沒有抬頭,只剩雙肩微微聳動。而我站在你背后,很慢很慢的,試探著,伸手摟住你的肩。這一次。你沒有再甩開我的手。
或許我該感謝素心,是她讓你落淚,也是她,讓我終于找到理由軟化你的防備。那一晚,我沒有走。之后的很多晚上,我都睡在你房中。半夜突然驚醒的時候,我都會習慣性往邊上一摸,看到你在,才會長長松一口氣。
那段時間,端詳你在我懷中入睡的容顏是我最慣常做的一件事,以至于你走之后的很長時間,我每一次想起你,都是在黑夜。我們的關系似乎回到了最好的那段時間,我到哪里都帶著你,翠紅起初為宛紅爭過也鬧過,每次都被我用你還小打發(fā)掉。時間久了,連宛紅爭寵的心思都淡了,只想著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就好。
意外發(fā)生在宛紅懷孕的第三月。她七竅流血死在荷花池邊,據目擊的下人來說,你抱著波斯貓一臉驚恐地站在她對面。你就這么直直跪在我面前,失神的大眼睛緊緊盯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老爺,宛姨娘不是我殺的?!贝浼t大哭著撲到宛紅尸體上,素心沖過來狠狠甩了你一巴掌,紅著眼睛罵你:“惡婦?!?/p>
我知道,我的雨蒙被嚇壞了。但我不能上去扶你,我不能把你抱在懷里,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下安慰你,跟你說:沒關系的雨蒙,我不介意你殺的那個人,是我曾喜歡過的贗品。
我不能,因為翠紅撲到我腳前求我做主,因為我是沈家的主人,因為我知道,無論是懲罰你或者放過你,都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我選擇了一個最傷顏面,但是可以好好保全你的法子。我報給警司,通過他們找來全上海灘最有名的偵探,來調查這樁家族丑聞。
第二天警司的人和偵探就上門了,我略交代了當時事發(fā)的狀況,說到你時,我看見你一貫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偵探對你禮貌地頷首一笑:“沈太太?!?/p>
你顫了顫。起初我以為你是害怕,待我走過花廳,穿過月亮門要進內堂時,一陣犀利的白光貫穿我腦海,我渾身一震,想起第一眼莫名的熟悉是什么緣故。
他是張漢。在我介入以前,你命定的未婚夫。
那一刻我忽然想狂笑,笑老天癡心妄想,竟遲遲不肯放過一段注定陰差陽錯的姻緣,兜兜轉轉,借助我的手,再度將張漢帶回你身邊。那又如何,我冷笑著,我布下的局,我偏不信他有回天的能力。
為了表示我并不在意,我故意忽視你們相處的機會,可當我在書房看到你同張漢并肩立在宛紅猝死的湖邊,我仍能感覺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嫉憤,絞痛以及絕望。同時,案情逐步有了進展,張漢很快查出宛紅死于中毒。尋根究底,毒藏在你養(yǎng)的波斯貓爪里,它抓破了宛紅。
七:
真相大白的那刻,翠紅哀嚎一聲哭暈在廳中,素心扶著母親,眼含熱淚緊緊盯著張漢。他冷靜從容說出此刻他的分析,你在邊緣身如抖糠,哽咽著為自己剖白:“不是我,我不知道咪咪為什么突然會撲上去,它一直很乖的……我不知道毒哪里來的……”
警司的人從外面涌入,所有人都在等我定奪。而我看著張漢。endprint
我發(fā)現我并不理解這個年輕人,為什么,為什么他會這樣說,為什么他想置昔日的戀人于死地。是出于報復么?我無從判斷。
警司的人帶走你,你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他們拉你的時候,你像個突然被刺的貓,尖叫著反抗,回頭向我哀哀求救:“老爺,救我。”
我只覺所有神經一下都被揪緊,胸膛有股火,燒得我魂魄俱散。性命于我何干,能比得過此刻你的哭泣么?管家攔腰抱住我,我奮力掙脫,高聲戾罵:“別碰她,他媽的我叫你們別碰她?!?/p>
沒人聽我,你就這樣被他們帶走了。我聯系所有我能動用的人脈,警察局長曾跟我同桌吃過飯,他許諾會立刻保你出來。我仍不能放心,因為我無數次想起張漢的眼神,意味深長地權衡。
那天我沒睡,最后還是翠紅來勸我,剛起身,電話鈴聲突然大作。是警察局來的,那邊說警司下午根本沒派人來過沈宅。忽然的,一股涼意驟然自腳底浮起,徹底攫住我神經。
我推開翠紅,一躍而起,一邊披大衣一邊叫管家喊司機,根據提供的張漢住址,我找到那里,下車叩門時卻被鄰居告之,他好幾天前就已經搬走了。雨下了起來,很大很大,我就站在樓下門洞里,看著霧氣蒙蒙的城市,遮天蔽地,在我心里的雨。
回來天已經亮了,進了客廳,我才看到翠紅坐在我原先坐過的地方,笑意盈盈站起來,若無其事將流了一夜的淚揩去,卻讓我看到痕跡。身后驟雨已經擊上臺階,我旋身將它關在門外。轉而疲憊地問翠紅:“那個貓是怎么回事?”
翠紅面色驚疑看著我。我再無力氣和她周旋,索性直接問了出來:“雨蒙的貓,是你偷偷放進她房里的,藥是你那時候就涂在它爪子里的吧?!?/p>
翠紅強撐著鎮(zhèn)定,回我:“老爺的話,妾聽不太明白。”
“因為你是素心的母親,”我精疲力竭道,“所以我不想追究。”
她輕輕地笑了:“老爺莫不是糊涂了,真兇是艾雨蒙,剛被人警察局抓到牢里?!?/p>
“她不見了,”我看著她,“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素心,這段時間,我對不起你們,但是我想聽你親口跟我說?!?/p>
翠紅目不轉睛凝視著我,忽的仰頭狂笑,像是遇到天底下最痛快的事,又或者大仇終于得報。我平靜注視她聲嘶力竭的笑,良久,她才直起腰來,拿絹子揩去眼角的淚,“好,她走了,你才知道對不起我跟素心。沈裕民我告訴你,這就是報應,她受不起你的好,這是她的報應,她走了,這是你的報應?!?/p>
“對,我就是在貓爪里涂了藥,我就是想親眼看著她死,她先是搶了我的男人,還妄圖逼走我的女兒。她憑什么不該死,現在好了,她走了,她終于走了,”話至此處,她語氣漸轉凄厲,“可我沒想到貓會撲到宛紅身上……”
八:
她伏地嚎啕大哭,我站在稍遠的地方,只覺得層層涼意從心底升起。其實我并不確定是不是她下的毒,只是我想到一件事,我記得你曾問過那個波斯貓從哪里來,那么必定不是你養(yǎng),一個不是你養(yǎng)的貓,如何會無緣無故闖入深宅人家的屋里,而不被下人先發(fā)現。
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想要陷害你。
翠紅的哭泣聲已漸漸平息,她從地上起來,整了整旗袍衣襟和褶皺的大衣,然后清晰無比地說出下面這行句子。
“我詛咒她,詛咒她一輩子顛沛流離,遭萬人凌辱千人踐踏?!彼鸷薜刂币曃遥岸悖瑢⒂肋h和她失之交臂?!?/p>
她忽然冷冷笑了:“愿意賭么?我賭她寧可死,也不會回到你身邊?!?/p>
我心一凜。而她接下來的舉止徹底印證了心底不詳的猜測,她起身,迅速撞向距離她最近的一根紅柱。
雨蒙,那年我三十過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后離我而去,我的女兒恨我至極,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除了你,我一無所有。我找過你,但沒有一次,如愿讓我找到。
在我快放棄時,從南邊走商的遠親來上海找我做買賣,他說有一次在蘇州見過一個和你很像的人。我?guī)缀跬?,蘇州是你的故鄉(xiāng),那里花很香,那里夏天結滿紅色櫻桃,如果你想走,那里是你最好的歸宿。當夜我就收拾了點行李,做火車南下,在第二天凌晨到了蘇州。
天是灰蒙蒙的,一如此刻我的心情。我到處向人打聽你的蹤跡,終于在觀前街找到你的住處。找了對面一個賣豆腐花的小攤坐下,等他快收攤的時候,我才看到你沿著青石板慢慢走過來。
這讓我發(fā)現,我每一次見你都下著小雨,裊娜的江南細雨。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我這一生所求的不過于此。然而在下一瞬,我霍然站起,難以置信睜大眼睛。我看到你雙手扶著已明顯隆起的腹部,行走時分外留意眼下的路。
當夜,我叩開你暫住的院門。你驚慌失措如臨大敵的表情沒有讓我心灰,我簡潔明了說了此行的目的:“跟我走?!?/p>
驚慌很快褪去,你的眼中平靜不過:“不,我不會跟你走?!?/p>
屋內有人叫著你的名字出來,在看到對方長相時,我?guī)缀醪铧c放聲狂笑,而后倒地大哭一場。我該猜到是張漢帶你來蘇州,但我都沒想到,你會跟他生活在一起。
雨蒙,我說過的,我是個男人,一個男人能容忍他心愛女人的最大程度,只限于她心里裝著別人。而你就這么看著我,準確無誤地再將一柄劍刺入我心口:“如果你是為了孩子來,那我告訴你,孩子的父親只有一個,那就是張漢?!?/p>
雨蒙,你記得么?我們成親的那個晚上,你大哭大鬧,睡著了以后含著手指啜泣。那時候我抱著你就在想,將來我們一定要生個女兒,我要一個像你的女孩,有柔軟的手心和微蜷的頭發(fā),黏著我叫爸爸,我會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
我這一生砍打砍殺,心甘情愿在女兒面前滾鞍下馬。雨蒙,你記得么?
張漢冷冷瞥了我一眼,抬手要將門闔上,我從大衣內袋里掏出一把槍。打開了保險栓。
九:
“你知道的,雨蒙,”我置之死地,以一種決意赴死的語氣簡潔道,“我是個生意人,我做的每一樁生意都是拿命在賭,今天,我要賭的就是你?!?/p>
我對準張漢。寂寥空蕩的小巷,冷風卷著樹葉在我背后冷冷吹過。食指略微用力,斜里忽然闖出一個人,還未等看清那人的身形,雨蒙忽然撲過來奪我的槍。
槍鳴響起,振動樹后群鴉。在那一聲尖銳的槍聲之后,我看到擋在張漢面前,胸口有大團大團血液綻放的素心。她替張漢擋住了走火的那一槍。
那時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女兒為什么這么恨你,因為她愛張漢,愛著深愛你的人。她在知道我行蹤后,一路悄無聲息追到這里。
我想我們父女必定前世欠了你們,才讓我和素心遭到如此的報應。
雨蒙,那年我三十過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后離我而去,我的女兒死在我槍下,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那一年,我終于徹底失去了你。
可我那樣愛你。我愛你,雨蒙。
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幽幽地笑,在我舉槍,子彈貫穿我頭顱的剎那。想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翠紅,她的魂魄幽浮于空中,譏諷我的癡心妄想,我輸了。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贏過。包括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