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光
一、
第二十九個客人進門的時候,我把袋中的饅頭屑全倒入了池塘中。
錦鯉在水中簇動,煞是好看,我卻無半分心情欣賞。
今日是五月十八,我的生辰,來祝賀的客人已有二十九個,但我最盼望的人到現(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
奶娘尋了過來,拉我進屋:“小姐,我給你做了件喜慶的衣裙,你換上好好打扮打扮,出去跟老爺招呼客人吧?!?/p>
我依順地坐下,任奶娘給我擺弄,心里卻想著等會見到了顧云深,要送什么給他。他與我同一天生辰,但將軍府卻歷來沒有辦壽宴的習慣,以前顧云深一向都是來我家蹭吃的,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遲遲都還不來。
奶娘給我打扮完畢,但我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中,壓根沒意識到自己的外形變成了什么個德行,奶娘一說好了我就站起來跑出去,循著以往的路線——墻邊的桂花樹噌噌爬上了墻頭,并在奶娘追出來前跳下將軍府的草叢,滾了滿身草屑。
墻角悠悠響起一個慵懶的男聲:“我剛路過這的時候還想著你什么時候會爬過來,出現(xiàn)得可真是時候?!?/p>
我爬起來奔過去:“顧云深!”
我家和將軍府剛好是隔壁,從小到大我都習慣翻墻過來找顧云深玩,比起以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不來墻頭,如今我的身法可謂是日益精進了。
顧云深眉角跳了一下,過來幫我整整衣領(lǐng):“今日是怎么了,打扮得這般……艷俗?”
我有些委屈:“你忘了嗎,今天是我倆生辰啊,我都在家等你好久了,你不來找我我只好翻墻過來了?!?/p>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揉揉我的包子臉:“沒忘,生辰禮物都準備好了。”耳邊一涼,就見他在我耳垂上戴了兩個精致的銀蓮花墜子,笑瞇瞇道,“喜歡嗎?”
我心里歡喜,拉著他的袖子:“走走,去我家吃飯去?!?/p>
顧云深卻把袖子從我手中拽出,道:“現(xiàn)在不行,我還有事呢?!?/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向穿著低調(diào)的顧云深今日竟也換了件顏色張揚的紫色衣衫,看起來貴氣了不少:“你干嘛去?”
他嘆一口氣:“見客人?!闭f罷按著我的頭給我轉(zhuǎn)了個身,“你先回去吧,現(xiàn)在我沒空陪你玩。”
我乖乖地往門外走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眼神轉(zhuǎn)了幾下,我回頭悄悄地跟在顧云深身后,想看個究竟。
大廳里顧云深的爹也在,這位將軍府的老將軍盡管已年老,但仍舊神采奕奕,此時他的臉上正掛著和藹可親的笑:“黎清小姑娘長的這好模樣,云深看了都要動心啊哈哈哈?!?/p>
顧云深走進去,行了個禮:“黎老先生,我是顧云深,久仰先生大名?!?/p>
坐在一旁的女子一見他進來,眼神都亮了起來,雙頰微紅,嬌羞得剛好:“黎清見過顧公子?!?/p>
我趴在門外的柱子邊,看看她素雅如蓮的氣質(zhì)和妝容,再扯扯自己身上那艷麗的大花裙子,委屈地撇嘴,顧老爺子這是要給顧云深找媳婦兒呢。
“你們祖孫倆就留在這住幾天吧,剛好后天晚上是花燈會,讓云深帶黎清姑娘到外頭轉(zhuǎn)轉(zhuǎn),盡盡賓主之宜。”顧老將軍笑得胡子都一顫一顫。
我手指都要摳進了柱子里,后天的花燈會我早便與顧云深約好,這緊要關(guān)頭竟要被這樣搶了去,難道顧云深也要答應(yīng)?
他微微蹙眉,遲疑片刻便點頭應(yīng)道:“是?!?/p>
二、
在洛陽城的朱雀大街上,坐落著兩戶人家。
一戶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定遠大將軍的將軍府顧家,一戶是三十年前才發(fā)家的富商殷家,雖然殷家比顧家的府邸大得多,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來,顧家明顯底蘊深厚,連奢華都帶著低調(diào),而殷家無論看起來有多豪華,都讓人有種財大氣粗的市井觀感。
這般的一俗一雅,兩廂毗鄰,倒讓朱雀大街多了個別名叫“雅俗道”
我殷離歡和將軍府的顧云深,便是人們口中說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顧云深就是我從小認定的夫婿,而今卻要被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黎小姐橫插一腿,我怎能甘心。
我被鎖在房間里,翻箱倒柜地找東西撬窗戶,那天爹爹得知我要跟去花燈會搗亂,臉色一沉竟毫不講情面地喊人將我關(guān)了禁閉,我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出去的辦法,心里暗惱爹爹盡幫著外人,我真的不是街邊撿來的嗎?
咔嚓一聲,窗戶的鎖竟有所松動,我大喜,又使了把勁,窗子悠悠松開,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院子。此時已是黃昏,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喧鬧地傳入耳中,這是花燈節(jié)要開始了。
顧不得多想,我抹了兩把手,翻窗而出。
走到大街上逛了好幾圈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天真,人流如潮,我這得上哪兒去尋顧云深兩人去?在原地靜立片刻,我后知后覺自己還穿著那件艷麗得無比俗氣的花布裙,原本滿腔的斗志便跟倒豆子似的全泄了出來。
顧云深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去楓溪城看望母家的老人,去年那老人仙去,今年他才留在了洛陽,也就是說,這是我與他第一次一同度過的花燈節(jié),我有多期盼這次的節(jié)日,而今就有多失落和憤懣。
人潮推著我往前走,我擠到一邊,轉(zhuǎn)眼間卻看見攤旁的一管玉簫,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我想起我家剛搬到將軍府隔壁的時候,趴在我家墻頭的那個小少年,興致盎然的樣子,見我愣愣地在下方看他,更是笑得晃人:“丫頭,你是這家的閨女嗎?過來過來?!?/p>
我走到墻角,仰頭看他好奇道:“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
他抬起手中的玉簫,挑眉:“你想要這個?”
我點頭,那東西色澤溫潤,漂亮極了,我當然想要啦。
他舉起玉簫:“給你當個見面禮吧,接好了。”說罷手輕輕一甩,玉簫脫手,在我頭頂劃過一道弧線——砸到了我身后不知從哪里混進來的野狗頭上。
野狗“嗷”一聲,瘋了般朝我沖過來,我嚇了一大跳,哭喊著要逃開,卻被頭頂覆蓋而來的一片黑影撲倒在地。
這件事的后果就是我被顧云深砸得手臂擦傷一大片,而顧云深為了跳下來保護我反而被野狗咬傷,高燒不退好幾天。endprint
其實如果不是后來他奮不顧身地跳下來救我,我都要懷疑顧云深是不是老早看我不合眼緣故意整我了。
那管色澤漂亮的玉簫,也不知被誰踩碎,我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
眼下再看到這般相像的東西,我很是心動,因為自那以后顧云深再也沒送過玉制的東西給我,年年生辰我收到的不是銀鐲子就是銀墜子,亮閃閃的,我卻始終覺得沒有玉好看,對此顧云深解釋說:“銀飾壞了還能熔化重塑,玉碎了就再也補不全了,你那么迷糊,要是送你玉飾,準沒幾個能完好地保留下來?!?/p>
可是他不知道,他送的東西,我都特別小心地放進一個雕花木盒子里,平時藏在柜子深處,拿出來的次數(shù)都很少,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我掏錢買下那管玉簫,穿了細繩掛在腰間,正要垂頭喪氣地回家就看見了不遠處的河岸邊兩道熟悉的身影。
我往前走了好幾步才看清楚,顧云深正手執(zhí)一個蓮花河燈遞給黎清,她伸手接過,兩人的身形映在水面上,被河水泛起的漣漪攪得糾纏不清。
顧云深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塊翠玉吊墜,跟黎清說了些什么,然后親手給她戴到了脖子上,黎清的神色被暗影遮住,我看不清,只覺得這場景異常刺目,刺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河岸邊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去,我抹了把眼睛,失神落魄地往前走,街邊花燈歷歷,我卻已無一點觀賞的心思,只想著如果顧云深真的要娶別人,那我也馬上去找個漢子嫁了,讓他后悔一輩子。
腳邊不知絆到了什么東西,我身子一傾就要往前面倒去,腰間一暖,有誰的手貼著我的腰往后一攬,扶著我站直。
我回過頭,看見顧云深緊蹙的眉頭:“你還真的跟著出來了,一個姑娘家,身邊好歹也帶幾個家丁才安全,怎么還搞得這么狼狽?!闭f完他頗為不高興地掃視了我全身一遍,我也跟著他的目光掃視了自己的一遍,發(fā)現(xiàn)裙角處好像被窗鉤子搭爛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把那塊地方往身后扯了幾下,試圖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又回來了?黎清小姐呢?”
顧云深不耐地睨我一眼,徑自朝前走了幾步背對著我:“我遣人送她回去了,你不是要逛花燈節(jié)?走吧?!?/p>
我驚訝:“?。俊?/p>
他回頭向我伸出手:“走路不看路的,把手給我?!?/p>
我頓悟,喜滋滋地把手放上去,他牢牢握住,唇邊浮起輕淺的笑意,連眼睛都變得流光溢彩:“走吧,城頭的花鼓快要開始了,我?guī)闳デ懊嬲紓€好位置?!?/p>
三、
花燈節(jié)過后,我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夢見顧云深帶我去看花鼓表演的情景,他看著城頭,我站在顧云深旁邊看著他,心想,顧云深,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沒過幾天,便在餐桌上聽聞爹爹說黎家祖孫倆要回江南去了,我特別歡喜地撒腿跑到隔壁將軍府想找顧云深確認一下,卻在將軍府門外的拐角處聽見了黎清的聲音。
“顧公子,你把翠玉吊墜還給我,是不是嫌棄黎清配不上公子?”
我趴在墻角繼續(xù)無恥地偷聽。
顧云深清朗平穩(wěn)的聲音傳來:“黎小姐嫻靜慧敏,哪有配不上在下之理,只是近來西疆戰(zhàn)事吃緊,在下已接圣旨需代父上陣,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也不愿耽誤小姐的韶華,以黎小姐的身世與才貌,不愁找不到共度一生的一心人,這翠玉墜子在下若收下,反倒是折辱了你?!?/p>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我卻聽得如墜冰窟,顧云深要上戰(zhàn)場?什么時候的圣旨?為何他從未與我提起?還有……他走了,我怎么辦?
“離歡?你怎么跑到這來了?”有聲音突兀地響起,我抬頭看著已經(jīng)從墻角出來的顧云深,想問一問他是否真的要去西疆,但是含著眼淚欲言又止半晌,還是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跑回了家。
我躲在房間里,其間曾有家丁過來在門外說顧公子來找我,都被我回絕。默默地在房間里呆了半日,終是忍不住拿了一個包裹去隔壁找顧云深。
門口遇到將軍府的管家,卻被告知顧少爺出去了。我道了謝,飛快來到后院顧云深的房間,悄悄推門進去。
房內(nèi)很整潔,桌上攤著一個未曾收拾好的包袱,我拿出在懷里抱了良久的包裹,掏出來一只鵝黃色的繡花鞋,塞進顧云深的包袱里。
做這事的時候,我有些窘迫和羞澀,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未出閣的姑娘家做這事,是要被恥笑的。
但很快我便收好這雜亂的情緒,又放了一個平安符在桌上,顧云深都要走了,去危險的戰(zhàn)場,我哪還管得了其他。
回到家后我坐立不安地等到晚飯前,天色逐漸昏暗,一道黑影竄上了我家的墻頭,顧云深玄衣獵獵站在墻上朝我笑:“跟我出去么?”
“去哪?”我迫不及待地問。
“滄瀾江,帶你去看花船?!彼f。
我們在江邊上了一條最大的花船,并肩站在花船二樓的廊臺上,江面彩光粼粼,我的碧裙裙邊被江風吹得不停翻飛,顧云深轉(zhuǎn)頭看我,像是禁不住地笑了一下:“特地換了一身衣裳啊?”
我面不改色:“吃晚飯的時候不小心把湯撒到裙子上了,沒有什么特地不特地的?!?/p>
他瞇著眼沒再說話,吹了一陣子風,才不知從哪拿出一只繡花鞋舉到我面前晃兩下:“這是你塞到我包袱里的?”
我早有準備,遲疑著問:“你……你真的要去西疆戰(zhàn)場了?”
他斂起笑意:“圣意不可違,我畢竟是定遠將軍的獨子,此事已經(jīng)確定,沒有回轉(zhuǎn)了。”他頓了一下,對視我的眼神柔軟,“離歡,你知道我的,我也不甘愿在洛陽當一輩子的公子哥?!?/p>
是的,他從來就沒有掩飾過自己想要作一番功勛的愿望,而我從小到大在旁邊看著他,也一直覺得他本該翱翔。
我低下頭,訥訥道:“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只是……”嘰歪了半天都沒說出后面的話來,我小時候的家鄉(xiāng)陽城有一個風俗,丈夫要出遠門的時候,他們的妻子都會在他們包袱里塞一只繡花鞋,提醒他們勿忘舊人,我把繡花鞋塞到顧云深包袱里,不過是想告訴他,我會在這里等他回來。
發(fā)頂附上一只溫暖的大手,我抬頭看見顧云深忍俊不禁的笑,他拿著繡花鞋輕輕敲我的腦袋:“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按你們家鄉(xiāng)的習俗鵝黃色的繡花鞋不是寡婦向情郎求愛時送的東西嗎?你給我這個作甚?”神色戲謔無比,邪氣得不像他。endprint
我一怔,旋即大窘,一把搶回鞋子遠遠地退開到一旁:“不要就算了,哼,就知道你會嫌棄?!北緛碓撃锰壹t色的鞋子,可我那時太難過,居然把鞋子都拿錯了。
顧云深緩步走過來,忽然低身蹲下,輕輕托起我的右腳脫下我的鞋,然后起身取過我手里那個鵝黃色的繡花鞋套到我腳上,握著我原本穿在腳上的粉色鞋子對我挑眉淺笑:“我拿這個好了,放心,我會好好藏在貼身的包袱里,然后帶著它回來見你的,傻妹?!?/p>
我立馬反應(yīng):“你才傻妹!”
他看著我,只是笑。
我漲紅了臉,眼神游移一會兒,忽然似想到什么,有點手忙腳亂地拆系在腰間的那管玉簫:“你從來沒送過我玉飾,這個是我在花燈節(jié)買的,你給我在簫身雕朵合歡花,就當是我送你鞋子的回禮吧。”拴著玉簫的紅繩松開,我一不留神沒握住,玉簫撲通一聲掉進了下面的江水中。
我差點沒跟著跳下去:“我的簫!”
身邊白影一閃,江面上濺起更大的浪花,我這才發(fā)覺顧云深居然也跳入江中,心中不禁大急,扒著欄桿喊:“顧云深!顧云深!”
水面除了幾個氣泡毫無動靜。
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跌跌撞撞跑下花船樓下喊人幫忙:“船夫!有人落水了!快點救人!”邊喊邊跑到離江面最近的船頭趴在船板上朝著水面顫聲喚道,“顧云深!你別嚇唬我呀,顧哥哥……”
幾個熟水性的船夫一同跳入江中,幾個來回都紛紛上了船說沒找到,我癱坐在船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顧哥哥……我不要玉簫了,你快回來……”
水面忽然嘩啦一聲,一顆腦袋探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顧云深向我這邊游來,爬上船板,詫異道:“怎么哭了?我?guī)湍惆延窈嵳一貋砹?,你看?!闭f罷攤開手,色澤溫潤的長簫赫然橫在我面前。
他甩甩濕淋淋的黏在額上的頭發(fā),伸手把玉簫系回我的腰上,笑道:“以后可長點心眼兒,別做什么都這么迷迷糊糊的,不然我離開了還有誰能幫你下水撿玉簫呢?”水珠順著他的額際流下,顧云深墨黑的眸子也帶著朦朧的暖意。
我眼眶發(fā)熱,喃喃:“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搖頭,紅著眼睛抽了一下鼻子:“我的繡花鞋你可不許弄丟了?!?/p>
他笑著俯下身來,輕輕親了一下我的眼睛,如羽毛掃過,癢癢的:“明天我會雕好合歡花,你也要好好保管它?!?/p>
四、
顧云深離開的時候,我站在我家最高的地方默默看著他。
精兵鎧甲,氣勢洶涌的軍隊最前方,就是我心尖上的竹馬。
我新?lián)Q的羅裙飄飄,馬上的顧云生似乎有所感應(yīng),回身仰頭望來,四目相對,他眼中柔情頓生,我的眼淚差點流下。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想過顧云深會離開我,去那么那么遠的地方,隔著重重山水,縱使再思念,也不知何時得以相見。
顧云深離開后家中不乏有來提親的人,我拗著脾氣一個都不許爹娘答應(yīng),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殷家的閨女在等誰,也就不再來說媒了。
這倒是順了我的意,但是,我沒有想過,等待顧云深的時間竟然會這么長,長到街頭巷尾的小孩都偷偷喊我老姑娘,長到玉簫上的合歡花的印跡,日復(fù)一日被我的掌心磨平。
四年時間,顧云深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我也只能從偶爾皇帝給將軍府下的詔書中得知顧云深在西疆戰(zhàn)場得勝一場又一場。
這年杏花落盡的時候,顧老將軍去世了,在一個安詳?shù)南挛纭?/p>
因為顧老將軍喜靜,所以家中并未有多少下人,顧云深的娘親也是早就去世,我趕到將軍府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冷清。
我憋著滿眼淚替顧老將軍操辦了后事,直至第二日的半更深夜,才聽聞街頭一陣馬蹄聲響,連夜趕回的顧云深披帶著一身的霜露匆匆下馬沖進屋子里,看到我,明顯地愣了一下,接著無聲跪在顧老將軍的靈堂前,一言不發(fā)。
我在一旁站著,目光貪婪地描繪他的背影,四年的戰(zhàn)場,將他的身形刻畫得更加凌厲,筆直,是我從前沒見過的模樣,卻都是我喜歡的模樣。
他這次回來是特赦,此時西疆正是開戰(zhàn)之時,在靈堂跪了一晚的翌日顧云深就要整裝回戰(zhàn)場,臨走前,他于馬前將一只繡花鞋遞與我,道:“我以前沒想到會讓你等這么久,而今我方知曉,戰(zhàn)場無生死,只有勝敗,也許有一天你就再也等不到我了,若是……若是遇到良人,你便嫁了,我不值得你用一生的韶華等待?!?/p>
隱忍多天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流下,我背負著手不肯去接,聲音梗塞:“你不要想趕我走,顧云深,我不會走的,現(xiàn)在你家只有你一個人了,如果連我都不等你,那你就再也不會想著要回來了。”
他拿著繡花鞋的手兀然一緊,眼眶慢慢泛紅,他伸手攬過我把頭埋進我的發(fā)間,輕吸一口氣,隱隱有些顫抖:“離歡……”
我知道,其實他比我要難過,所以我更加舍棄不了他,也舍棄不了自己的感情。
我湊到他耳邊,小聲而又堅定地道:“我會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五、
我以為我這么堅定地告訴他我在這里,我們就一定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不管是多久以后。但是噩耗來得比好結(jié)局快,第二年秋,戰(zhàn)場捷報本朝大勝,定遠將軍失蹤,生死不明。
娘奔來我房間神色哀戚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拿一把小刻刀小心翼翼描那管玉簫上的合歡花,一用力,刀尖嵌入簫管,竟生生將它折為兩段。
我覺得很生氣,我花了五兩銀子買的東西,居然如此劣質(zhì),隨隨便便就壞了,枉我這么多年以來的真心相待。
皇上的詔書又下了,只不過這回進的是我家的門,原來將軍府已無人,皇上聽聞顧云深在殷家還有個未過門的未婚妻,這賞賜便落到了我頭上,爹娘都被這天降的大餡餅砸蒙了,只有我還記得下跪叩頭:“臣婦謝主隆恩?!?/p>
我把所有御賜的東西都搬進了自己房間,用大木箱鎖好,連爹娘都不給看,偶爾打開箱子清點,看著它們發(fā)呆。
顧云深,你的所有身家如今都在我這兒了,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得滾回來,不然我就拿它們當嫁妝,嫁別人去。endprint
黎清是在一個清晨來敲我家的大門的。
她似乎是只身一人,戴著精致的冪籬,垂在臉前的白紗沾了些許灰塵,趕路疲倦的樣子,對我說:“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我讓開身請她進來,動作細致地給她斟上茶水,卻聽她忽然一笑:“這么多年,你也終于像個大家閨秀了?!?/p>
我扶著茶壺在旁邊坐下,對于這個女人,我到現(xiàn)在依舊抱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敵意,自然說話的口氣也不算好:“黎小姐只身從江南到洛陽來,倒是有膽識?!?/p>
黎清偏頭看了看我,嘴角的笑不知帶了什么樣的意味:“我可不是一個人來的?!?/p>
話中的深意讓我猛地轉(zhuǎn)頭,連指尖都微微地顫抖了起來:“這是什么意思?”
“你為什么不嫁人?為了他等那么久,你怎么能甘心?”她盯著我,眼里暗藏惱意。
我毫不示弱地回視她:“如果不等他,我才不甘心?!?/p>
黎清似乎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告辭,便戴上冪籬匆匆離去。
我不知道她這次來有幾個意思,但是她的話中的意思讓我重燃了一點希望,反正,我就這樣等著,如果這輩子都等不來,那我也認了。
一日日過去,我偶爾翻墻到將軍府,在顧云深原來的臥房坐一個下午,什么事也不干,像在等他回來,可是將軍府緊閉的大門依舊緊閉,門前的灰塵都積了厚厚一層,我從來沒有去掃過,只怕有一天顧云深回來過,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知什么時候,街邊又掛起了一盞盞花燈,人們敲鑼打鼓,孩童嬉笑打鬧,花燈節(jié)又至。爹娘最近老是催我出去見見別家的公子,成天憂心我再也嫁不出去了。
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顧云深會回來。
我換上那件艷俗的花裙子,在袖子里塞了好多碎銀,在傍晚人聲最鼎沸的時候去上街看花燈。
街上的貨物琳瑯滿目,我買了好多小玩意,期間多次在小攤販邊上見到過跟我折斷的那管相像的玉簫,我卻始終沒有掏出錢袋去買。
它們都少了一朵合歡花。
街上花燈歷歷,行人摩肩接踵,時而不小心撞到我,我忽然想起那年花燈節(jié),顧云深回過頭皺眉對我說:“走路不看路的,把手給我?!睍r候的樣子,終于忍不住握著融了大半的小糖人,蹲在地上細細碎碎地嗚咽起來。
其實我都知道的,顧云深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我曾經(jīng)以為等待太難過,而今方知,再也等不到要等的人,才是天底下最難捱的事。
六、
娘親見我成日萎靡不振,嘆一口氣說是帶我去佛貍山的寺廟拜一拜,求求姻緣。我雖不大愿意,但也不想拂了娘親的意,便在一個清晨隨她一同前去了。
山上的香火味很濃,熏得人有點恍惚,在娘親去跪拜的空隙,我尋了個地方坐下,腳下再走幾步,是一片濃密的樹林,被縈繞的輕煙籠罩著,樹林里站著一個人,背影像極了顧云深……除了那根拐杖之外。記憶中的景象忽然就顯現(xiàn)出來。
少年在月下的樹旁,樹影重重地蓋在身上,他仰起頭朝趴在墻頭不敢下來的我笑:“沒事的,就算我接不住你頂多就摔斷腿而已,以后要去哪里,我都背著你去?!?/p>
一瞬間視線便模糊不堪,我俯下身按著心口哭得不可自抑。
那么多人像你,可是他們都不是你,顧云深,你到底想讓我等到何時?你到底……在哪里。
我攙著娘親下山的時候,在山腳下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黎清仍然帶著白紗冪籬,輕柔地把一個拄著拐杖的男子攙上馬車,那個像極了顧云深的背影。
我恍然中似乎被針尖扎了一下,忽然放開娘親的胳膊發(fā)瘋般往山腳下跑去,可是青石階梯濕滑,我一沒注意踩過了頭,整個人在其他人的驚呼聲中摔了下去,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我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嘶啞著嗓子大喊:“顧云深!”
馬車轆轆遠去,車內(nèi)有人撩開簾子看了過來——卻是黎清,看了我一眼,又放下了簾子。
腳上鉆心的疼也沒讓我回過神來,只記得一邊哭一邊喊:“顧哥哥,你為什么不回來……”
我摔得不輕,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好,在我能恢復(fù)正常走路的時候,城里開始有流言四處紛飛,說是定遠將軍回來了。
我逮了好幾個人問,都說是別人在傳的,可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怎么也找不到最開始說這話的人,好不容易有一個小姑娘,她說:“我上次去佛貍山燒香的時候看到他了,好像左腿瘸了……拄著一根青木拐杖?!?/p>
此時我才真正的覺得害怕,若他真的想和黎清在一起,那我該怎么說服自己之前六年的等待,都有意義?
我把自己的鋪蓋收拾好,搬到了隔壁將軍府里去,我就在他家里等著,說過要在這里等他回來的,我這人從不食言……也不許他食言。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黎清的再度來訪。
她站在將軍府門外看著我滿手污泥給院子里的花草松土,終是長長嘆出一口氣:“我輸了,對不起?!?/p>
我問她:“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我們黎家是江南最富盛名的醫(yī)藥世家,我爺爺救了顧公子的命,卻以此要求他娶我,可是他說,離歡還在等他,若黎老先生不愿意,就把他的命拿回去?!闭f到此處,她抿緊唇,“我當時不服氣,就跟他打了個賭,我陪同他一起回洛陽,如果他的離歡早已嫁人,他就娶我,若是她還在等他,我就自己回江南?!?/p>
男子勾衣淺笑的樣子:“好,如若不是她,那是誰也無所謂?!?/p>
院子里的杏花在某日忽然開遍,淡紅綴于枝葉間,明媚如初。
我在這個杏花春日尚好的早晨躺在樹下的搖椅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顧云深身著鎧甲在沙場縱橫,胸前血跡斑斑,自馬上摔下,在這一瞬間場景又回到了少年時候,他接住從墻頭躍下的我,瞇眼輕笑:“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樣子?難道你真的想摔斷腿讓我背你嗎?”少年上翹的嘴角和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迷蒙的月光下,漸漸地模糊不堪……最后,顧云深拄著青木拐杖推門而入,立于我身旁輕掃我的臉龐,喚我:“離歡?!?/p>
離歡。
我一下驚醒,四顧周圍才發(fā)覺剛剛的不過是夢中的場景,不由滿心惆悵地嘆一口氣。
枝頭的杏花被什么驚嚇,顫了兩顫緩緩飄落沾在我衣襟上,與此同時,將軍府陳舊的大門“咯吱”一聲,有人推門而入,拄著一根青木拐杖。
我屏著呼吸等那人在門口站穩(wěn),目光遙遙:“離歡?!甭曇羲茐糁械纳倌?。
我小心翼翼地與他對望,生怕這又是一場過度相思釀成的夢境。
整片天地,只剩下我和他。
他同樣回望我,眼神深邃,點點溫柔綿延不絕。
“我回來了?!?/p>
只一句話,便已將我的眼淚盡數(shù)逼出,我咬著嘴唇抑制哭聲,顫顫地開口:“顧云深……”
他拄著拐杖慢慢地要上前來,我便不顧矜持地飛奔過去,撲進了他懷里,將他撞了好幾個趔趄。
他無奈:“輕點?!?/p>
我狠狠地在他腰間掐了一把,在他的吸氣聲中咬牙道:“混蛋,沒咬死你算不錯了?!闭f罷把臉埋入他懷中,號啕大哭。
隔著萬水千山,我相思成災(zāi)的人,終于赴我而來。
七、
洛陽最近流行起一首童謠:
青梅猶尚小,郎騎竹馬繞,不負相思意,年年歲歲好。
將軍府迎親的隊伍從佛貍山而出,寺廟的銅鐘響了一下又一下,我頭戴鳳霞頭冠,身著艷若牡丹的嫁裳從山上一步步往下,去往我夫君的身旁。
以前的城頭鼓聲,江心浪聲,到現(xiàn)在的山頂鐘聲,我終于如愿成了他的新娘。
顧云深扶我上馬,牢牢圈住,在我耳邊落下一吻,輕聲笑:“離歡,此生永不負?!?/p>
年年歲歲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