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我的感覺很差，差到像是沒有白天。

總覺得自己是頂著凍土生長到初一的。我被厚厚的凍土壓著，感受不到春天。春天到底來了沒有??？頭上的凍土還死死壓在腦袋上。我怨春風(fēng)的腳步太慢，像老人。這感覺真的很差。

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就像家貓見了野狗，除了一見面豎起毛來，就是抖著爪子齜著牙齒，媽媽和我的敵對關(guān)系是公開化的。爸爸站在我和媽媽中間，保持中立和沉默。他一旦站在任何一方，家里就變成封建統(tǒng)治，沒有民主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委屈，一切都不如意，連上衛(wèi)生間馬桶都要短暫堵塞，故意跟我鬧別扭。

我像很多男孩子那樣，經(jīng)常在家中摔摔打打。

生活對不起我。

所有人都像欠我的。

我就是不幸福。

那兩天，我在學(xué)校連著出了幾件事，先是因?yàn)樾〉绞种讣滓粯拥男∈虑?，跟同學(xué)打了一架，幾乎是大打出手，都流了血。我還踩碎了人家的眼鏡，然后，又張嘴罵了班主任。班主任是女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如果班主任是男的，肯定會動手教訓(xùn)我，讓我的皮肉留下點(diǎn)紀(jì)念什么的。因?yàn)樗桥?，叫陳曦，所以她找到校長，要辭職。校長勸她不要辭職，因?yàn)樗且粋€優(yōu)秀的教師，那年陳曦是從幾十個應(yīng)聘的老師中選拔進(jìn)學(xué)校的。

陳曦老師一聽校長這么說，就提出了一個要求，讓學(xué)校開除我。這是我后來知道的。在校長再一次勸說下，陳曦老師讓了半步，讓我和我父母一起向她當(dāng)面道歉，并讓我寫下保證書，一旦再發(fā)生這類事情，堅(jiān)決開除我。

爸爸和媽媽領(lǐng)著我去見了陳曦老師。我沒說話，媽媽說得最多，她把世界上最感人的道歉話都說了，把世界上最肉麻的恭維話都獻(xiàn)給了陳曦老師。爸爸不說話，一直站在旁邊像個法庭書記員，不停地點(diǎn)頭、微笑著。

因?yàn)閶寢尩恼Z言和爸爸的表情，陳曦老師接受了我們?nèi)业牡狼?。一出老師辦公室，我就聽見爸爸對著天呼出一口氣，唉了一聲。那聲音拖得很長、很響，像是有意讓我聽見，擔(dān)心我聽不到他的嘆息。

在回家的路上，媽媽突然哭起來，很傷心很痛苦很絕望的樣子。她這么哭，讓我覺得不安起來，也不知道該怎么勸媽媽。爸爸看著媽媽一個人哭，就在旁邊小聲說：“行了行了，陳老師接受了道歉，孩子能繼續(xù)上學(xué)就行了，你受點(diǎn)委屈不算什么，都是為了孩子嘛！別哭了！”

聽見爸爸如此一勸，媽媽的哭泣就變成了嚎啕了。我連忙看著四周，擔(dān)心被路人圍觀。幾米遠(yuǎn)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人駐足朝這邊望了。

爸爸也覺得媽媽這么哭不好，就勸道：“要哭，咱回家哭，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別在馬路上哭！讓人家看笑話?！?/p>

媽媽不哭了。一直朝家走，我和爸爸就跟著媽媽。媽媽一進(jìn)家門，把脫下的衣服朝沙發(fā)上一摔，說道：“我活了這么大，第一次這么低聲下氣地跟人家說小話，還得賠著笑臉，搜腸刮肚地找好聽的說，快把腸子帶出來了！”

爸爸看了我一眼，很難受地垂下頭去。

我不敢吭氣。

幾天之后是清明節(jié)時，爸爸和媽媽要給爺爺和奶奶掃墓，讓我一起去。我以前去過一次，好像還是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去的，以后再沒去過。爸爸和媽媽也不叫我。這次，爸爸和媽媽非讓我去，我說不想去。

爸爸說：“這次必須去！”

媽媽說：“以后每年都要給爺爺和奶奶掃墓！”

我看著他們，不理解，問道：“上了初中，就該年年給爺爺和奶奶掃墓嗎？”

爸爸說：“從你懂事情開始，就該給爺爺和奶奶年年掃墓了！”

媽媽逼了我一句：“你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懂事的？”

我回答不了，只能說：“我去！”爸爸這時看著我問了一句：“你心里不愿意吧？”我心里確實(shí)不愿意，覺得讓我去掃墓沒有必要。

“誰說我不愿意了？”我嘴上卻反擊道。

這時，我一點(diǎn)都沒想到，爸爸問了我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你知道你爺爺叫什么名字嗎？”

我一愣。

我回答不了。

我忘了。

我在心里一直在問自己，我姓劉，爸爸叫劉國強(qiáng)，我叫劉思勰。爺爺叫劉什么啊？沒有一點(diǎn)兒記憶。

“我如果沒說錯，你奶奶的名字你就更不知道了吧？”

我無語。我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很可悲，我的兒子不知道他爺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奶奶叫什么。等我有了兒子的兒子，他自然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爸爸看著我，聲音不大，卻讓我覺得呼吸困難。

“走吧，看看爺爺奶奶去！”爸爸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爺爺和奶奶的墓在郊外的墓地里算是最普通的墓了。

看見爺爺和奶奶的墓碑上的字，才想起爺爺叫劉庭耀，奶奶叫王翠芳。我看見爸爸從拎袋里取出一只西瓜，擺在墓前，燃了香。

我站在那里，等著爸爸從拎袋里再拿出點(diǎn)什么擺在爺爺和奶奶的墓前，但是，爸爸沒再拿出什么。

爺爺和奶奶生前一定愛吃西瓜！我想。

“他們都愛吃西瓜？”我問爸爸。爸爸點(diǎn)頭說：“他們最愛西瓜，他們牙齒不好的時候，更覺得西瓜好咬好吃了！但是，他們很少吃西瓜！”

“為什么??？”我感到不解。想吃就吃??！

“那時生活很苦，奶奶覺得西瓜很珍貴?。　边@一次，爸爸只提了奶奶，沒有提爺爺。

我盯著爸爸的背影，還是不解。那時，爸爸蹲在爺爺墓前，面朝著爺爺和奶奶沒有表情的小小照片。

我抬頭看了一眼媽媽，竟然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邊上，一直盯著我。媽媽看我的眼神有些憂傷和無奈。

爸爸突然回頭對我說，兒子，你不知道，你爺爺早就不在了，是你奶奶一個人帶著我和你叔叔兩個孩子。那時，我還不到十八歲。有一天，你奶奶領(lǐng)著我，去一家工廠找到一個管事的人，說能不能讓我干點(diǎn)活，掙點(diǎn)錢！那是一個工會的女干部，我叫她馬姨。她看著我問，孩子有十八歲嗎？你奶奶老實(shí)地說，有了有了，差兩個月就十八了！馬姨就說，行，你家的情況我知道，我?guī)湍闳フ翌I(lǐng)導(dǎo)！結(jié)果，我就留在了工廠。事后，我才知道，馬姨把自己侄女的工作名額讓給了我。從那時開始，我每月把掙來的錢交給你奶奶……你奶奶每次拿著我的工資，手抖著說：“沒有這些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

爸爸在說這些話時，我的眼睛開始看著別處，望望天，又望望地。媽媽對我說：“聽你爸爸說奶奶的事情?！?/p>

因?yàn)樯洗巫尠职趾蛬寢尀槲腋惱蠋煹狼傅氖虑椋乙膊幌氘?dāng)面頂撞媽媽，就看著爸爸說：“我聽著哪?！蔽矣X得這是家庭瑣事，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

爸爸接著說，你奶奶在每個夏天，都要買一只西瓜，給那個馬姨送去。每次送西瓜時，都讓我抱著。你奶奶還總是叮囑我，抱緊了，別摔爛了西瓜！我第一次把西瓜放在馬姨面前時，馬姨讓我和你奶奶把西瓜抱回去。她對你奶奶說，不抱走西瓜，我真的要生氣了！孩子掙點(diǎn)錢不容易，還給我買什么西瓜啊！可是，你奶奶說，他馬姨不收下西瓜，我就蹲在你家門口不走！這是我的心意！最后，馬姨把西瓜收下了！

我覺得爸爸的故事可能挺長的，就坐在了爺爺和奶奶墓碑前，垂著頭聽爸爸講。

爸爸用手拍著面前的西瓜說，第二年的夏天，你奶奶又買了西瓜，讓我抱著，給馬姨送去。在路上，你奶奶還是不停地跟我說，抱緊了，別摔爛了……這一送，送了二十幾年！

我更加不解地問道：“送一只西瓜就送了二十幾年？”

“沒錯，送了二十多年?！?/p>

“沒送別的東西？”

“每年夏天，只送一只西瓜?！卑职贮c(diǎn)著頭。

我說：“我不理解?！?/p>

爸爸像是對我的不理解不關(guān)心，繼續(xù)講下去。那年，馬姨去世了。你奶奶買了西瓜，還是讓我抱著，還是不停地說，抱緊了，別摔爛了！到了馬姨的靈堂，你奶奶接過西瓜，雙手捧著，把西瓜擺在馬姨的靈案上，讓我磕了三個頭。然后，你奶奶也顫著腿跪下，磕了三個頭。我第一次看見你奶奶哭。她一邊哭一邊說，他馬姨啊，你吃了西瓜上路吧！這是我王翠芳最后一次送你西瓜了！從馬姨的靈堂出來，你奶奶就蹲在路上走不動了，是我把你奶奶背回家的……

我心有所動，才知道奶奶和爸爸他們有這么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他們會有艱難求人的時候，他們會想吃西瓜但是不能吃，要把珍貴的東西送給別人。

爸爸看著我，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講奶奶的這件事情？”

“為什么？”我覺得隱約知道了答案，但不確定。

“感恩。在這個世界上，對老師對同學(xué)對父母，要懂得感恩！”

爸爸站起身，對爺爺和奶奶的小小照片說：“爸，媽，我對不起你！你們教我的東西，我沒教會你的孫子！”

爸爸是對著爺爺和奶奶的碑說話的，沒有看我。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臉被無形的巴掌擊中了，身體搖晃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臉，很燙。爸爸過去很少說話，尤其是針對我。這些話重重地撞擊了我。

在返回城里的路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和媽媽開始老了。

下車的時候，我把媽媽的包拎過來。媽媽看看我，面露驚異之色，像是不認(rèn)識我。

這是我第一次幫媽媽拎東西，主動的。

那天晚上，我似睡未睡時，看見一個矮矮的東西走到我床前，瞪著眼睛望著我。我仔細(xì)一看，是一只西瓜。它見我睜開了眼睛，竟然開口說話了，它說它代表爺爺和奶奶來看看我。

我問：“你是……”

它回答得很清晰：“我是昨天的西瓜！”

我想起它了，跟白天的記憶連在了一起。

于是，它開始說話，說了很多話，我記不住。但是，我記住了它最后說的一句話：“奶奶說，你會是個好孩子！”

我哭了，哭得好厲害。當(dāng)昨天的西瓜離開我走出房間時，我還在哭泣，根本就停不下來……我從夢中一直哭到現(xiàn)實(shí)。

早上吃飯，媽媽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腫了，問：“出什么事了？”我不想說。媽媽又問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我如果不回答，媽媽肯定會一直問下去，再說，爸爸聞聲也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關(guān)切地望著我。

我說：“奶奶不放心我，夜里派了一只西瓜來看看我！”

“??？”媽媽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臉上很詫異。

爸爸也把頭定格在衛(wèi)生間的門縫處。他肯定覺得在我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從那時開始，我總有一個習(xí)慣，去詢問同學(xué)：“你知道自己奶奶的名字嗎？”被問的同學(xué)臉上都有驚愕的表情，并有一多半的同學(xué)，真的不知道自己奶奶的全名。于是，我就想跟同學(xué)講昨天西瓜的事情。我又吃驚地發(fā)現(xiàn)，很多同學(xué)根本不想聽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