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

一

羊小莫扶著羊身長高了。到了能跑的辰光，爹給他編了根漂亮的小羊鞭，鞭尾夾著銅錢、紅絲綢一甩，像炸鞭一樣，趕著羊群在野地里瘋跑。有時(shí)是羊在前，有時(shí)是小羊鞭在前，小辮子一甩一甩的。頭羊認(rèn)路，漫山遍野地扯動著青草，連河水都被扯疼了，看，秋水都有些紅哩。

村圍子四下山高河低，人少樹多，天有些像倒扣的篩子，漏下漫天星光。山野上橫豎著石頭木頭堆砌的房子，看上去有些潦草。這一堵在山旮旯，那一墻就到了山腰。見人不易，看上去幾鞭子遠(yuǎn)，走過去要好幾袋煙工夫。最挨著的集場叫“驢打滾”，說是驢累得打滾兒了，也就到地了。爹隔三差五地去賣些山貨野藥，葫蘆里沽些酒，捎帶些油鹽醬醋和藍(lán)印花布回家。

羊群一貼到羊圈，羊小莫就一蹦高一蹦高顛巴顛巴跑到堂屋找爹，滿頭大汗往爹懷里鉆。爹笑嘻嘻放下煙桿，松樹皮樣的大手一摟，似從草叢里摟兔子般把小人兒摸了過來，掀開小肚兜，揪他小辣椒，再用手指敲了敲肚皮，俯下身：“熟了沒？” “沒熟！”羊小莫眼睛直勾勾盯著碟子里的蠶豆。爹抓了一把，放在肚兜上，拍拍鼓鼓囊囊的小屁股，擰了一下，小人兒尖顫顫叫，一手捂住屁股瓣兒，一手撩起肚兜兜，一溜煙不見了影子。

晌午，爹套驢駕車去趕集。娘身前身后用毛巾摔打爹的前襟后褡，羊小莫粘住爹的腰褡，嚷嚷著要去。娘不讓，說路遠(yuǎn)又累又曬的。爹摸了摸小人兒黑里透紅的臉蛋兒，笑嘻嘻地跨步駕車揚(yáng)鞭，嘚嘚——小人兒眼淚兒轉(zhuǎn)圈圈硬是不落下，背過身生氣呢。娘寬慰了幾句就忙活去了。

剛出圍子，突然車子一震，青驢打了個(gè)小趔趄。爹回頭一看，小人兒上來了，黑豆樣汗粒吧嗒吧嗒，比驢累時(shí)喘得還急，估摸是一路追來的。爹忙一把摟過去用胡子扎著親，羊小莫嘻嘻地揪起了爹的黃胡子……

二

天晌午到“驢打滾”了，青驢被拴在橋頭柳樹上，灌足水喂?jié)M了料，樹蔭下打滾歡實(shí)呢。大長腿繃得直直的，驢眼一翻一乍，蹭著樹撓癢癢。爹備齊了家貨，帶小人兒飯攤上叫了大餅、涼粉、豆花和油條，一邊抽口旱煙呷小酒，與鄰座的樵夫說說年成聊聊雨水。羊小莫一嘴蠶豆，忽然噎住了似的，怔在那里。街頭傳來朗朗書聲，循聲找去，聲音從對面不遠(yuǎn)街角處傳來。爹看著小人兒背影，捏了捏煙袋，疙瘩皮的臉上慢慢舒展開去，有些笑意了，破天荒沒吼寶貝疙瘩回來。老地方啦，爹想起自個(gè)小時(shí)候求學(xué)經(jīng)歷……

小人兒支棱起腦袋趴窗臺，看屋子里小腦袋搖搖晃晃，前頭一個(gè)“眼鏡”捏著細(xì)細(xì)的嗓音兒，大公鴨一樣立住。羊小莫撲哧一聲，蠶豆噴到窗下面腦疙瘩上。嘻嘻，有趣有趣，像羊頭攢動，羊角互抵。見有人看，讀得可起勁，聲音大得能掀瓦哩。小妹妹，羊角辮，還朝他翻了翻白眼呦。

他覺得好玩，比羊群好玩，好多小人兒，都一個(gè)鼻子兩個(gè)眼睛。有些比他大，有些比他小，有的像羔羊，有的像頭羊。他們趁“眼鏡”夫子背身板書，對他擠眉弄眼。羊小莫伸手捉了只螞蚱，扔了進(jìn)去，看一屋子人板著臉兒讀書，桌子下動手動腳的，一碰，一蹦。

回途中，小人兒竟沒有像以往豎起耳朵聽爹講故事，怕是到驢打滾后有了比較哩，覺著爹的故事不如老師講得生動有趣。爹撓撓粗短的頭發(fā)，黑臉有些紅，好像在笑?；丶液螅贿B幾日，羊群放青時(shí)小人兒都懨懨的，差些走丟了羊羔，魔怔怔地像生病一樣。挨到晚上，羊小莫賴在爹懷里撒嬌：“爹，俺想到驢打滾放羊哩?！钡ＵＱ?，連酒葫蘆都不拿了，立起身子聲音突然變高：“念啥子書，上學(xué)有啥子用吆，祖墳上沒長蒿子呀。再說，家里也沒錢給你念學(xué)堂啊。” “我不管，就是要去驢打滾。”爹彎指頭劃他小鼻子：“說話作數(shù)？”“作數(shù)?！钡碱^皺著，眨了眨眼睛，一拍大腿：“好，你去地里扒拉花生，扒夠一袋，我到集上賣錢夠你念學(xué)堂了?！毖蛐∧斐鲂∈?，彎著小拇指和爹拉鉤：“一個(gè)唾沫一個(gè)坑！”“男子漢大豆腐，一言放出——駟馬難追！”

三

爹哼曲兒高興哪，高興得有些過了，過了就是擔(dān)心啦。小人兒急脾氣，隨種，像爐子里的火叉子，熱得快冷得急。爹想起自己小時(shí)候。記得那年村圍子來了個(gè)眼鏡，說是記者，恰好有孩子趕羊回寨子，半路被截住給了幾塊糖，要答話再多給呢。你放羊做什么？賣錢。賣錢后呢？娶老婆生兒子。孩子干什么？放羊。孩子放羊?yàn)槭裁?？娶老婆生兒子……后來呀，不知怎么就登?bào)紙了，圍子里人知道后都指指點(diǎn)點(diǎn)。爺爺丟不起先人，鐵著臉搬到山里去了。狠心把他寄養(yǎng)到集場二大爺?shù)拇蟊砀绲男≈蹲蛹夷钏桔樱€搭了大半年細(xì)糧。沒想到自己真不是讀書的料，白費(fèi)了不少錢。

爹想自己沒少挨鞭子抽，青一塊紫一塊，哭過跑過，覺著草地山里大，一粘書就迷糊，哪有山里驢竄狗叫得快活，想讀書，可沒耐性子。三天曬書兩頭放羊，爺爺去得早，咽氣硬是別了臉，竟不肯原諒睜眼瞎的爹。后來再想讀書也不可能了，孤兒寡母的，小肩膀要擔(dān)起家庭的重任呢。

這些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集場上趕場，知道了讀書的好處。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讀書，日子比以前好過了，孩子也少了，山里的小人兒也金貴起來。誰誰家狗剩子，送到城里念小半年回來了，天天網(wǎng)呀網(wǎng)的，山溝里沒有魚，要啥子網(wǎng)，后來才知道是玩游戲的網(wǎng)。隊(duì)長家的二蛋、毛毛念書辰光摸魚，倒是很孝順，燒了送給他爹嘗鮮，被爹用鞋攆出去，回家虎著臉不說一句話。爹總是琢磨小人兒怎樣引上道呢，板著臉教育看來不行，自己就是反面教材，自個(gè)兒想學(xué)有興趣才能整出名堂。整天在驢車上琢磨這事，咋也要讓孩子讀書，這可是個(gè)大計(jì)劃要好好籌劃籌劃。如果孩子爭氣讀到哪供到哪，到那時(shí)，手叉腰吼兩嗓子，別門縫里瞧人哩，羊倌的孩子怎么了，不也出息了讀書了……到時(shí)也登報(bào)，出口悶氣。

四

隔天放羊，羊小莫鞭子纏腰，挎小花籃、小抓鉤，把羊撂在溝底，在頭羊黑大大彎交角旁密密說一通。黑大大有些老了，眼睛不好遲緩地看他，小人兒非常不滿意黑大大的態(tài)度，但忙著找地呢，沒和它計(jì)較。溝上就有一塊，不大，有幾張羊襖大小，地里大多已扒拉過幾遍，秋風(fēng)掃過大地般真干凈。小人兒從地頭抄起，劃四格，一道挨一道，一寸都不落下。羊小莫沒有經(jīng)驗(yàn)，這塊地因靠近路，早就被扒過了，土松得像發(fā)面饅頭一樣軟。一瞧就能瞧出端倪，沒扒過的地一壟一道的，土塊隆起，沒有腳印。扒過的地，土碎、細(xì)，有腳印。羊小莫哪知道那么多，一扒扒地滿懷念頭。土是黃沙土，扒起來輕快，一會把地翻了個(gè)底朝天，別說是花生果子，連果子麻殼都很少見。剛剛一股勁哪，現(xiàn)在渾身濕透了，貼在脊梁上，停下來又冷又癢?？梢膊荒苷f啥收獲也沒有，扒出兩步遠(yuǎn)的時(shí)候，他扒出一條毛毛蟲，黑黃相交。扒到最后一步時(shí)意外地扒出一只小刺猬，縮成一團(tuán)，用抓鉤一碰，縮得更緊了，能看見黑黑的小鼻尖上沁著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小黑豆樣的眼睛迷茫驚恐地瞅人。羊小莫不知怎么下手，這時(shí)，刺猬慢慢伸展開，逃得像出溜的蛇！羊小莫忙用抓鉤攏住，刺猬狡猾地縮成一團(tuán)，摸不得碰不得，急死人了?；艁y間羊小莫把小花籃當(dāng)畚箕，用腳把刺猬送進(jìn)籃子，采了幾片葉子，像蓋被子摞起來。第一天羊小莫幾乎沒有多少收獲，拖著沉重的步子和羊群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