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毅強
歐陽世忠是浙江省頗有名氣的攝影家,一度很熱衷影賽獲獎,唯美的風光是他的拿手戲。但去年《新地帶》的問世,人們都感覺到他的創(chuàng)作有一個明顯的轉變:從對唯美畫意的追求轉向對當代問題的關注。
歐陽世忠這樣描述自己的新作:“作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溫州人,對這里的每一片土地充滿了無限的留戀。隨著江南海涂造地的快速推進,那些土地本身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人類對它們的傷害。記憶中的童年也一去不復返,面對一瞬即逝的風景,強烈的情感沖突和豐富的影像畫面交相呼應,我用相機記錄著自然的消逝,并用不同的視覺和角度,進而思考人、海與土地所處的環(huán)境關系。面對被人類入侵和破壞的風景,呈現(xiàn)出一種全新的風景樣式?!?/p>
我們可以從作者的闡述中窺見讀解作品的雙重符碼,借助這一雙重符碼我們得以穿透《新地帶》這一視覺文本。符碼之一是我們所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在快速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中所遭受的劇烈改變,在此文本中表現(xiàn)為作者歐陽世忠從小到大成長其中的家鄉(xiāng),溫州蒼南縣的一片沿海灘涂經歷圍海造田的人工造地過程。這一過程催生了呈現(xiàn)于當代人眼前的巨大的異化景觀,這種景觀的生長猶如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一般不可阻擋。符碼之二則是作者歐陽本人在目睹自己熟悉的故土遭遇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巨變之后,內心所經歷的創(chuàng)傷和陣痛,那是對逝去風景的深深眷戀和憑吊,是一種傷痛欲絕的幽怨回眸。二者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既有自然景觀、又有情感投射的綜合意象。
近年來,舉國上下掀起了一股波濤洶涌的城市化、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浪潮,極大地改變了千百年來我們賴以棲居的環(huán)境的面貌。在這一大的時代背景下,《新地帶》所展現(xiàn)出來的浙江溫州的圍海造田工程就有了準確的理解坐標,它實際上是龐大的資本力量對一個沿海灘涂的自然風貌進行徹底改造的工程。之所以叫“新地帶”,在于這片區(qū)域在這種改造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于以往的迥異面貌,這是一種幾乎斷裂式的改造,而這種改造所遵循的邏輯非常簡單,那就是無堅不摧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工具理性和商業(yè)資本邏輯,它赤裸裸、冷冰冰,無關生命冷暖、人情世故,無關歷史文化、人性幽微。照片中的灘涂、堤壩、山川、鋼管、工棚、漁船矗立在海岸線上,生硬、突兀卻堅固、永恒,其力量之大,追天迫地。這是我們讀解《新地帶》的重要線索。
而另一方面,與這種無情推進的工業(yè)時代景觀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和個體,他們在歷史洪流中的處境和感受。歐陽世忠,作為土生土長在溫州蒼南縣一個小鎮(zhèn)上的本土攝影師,面對著祖輩們延續(xù)上千年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即將在這一代發(fā)生幾近斷裂式的急遽改變,內心所經歷的沖撞可想而知,那些曾經帶給作者童年美好憧憬和故土溫暖的記憶驟然間隨風而逝,墮入歷史的黑洞。作者在訪談中說道:“對曾經哺育過我們的祖祖輩輩,對這塊一直生活的土地充滿無限的留戀和情感,可是隨著物質水平的提高,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昔日潮落而做、潮漲而息、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面對這種突如其來卻又似乎無法逆轉的局勢,作者用相機把內心的復雜與糾結,精心構制成了視覺文本《新地帶》(也叫作《一方水土》),他的這一表達看似含蓄詩意,實則濃烈直露。
從整體上來說,這組攝影作品是以紀實的方式記錄圍海造田這一事件和景觀,但很顯然,他的這種記錄又帶有相當強烈的主觀視角。他并未像這幾年比較流行的無表情景觀攝影一樣,呈現(xiàn)一種異常冷靜和客觀的風景圖式,而是選擇在畫面中注入強烈的主觀情緒,整篇看下來,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彌漫其間??梢哉f,作者將一片工業(yè)時代的異化自然圖景,與一顆被時代洪流裹挾沖擊得七零八落的哀傷心靈,實現(xiàn)了一種有機的對接。 所以在畫面中,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冷峻和崇高,更多的是疏離、焦慮、驚悚和荒誕,這些支離破碎的情緒合在一起,轉化成一種魔幻一般的超現(xiàn)實感,我們身處其中,充滿著不安和不真實感。19世紀,波德萊爾筆下的浪蕩子和閑逛者站在街頭,面對著巴黎城市所遭受的古今之變、現(xiàn)代之變時充滿驚異之感。與此相對應的,在近兩個世紀后的中國,歐陽世忠站在遭受巨變的故土面前同樣心神不定、猶疑躊躇,似乎這是人類文明進程之中無法回避的陣痛?
歐陽世忠以前較長時間一直沉浸在畫意和沙龍風格的攝影中,在經歷過痛苦反思之后,他有意尋求新的視覺感受以及新的問題和觀念意識,力求對社會現(xiàn)狀有更強的參與介入。他開始嚴肅地思考人、自然、社會三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并以此警示某些不應該發(fā)生的或者發(fā)生了可能會引起重大變化的行為和事件。應該說,《新地帶》是他循此路徑做的一次艱難嘗試。換言之,歐陽一直在尋求帶有社會批判性思考的紀實攝影。同時,在這種追求中他又傳達了自己鮮明的個人體驗,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作者電影風格”。攝影和電影都用影像表達,這里用一種電影風格去定義一種攝影方式,是借助于某些電影畫面中所具有的強烈的象征性和隱喻性,甚至是文學性的詩意特征。如左頁圖中,他對一個隱約模糊的無法辨認內容的物狀的捕捉,像一團迷霧,似乎預示著在龐大工程進行時和進行后,生活會如何改變?心靈能否獲得安頓?一切似乎都難以預料、不容樂觀。
歐陽世忠在訪談中說到要盡量客觀,我認為他這種所謂追求客觀其實是一種想要追問事物本質和真相的努力。在他看來,要做到這種追問必須要有藝術化和陌生化的處理,制造一種間離效果,才能讓真相從日常事物中不斷敞開、顯現(xiàn)。他在很多作品中都試圖展示出一種心理的真實,所以作品都帶有一種強烈的超現(xiàn)實感,荒誕怪異。人們身邊的自然和社會風貌在發(fā)生著斷裂式改變,并且這種改變往往連接的是一個時代的集體話語,它意味著經濟繁榮、飛速發(fā)展、進步和未來等宏大詞匯。在這樣一個時空覆蓋之下,作為個體的個人必然有惶惑、不舍、憧憬、恐懼,倘若真能做到毫無阻礙地大步向前,這無疑表明其內心已經完全異化,早就被宏大時代話語下的短期效益遮蔽了個體的精神訴求。這同樣也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異化,一種因為內心撕扯分裂的價值觀、永遠無法回歸的家園、走向虛無和崩塌的歷史想象以及日益遠遁的延續(xù)性和整體感。比如畫面中大海中央的孤島式的房子,就很有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拍攝的“禁閉島”之感,這樣的畫面還有好幾幅,如一個令人驚悚的大洞、一個背景中的奇怪的建筑,仿佛賈樟柯在《三峽好人》中那個像天外來物一般的房子,最后突然又奇跡般地拔地而起、騰空飛走。而這樣飛碟狀的建筑在影像中頻頻出現(xiàn),它們突兀地立在這個世界,但卻不像這個世界的自在之物。
作品中有人類自己的造物,它們雖屬人造,卻讓人覺得如此陌生和荒誕。一只小鳥棲息在一個古怪透頂?shù)膹乃型回6龅乃嘀由希恢簧窖蛱稍谝粋€柵欄旁邊奇怪的桌子上,背景是無邊的被填的灘涂。一堆漁船船帆上出現(xiàn)了平面化的紙馬圖形,像個裝置,也許自然界的動物對于我們來說也如展臺上的陳列之物,形如枯槁沒有生命力、感受不到它真實質感的呼吸和情感。
作品中還有好幾幅出現(xiàn)人群的畫面引人注意。有一張是幾個年輕人或小孩通過三個窗口向外張望,畫面上方和下方皆是大片的留白和混沌,他們向外張望的視線與我們對接時,就注定了一個撕裂的空間的形成。他們從小便成長在這樣快速異變的環(huán)境中,內心從未有永恒和超越之像,其內心視像必然也迥異于攝影師,所以這種視線的對接是飽含著矛盾的。我們能夠實現(xiàn)當下的視線對接和時空共有,但我們沒法保證能夠溝通傳統(tǒng)與未來、過去與現(xiàn)在、他們與我們,所有的人依然在碎片之中掙扎,看不到遠方。另有幾幅出現(xiàn)了五六人以上的人群,他們站在破碎的瓦礫之上,有的迷惘、有的嬉鬧、有的低頭玩手機、有的抬頭望遠方,但整體彌漫著非常悲涼的氣氛,這是歐陽世忠著意要表現(xiàn)的情緒:老人們不斷地回望過去、尋找家園,少年兒童卻懵懂無辜、執(zhí)意要逃離這破敗荒頹之所,一種精神的困頓顯露無疑。
《新地帶》讓歐陽世忠從唯美沙龍中擺脫出來,它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注重人文關懷和社會責任的社會紀實攝影,它更多地將目光投向了自身以及個人主體與周遭自然環(huán)境關系的表達,應了美國攝影師羅伯特·弗蘭克的一句話:“我始終在觀看外部世界,同時試圖觀察內心世界?!备M一步說,他用鏡頭要做的已不僅是記錄和傳達,更是透過自己靈魂的鏡片在考問這個世界,執(zhí)拗地追問事物的本質和真相,盡管這個過程糾纏著痛苦和絕望。
歐陽世忠有著詩人般的氣質和才華,他鏡頭下的影像儼然一首哀婉凄絕的田園感傷詩,但最后筆者想表達的一點是,如果我們期望影像能更有力量地介入社會乃至影響社會,或許我們不應僅僅滿足于表達個體的困惑和體驗,于抒情之外,藝術家還應該對這種精神困境產生的原因進行更為嚴肅、深入的文化思考,然后再把這種態(tài)度、思考和問題呈現(xiàn)出來,這樣或許我們會看到更為當代和有力量的影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