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wèi)
灼熱的年代
楊衛(wèi)
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的第五期上,發(fā)表了一篇署名潘曉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以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引發(fā)了一場全國性的大討論。這一年,我升入小學五年級,學校為了讓我們安心學習,準備應對來年的升中考試,決定取消我們的圖畫課。這對于一個自幼喜歡畫畫,且圖畫成績一向優(yōu)秀的小孩子而言,無異于抽薪止沸,苦悶之情可想而知。在我和幾個同學力爭無果的情況下,我悲觀失望,就是帶著這種灰暗的情緒,極不情愿地跨入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然而,就在我感到人生路變得越來越狹窄時,一個新的轉機開始了。其實,就大時代的命運而言,這個轉機早已經出現(xiàn),從1976年毛澤東逝世,到1977年粉碎“四人幫”,再到1978年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制定改革開放政策,中國社會經歷了這一連串大的動蕩之后,早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我目睹了這些政治風云,并感受到了山鄉(xiāng)巨變。但作為一個孩子,真正能夠觸動我的,并非這些國家大事,而是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些潛移默化的變化。1978年,國家在恢復高考的同時,也中止了中學畢業(yè)生下放農村,結束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這使得大量中學畢業(yè)生開始滯留于城市,與陸續(xù)返城的知青們匯成一股青年熱潮,刷新了城市的精神面貌。我的啟蒙,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毛澤東早就說過“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的心理需求與興趣愛好,在學校得不到滿足,自然就會跑到校門外去尋找。那時候,我們家住在機關大院里,同院滯留了許多大哥大姐們。他們有的是回城知青,有的是剛畢業(yè)的中學生,因為沒有考上大學,又因為當時的招工名額有限,他們只好待業(yè)在家。年輕人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社會不提供給他們發(fā)光的機會,他們就會自尋出口,去照亮生活。我們院里的這些年輕人,就經常會自發(fā)地聚集在一起舉辦秘密舞會,傳閱一些五花八門的“禁書”。我最早知道外面的世界,就是通過這些大哥大姐們。在他們那里,我聽到了靡靡之音,看到了喇叭褲、邁克鏡,當然也接觸到了一些現(xiàn)代派文學藝術,比如“印象派”、“意識流”,以及“朦朧詩”等等。它們將我?guī)蛞粋€新鮮的世界,由此顛覆了我過去的認識,也使我這個妄想少年,從中感受到了一個思想解放的春天。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兒時流連忘返的那個小聚點,就在我們家屬院門口臨街的那個位置,天晴之時,總會有一些老人圍在那里下棋,不少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也趁機聚攏過來,蹲的蹲,站的站,聚在旁邊講一些外面的故事,聊一些稀奇古怪的見聞。每當我放學回家,都要在此長久逗留,獲取小道消息,聽取各種議論。在那個資訊并不發(fā)達的年代,這成了我們獲得信息,溝通外面世界的一種橋梁。后來我才知道,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興起,得益于他們時常聚會的沙龍。在當時的中國,物質條件相對匱乏,住房更是緊緊巴巴,不可能出現(xiàn)西方式的沙龍。所以,這種街頭巷尾的聚集,就成了一種代替西方沙龍的中國參議方式。
原子能的聚集,可以產生核裂變;人的聚集,也容易生出是非。舉辦秘密舞會,傳播市面上的禁書,甚至宣揚資產階級趣味,這都只是小事。如果聚在一起發(fā)生口角和摩擦,進而發(fā)展到打架斗毆,就成了收拾不住的大問題。我年少時,就被夾帶著參與過幾次這樣的群毆,雖然事后都被平息了,但它留給我的心理陰影,卻永遠都無法抹去。不過,這個陰影并不是由來于打架本身,而是群毆之后,趕上了那場不堪回首的“嚴打”運動。
1983年,改革開放的第四個年頭,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一次激越的反彈。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是展開一場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在社會現(xiàn)實層面,則是發(fā)動了一次針對社會治安的嚴厲打擊。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懵懂少年,竟然被兩個運動都波及到了,因為偷聽鄧麗君,我被所在中學處以警告;更為可怕的是“嚴打”,揪出我們過去打架的舊賬,將我們一個已滿十八歲的帶頭大哥抓起來,不久就宣判了死刑。我被學校組織參加了那次公審大會,并目睹了他被槍決的現(xiàn)場,那種恐懼與震撼,令我至今都心有余悸。魯迅當年在日本仙臺觀看影片,看到鏡頭里一群日本兵處決為俄國做間諜的中國人時,無比沉痛,從此棄醫(yī)從文。我不知道我年少時看到的那個死亡場景,對我的成長到底產生了多大影響,但我知道,我性格中所具有的某些悲劇因子,與過早地經歷這類死亡和痛苦事件密不可分。
為了回避動蕩的現(xiàn)實,讓我中斷與過去那段不安歲月的聯(lián)系,1983年“嚴打”之后,父母給我轉了學。他們先是把我轉到當?shù)剞r村的一所中學,后來還是嫌那里離我原來的玩伴們太近,干脆又把我遠送千里之外,安排到我父親的老家山東去讀書。但不管轉到哪里,我都無法再走上學習的正途,因為心早已放飛,轉到哪里,我就會野到哪里。無奈之下,我父母只好又把我接回了家。幾番思量之后,他們從我對繪畫的興趣中看到最后一絲希望。于是,他們便幫我請了美術老師,試圖通過讓我坐下來安心畫畫,拴住我這匹脫韁的野馬。這樣,我才被自己的興趣所降服,不知不覺地戴上了一個學習的緊箍咒,走上了藝術的取經之路。
1985年,我考上了我們市里唯一一所職業(yè)中學的美術班,開始接受正規(guī)的美術訓練。時正值“85新潮”迭起,思想解放運動的洪流勢不可擋,再次成為了大時代的主旋律。我在家鄉(xiāng)小城,通過家中訂閱的《美術》、《中國美術報》等一些報刊雜志,了解到這些現(xiàn)代藝術思潮,不免也隨之蠢蠢欲動起來。我還記得那會兒,我和幾個同學還組織了一個趣味性小團體,經常聚在一起討論一些與學校無關的藝術話題,我甚至還跑到校外,跟一些社會上畫畫的朋友一起搞過所謂的“行為藝術”。不過,那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地處邊遠,加之青春年少,我們的“藝術”并未能引起外界足夠的注意,慢慢地,也就變成了自娛自樂,全當只是青春期的一種自我發(fā)泄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青春期,幸虧是有了藝術,它讓我不安的靈魂有了歸屬,激情有了釋放的出口。當然,我的青春期也會有焦慮,也有許多灰暗的時候。有一種灰暗,就是藝考后的落榜,簡直就是世界末日,看什么都失了顏色,干什么都索然無味。其實,早在1984年,我就踏上了漫長的藝考之路,連續(xù)幾年每到開春,我都要輾轉多地去參加考試,雖然幾年下來均是名落孫山,但考學的過程也是一種學習。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知道的許多人生道理,確實是從行走的過程中聽到、學到,和體驗到的。讀書是學習,行走是消化,抑或也可以反過來,行走的過程是了解,讀書是再次沉淀。總之,行路與讀書,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兩條腿。
我印象中最深的一次藝考,是1986年到長沙參加考試,倒不是考試的過程有什么驚奇,而是我在參加考試期間住在我姐的一個同學家,在他那里受到了強烈的思想沖擊。我姐的那個同學姓高,是一位很反叛的畫家,曾和我姐在上海的一所中專同過學,但因為不滿于那所學校的教學質量,中途輟學,回到長沙當了一名職業(yè)畫家。那時候,他在長沙還專門設有畫室,1986年我考學時,就住在他的畫室里,住了有整整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里,我與他同吃同住,聽他講了許多我前所未聞的人文知識。關于叔本華、尼采、薩特等人的思想和學說,我最早就是從他那里得知,并有所了解的。不僅如此,他還向我推薦了當時非常盛行的“走向未來”叢書,并借了一本臺灣版弗洛伊德的著作《夢的解析》給我?,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后來從藝術創(chuàng)作轉到藝術批評,最初的知識積累與思想啟迪可能就是在這里,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打開了我少年的心扉,使我對人生的理解有了層次,也有了深度。
從小我就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經常,我會避開大人的目光,獨自躲到某個地方望著天空發(fā)呆,遙想一些天外有天的事情。結果是越想越空虛,也越恐懼。這種恐懼感,伴隨我成長,使我心神不寧,更加深了我的虛無。但是,在弗洛伊德對夢的發(fā)現(xiàn)中,我似乎心有所依,找到了某種存在的歸屬感。這不僅因為弗洛伊德通過對夢的剖析,揭示出了一個別開生面的潛意識空間,更因為他那種自我內省和自我反觀的方式,教會了我一種向內觀察的能力,從而通過向內求于心,逐漸找到了理解外部世界的法門。
自長沙回來后,我做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決定,那就是來年不準備繼續(xù)再考學了。這是基于兩個原因,一是我的興趣暫時轉到了閱讀,并通過各種閱讀,知道了考學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人也完全可以通過自學創(chuàng)造生命的精彩;二是我在1986年的考試過程中,受到了某種刺激。本來,這個刺激與我毫無不相干,完全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我卻感同身受,由別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引起了我內心的憤憤不平。事情出在我們同一個考場上的一位農村考生身上,大家都一致認為他畫得最好??墒?,當成績公布出來時,他卻榜上無名。對此,他很郁悶,想去招生辦問個究竟。不想,招生老師以貌取人,看他衣衫襤褸,只是輕輕瞥了一眼,完了則扔下一句“我們是招學生,不是招老師”的風涼話,氣得那個農村考生面紅耳赤,當場把背來的畫架摔碎以后,含著眼淚忿忿離去,并發(fā)誓永遠不再進考場??粗^望的背影,我深刻地感受到了社會的不公正和不平等對人生造成的痛苦與傷害,也由此對所謂考試失去了信心。
1986年下半年,我待業(yè)在家,無所事事,每天除了看點雜書,就是漫無目的地跑到街上閑逛,基本上是風平浪靜。不過,轉入次年,中國社會卻又起狂瀾,讓人猝不及防。這一年,保守主義思潮重新抬頭,背離改革開放的原則,再次發(fā)起了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這次運動所打擊的程度,甚至比1983年更深入,已經直接波及到了權力最高層。當然,對于我們小城來說,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帶來的沖擊倒不是很大,真正影響我們日常生活的,是配合這種反自由化在社會上展開的第二輪“嚴打”。正是這次“嚴打”,把我當時在社會上的玩伴們幾乎一網打盡,獨剩下我孤勇一人,也就促成了我命運的又一次轉變。
我急切地要求參加工作,跟我失去了社會上的那些玩伴有關。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人就是這樣,東邊不亮時,就會期待西邊能夠亮堂起來。于是,我便催促我的父母幫我找工作,希望通過獲取一個全新的工作環(huán)境,來彌補我在社會上失落的那些友情和友誼。被逼無奈之下,我父親只好提前辦了退休,而我作為子女頂替他的工作,于1987年底被郵電局錄用,當了一名郵遞員。
那是一段風風雨雨、勞累奔波的歲月。盡管后來我很懷念那段工作經歷,覺得那段時間的積累,為我后來了解社會底層,帶來過直接的生命體驗;且在不斷重復的送信過程中,接觸到人間百態(tài),豐富了我的閱歷和視野。但是,這是事后的回顧,就當時身在其中而言,我卻是怨聲載道,極為不滿的。因為郵遞員的工作不僅辛苦勞累,而且單調重復,容不得什么創(chuàng)新,更容不得半點出軌。所以,我在工作了一年多之后,便產生了極為厭倦的情緒。最后,我還是痛下決心,決定放棄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繼續(xù)自己的考學,用知識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其實,我的這個人生決定,正是我父母期待已久的。早在他們安排我學畫那天起,他們就希望我能夠沿著自己的興趣愛好發(fā)展,將來考取大學走出去,遠離我原來那個紛紛擾擾的生活圈。過去,都是他們強迫我,叫我學習,逼我考試?,F(xiàn)在,看到我主動要求,并且破釜沉舟,準備背水一戰(zhàn),自然,對我的辭職行為,也就沒加阻攔。不僅如此,為了保險起見,在短期內提高我的繪畫水平,我的父母還給我聯(lián)系了我們當?shù)氐囊凰佬g院校,即湖南工藝美術職工大學去進修。這樣,我就又一次走進畫室,撿起了中斷一時的繪畫。
1988年底,我在單位辦理完離職手續(xù)后,背著畫架,帶著幾件行李,便到湖南工藝美術職工大學報到了。學校在當時專門為我們這些進修生辦了一個考前急訓班,同學來自全國各地,而且大都是有較長工作經歷和創(chuàng)作經驗的繪畫老將。他們來此進修的目的,就是有針對性地報考這所學校。因為職工大學有許多優(yōu)勢,可以帶薪讀書,所以,吸引了全國各地不少有單位支持的老創(chuàng)作員來報考。不過,我已經辭職,只能是自費學習了。但盡管如此,能夠與這些經驗豐富的“老泡”們一起同窗,也不枉自費一次。畢竟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閱歷都要比我豐富,繪畫功底也要比我深厚,跟他們朝夕相處,耳濡目染,自然容易在各方面得以提升。
我在湖南工藝美術職工大學進修了半年多,這期間經歷了許多終生難忘的事情。最令人銘心刻骨的,就是發(fā)生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風暴,至今回想起來,仍然百感交集。當時,我正奔赴于全國各地參加藝考,但所到之處,無不被風暴所席卷,走到哪里,哪里就能碰到群情激昂的學生隊伍。我這一路考學,幾乎就是跟著游行隊伍走完了一路。其間,我看到了許多感人肺腑的場景,也目睹了后來悲痛欲絕的結果……
1989年7月,一場暴風雨過后,已逐漸恢復平靜。我躲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著考學后的錄取結果。等來等去,似乎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后,只有我所進修的學校——湖南工藝美術職工大學,向我伸出了橄欖枝。我早就孤注一擲,斬了后路,如今已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接受這個結果了。自此,我拿著這張錄取通知書,告別漫漫考學路,終于步入了大學生活。當年9月,我臨去學校報到前,寫下了一首題為《旅途》的詩。現(xiàn)將其抄錄如下:
綠色的列車
將旅途抹上一層
厚厚漫長的神秘
鐵軌和車輪咔嚓的撞擊聲
又將它鑄成
無限遙遠
和許多疲倦
這,就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心理寫照。許多復雜的情緒糾結在一起,像個萬花筒,也像個五味瓶,有新奇,有困惑,有焦慮,有希望,有失落,有疑問,有興奮,有疲憊……但是,今天回過頭去看,卻只剩下了一腔的熱血。
楊衛(wèi),藝術評論家,策展人,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通州藝術家演義》、《沒有靈魂的現(xiàn)代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