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郁達
縣城記
——一種中國當代藝術生長的個人經(jīng)驗
管郁達
年關將近,心就慢慢地閑了下來。帶著女兒回老家為父親掃墓,就這樣,在滇、桂、黔三省毗鄰的地界盤桓了兩天。會到了多年未見的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幾個伙伴。
我是在貴州西南邊上一個亂山環(huán)抱的縣城里長大的,不到十四歲就離家在外求學。所以,鄉(xiāng)鎮(zhèn)、縣城之間的往返穿行,于我,是少年時代成長經(jīng)驗的一部分,老人常說:從小看大!一個人能有幾個年少?再就是,因為離家較早,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也就永遠定格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歲月。那個年代貧寂而多事,天地日月任逍遙。沒有人管,放任自流其實是好玩的。
山地亂石之中的興仁是一個單調狹窄乏味的縣城,九夷所居之地,民風野蠻彪悍。一到冬天,便是凍雨綿綿,一條叫解放路的馬路連著幾條泥濘的背街,晚上幾乎全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鬼鬼乎乎的,非常壓抑,像是挪威畫家蒙克《嚎叫》中的末世表現(xiàn)主義景象。明洪武十六年,朝廷在貴州設行省,這里因為交通的原因便興旺發(fā)達起來。商賈云集,多為利來。清末回民哲赫忍耶在此舉事造反,招至清廷的血洗與屠殺,我的母親一族便是興仁三家寨哲赫忍耶的后代。據(jù)張承志《心靈史》一書所載,哲赫忍耶又稱“血脖子教”,傳自中東也門。清代咸同年間在西北起義遭鎮(zhèn)壓,教主馬化龍的族人后代被流放至云南、貴州。所謂提著腦殼上天堂,屢戰(zhàn)屢敗,前赴后繼,極富反叛性與悲劇色彩。我從小桀驁不馴,不服管教,大概是娘肚子里帶來的罷?清廷滅絕回民后,中華民國以此地“無仁義”而據(jù)儒家教義,將此城原來的名字由“新城”改為“興仁”,以為此地山民可以教化而至溫厚淳樸。但由民國而至今日,將近一百年過去,此地民風仍以野蠻著稱,酒風熾烈,好勇斗狠,趨利而好算計??梢?,儒家圣人的理想從來都是向內走的,向外管制人民,還是要用刑名之學。現(xiàn)實才是王道。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縣城生活,同是縣城青年的導演,山西人賈樟柯在他的“故鄉(xiāng)三部曲”中有很出色的蒙太奇敘事,像小武那樣的縣城青年,青春的出口其實是非常兇險和逼仄的,比日本導演大島渚鏡頭下的青春更加殘酷。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本來就沒什么文化,身體本能的宣泄方式就非常原始,像動物一樣。所以方力鈞調侃說,八十年代他活得像一條野狗,這還是一種針對“精英”的文化表演和反諷。而我們真的就是一群自生自滅的野狗,在縣城的角落和背街四處打架斗毆、覓食閑逛、惹是生非,消耗那些突然來到的多余的荷爾蒙和無處安放的廉價的青春。
我曾有一位玩得很好的、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人極聰明,長得又帥,極討女孩子喜歡。不幸的是他手也閑不住,而且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常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一起參加高考,他沒考上。而我“考過長江”,去了北京。以后音訊就慢慢稀少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局反“精神污染”,曾有一場“嚴打”運動,他以流氓罪被判死刑。我當時大學畢業(yè)分配回老家,凍雨灑街,寒風刺骨,在縣城街道臟兮兮的布告欄上看見他的名字被打上紅色的叉叉,頓時覺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那一年我二十歲,這位同學大我兩歲,二十二歲。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縣城經(jīng)歷的物事,大概就是這樣的。物質貧困,精神空虛,不知何處可以立命安身?莊子說:“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于是,三五個趣味相投的好友便成了縣城里的“文藝青年”知識團伙聚落,相互借閱書籍、寫小說、寫詩、畫畫,還學習各種樂器。記得我自己就學過小提琴,每天榜晚便不再跑到街頭去偷偷吸煙、打群架,而是躲在河邊,和一位朋友練習拉小提琴、吹口琴,望著流逝的河水在夕陽下發(fā)呆。
我們瘋狂地閱讀,聽西方音樂,收集和交換各種書刊、磁帶、畫片。這次在少時的朋友盧老三家,他拿出全套崔健音樂的錄音磁帶,全套《西方二十世紀音樂》的錄音磁帶給我看,讓我少時的縣城記憶一下子復活過來。我們一起用老式錄音機重聽了法國作曲家米約的《世界創(chuàng)造》、波蘭作曲家潘德列茨基的《廣島殉難者的葬歌》和崔健的《一無所有》、《花房姑娘》,鶯夢重溫,好像昨日情景的再現(xiàn)。《西方二十世紀音樂》,是我二十多年前托上海音樂學院的朋友戴嘉舫翻錄的。一次我和現(xiàn)居北京的作曲家、貴州老鄉(xiāng)瞿小松說起此事,他大為驚訝,說:哎呀,不得了!那么偏僻的地方。你們那個時候聽的東西和我、譚盾、郭文景、葉小剛是一樣的!瞿小松、譚盾、郭文景、葉小剛當時是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七七級的“四大才子”,是最早將中國“新潮”音樂帶入世界而享有國際聲譽的作曲家。算起來,他們的實驗和探索,比八五新潮美術早了很多年呢。而他們幾位,也都有縣城和外省的生活經(jīng)歷與體驗。
我一直覺得,縣城作為中國社會結構最大的“單位”,在中國社會文化的變革中,是一片抹不掉的絢爛多彩的底色。五四以來新文化的演變,特別是近三十年來中國當代文化的激蕩,都與這種別樣的“縣城經(jīng)驗”有關。廣東汕尾海豐的“五條人”樂隊,也是這種“縣城經(jīng)驗”的一部分。他們用家鄉(xiāng)土話歌唱縣城里的人和事,悲天憫人,未老先衰。這是對平庸的、匯入現(xiàn)代潮流的都市的反動,代表了廣大的、沉默的、民間的、鄉(xiāng)野的、底層的、野生的中國。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是一個拒絕平庸、浪漫高蹈的年代。許多如我一樣的縣城少年,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在黃昏的郊野邊、在縣城的角落里,觀看、閱讀、聆聽與思考,像山丘上的野草和枝蔓一樣漫無目的地成長。然后,有的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有的打打殺殺、死于荒野,有的足不出戶、慘淡經(jīng)營。但是,不論是哪一條路,都是由縣城通向遠方和更為廣大的未知世界。我們并沒有想過要去做藝術家、評論家,而是藝術文學選擇了我們。我們眼里的自己,都不是藝術家、詩人、音樂家和批評家,而是發(fā)生在那個偉大的八十年代的晚上,各種意外與巧合的一個媒介。我們的所有行動皆來源于身體和本能的沖動,就像我喜歡的浪子杰克·凱魯亞克在他的小說《鎮(zhèn)與城》中講述的故事一樣:讓我們上路吧!任由身體和本能驅使,從城鎮(zhèn)和外省出走,在成長的痛苦和困惑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方向。這是一種任由生活自由前行的無目標的青春書寫。慢慢地,就像時間與河流那樣,它的生長本身也就順應了一種新的力量和信仰的召喚:二十多年前,我們,一伙縣城青年曾孤獨地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
管郁達,藝術批評家,現(xiàn)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肉身與禁忌》、《國際社會中的藝術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