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鴻雁

近年來，古籍善本拍賣會如雨后春筍，古籍善本更是交易火爆。其中，清光緒年間黎庶昌于日本編輯精刻的《古逸叢書》拍品成為市場的寵兒。其書開本宏大，字大墨黑，為清末出使日本的黎庶昌搜訪在日遺存的中國珍稀善本摹刻而成，僅印制百余部，刻板者為日本著名刻工木村嘉平。

說起這套《古逸叢書》，就不能不提到楊守敬。楊守敬（1839—1915），湖北宜都人，譜名開科，字云朋，號心物；榜名愷，后更名守敬，字鵬云，號惺吾（又作星吾），晚號鄰蘇老人，是清末民初杰出的歷史地理學(xué)家、金石文字學(xué)家、版本目錄學(xué)家及書法家，是乾嘉學(xué)派的重要代表，于經(jīng)學(xué)、輯佚、訓(xùn)詁、考據(jù)等方面都做出了巨大成就。他編繪的《歷代輿地圖》是我國最早最完整的一部大型歷史地圖集。

1880年4月，楊守敬受駐日公使何如璋的邀請充當(dāng)隨員出使東瀛，帶去個人收藏的漢印60顆、古錢六七百枚、碑拓1.3萬余張。在日期間，楊守敬為當(dāng)時以行草為主的日本書法界展示了隸篆精髓，掀起了一陣“楊守敬旋風(fēng)”，日本書法界泰斗日下部鳴鶴等人紛紛前來求教、拜師，導(dǎo)致日本書法形成了一場革新，楊守敬也因此被日本譽為“日本書道近代化之父”。

楊守敬在國內(nèi)就聽說日本頗存有中華古籍善本之說，在黃遵憲的指點下，開始游逛東京的書肆。當(dāng)時日本正值明治維新，西方科技知識成為日本上層人士學(xué)習(xí)的重點，導(dǎo)致很多珍貴漢籍被廉價出售。楊守敬傾囊采購，不到一年就“遂盈筐篋”。

一年后，楊守敬得到了一部日本藏書家森立之與澀江全善等合著的《經(jīng)籍訪古志》抄本，書中詳細(xì)列舉了日藏漢籍善本的目錄、成書年代、收藏者等信息。楊守敬受到啟發(fā)，開始更系統(tǒng)的整理日本漢籍，“每得一書，即略為考其原委，別紙記之”，并結(jié)交日本藏書家。

楊守敬首先前往森立之處拜訪。雖然雙方語言不通，但漢字成為溝通的最佳橋梁。于是兩人筆談對于漢籍的搜尋、交易、抄錄、?？焙涂逃。溆涗洷惠嫵伞肚蹇凸P話》一書傳世。據(jù)書中記載，一次，楊守敬要買一部漢籍，但森立之以此書為自己所珍愛之物為由拒絕出售。楊守敬開玩笑地寫道：“公不讓我，他日我不能豪奪，我將巧偷，公其善肋之?！焙髞斫?jīng)過楊守敬長達(dá)八個月的要求，森立之最終還是出售了。

隨后，楊守敬產(chǎn)生了將這些古籍匯刻為叢書的念頭，他草擬成《日本訪書緣起條例》，準(zhǔn)備進(jìn)一步搜求漢籍。不久，新任公使黎庶昌來到東京。黎氏為桐城派文學(xué)家，曾出使過歐美各國，見到《條例》大為贊賞，在報告光緒帝后，決定出資輯刻《古逸叢書》，并委托楊守敬全力辦理此事。

在收集過程中，楊守敬對“其能購者，不惜重值”，對于藏在日本官方“官庫秘閣”內(nèi)的罕見珍本，楊守敬則借出影抄，在《清客筆話》書中有一卷，專門收錄了楊守敬大量的借書條。對于不能外借的，楊守敬還采取了“照相法”。如有一部影宋本《莊子注疏》系南宋槧本殘卷，原有十卷，只存第一、七、八、九、十卷，“每卷首題《南華真經(jīng)注疏》卷第幾，次題莊子某篇某名第幾、郭象注，次題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為日本藏書家新見氏所藏，保存良好，“字大如錢，作蝴蝶裝”。楊、黎聞之大喜，多方求購。新見氏認(rèn)為此書是其先人的遺物，不肯出售。于是楊、黎提出只拍照留存，得到了同意。

對一些收藏者堅決不肯出售的古籍，楊守敬還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所謂以物易物，是指楊守敬用他從國內(nèi)帶去的漢魏六朝碑拓及古錢幣、古印章與之交換。如北宋刻本《廣韻》就是用印章?lián)Q來后被刻入《古逸叢書》的。

《古逸叢書》的底本是在楊守敬搜集的圖書或根據(jù)楊守敬提供的線索所尋訪到的一些稀見版本基礎(chǔ)上，由黎庶昌挑選決定的。他在挑選刊刻底本時，基本上保留了楊守敬所列書籍。只有一個例外：黎庶昌認(rèn)為《莊子》一書國內(nèi)沒有傳世善本，決定要在日本刻版刊行。黎庶昌曾和楊守敬在日本書肆中買到第三卷《養(yǎng)生主》22頁、《德充符》數(shù)頁，都是新見氏藏本中沒有的。但這還不能湊足一部《莊子》。于是，黎庶昌讓楊守敬負(fù)責(zé)把不足的內(nèi)容用《莊子》其他版本補齊，而這些補充部分刊刻時需要的字型可從其他宋版書中挑揀收集。對這樣一個浩大的工作量，楊守敬頗有異議，他認(rèn)為“刻此書工費浩繁，又集字費力、而所得古書有奇于此者”，因此他主張放棄《莊子》一書，用這些費用和時間刊刻其他書籍。但結(jié)果還是按照黎庶昌的要求刻印《莊子》。

在確定《莊子》等《古逸叢書》的輯刻書目后，按照日下部鳴鶴等人的推薦，楊守敬找到了刻工“木村嘉平”。

木村嘉平，也寫為“木邨嘉平”，自第一位嘉平由于工藝精湛奪得日本“近代木版雕刻第一人”美譽后，以后四位家族領(lǐng)袖都用“村嘉平”、“村嘉”等為卷末題識署名，因此歷史上有五位“木村嘉平”。楊守敬找的是第三、第四代“嘉平”。第三代名房義，研制成功了日本第一套鉛活字，他獨創(chuàng)“嘉平雕法”，又研習(xí)明朝體，人稱“嘉平明朝”。第四代嘉平名叫莊太郎，其工藝不讓乃父。

兩位嘉平在業(yè)界信譽高，為人豪爽，且三代嘉平房義富有學(xué)養(yǎng)，既能筆談，還能說漢語，與楊守敬一見如故，據(jù)說拍照片雕版一招就是三代嘉平告訴楊、黎的。楊守敬自己也是刻版行家，見到嘉平后，當(dāng)即提出要看他的刻版水平。嘉平當(dāng)場刻字，楊守敬非常滿意，堅持付給五日元工本費。嘉平卻說能得到楊守敬的贊賞已經(jīng)足夠，堅持不收錢，最后日下部鳴鶴在旁強迫嘉平收了錢。楊守敬與四代嘉平的相見也很有趣。在楊守敬第一次去嘉平家時，看到刻工18人正在工作，三代嘉平對楊守敬說18個人中有一個是自己的兒子莊太郎，正帶領(lǐng)徒弟們工作，問楊守敬能不能分辨出誰是莊太郎。楊守敬看了一遍18塊刻版后立即得出正確判斷，當(dāng)即贏得了眾人的齊聲喝彩。

以后楊守敬對嘉平信任有加，嘉平也欣然接受黎庶昌、楊守敬之邀，刻印《古逸叢書》，并承接了《莊子》的集字工作?！肚f子》一書的一半字為嘉平父子所集，對于無法找到的字，楊守敬就委托嘉平父子仿刻。

此后，楊守敬白天與嘉平一起切磋雕版技藝，晚上則獨自校書并撰寫?？痹?。他曾對朋友說：“弟近日校書刊書甚忙，恨不得有三頭六臂以供驅(qū)使?！逼鋰?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精神感動了嘉平父子。而嘉平父子的工作也是盡心盡力，“每一手有修改補刻至數(shù)次者”，其工作被楊守敬、黎庶昌所稱贊。黎庶昌曾說：“木村嘉平精力過人，能干原本漫患處以意改正，宋人有知當(dāng)亦首肯?！?/p>

《莊子》成書后，其版心下端均有“木邨集字”字樣，楊守敬、黎庶昌分別題寫了跋文。就在此時，第四代嘉平卻因積勞成疾而病歿。楊、黎二人悲痛萬分，評價四代嘉平為“日本梓人第一”，稱其生命如“曇花一現(xiàn)”，致使“百卉失珍”。在四代嘉平的葬禮上，楊、黎送去挽聯(lián)，還安排了“中國式哭喪男”為其守靈。

楊守敬在日本將近5年，“刻《古逸從書》26種，購得隋唐逸書百余篋”，所集漢籍刻本數(shù)量巨大、部類齊全，而且版本豐富，其中不乏堪稱國寶的珍品，此舉不僅是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大事，對中華典籍的流傳、保存、延續(xù)更是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