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平
上個世紀40年代,正當西方的穿越文學方興未艾之時,一位法國科幻作家提出了一個假設:一個青年人穿越到他祖父還未結婚的年代殺死了自己的祖父。于是一個悖論產生了: 既然祖父未婚已死,哪來的父親?父親都沒有,何談年輕人自己?自身的存在都是疑問,又怎么能夠發(fā)生穿越回去殺祖父的故事呢?這就是所謂的“祖父悖論”。
由此我不禁聯想到我國時下流行的穿越劇。近幾年來,隨著《神話》等影視劇的熱播,“穿越”一詞越來越多地進入到人們的視野,不僅帶給我們一種新的藝術樣式——穿越劇,而且擴大了網絡穿越文學的影響力。根據時空方向的不同,穿越又分為由現在穿越到過去的往回穿和由現在穿越到將來的往前穿。“祖父悖論”的提出無疑是想說明時空穿越中的往回穿存在著不可克服的邏輯悖論。而我國時下流行的穿越劇和網絡穿越文學描寫的比較多的恰恰是由現在往回穿的題材,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
有人認為,西方人熱愛冒險,所以改變未來才能讓他們興奮。而東方人相信宿命,所以改變過去是中國人的期盼。當代人無法在現實題材中盡情發(fā)揮,只能借助歷史的庇護,讓宮廷辮子戲極大地滿足和轉移現實中的不如意。這種說法雖抓住了中西穿越作品的主要區(qū)別,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產生這種區(qū)別的原因;但除了上述的性格因素,中西民族不同的思維方式或許是更重要的原因。
對于國人而言,穿越作品只是近些年才有的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而在西方它卻已存在了近二百年。崇尚科學主義的西方人甚至還找了一些科學理論作為它存在的根據。比如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激發(fā)起人們穿越時空的無限遐想;而平行宇宙理論又使人們從一個宇宙穿越到另一個宇宙成為可能?;蛟S正是這種嚴謹的科學態(tài)度,使得西方的穿越題材作品強調“科學原理”和“事件邏輯”, 故而有意要繞開“祖父悖論”,因而他們的穿越更多的是指向未來,描寫的是帶有科幻特點的穿越未來的題材。1895出版的《時間機器》其實就是一部科幻小說。正是這篇小說第一次將“穿越”概念帶入公眾視野,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一種新的作品類型——穿越文學的產生(實際上穿越題材的作品早在18世紀末或更早就已出現,此處主要是在正名的意義上)。這篇小說出自時常被稱作“科學小說之父”的英國作家H.G.威爾斯(H. G. Wells 1866 ~ 1946)之手,先后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和電視劇,對穿越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小說虛構了一種被稱作“時間機器”的運載工具,人們通過它能夠有目的地在不同的時空中自由穿行。也就是說,“時間機器”的出現為早已存在的穿越題材的作品提供了“理論”和“現實”的依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將《時間機器》看作是穿越文學產生的標志性作品。雖然小說的作者并未在作品中特別說明這部機器究竟是駛向未來還是返回到過去,但強調“科學原理”和“事件邏輯”的西方人更多的還是搭乘這部機器駛向了未來,尤其是早期的穿越作品。 比如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創(chuàng)作的《瑞普·凡·溫克爾》(1819)講述了一個名為瑞普·凡·溫克爾的人在山間午睡,醒來已是20年后所發(fā)生的故事,而此時他已忘記了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女兒已經長大的事實。而法國作家路易 - 塞巴斯蒂安·名士(1740-1814)的《2440》描寫的是主人公一覺睡了幾百年,醒來后已是2440年的故事。這是一篇烏托邦似的幻想小說,被看作是“未來指南”,講述一個不具名的主人公與一位哲學家爭論有關巴黎的公平正義的問題后便昏昏睡去,一覺醒來后穿越到2440年的巴黎所看到的一切。
當然,西方也有往回穿的題材和作品,只是這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必須按照“科學原理”和“事件邏輯”的要求,繞開“祖父悖論”的限制。比如美國幽默作家馬克·吐溫1889年創(chuàng)作的《亞瑟王法庭的康涅狄格人》講述一位現代工程師穿越到亞瑟王的年代,如何利用現代的科學技術魔術師般地愚弄那時的人們,滿足了人們潛意識中的英雄夢想。然而,他最終還是沒能阻止亞瑟王的死亡。也就是說,他沒有能夠改變歷史,因而也不存在 “祖父悖論”的問題。今天的人們是過往歷史的產物,否定或改變歷史,實際上也是在否定或改變人們自身的存在前提。因此,人們可以自由地穿越到過去,但不能隨意地篡改歷史。
穿越歷史而又不能有所作為,這樣的穿越又有什么意義呢?因此,為了既能避開“祖父悖論”,又能使穿越具有意義,西方人發(fā)明了若干理論和方法,而所謂的“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就是其中的一種。所謂“自洽性原則”是說可以通過改變或設置穿越主體的方法,來達到穿越行動不影響穿越主體的現實存在的理論和方法。比如1946年上映的圣誕電影《美麗人生》就是用的此種方法。電影講述主人公喬治在圣誕夜喪失了對生活的信心,準備自殺。于是,上帝派了一個天使,來幫他度過這個危機。在天使的指引下,喬治看到了如果自己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很多人的人生會變得不幸和痛苦。他由此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價值何在,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氣。編導在這里巧妙地設置了一個不同于現實喬治的另一個主體——沒有出生的喬治,由他穿越到現實的喬治的過去,其所發(fā)生的故事與現實的喬治的存在并沒有直接的邏輯聯系,也就不會產生“祖父悖論“的問題。
而國人卻不同,他們的思維更多地具有感性直覺的特點,就藝術而言更看重其情感和想象的特質,強調藝術遵循的是情感的法則,而不是科學的法則,藝術的筆觸可以伸向想象力企及的任何地方。在藝術的想象力面前,“祖父悖論”根本就不是問題。我們的穿越作品,除了香港TVB電視劇《九五之尊》(其實當初在內地并未產生太大的影響)外,其他產于內地的,不管是《神話》、《步步驚心》和《穿越時空的愛戀》等影視劇,還是網絡穿越文學,大多描寫由現在穿越到歷史的往回穿故事和題材,同西方的穿越作品相比,正好走了相反的穿越方向,其部分的原因是不是應歸之于國人的思維特點呢?藝術并不等同于科學,沒有必要遵循嚴格的科學定律,它具有自己的法則,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當情感和想象違背人們的常識,顯得不那么合情合理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引起我們進一步思考呢?
當然,我們五千年悠久的歷史,為我們流連忘返于過去提供了取之不盡的資源。而我們有時也似乎習慣了不斷地穿越到歷史當中,與祖先同在,用他們的輝煌作為我們今天炫耀的資本。只是有時我們好像忘記了返回,更不懂得還要一步一步地前行。輝煌燦爛的歷史居然變成了前行的包袱,如果祖先們九泉有知,該作何感想呢!如此地鐘情于過去的歷史而不思進取,在某種程度上表現了部分國人缺乏自信的心態(tài)。雖然我們有值得炫耀的悠久歷史,但近代以來的落后和挨打也使一部分國人產生了某種“怨婦”似的弱國心態(tài),總覺得己不如人,自卑無望,于是只能奢望著“我們祖先比你們強多了”來聊以自慰。我們的穿越總是指向過去,或許正是這種自卑心態(tài)的一種表現吧。其實今天的中國人不僅要為我們民族的輝煌歷史而自豪,也要為我們今天的成就而歡欣鼓舞。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不必自卑,而是應該自信地說:我們不僅要做歷史的繼承者,也能做未來的開創(chuàng)者。
更進一步地講,穿越歷史能讓人們打開禁閉的精神世界,在非現實的世界中找到平衡。同時,人們也可以通過穿越的情節(jié)來打破現實的限制,釋放一定的壓力,并在現實和歷史的交錯中實現潛意識中的英雄夢想。比如文學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由現代穿越回到古代,搖身一變成為貌美如花、身輕若燕的嬌俏女子,出入將相、權貴之家,周旋在眾多年輕英俊的王公子弟身邊;或身懷絕世武功、聰明機巧,談笑之間平息天下大事;或挾現代的文明“后殖民”似的小覷和揶揄古人的落后和愚昧。這種情節(jié)所蘊含的情緒,盡管不乏改變現實的美好愿望,但也或多或少地表現了一部分國人所具有的屌絲心態(tài),滿足的是屌絲逆襲的快慰。
“屌絲”本是網絡文化的詞語,指在現實生活中并不那么如意的人,他們自稱屌絲,以此來緩解巨大的社會壓力,來表達對現狀的不滿和無奈?!澳嬉u”也是網絡用語,本來指逆境中反敗為勝,這里引申為以幻想的方式獲得的滿足和成功?!皩沤z”文化所反映的是一種集體焦慮,更是當下中國社會問題的折射。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不平衡,貧富差距日益擴大,處于社會底層的屌絲們在現實生活中難以獲得成功和翻身,于是只能以幻想的方式,取得逆襲的勝利。轉換一個時空,尤其是從今天穿越到古代,變成了“屌絲”們一夜間由“矮窮挫”逆襲“高富帥”,并一舉獲得“白富美”芳心的絕佳捷徑之一。盡管這只是一個幻想的勝利,但在某種程度上卻起到了緩釋現實壓力的潤滑劑作用。有人認為,“屌絲”文化屬于庶民的話語,宣泄了他們心中的苦悶和不滿。這話有一定的道理。根據精神分析學理論,當一個人意識中壓抑的情緒通過某種渠道宣泄以后,人就復歸于平靜和常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屌絲”文化對于社會的穩(wěn)定客觀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穿越劇的熱播說明了當今中國確有它存在的土壤。據有人統(tǒng)計,當今中國社會的網絡“屌絲”數以億計,可見穿越題材的作品并不乏讀者和觀眾。而當數以億計的“屌絲”們可能從穿越作品中獲得了某種情緒宣泄和精神安慰而不至于鋌而走險地面對所謂的社會不公時,這不正是穿越題材的作品所具有的存在價值嗎?
責任編輯 何子英 申 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