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1 那天,老張惱怒地抓起桌子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小蓋碗,不管不顧地向妻子砸去,妻子本能地低頭躲閃,還是被砸在了后腦上,小蓋碗清脆地掉在地上,當即摔得粉碎。粉碎的藍白碎片很長時間都沒有打掃干凈,角角落落到處都是。當時妻子馮潔都蒙了,要不是腦后面別著一枚蝴蝶型的大號黑色發(fā)卡,她肯定會頭破血流,甚至都有腦震蕩的危險。可即使被發(fā)卡擋了一下,馮潔的腦袋還是起了一個大血包,好長時間才消退下去。馮潔經(jīng)常摸著留有疤痕的腦袋想,那天我說了什么刺激他的話了嗎?我什么都沒說呀,他對我如此狠手,這哪是三十五年的夫妻,分明就是仇敵呀?委屈而又氣憤的馮潔想來想去,始終沒有想出來老張暴怒的原因。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老張鄭重宣布他每天晚上要出去了。對于老張的宣告,馮潔疑惑不解,因為老張每天晚上都出去呀。后來馮潔才明白老張說的“出去”是什么意思——原來老張改變了鍛煉方式,將“走路”改“跳舞”了。
老張的跳舞地點,在離家不遠的翠霞湖公園。馮潔自己去過那座公園,偶爾跟老張散步也一同去過。那里無論冬夏春秋,始終活躍著一支以鍛煉身體為目的的跳舞隊伍,不是跳集體舞,是跳交際舞。舞場是一片圓形的活動場地,地上是色彩斑斕的瓷磚。瓷磚的選擇很是奇妙,走起舞步時雙腳不吃力,有些順溜但又不會滑倒,非常適宜跳舞,尤其適合中老年人跳舞鍛煉。舞場周圍種植著一人多高的桃樹,樹木后面便是一圈更高一些的喇叭花狀的路燈。晚上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圓形場地很是明亮,能看清人的輪廓但又看不清人的面孔。
經(jīng)常在這個露天舞場跳舞鍛煉的有六十多人,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還有幾個七十多歲的老者。男女比例相差不大。老張加入這個跳舞圈子時,這個圈子已經(jīng)存在六年了。老張融入這個圈子稍微有點周折,用了一番心思。
說起老張的舞齡,還要追溯到上個世紀的80年代,那時候年輕英俊的老張用他嫻熟瀟灑的舞步在舞場上迷倒過眾多女性。后來人們不再熱衷跳舞,做生意成為社會時尚,老張也就廢棄舞功,與時俱進,從讓人羨慕的閑來無事的事業(yè)單位毅然“下海經(jīng)商”。如同跳舞一樣,老張在商海中同樣大獲成功,在一家國企背景的大公司里做到了副總經(jīng)理的位置,要不是他后來屢次得病住院以及年齡原因,總經(jīng)理寶座也非他莫屬了。
退休下來的老張,對在公園跳舞這種鍛煉形式毫無興趣,甚至有些鄙夷。三年前他剛退休時,在翠霞湖公園走路鍛煉身體,有一次和馮潔路過這里看到跳舞的人群,他嘲諷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在這里跳舞,丟不起人呀!”他堅決選擇“走路”鍛煉。老張必須鍛煉,八年前他得了心血管病,住院三次,他寬厚的胸膛里裝有永不退休的支架,還不是一個、兩個、三個,而是令人震驚的十三個支架。窄小的血管里竟然有十三個金光閃亮的支架潛伏著,甚至還有兩個重疊的支架友好地支在一起,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怕的事情呀!難怪幾年前醫(yī)生很明確地告誡他,要想活命,必須堅持鍛煉,不能再讓血管堵塞,否則支架會在你身體里面再次吹起集合號,你不想無休止地“支”下去吧?想要活命的本能讓平日不愛運動的老張終于開始鍛煉了。體重一百八十斤的老張,選擇的第一個鍛煉方式就是走路,“走”了三年,體重雖然減輕一些,可肚子上的贅肉始終“走”不下去,看上去依舊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胖子。如今他選擇了跳舞鍛煉。只是讓馮潔不理解的是,為什么老張要怒砸她的腦袋作為自己新的鍛煉方式的開端呢?
2 高中學(xué)歷的老張,內(nèi)心是高傲的,也是爭強好勝的,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霸道。當初他在副總位置上時,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頤指氣使的樣子,用一些員工的話說,張總哪兒都好,就是做事霸道。馮潔也知道丈夫有些霸道,但過去兩個人都上班,晚上回來很晚,老張經(jīng)常后半夜渾身酒氣地回來,第二天馮潔上班走時,老張還在昏天黑地地睡覺。坦誠地講,夫妻兩人在這二十多年中交流并不順暢,老張的霸道她理解得不很透徹,認為所謂的霸道,不過就是大家都得聽他的話。馮潔始終認為員工聽領(lǐng)導(dǎo)的話,就像妻子聽從丈夫,這沒有不對的呀?可是馮潔和退休的老張交流多了,終于有了透徹的認識,明白了員工們?yōu)楹握f老張“霸道”。
拿老張對待親家來說吧,那真叫“霸道”。馮潔親歷了這個過程。
老張和馮潔有一個女兒,大齡結(jié)婚,四年前有了孩子,是一個男孩,乳名叫小牛。老張?zhí)貏e喜歡男孩兒,當老張第一次抱起小牛時,激動得眼睛都潮濕了,從那以后老張就沒改過口,堅定地讓外孫子喊他“爺爺”。親家遠在四川,家境一般,一直想來看孫子,每次都讓老張以種種貌似正當?shù)睦碛赏窬?,直到小牛一歲時,老張實在沒有理由阻擋了,親家這才終于“出川北上”??僧斃蠌堖@個“假爺爺”面對“真爺爺”時,卻沒有絲毫的退讓,一點兒都不客氣,依舊一口一個“爺爺”自稱,而且聲音嘹亮,咬字清楚,搞得“真爺爺”極為不適。當“真爺爺”滿面笑容抱起小牛時,老張急得臉孔都漲紅了,嫉妒得幾次想要上前把小牛搶過來,要不是馮潔暗地攔著,死死拽著他的袖子,老張非得沖上去瘋搶小牛不可。親家來的第一天晚上,老張睡不著覺,半夜里猛地坐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我得把那個老家伙趕走!馮潔驚問,哪個老家伙?老張說,還能有誰?明知故問。馮潔趕緊擰開床頭燈,大惑不解地說,人家是小牛的爺爺,爺爺來看孫子,這是天經(jīng)地義,剛來第一天,你竟然要趕人家走,你這是怎么了?老張瞪起眼睛,蠻橫地說道,我是小牛的爺爺,我看見小牛還叫別人爺爺,心里就不痛快!馮潔驚訝地望著老張,仿佛看一個陌生人。馮潔擔心出事,趕緊規(guī)勸老張,千萬不能做出格的事,那不讓人笑話嗎?老張不再說話。馮潔不知道,老張已經(jīng)琢磨好了“驅(qū)趕親家”的步驟。第二天,老張要請親家去飯店吃飯。晚宴上,服務(wù)員搬來兒童椅,搬到了“真爺爺”身邊,老張臉色慍怒,立刻讓服務(wù)員搬到他身邊,見服務(wù)員有些猶豫,老張立刻說:“我讓你搬這來,聽不懂人話呀?”晚宴開始后,老張舉起茅臺酒,對親家說,我所有的財產(chǎn),將來都是小牛的,誰也不給,都給小牛!老張說完轉(zhuǎn)過頭,鏗鏘有力地對坐在兒童椅上的小牛說“叫爺爺”,小牛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爺爺”,老張哈哈大笑道:“真是我的好孫子呀?!崩蠌埖难孕?,搞得坐在對面的“真爺爺”非常尷尬,臉比鋪在桌子上的紅布還要紅。第三天,老張繼續(xù)請親家吃飯,依舊在飯桌上嘹亮地自稱“爺爺”,而且與小牛之間表現(xiàn)得“至親至愛”,就連馮潔的女兒都看不下去了,回到家對老張不滿道:“爸,你這戲演得過分了吧?”老張詭笑不語,心想:我要的就是這效果。第四天,老張繼續(xù)要請親家。親家紅著臉說,不去了,在家簡單吃點吧。老張過分熱情地說,你遠道而來,我請你是應(yīng)該的。親家拘謹?shù)卣f,我們是普通人家,實在不好意思總讓你破費,我們又請不了你。老張大笑道,你客氣了,走,接著吃去!說完,老張拉起親家的胳膊,又把人家拽到了飯店。連續(xù)三天宴請,每頓飯都花了五千多塊錢,平均一人一千多塊。老張有錢,二十多年生意場上拼搏,不僅擁有六套房產(chǎn),還積累下了不菲的存款,每天五千多塊錢的宴請,老張能堅持很長時間,絕不會皺眉頭的。到了第四天,“真爺爺”要兒子去買機票,馬上要回家。兒子為難地說,“姥爺就是愛孩子,沒別的意思”,可“真爺爺”眼含熱淚,連忙表示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北方住著不習慣,家里事情太多。就這樣,老張用“請客的辦法送客”,硬是讓老實巴交的“真爺爺”、“真奶奶”僅和“真孫子”待了四天就狼狽不堪地逃走了。事后,老張對馮潔說,我請了他三天,我看他還能不要臉再讓我請他三天嗎?老東西早就該走了!馮潔聽了老張的話,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endprint
3 翠霞湖公園的那個圓弧形場地,是一個沒有圍墻的舞場,看上去誰都可以過來自由地跳舞,自由地歡笑。可是陌生人當真試圖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有著嚴密的組織,有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
老張第一天來到這個露天舞場,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當一首舞曲響起來時,他信心滿滿地邀請身邊一個沒有舞伴的中年女人,可是那個女人根本沒看他,轉(zhuǎn)身和身邊一個同樣沒有舞伴的女人跳了起來。老張非常納悶,這兩個女人都沒有固定舞伴,卻寧肯和同性一起跳,也不和我這個異性跳?再仔細觀察,老張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是認識的,彼此之間非常熟悉,老王、老趙、老李叫得親熱,基本都有自己的舞伴,即使沒有固定舞伴,也不隨便跟陌生人跳。老張豁然明白了,看上去這里閑散無序,實際上暗含著組織紀律。
怎么辦?老張開始琢磨對策了。
爭強好勝的老張,退休后感到非常孤獨、寂寞。過去,老張不僅喜歡有下屬陪襯自己,還喜歡有對手跟自己對峙。三年來,沒有下屬沒有對手的日子,讓他萬分迷茫。好在三年里有小牛做伴,讓他忘卻了孤獨和煩惱,可小牛四歲就去上幼兒園了,白天里只有馮潔在眼前,他和馮潔又沒有多少話講。很多時候,老張在夢里還能見到當年那些對他唯唯諾諾的屬下,還有那些時刻與他掰腕子的強勁對手。老張夜晚獨自落淚,摸著自己的胸膛,不住地問自己,難道你老張就這樣走完人生之路?就這樣碌碌無為了?現(xiàn)在好了,本想著鍛煉身體,沒想到還能遇上重新挑戰(zhàn)人生的機會,這讓老張陡生激動,似乎看見了人生新跑道就在眼前,等著他去奔跑。
老張連續(xù)兩個晚上站在那個圓弧形的場地邊上,偶爾隨著舞曲獨自走上幾步,舞曲停下來時也不說話,站在一棵桃樹邊上,靜觀周圍人的言談舉止。很快,老張就找到進入這個“舞圈”的突破口——一個掌管音響設(shè)備的叫“老房”的男人。
老房身材瘦削,長方臉,半禿頂,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但白得不扎眼;老房個子高,比身高一米八十的老張還要高上一點兒??吹贸鰜恚贻p時的老房也是一個帥氣的人物,如今老了,依舊很有氣派。老張心里猜測,這個老房過去應(yīng)該是個領(lǐng)導(dǎo)。老張做生意多年,整天與人打交道,看人很準,八九不離十。
老房掌管音箱,提前來,稍晚走,每一個到這里跳舞的人,來時的第一件事,就是都先跟老房打個招呼,類似報到;臨走時也跟老房打個招呼,類似道別。人們“房先生”、“房師傅”叫得親熱,叫得敬畏,老房應(yīng)答時總是不卑不亢,目光雖然平視,但稍微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看得出來老房極為享受人們對他的尊崇。老房掌管音箱,自己也跳,他的舞姿在這個圈子里屬于最優(yōu)美的,尤其是跳“慢三”時,步態(tài)、舞姿、表情……可以用“完美無瑕”來形容。老房的舞伴是一個身材嬌小的中年女人,不胖不瘦,一身黑色的便服,看上去柔軟而隨身,把她紅彤彤的臉龐襯得煞是好看,明明暗暗的路燈下,這個女人的身上和臉上,讓人感覺隱藏著幾分嬌媚。老房稱自己的舞伴“小陳”,這位小陳與老房跳舞時,兩人目光相視,跳得聚精會神而又意味深長。
晚上九點半的時候,跳舞結(jié)束了。老張見跳舞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正想過去和老房說話,忽見小陳好像有事,向老房低低地揮手。老張趕緊止住步子。卻見小陳并沒有過去找老房,而是腳步快捷地走了,老房則是心領(lǐng)神會的神色。老張明白,小陳向老房揮手,不是說話,而是告別。顯然兩個人該說的話,已經(jīng)在跳舞時說完了。
老張趕緊走了過去,也不說話,朝老房笑了笑,然后殷勤地幫助老房收拾音箱。音箱很大,音響效果不錯,樣子像一個拉桿箱,下面有小轱轆,上面也有拉桿。
其實,也不用收拾,就是一個隨手的活計。
老房也不阻攔老張的幫忙,溫和地問道,想跳舞?
老張指著自己的肚子,笑著說,可不是,想鍛煉一下。又客氣地問,您貴姓?
免貴姓房。老房說,昨天你在邊上走了幾步,很有水平呀。
房先生見笑了。老張說,我姓張,以后還請您關(guān)照。
老張和老房散淡地聊著。
老房拉起音箱往外走,老張想要幫忙拉,老房客氣而又堅決地推辭。老張說,您是兄長,這活兒我來干。沒想到,老房聽了這話,似乎有些著急,緊緊攥著拉桿,死活不讓老張拉。老張見狀,不好再搶。
別看我七十歲了,身體沒任何問題。老房毫不客氣地說。
老張并沒有慌亂,順勢夸贊老房的好身體,大氣地說“明晚見”。老房客氣地應(yīng)著,急忙走了。老張望著老房高傲的背影,感覺非常奇怪。
轉(zhuǎn)過天來的晚上,老張又來了,以為跟老房認識了,憑著自己的舞技,應(yīng)該會有人跟他跳了,沒想到他約了幾個女人,還是沒人跟他跳。老張再看不遠處的老房,老房的臉上蕩漾著奇異的笑容。憑著自己多年與人相處的經(jīng)驗,老張感覺出來,這里跳舞的人在看老房的臉色,老房要是沒有表示,這里的男女舞者不會接納一位新來者。老張暗想,看來自己輕視了這位七十歲的老房。
4 馮潔和老張結(jié)婚三十五年,雖說兩人感情起伏不斷,中途還有兩次險些離婚,幾十年來很少在一起肌膚相親,甚至都很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溫馨地說會兒話。馮潔感覺彼此離得很遠,但畢竟相處久了,對方情緒變化還是能覺察出來的。老張要遇上棘手的事了,就會認真地看電視,整晚上一動不動地看。只要這種情況出現(xiàn),馮潔就知道他遇上麻煩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不就是跳舞鍛煉身體嗎,還能碰上什么麻煩?
馮潔判定老張是被女人纏上了,但又覺得快了一些,這才幾天呀,這么快就遇上“知音”了?馮潔如此認定,因為老張有“前科”,還屬于“屢改屢犯”的類型。老張年輕時經(jīng)常有這方面的傳聞,最為奇異的是,馮潔一次都沒有抓住有力的證據(jù),盡管那些傳說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xiàn),可就是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時間久了馮潔就想,即使我抓住有力證據(jù),難道要離婚嗎?在馮潔的內(nèi)心深處,她認為兩個人還沒有走到離婚的地步,她也認為老張同樣沒有離婚的想法。馮潔之所以這樣認定,重要一點就是,家里的存款,老張都由她來掌管。
老張退休前,馮潔與他交流不多,倒也沒什么巨大的矛盾;可是退休后,馮潔感覺不能忍受了。倒不是老張在外面又有了新的感情,而是老張乖戾的行為舉止,還有突然對財產(chǎn)的掌控,讓馮潔不得不在心里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想干什么呢?endprint
老張退休第一天,把馮潔拽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說要談話。馮潔心想,兩口子說話,怎么還用“談話”這個詞?老張看出來馮潔心里在想什么,嚴肅地說,就是談話,別以為我退下來了你就不把我當回事。馮潔趕緊說我可沒有嫌棄你退休,你在我心目中還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化。退休有什么不好?過去多累呀,現(xiàn)在可以好好休息了。老張看著老婆的眼睛,像是警察審問小偷,盯視了好半天,似乎半信半疑老婆的話。老張說我現(xiàn)在退休了,時間寬裕了,有些事可以替你分憂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馮潔還是第一次聽老張如此說話,瞬間感到周身發(fā)熱。但接下來老張講的“分憂”,又令馮潔不高興了。老張說這么多年家里的財產(chǎn)都你管理,現(xiàn)在我來管理吧。馮潔說你怎么管理呢?老張說你把房本、存折、股票都給我吧。馮潔望著老張,老張盯著馮潔,相互看了一會兒,馮潔終于說“好吧”。馮潔把老張說的那些東西都拿了出來,整齊地擺放在他的眼前。老張雙手攏住,抱到自己跟前,又說,五套房子的出租費每次都打在你卡上,還接著打,但是你每月給我出張報表吧。馮潔驚詫地問,什么報表?老張說,你是會計,怎么不懂報表呢?馮潔下意識地“哦、哦”,感覺老張要瘋了,竟然讓老婆每個月給他出報表!
可是,馮潔是愛老張的,甚至可以用“深愛”這兩個字。不僅愛過去年輕時瀟灑倜儻的老張,也愛現(xiàn)在年老狀態(tài)的老張。三十多年來,盡管老張緋聞不斷,馮潔卻依然能夠忍受。而女人愛男人的最大體現(xiàn),除了忍受男人的情感漂移,還能像母親寵愛孩子一樣寵愛自己的男人。
為了讓退下來的丈夫心情愉快,馮潔每個月都給老張出報表。報表內(nèi)容無非就是五套房子租金到位情況,還有每月家庭開銷,一式兩份,一份給老張,另一份留存。這樣的工作對于干了一輩子會計的馮潔來說,閉著眼睛就能做到。每個月的月底,當馮潔把報表送給老張時,老張總會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上一會兒,最后還要下意識地在領(lǐng)導(dǎo)簽字一欄,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報表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抽屜里。馮潔渾身繃緊了,不敢有一絲的放松,她知道只要身上肌肉一放松,哪怕稍微松弛一點兒,就是大腳趾松點勁兒,她都會控制不住自己,像發(fā)洪水一樣山呼海嘯地大笑起來。
馮潔心想,只要他高興愉快,就給他做報表吧,難道他把財產(chǎn)都拿去了,是為了離婚嗎?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分析,馮潔認為老張感情沒有出軌,至于老張用蓋碗砸她、把財產(chǎn)大權(quán)拿走等等行為,都是心情郁悶所致。
那他會遇上什么事呢?馮潔想不清楚。
5 老張對付老房的辦法很簡單——裝孫子。老張每天都看《楚漢傳奇》,心想韓信能受胯下之辱,我裝孫子又有什么?不就是多點兒笑臉嗎?當年他從事業(yè)單位出來,剛調(diào)進公司時,曾經(jīng)給比他年輕十歲的上司開車門,倒茶水,又怎樣呢?幾年以后他做了那個年輕人的領(lǐng)導(dǎo),三下五除二,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把那小子給“開”了,那小子走的時候可以用“狼狽逃竄”來形容。在這方面老張有的是經(jīng)驗,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把老房打倒,而且能讓老房永遠服服帖帖。
老張晚上還去,還站在圈外慢慢跳,一副自娛自樂的模樣。只是鍛煉結(jié)束后,他不再幫助老房整理音箱,他已經(jīng)明白,老房之所以不讓人碰他的音箱,因為這個音箱從某種方面來講,其實就是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誰掌管這個音箱,誰就在這里擁有被人尊敬的權(quán)利。所以老房才不讓人碰它,每天鍛煉結(jié)束后,七十歲的他寧肯自己拉著三十多斤重的音箱艱難地走,也不肯讓人幫助他。所以,老張不去觸碰音箱,讓它先在老房的懷抱里待幾天。
老張順從的態(tài)度,終于讓老房接納了他。在老張孤獨十天后,這一天鍛煉結(jié)束,老房主動喊住老張,告訴他,已經(jīng)給他找好了舞伴,明天就能暢快地跳舞了。老張頗為納悶,也很好奇,老房竟然還給他找好了舞伴?
在這十天里,老張感受到了老房巨大的掌控能力,他明白,盡管在這個圈子里有好幾個沒有固定舞伴的女人想要跟他跳,甚至不住地偷看他,可就是因為老房沒有發(fā)話,所以都不敢貿(mào)然過來。老張看出來了,老房是要殺一殺他的威風,讓他看一看在這個舞圈里,誰是有分量的人。但也正是如此,讓老張看到了老房內(nèi)心虛弱,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能力。
老張興奮起來。開始輕松地琢磨,哪個女人從明天開始將會是他的舞伴。
轉(zhuǎn)過天來,老張走到離跳舞場地還有十多米遠時,老房就遠遠地向他打招呼。這是傳遞給眾人的一個信號,代表老房已經(jīng)接納了老張。見到老房跟老張打了招呼,立刻就有幾個女人湊過來和老張搭訕。
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房先生好”從老張身后響起來,老張回頭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向老房走去。隨后,老張見到老房朝他招手,意思是讓他快點過去。這時老張聽見幾個女人在他身后小聲嘀咕:“大門板怎么來了?!?/p>
老張心里琢磨著“大門板”是怎么回事,雙腳已經(jīng)站在了老房的面前。老房給老張介紹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張娜。
老房說,張娜到國外旅游,走了半個多月,昨天剛回來。老房又指著老張說,這位張先生舞技高超,來了好幾天,就等著你了。
張娜大方地和老張握手,看得出來,老張的情況,老房早就向張娜作了交代。老房做完介紹,馬上去掌管音箱了。
老張想,剛才那幾個女人說的“大門板”,一定就是這個張娜了。真是恰如其分。她不僅身材高大,胸部更是巨大,無論寬度和厚度都不小于老張?!熬媒?jīng)沙場”的老張瞬間就明白了老房的用意,放眼望去,“大門板”是舞場中塊頭最大的女人,與這么大塊頭的女人跳舞,猶如抱著一個大石碾,不把他累死才怪呢——老房這是要他的命呀!
老張正在想著老房的陰險,音樂已經(jīng)響起來了——輕柔美妙的《茉莉花》。張娜主動伸出手,老張不好推辭,只能走上前去。
兩個小時的時間,老張感覺像是二十個小時。每首曲子的時間長度足有七八分鐘,老張每跳一曲,都會累得氣喘吁吁,像《茉莉花》這樣輕柔的曲子,老張都仿佛參加拔河,更別說一些激昂的曲子了,跳“吉特巴”時,老張感覺自己真像是推著一張“大門板”在行進。老張“嘩嘩”地流汗,感覺馬上就要虛脫,但他硬挺著,不讓老房看笑話。張娜似乎沒有察覺出來老張的過度勞累,相反她很高興,臉上蕩漾著愉悅的神情。endprint
因為剛認識,老張和張娜都沒怎么說話,只是簡單聊聊天,老張了解到張娜的丈夫在某駐外機構(gòu)工作,孩子在國外上學(xué),國內(nèi)就她一個人。她已經(jīng)退休兩年,退休前是一家職業(yè)學(xué)校的副校長。當然,張娜也知道了老張的情況。
老張能感覺出來,有了他這個新舞伴,張娜非常高興??墒抢蠌埬兀克X得自己掉進了老房的圈套里——老張清楚地見到老房的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笑容。
6 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馮潔看見老張屋子里還亮著燈。這幾天,老張睡得很晚,屋里總是傳出奇怪的聲響,還伴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每天晚上鍛煉回來,老張都是渾身大汗,像是剛從水池里爬上來。馮潔和老張“分屋而眠”好多年了,老張胸腔里裝著十三個支架,常年吃著防止心腦血管發(fā)病的藥,對于性生活已經(jīng)沒有想法了,馮潔的身體也不太好,也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馮潔不放心,敲了老張的門。進了屋,馮潔大吃一驚——赤裸上身的老張,胳膊上、腰上貼滿了止疼膏。屋子里彌漫著膏藥的清涼氣味兒。
你這是……怎么了?
老張不以為然地說,胳膊疼。
老張和馮潔平時不怎么說話,但也不是一句話沒有,于是老張講了和“大門板”跳舞的事,還有老房布下的陰險圈套。馮潔都不相信,老年人鍛煉身體還這么復(fù)雜呀?
老張說,那個老房給我下套。馮潔說,人家下套,你干嗎要鉆?老張說,你不懂,這里面復(fù)雜著哩。
馮潔再細問,老張不說話了,讓她幫忙把舊的膏藥給揭下來,再貼上新的。
馮潔一邊忙碌著,一邊心疼地說,你這哪是鍛煉身體,是糟踐身體,不能找個身材瘦一點的?
老張坐好了,雙眼冒光地說,我不僅要用好“大門板”,要“化腐朽為神奇”,更要把老房的地位奪過來!
馮潔不解地問,地位?
老張自言自語說,對手……終于找著了。
7 老張和張娜跳舞時,表情舒緩的老房始終在冷眼觀望。老張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跟張娜跳舞,她的身子實在太笨重了,老張在她的腰上做動作時,她總要晚半拍才明白,沒有辦法,老張必須用勁兒推、用勁兒拉,只有這樣,才能讓張娜明白他的意思,兩個人才能配合起來。老張精益求精,不想湊乎跳,想要踩上點兒,所以就得使出全身的力氣。再看人家老房和小陳,跳得那樣浪漫、輕盈,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柔情私語,小陳仿佛一片輕柔的絲巾,在老房的手上、懷里柔媚地飄飛,兩個人那個美呀、那個美呀。
老張琢磨,要想在這個舞圈里站穩(wěn)腳跟,要想奪得老房的地位,必須徹底了解老房。小陳和老房的關(guān)系,當然是老張了解的內(nèi)容。了解這一切并不難,老張很快就從周圍人們的閑談中,多少知道了一些老房和小陳的事。
老房退休前是處長,據(jù)說那是一個很大的部門,老房那個“處”還是含金量很足的“處”,老張能想象出來當年房處長的樣子;小陳呢,退休前是醫(yī)院的大夫,盡管不是三級甲等醫(yī)院的大夫,但大夫也是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奇怪了,有時老張路過小陳的身邊,似乎還能隱約嗅到來蘇水的味道。小陳也是有綽號的,叫“小菜板”。至于老房和“小菜板”小陳之間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大家卻是諱莫如深,但老張自有心得,凡是諱莫如深的話題,都跑不了情感關(guān)系。
老張和“大門板”笨拙拉拽,老房和“小菜板”翩翩起舞,他們在翠霞湖公園露天舞場里特別扎眼,仿佛一道“相得益彰”的風景。老張盡管心里別扭,但他不動聲色,慢慢尋找與張娜的感覺,從中找出如何才能配合好的要領(lǐng)。張娜呢,似乎并不自卑,像過去一樣鳥瞰眾人,并且在自信中開始逐漸嫻熟起來,與老張的配合也開始慢慢走向默契。
老張的心思并沒有完全放在跳舞鍛煉上,他還在盯著老房那個音箱,他在尋找機會把音箱的控制權(quán)奪過來。他從張娜嘴里已經(jīng)了解到這個音箱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大家集資出錢購買的,價錢倒是不貴,看上去“雄赳赳氣昂昂”的,其實才四百多塊錢,每個人出資五十塊錢左右。音箱平時都是老房保管,老房還負責音箱充電,每個人每個月收取十塊錢。老張心想,老房這么點兒錢還要賺呀,真是枉費了當年處長的頭銜。轉(zhuǎn)念一想,老房的處長畢竟是十幾年前的處長了,哪比得了現(xiàn)在的處長?看來老房外表光鮮,實則口袋空蕩,沒有多少家底,如此想來,老張策劃的那個方案更是胸有成竹了。
這天大家跳完舞,老張見到老房和小陳在音箱旁邊小聲低語,他立刻猜出來他們想干什么,于是趁機走過去對老房說,今天我把音箱拉走吧,你們說話。
老張看出來小陳在約老房出去,老房正在解釋什么。
老張的出現(xiàn),正好解了小陳的燃眉之急。小陳趕緊對老張說,謝謝您呀張師傅。老張說,謝什么,老房比我年歲大,這事就得我來干。說完,拉起音箱與他們道別。老房似乎有些著急,“哎哎”地向前追上幾步,但被小陳給拉住了。
老張暗自得意,聞著身后淡淡的來蘇水味兒,心中笑道,老房呀老房,你該跟音箱告別了,跟你的小陳走吧。
第二天晚上,老張故意來晚五分鐘。當時大部分人都到了,都在翹首以盼音箱的到來,有人著急了,嘟嘟囔囔地不滿意;還有人詢問老房怎么回事,怎么讓老張保管音箱了?老房頭上都急出了汗,一個勁兒看手表,滿臉煩躁。
這時,老張拉著音箱跑來了,熱情地對大家說道,對不起大家,我來晚了,可是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老房一步走過來,拽過音箱,不高興地說,大家都等著了,你怎么來晚了?
老張說,來晚了有原因呀!
老房劈頭蓋臉地說,任何原因都不成。
老張說,我找人換了新舞曲。
老房瞪大眼睛,憤怒地質(zhì)問道,你怎么能換舞曲呢?誰同意了?
老張并不看憤怒的老房,而是看向疑惑的眾人,鎮(zhèn)定地說,大家先不要妄下判斷,先看看我的新舞曲怎么樣。
重新配曲的《橄欖樹》響起來,大家也議論著跳起來。很快,老張新?lián)Q的舞曲得到大家的贊賞。過去老房搞的舞曲,時間太長,長的有十分鐘,最短的也要有六七分鐘。大家跳得很累,經(jīng)常是舞曲還放著,大家已經(jīng)歇下來,為的是喘口氣。這一次,老張更換的新舞曲,時間長短大致一樣,基本上都是三分鐘,最長的不過四分鐘,長短適度,一曲跳罷,正好微微有點累。另外每個舞曲都不一樣,都是老歌新曲,適合跳舞的節(jié)奏,而且每首舞曲之間還有一分鐘的休息時間。大家很高興,跳到一半時就都走過來夸贊老張好,早就忘了他來晚的事。老張很高興,他告訴大家,他拷的這套舞曲有六百多首,都是適合中老年人跳舞的曲子。眾人聽了,又是一片贊嘆聲。老房也覺得曲子好,但沒有說出來,依舊面容沉靜地和小陳跳舞。endprint
跳舞結(jié)束時,老房一下子擋在老張的面前,右手搭在音箱的拉桿上。老張說,今天我還拿走吧。老房說,新舞曲不是有了嗎?老張說,我找人準備換新電池,你以前充一次電只管四個小時,時間太短了,我找了人,要是換了新電池,充一次電,可以六個小時不用再充了。老房說,我不會耽誤大家鍛煉,五六年了,從來沒有耽誤過。老張說,換了好電池,不是更好嗎?
這時,幾個跳舞的人在旁邊說,房師傅,您就讓張師傅換個新的,新的總比舊的好吧。老房見狀,也不好再說別的,只得把搭在拉桿上的右手極不情愿地移開。老張并不著急,動作緩慢地抓過拉桿,跟大家打著招呼,輕松地拉走了音箱。
8 馮潔的猜想,似乎正在成為現(xiàn)實——老張和“大門板”張娜果然有了“問題”。像過去一樣,她沒有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但這次道聽途說,卻是“五官俱全、有血有肉”,似乎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
翠霞湖公園離馮潔家不遠,以前晚上馮潔也去公園走一走,自從老張去公園跳舞之后,馮潔到那就少了。去過幾次,跳舞的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了馮潔和老張是兩口子,馮潔再去,那些人就和她打招呼,馮潔不想和陌生人親熱說話,礙于老張的面子,會禮貌地站下來說兩句。老張看見了,不高興。晚上回到家,劈頭蓋臉就說,你去別處遛彎吧,公園那么大,怎么非去那塊地方?馮潔一肚子的話要反駁,但她不想跟老張吵嘴,看見老張臉色不好看,她會頓時感覺腦袋隱隱作痛。后來再去公園,她就躲著那個“舞圈”走。
這天是公休日,吃完晚飯,小??匆姞敔斣阽R子前又是洗臉又是整理發(fā)型,然后又嚼上一塊口香糖。小牛已經(jīng)熟悉這一系列動作,知道爺爺做完這些動作,馬上就要出去了,于是任性起來,吵著要跟爺爺一起走。小牛爸媽都沒在家,都忙著加班,這個公休日小牛由姥姥帶著。馮潔好說歹說怎么都不成,只好帶著小牛出來??墒切∨7且鵂敔斪撸T潔沒辦法,只好走進了公園,靠近了那個露天舞場。
馮潔還沒有走近露天舞場,就被一個老年女人喊住了。馮潔認識這個熱情的女人,姓李,大家都叫她“李主席”,也是“舞圈”里的人,但卻是一個特別的人。
李主席不是當?shù)厝?,是湖北人。大家稱她“主席”,因為退休前,她是湖北一家卷煙廠的工會主席。李主席離異十年,退休后“北上”投奔女兒。李主席的女兒和女婿都是IT精英,都是晝夜忙碌的人,兩口子總是很晚才回來,幾乎沒歇過公休日,沒時間跟她說話,所以李主席沒事時就到翠霞湖公園遛彎兒。李主席雖然屬于“舞圈”中的人,但她不跳舞,她腿有毛病,運動大了腿疼。李主席每天晚上來到“舞圈”中間,在跳舞的人群中慢慢走著,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注意觀察每對舞伴之間的表情變化,她自覺地掌握著每對舞伴的發(fā)展路徑,忠實履行著工會主席的職責。一旦發(fā)現(xiàn)哪對舞伴之間發(fā)生情感碰撞,她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家屬,告訴家屬嚴加防范。李主席腦子好,見過跳舞者的家屬,哪怕只見過一次,下次再見,她能在瞬間認出來,然后鄭重地把情況及時通報給家屬。
李主席從很遠處看見了馮潔,她拖著一條病腿,幾步就跑過來,仿佛見到親人一樣拉住了馮潔,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急忙把馮潔拉到一邊,著急地說:“已經(jīng)第二個階段了,你要注意你們家老張呀?!瘪T潔把小牛從左手換到右手牽著,懵懂地問,第二階段?什么……第二階段呀?李主席睜大眼睛說:“你家老張都那樣了,你還不知道呀?”于是李主席條理清楚地娓娓道來。
李主席說這些舞伴之間,大體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彼此認識;第二個階段產(chǎn)生好感、感情升溫;到了第三個階段,馬上就會有實質(zhì)性的結(jié)果了。
李主席著急地說,你家老張和“大門板”已經(jīng)是第二階段了。
馮潔把小牛又從右手換到左手牽著,問,具體表現(xiàn)?
李主席說,那天跳完舞,我看見你家老張和“大門板”沒有馬上走開,找了一處安靜地方坐了下來,兩人挨得很近,說起了悄悄話。
馮潔嘴巴張了張,一時不知怎么問。
李主席表情警惕地說道,當時我躲在大樹后面,我在替你觀察呀,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有肢體動作,可是聊得歡聲笑語,“大門板”臉上都笑出了花,樣子就像小姑娘,我看著都惡心。
馮潔暗暗地喘了口氣。李主席見馮潔似乎并沒有警惕起來,更加著急。
李主席著急地說,我在工會工作了那么多年,對這點事情看得透徹,從他們的眼神我就能看出來,馬上就會進入第三階段了。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最近你家老張回家晚了?
馮潔想了想,點點頭。的確,現(xiàn)在老張回家晚了。
李主席開始分析:翠霞湖公園離你家十分鐘的路,晚上九點半跳完舞,老張回家應(yīng)該是九點四十分左右,即使大家說會兒話,時間晚一點兒,也應(yīng)該在十點鐘前進家門。
馮潔想了想,說,他現(xiàn)在每天十點半到家。
李主席一拍巴掌,驚叫道,我說得對不對?你家老張現(xiàn)在晚回家,那是在跟“大門板”談情說愛了!
馮潔在李主席的提醒下,想起現(xiàn)在每天晚上老張出門前的樣子,的確要臭美一番:對著鏡子洗臉,用梳子使勁兒梳頭,有時還要噴上一點兒香水,像女人一樣,把香水噴到胸前、腋下和耳朵后面。
李主席見馮潔沉思,馬上說,我可不是嚇唬你,在這個跳舞的圈子里,已經(jīng)有三個男人回家跟老婆提出離婚了,你可要小心呀。
馮潔問,還有人進入第二階段……
那三個提出離婚的男人,都是前一撥的,現(xiàn)在這個階段,最危險的就是你家老張和“大門板”,別人還沒有具體動向。李主席說完,又自語道,至于老房和“小菜板”,我一直在琢磨,還沒有猜透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比較特殊的一種關(guān)系吧。
李主席又說,你多好,不僅形象好,人又賢惠,比那個“大門板”強多了,可是你家老張怎么就被“大門板”給迷住了呢?現(xiàn)在他倆配合越來越好了,你家老張真不簡單,硬是把“大門板”給帶出來了,過去沒人跟“大門板”跳,也就是老房跟她跳,后來“小菜板”來了,把“大門板”給擠走了。要不是老房壓著,說不定“大門板”就把“小菜板”給打了,那“大門板”可厲害了,我覺得她心態(tài)有問題。endprint
這么嚴重呀?馮潔聽得心驚肉跳。
李主席說,不要小看老年人,老年人要是瘋狂起來,那可了不得。你知道有句話怎么說老年人情感的嗎?“老房子著火——沒救”!真是形象貼切呀!
馮潔站在兒童滑梯旁,看著小牛在滑梯上玩,眼睛發(fā)直了。李主席趕緊拉住馮潔的手,拍著馮潔的手背說,你放心,你隔幾天就過來一次,我把情況跟你講清楚,誰也躲不過我的眼睛,我替你觀察他們。一定要把“第三者”扼殺在搖籃里!
9 老張通過一個小招數(shù),把音箱牢固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那天,老房有事沒來,老張趁機對眾人鄭重宣布,從下個月開始,每個人十塊錢的費用不用交了。老張嗓音嘹亮地說,不就是充電嗎?那能有多少錢呀,我來辦!
老張的義舉,得到了眾人的熱烈擁護。
老房第二天來后才知道老張趁他不在,竟然發(fā)動“政變”了,臉都氣白了,但又發(fā)不了火兒,因為眾人已經(jīng)擁護老張了,十塊錢不多,誰也不在乎,但是不交錢總要比交錢好?,F(xiàn)在人們見到老張,就像當初見到老房一樣,都是遠遠地打招呼,隨后奉上贊揚恭維的話語?,F(xiàn)在的老張掌握了音箱,因此也就取代了老房的地位。老房氣得舞姿都有些走形,搞得小陳特別緊張,不住地小聲安慰他。
老張知道老房生氣了,晚上跳完舞,對老房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
老房黑著臉說,我沒時間!
有件事得跟你商量。老張不緊不慢地說,張娜不想跟我跳了,想跟你跳。
老張這句話就像一根針扎到了老房的穴位上,老房立刻問,你們不是搭配得挺好的嗎?怎么……
我哪里知道。老張說,我把她帶出來了,她卻想離開我了。真是猜不透。
老房臉上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小心地問道,張娜跟你說……什么了?
老張無辜地說,沒有呀?
老房低頭不語。
這時,“小菜板”小陳走過來,淡雅地微笑著,問老張,張先生,你們干什么了?
老張說,是……
老房趕緊攔住老張的話,打岔道,沒什么、沒什么。隨后小聲道,明天上午電話聯(lián)系。然后跟小陳快步走了。
老張望著老房的背影,禁不住笑起來。他只不過略施小計,就把老房給嚇住了。
這時候,張娜走過來,問他笑什么。老張說,我跟老房正在探討“慢四”的花步。張娜說,怎么不跟我探討?老張說,我們在探討男人的舞步。張娜仿佛小女孩一樣笑起來,說道,時間還早,我們?nèi)ネ饷孀鴷??胸中燃燒著一團火的老張,激昂地說,走!
老張跟著張娜來到公園外面。張娜開著一輛黑色吉普車,那輛車氣宇軒昂,與張娜的大身板很是搭配。最近這幾天,每次跳完舞,張娜都要開車,邀請老張出去。兩個人有時在咖啡廳坐會兒,有時就是開車隨便走,聽著好聽的歌,說著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上午,才剛剛八點鐘,老房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問老張到底怎么回事,張娜怎么想起來換人?老張故意不著急,說,中午見面再說。老房說,現(xiàn)在講不是一樣嗎?老張還是不急地講,見面再說吧。
老張放下電話,禁不住大笑起來,原來你老房不過如此,我施了一個小計,你就上當了,如此慌亂不堪,太幼稚了,你還想跟我斗?差得太遠了!其實,張娜根本沒有想跟老房跳舞的意思,不過就是老張憑借最近的觀察,已經(jīng)摸清了老房、張娜、小陳之間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他要嚇唬一下老房,不能讓他有因為地位被撼動而搗亂的想法。
中午,老張?zhí)匾膺x了“孔府菜飯店”請客。老房走進飯店大廳時,腳步有些猶疑,似乎沒想到老張請客會有如此臺面。老房畢竟退下來十幾年了,現(xiàn)在請客吃飯的陣勢,他沒有見過,早年宴席的陣勢跟現(xiàn)在相比差距太大了。老張退下來時間短,還能“與時俱進”,還沒有掉隊。
老房坐下后,透過雕花屏風,看看左右,說,老張,咱們簡單一點,就是說會兒話,千萬別破費。
老張說,就是簡單呀,要是復(fù)雜的話,就不在這里吃了。
老房“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老張說,天熱,先喝點啤酒。
老張把一聽老房看不懂商標的外國啤酒打開,倒在高腳杯里。老張倒得急,鮮亮的啤酒沫眼看就要噴涌而出,老房想說慢一點,可話未出口,金黃色的啤酒沫已經(jīng)把白色高腳杯完全包圍起來,仿佛一支盛開的花朵。
老房說,你慢點呀,多可惜呀。
老張說,我就愛看翻騰的啤酒沫,多有氣勢!
老房叫服務(wù)生上菜,菜品不多,但很精。一共四個菜:八仙過海鬧羅漢、帶子上朝、詩禮銀杏和油潑豆莛。
老房還是惦記張娜要跟他跳舞的事。老張說這件事我肯定勸,可現(xiàn)在問題是,我不知道怎么勸,你們過去……老張故意說了半截話,然后又是張羅著喝酒。老張看出來了,老房過去和張娜“有事”,他害怕張娜,害怕張娜沖毀了他和小陳之間的感情。
在老張策略的逼迫下,老房只好無奈地講了他和張娜的故事,話里話外懇求老張別讓張娜來找麻煩。老張聽了,在心里笑了起來,老房看上去很有城府,接觸起來也不過如此。又聽老房講了過程,更是笑起來,原來老房和張娜之間的故事很簡單,并沒有老張最初想的那樣復(fù)雜。
張娜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丈夫在中國派駐英國的一家機構(gòu)工作,據(jù)說工作很忙,好幾年都沒回來了;女兒在美國留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美國。張娜在國內(nèi)一個人生活已經(jīng)六年了,因為跳舞鍛煉,看上了老房,特別想跟老房走近點。老房喪偶多年,也單身多年,但對于張娜的走近卻很警惕,總是借故躲閃。老房畢竟是男人,男人甭管多大年齡,遇上女人有力的進攻,總要有些慌亂,但在慌亂中卻又享受那種感覺。老房抵擋不住張娜的進攻,兩個人逐漸親密起來。所謂親密,說起來讓人發(fā)笑,不過就是跳完舞之后,兩個人找一處清靜的地方,肩并肩地說會兒話??墒呛髞硇£惔蠓虺霈F(xiàn)了,小陳讓老房動心了,而且是徹底動心了。小陳離異六年,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早都成家了,都在外地工作,忙起來的時候連個電話都很少打,平日里只有小陳一個人在家。小陳來公園跳舞鍛煉沒幾天,就和老房有說不完的話。小陳這種類型的女人,是老房年輕時喜歡的類型,只可惜老房尋找了大半輩子都沒有找到,竟在自己七十歲時偶然撞見了,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這讓老房不敢想象,總覺得像在夢中一樣。最初,張娜有些嫉妒小陳,當老房跟小陳搭伴之后,張娜產(chǎn)生過沖動的念頭,但被老房給抑制住了。再加上天隨人愿,那段時間張娜的女兒和一個美國小伙子談戀愛,說是要結(jié)婚,后來又散了,女兒情緒不好,總給媽媽打電話,沒白天沒黑夜地打,張娜出不來,在家坐等女兒的電話,勸說開導(dǎo)女兒,她擔心女兒出事。后來張娜又和妹妹去美國旅游,也是借機看看女兒,這就給老房和小陳騰出了從容接觸的時間。endprint
當然,老房講的這些情況,并不是原話,老房講得比較雜亂,不成體系,有些避重就輕。老張通過老房的點滴話語,經(jīng)過自己的分析和串聯(lián),老房和張娜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在他心中梳理清楚了。
老房因為有求老張,在氣勢上低了幾分。再加上最后結(jié)賬時,竟然結(jié)了一千二百元。
老房紅著臉,說,不好意思,太貴了。
金錢在我們之間不足掛齒。老張說,我們今天吃孔府菜,就是表明我們兄弟之間要有“仁義禮智信”的風度,對吧?
老房連連點頭,最后又舉起筷子,夾了一顆用蜂蜜浸泡的銀杏,濃郁甜香的滋味在嘴里久久回味,說出來的話也就特別真誠:“以后我們就是好兄弟。”老張連聲肯定:“對,就是好兄弟?!?/p>
出了飯店,老房握著老張的手,熱情告別。兩個人彼此祝愿身體好,一時間親兄弟一般舍不得離開。
10 老房把“大門板”張娜介紹給老張做舞伴,目的有兩個:首先讓張娜有感情歸宿,不再給他和小陳找麻煩;另外就是折磨老張,讓老張鍛煉不好,心里別扭,早點離開這個舞圈。老張第一天來到這里,老房就覺察出這個人將來會是他的對手,所以老房想出一個一箭雙雕的辦法??墒鞘屡c愿違,“大門板”張娜反倒成了老張鍛煉身體的最好“器械”,老張走路鍛煉五六年都沒有把肚子上的肉給鍛煉下去,僅跟張娜跳舞半年,大胖肚子就沒有了,身材也瘦了許多。偷雞不成蝕把米,老房還把自己和張娜、小陳之間的秘密不小心講給了老張,這讓老房更加懊悔。
老房失敗了,盡管沒有在大家面前表現(xiàn)出來,但和老張單獨相處時,卻是無法遮掩。勝利的老張心情格外愉快。
這天小牛過四歲生日,一家人去飯店慶祝。飯店離家很近。飯后,小兩口帶著小牛走在前面,老張和馮潔走在后面??赡苄那橛鋹?,再加上喝了酒的緣故,老張主動和馮潔說起話來。
老張興致勃勃地說,他老房想要看我的笑話,怎么樣?我不僅改造了“大門板”,還化腐朽為神奇,把我肚子上的肉給鍛煉下去了,你看我現(xiàn)在胳膊上的肉,也比過去瓷實多了,這“大門板”真是一個鍛煉身體的好器械。
馮潔說,這是你心里話,可別在外面說。
老張不高興了,說,你這個人說話就是不中聽,我和你說的話,怎么會在外面說?
馮潔趕緊順著老張的話說,是呀,是呀。
老張繼續(xù)顯擺道,老房看上去像個人物,一頓一千塊錢的飯,我就把他拿下了,以前我真是高看他了。
馮潔這才知道老張花了一千二百塊錢請老房吃飯,心疼地說,你這錢花得沒意義,大家不就是鍛煉身體嗎,用得著這樣破費嗎?
老張忽然急了,停住腳步,罵道,我不跟你說話了,氣人!
馮潔趕緊道歉,囑咐老張少說點話,起風了,剛吃完飯,胃口不好受。
老張不聽,賭氣說,我愿意讓大風吹斷我的舌頭,關(guān)你屁事!說完,甩開大步朝前走,大喊著“小牛、小?!?。
馮潔嘆口氣,搖搖頭。
秋天了,北方的秋天風大,連著刮了幾天的大風,天空變得昏天黑地,到處都是塵土,瞬間就看見了遍地的枯敗落葉,樹也一夜之間禿了許多,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人的心里也就有了惆悵的感覺。
最近幾天馮潔感覺不好,腦子總是亂糟糟的,腦袋后面也總是疼。她想過幾天還得見見李主席,那天聽完李主席的講述,她總是覺得老張和“大門板”之間會有麻煩出現(xiàn),她真是不想她和老張三十五年的婚姻,將會葬送在老張?zhí)桢憻掃@件事上,真要是那樣的話,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即使結(jié)束這場婚姻,也不能以這樣的形勢結(jié)束。
11 因為不再掌管音箱,老房的地位明顯降低了,大家見到他,盡管依舊“房先生、房師傅”叫著,但不像以前那樣第一個跟他打招呼,而是和老張“張先生、張師傅”打完招呼之后,才會跟他老房打招呼,他已經(jīng)排在了老張的后面。
老房覺得老張奪走了他的榮譽,他的地位,究其原因,就是因為老張掌管了音箱。老房要把音箱掌管權(quán)奪回來。老房想了,我沒有你老張錢多,也沒有你豪爽,可是我年齡比你大,我偏要做,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這一天,大家跳完舞,老房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音箱的拉桿。
老張說,老房,你這是……老房說,天冷了,你沒有戴手套,我怕你著涼。老張說,沒事的,我不怕涼。老房說,我們年歲都不小了,過了年,你也是六十四歲的人,還是當心點。
老房把拉桿攥得緊緊的,老張也不好再說別的。老房趾高氣揚地拉走了音箱。
老張琢磨著要把音箱奪過來,所以第二天也戴了手套,而且還是棉手套,心想你老房戴著線手套,我戴著棉手套,看你還說啥??墒峭砩咸晡?,老房還是不讓老張拿音箱。老張說,我戴手套了。老房說,這些日子都是你管理音箱,你太辛苦了,我要替你分擔一些,還是我來吧。
老張還想說什么,張娜過來了,跟老房打招呼:“感謝房先生為大家做好事,您辛苦了。”然后把老張拉到一邊。
老張看著老房興高采烈拉走了音箱,沒好氣地對張娜說,沒有你,他能拉走音箱?
張娜溫柔地說,我真是不理解呀,你倆為了一個音箱爭什么呢?他愿意管,你就讓他管好了。
老張說,你不懂,這里面學(xué)問可大了。
張娜根本不想知道“這里面的學(xué)問”,柔和地說,明天看電影?
老張想了想,問,什么電影?
張娜說,《101次求婚》,林志玲和黃渤演的,下午三點。
老張點點頭。
這段日子,老張和張娜走得越發(fā)親近了,不僅是晚上跳完舞,兩個人去茶室喝茶說話,白天也有活動,有時去看各種展覽,有時去買東西。如今兩個人在一起配合默契,老張覺得心里很舒服,每次張娜開車負責接送他;他呢,請她吃飯。老張最大的愛好就是請人吃飯,如此一來,兩個人也算是在金錢上扯平了。通過跳舞鍛煉,老張不僅自己瘦了,張娜也變瘦了,她那嚇人的厚墩墩的胸脯,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已經(jīng)恢復(fù)到了正常的狀態(tài)。瘦下來的張娜,身材還是不錯的,尤其兩條長腿,一點兒不比莫文蔚差,甚至要比莫文蔚的兩條腿還好看。張娜那兩道不好看的眉毛,現(xiàn)在看上去也習慣了。聽張娜說,當初她眉毛很好看,因為紋眉沒紋好,才搞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為了證實自己沒有撒謊,張娜還把年輕時的照片拿給老張看。果然,當年張娜也是嫵媚動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在老張看來,最重要的是他和張娜在一起時感覺特別舒服。到底舒服在哪呢?他真是認真琢磨過。他還不經(jīng)意間把張娜和馮潔放在一起比較過,馮潔對他也好,甚至已經(jīng)到了寵愛他的地步,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就是覺得馮潔的眼神里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盡管有時馮潔做出特別低的姿態(tài),但他還是覺得馮潔不是真心的。馮潔出身“革干”家庭,父親是進城干部,曾是某大局的局長;而他老張呢,出身工人家庭,父親是軋膠工人,整天和碳黑打交道,眼圈、鼻孔甚至臉上的肉紋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色。兩個人的愛情之路充滿坎坷,當初追求馮潔的人不少,可馮潔誰都看不上,就是拼命追求他;他呢,死活不愿意。后來馮潔站在他家屋外,霸道地說,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這樣站下去,我要把自己站成一棵高大的白楊樹。馮潔說到做到,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季的晚上,硬是整整站了三個多小時。老張在家里實在坐不住了,穿著秋衣秋褲就跑出來,一把就將馮潔攬在懷里,嗚嗚地哭起來,隨后將她抱起來,連滾帶爬,把馮潔抱進了屋里。老張要是再不出來,說不定馮潔真被凍死了。當天晚上馮潔發(fā)高燒,送進醫(yī)院后,住了半個多月才康復(fù)出院。老張終于被馮潔所感動,兩個人這才走到一起??墒牵T潔在一起,就是感覺不舒服。馮潔越是對他好,他越是不舒服。只有對她發(fā)狠,看見她抹眼淚,他才心里踏實、穩(wěn)定,只要看見她朝他笑,他就會莫名地恐慌?,F(xiàn)在好了,張娜雖然退休前是副校長,丈夫、孩子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可張娜的父親也是工人,是鞋廠的工人。盡管張娜有時說話也會居高臨下,但他心里卻沒有焦慮感,能夠心平氣和與張娜相處。endprint
第二天,老張和張娜看完電影,從影院出來,老張問張娜想吃什么。張娜嬌媚地說,我想吃西餐。老張摟住張娜的肩頭,乖乖地說,好,走。
張娜開著車,老張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兩個人說著話,又說起電影里的情節(jié)——林志玲飾演的“大提琴手”在拒絕了黃渤飾演的“小工頭”的第“101次求婚”之后,終于被感動了;反過來,這位高不可攀的“女神”又轉(zhuǎn)向“小工頭”求婚,可是這個“小工頭”卻丟下“我考慮一下吧”那句令人大笑的臺詞。
張娜笑著問老張,你們當年誰向誰……求的婚?
老張沒言語。張娜轉(zhuǎn)過頭,看見老張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張娜又問。老張說,看前面的路。張娜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隨后打開CD,車子里響起了《陪我一起看草原》那惆悵、綿遠的歌聲。
當兩個人來到“星期五西餐廳”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他們在餐廳最里面的座位坐下來,張娜不想坐在對面,選擇了和老張并排而坐。張娜坐下后,轉(zhuǎn)過臉,朝老張笑了笑。老張驀地發(fā)現(xiàn),張娜的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金色,在發(fā)暗的餐廳里熠熠閃光。老張回想起來初次見到張娜時的樣子,雖然那時候她的臉上也有閃光的笑容,可是和今天晚上比較起來,那時的笑容是伏在臉皮上的,不牢固,一陣風就能刮跑;現(xiàn)在呢,則是深入到里面,是從里而外生發(fā)出來的。
老張忽然感慨起來,本來要喝啤酒,卻要了馬提尼酒。張娜也被老張的興致感染了,決定把車停在這里,不開了,也要喝一點。老張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勸她別喝,但張娜已經(jīng)決定了,并且握了一下他的手。雖然兩個人跳舞時也是雙手握在一起,但是現(xiàn)在握了,卻和跳舞時不一樣,老張能感覺出來張娜的手就像火炭一樣灼熱。
“星期五餐廳”燈光有些幽暗,再加上深色調(diào)的裝飾風格,給人一種朦朧的感覺。馬提尼酒很有力度,不一會兒,張娜的雙眼就有些迷醉了。老張同樣有了些微的醉意。
張娜忽然偏過頭,看著老張的眼睛,不眨眼地看著,持續(xù)了好長時間,然后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要答應(yīng)……我。
老張有些遲疑,不知道張娜要說什么。張娜又問他能不能答應(yīng)。老張只好點點頭。
張娜說,握住我的手,快點,緊緊地握著……
老張緩慢地握住了張娜的手。這時,他看見她的眼睛里跳動著無數(shù)個亮點,就像鄉(xiāng)村夏夜里到處飛舞的螢火蟲。老張有些不解,但還是握著。
張娜把頭靠在老張的肩膀上,閉上眼睛,聲音發(fā)顫地說,都以為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其實早就單身了,我們離婚已經(jīng)四年了……今天……今天是四年來……第一個男人握著我的手,我靠在喜歡的男人的肩膀上……我好幸福呀……老張呀,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么幸福嗎?
老張感覺自己身體變得異常僵硬,似乎已經(jīng)一動不能動了。張娜的情況,好像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無法把平時張娜那高傲的樣子和現(xiàn)在小鳥依人的樣子聯(lián)系起來,感覺像是認識了兩個“張娜”。
張娜說,謝謝你呀,來,我們喝酒。
老張?zhí)鹗滞罂纯幢恚l(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想一想,兩個人竟然吃了四個多小時的飯,感覺似乎只有一會兒。
老張說,你不能喝了,你醉了,你知道我們喝了多少洋酒嗎?我們喝了一瓶呀。
張娜訕笑起來,嘴巴已經(jīng)不利索了,說,那又怎么樣……我還能喝,高興呀,不會醉的……
后來,還算清醒的老張喊來服務(wù)生,結(jié)了賬,攙扶著張娜,踉蹌著走出餐廳。
12 馮潔在翠霞湖公園見到李主席時,李主席仿佛瘋癲了一樣,從遠處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拉住馮潔的手,喘著大氣說,出事了,出事了!你知道嗎?
馮潔感覺身上所有的血,瞬間一股腦地涌到了頭上,尤其是后腦,像是要炸開了。她扶住李主席,忙問,我們家老張……出事了?
李主席努力咽口唾沫,說道,不是你家老張,是老房呀。
馮潔稍微舒緩了一下,但還是緊張,讓李主席慢慢說,不要著急。李主席說,我能不著急嗎?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
原來老房在和小陳約會時,被小陳的前夫用一把不銹鋼鴨嘴水壺砸破了腦袋,砸得老房住進了醫(yī)院。李主席做完開場白后,語調(diào)舒緩下來,開始娓娓道來。
六年前小陳提出離婚時,前夫不想離婚,可是小陳決意要離。女人要想離婚,肯定能離,而且干凈利索,不像男人離婚拖拖拉拉。兩個人的離婚緣由倒也簡單。小陳是一個講究生活細節(jié)的女人,可她的前夫大大咧咧,忽視細節(jié)。兩個人當年是雙方父母做媒,小陳是在父母執(zhí)意要求下,為了不讓父母生氣才勉強答應(yīng)的。小陳的前夫倒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人長得不賴,高高大大,濃眉大眼,就是文化水平低,沒有生活情調(diào),他在體育學(xué)院做后勤工作,沒事時愛打撲克牌,就是沒人打,自己都會跟自己打,一邊打還一邊自己說話,營造出熱鬧的場景。他不愛看書,不愛看報,看電視只看西甲聯(lián)賽,就連每場比賽的裁判員都記得是誰。離婚多年,前夫倒是沒有找過小陳,但從去年開始,也不知前夫想起了什么,開始不斷找小陳,想要復(fù)婚,理由倒是說得通,我們都是退休的人了,還有兩個孩子,我們復(fù)婚吧,互相還能有個照顧。前夫知道妻子小陳喜歡浪漫,就解釋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是年輕人的事,我們現(xiàn)在這把年歲,還不就是過日子嗎?可是小陳卻不答應(yīng),每次前夫找來,就是不說話,冷冰冰的表情倒是表達得很明確,根本不想復(fù)婚。前夫非常有毅力,多次耐心做工作,還發(fā)動孩子們勸說,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小陳似乎有些動搖了,前夫感覺復(fù)婚希望大增。但很快發(fā)現(xiàn),小陳忽然又堅定起來,又不同意復(fù)婚了。前夫有些詫異,覺得其中有事,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小陳最近和一個高個子老頭來往頻繁。于是順藤摸瓜,很快發(fā)現(xiàn)了跳舞的老房。小陳前夫雖說在體育學(xué)院做后勤工作,但耳濡目染,除了打撲克之外,也經(jīng)常參加體育鍛煉,尤其是網(wǎng)球打得不比年輕人差,所以身體特別好。身體好的前夫不怕腿腳受累,多次悄悄跟蹤,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端倪,原來前妻小陳和這個老房不僅在一起跳舞鍛煉,還經(jīng)常一起約會呀!前夫是一個火爆脾氣的人,雖然六十多歲了,脾氣依舊。這一天,他又在后面跟蹤小陳,發(fā)現(xiàn)小陳和老房走進了咖啡廳,心中大怒,他和小陳結(jié)婚那么多年都沒有去過這種地方,而且看見小陳和老房有說有笑,兩個人還挨得很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于是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沖了進去,操起服務(wù)臺上的一把不銹鋼鴨嘴水壺,照著老房的腦袋就砸了過去。老房頭部被飛來的水壺砸得血流如注,當即倒在了地上。endprint
馮潔睜大眼睛聽著,忽然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后問李主席,后來呢?李主席高瞻遠矚地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樣,老房正在住院治療,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期,但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院。小陳的前夫已經(jīng)被警察抓起來了。下一步,就看老房的意思了,要是老房出面跟警方說好話,小陳的前夫應(yīng)該問題不大,多賠點錢可能就過去了;要是老房起訴,那么小陳的前夫就有可能判刑了。
馮潔再問,那小陳大夫呢?李主席說,不知道呢,我正在找人打聽這件事,有了結(jié)果,我肯定告訴你。
李主席看著馮潔,忽然又問,你家老張沒跟你說這事?
馮潔搖搖頭。
李主席若有所思地說,老張和“大門板”也很危險呀,聽說你家老張和“大門板”也經(jīng)常出去約會。小馮呀,你一定要看好你家老張,否則……
馮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進了家門,一下子躺在床上,感覺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身上的骨頭都碎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不銹鋼鴨嘴水壺和藍底白花的小蓋碗,還有跳舞的老房和小陳,老張和張娜,人和物交叉著,在她的眼前上下飛舞。
13 老張和張娜在“星期五西餐廳”醉酒后,轉(zhuǎn)天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到了晚上,晃晃悠悠來到公園,感覺腦袋還有些暈。見張娜沒來,馬上躲到一邊打電話,發(fā)現(xiàn)張娜關(guān)機了,正在琢磨怎么回事,就聽見來跳舞的人議論說,昨天下午老房和小陳在咖啡廳約會時,被跟蹤而來的小陳前夫砸破了頭。老張驚住了,把耳朵伸著,努力聽著,但始終沒有過去打聽。
老張沒有跳舞,只是圍繞著音箱,來來回回地走。一是頭還有些暈,二是擔心張娜出事,哪還有心思跳舞呀。要不是他前幾天剛把掌管音箱的權(quán)利再奪過來,他現(xiàn)在早就拔腿走了。
終于熬到了九點半,鍛煉的人們走后,他馬上把音箱送回家,又馬上出來,立刻去找張娜。老張想好了,馮潔要是問他干啥去,他就說肚子有點不好受,去藥店買藥??墒钦诳措娨晞 冻h傳奇》的馮潔并沒有問他去哪兒,安然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是沒看見他出去。
老張擔心張娜出事,那天晚上他把張娜送回家,在樓洞門口,張娜勉強拿出了鑰匙,進門后倒在床上就睡了。老張跟她告別,離開時她都不知道。
可別出事呀,老張心里想著,出了小區(qū),坐上出租車,催促司機快點開。
來到張娜樓下,按了對講,沒人;再按,還是沒人。再打張娜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老張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張娜沒有開走的車,于是趕緊跑出小區(qū),打車又直奔“星期五西餐廳”。
老張在餐廳停車場找了一圈,又找了一圈,沒有看見張娜的車。心想既然車不在,那就是她開走了,也就是說她應(yīng)該沒事。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不放心,又擔心張娜并沒開走,車子被人偷了,于是趕緊又找了餐廳里面的人詢問,人家倒是客氣,禮貌地說我們停車場不是收費的。意思很明顯,人家沒有義務(wù)看管,車子丟否,與人家餐廳沒有關(guān)系。老張連聲“哦哦”,然后走出餐廳。
老張站在餐廳門前的空地上,望著有些霧霾的夜空,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老房的樣子:腦袋上纏著繃帶,坐在病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他講如何懊悔與小陳的浪漫交往。老張呼出一口長氣,決定明天去醫(yī)院看老房。也不知為什么,眼下找不到張娜,卻想馬上見到老房,似乎見到老房,就能知道張娜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老張買了五百多塊錢的營養(yǎng)品去醫(yī)院看望老房。因為心慌意亂,還丟了二百塊錢,也不知丟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是丟在水果市場還是路上?老張坐在出租車上,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眼睛通紅,感覺眼皮特別沉重。他現(xiàn)在特別想睡覺,因為昨天晚上一夜沒睡,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夜里還偷偷給張娜打了電話,她怎么還是關(guān)機呢?
讓老張沒想到的是,老房見到他,并沒有唉聲嘆氣,也沒有說被水壺砸頭的事,而是與老張談起了朝鮮核危機還有釣魚島問題,根本不像被打的樣子,倒像是某位高級干部來醫(yī)院療養(yǎng),身體有病,卻依然心系國家大事。老張也不好說別的,只好順著老房的話題走。說了一會兒,老房還是繼續(xù)高談國家大事、國際風云,老張就想把話題扯到跳舞上,讓他快點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老張說,好好療養(yǎng),出院后,我們還要繼續(xù)鍛煉呀。
老房怔了一下,看著老張。老張用目光迎著他,意思很是明確,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別再憋著了,會把身子憋壞的;老房喘口氣,又喘了一口,忽然低下頭,一句話不說了。很快,老房眼睛里有了亮閃閃的東西。
沉默了片刻,老張見老房不想說話了,于是起身要走,他心里還是惦記著張娜,不想在這耽誤時間,還是要找張娜的。老房見老張要走,又攔住他,不讓他走。
老房七轉(zhuǎn)八繞,又說起了往事。老房講那時候他帶領(lǐng)著處里三十多名干部,干了許多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事,在全局系統(tǒng)乃至全市都有很大的影響,他們的事跡在市里的黨報上都進行過宣傳……頭纏白色紗布的老房講得興致勃勃,講到動情處,眼睛里的光亮四處飛濺……老張也被感染了,也講起自己當年干大事業(yè)的氣概。
老房跟他搶話,老張不讓,繼續(xù)慷慨激昂。老房也不示弱,找個機會又把話題轉(zhuǎn)到自己身上。兩人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老張說,你得快點好呀。
老房說,根本就沒事,現(xiàn)在我就想出院,大夫不讓,就是不小心絆了一下,碰破了腦袋,早就好了,沒大事。
老張看著臉色蒼白的老房,又一次感慨起來。
14 這個冬季,霧霾的天氣越來越嚴重,早上大霧,晚上大霧,白天也經(jīng)常白茫茫一片。人們沒當回事,總以為明天會好起來;可是到了明天,還是一片白茫茫,沒有任何變化。氣象臺不斷發(fā)布空氣嚴重污染的報告,從南到北,霧霾天氣已經(jīng)影響到了許多城市。馬路上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
跳舞的人也是越來越少。馮潔勸老張別去公園了,霧霾天氣進行室外活動,對心肺都不好??衫蠌垐?zhí)意要去,他說他掌管著音箱,大家可以不去,但他必須去,這是責任呀。馮潔無奈地看著丈夫。
老張舉例說,前天剛下完雪,你不讓我去,我去了,你猜怎么樣,來了二十多個人,我要是不去,人家會怎么說我?不是把大家都晾在那了嗎?endprint
馮潔沒有力量說他,只得任他去。最近這段時間,馮潔總感到身上沒勁兒,總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她真沒有力氣和老張爭論。
這天晚上,霧霾天氣似乎更加嚴重,十幾米開外什么都看不見,就是來頭大象都發(fā)現(xiàn)不了??衫蠌堖€是拉著音箱毅然決然地走出家門。躺在沙發(fā)上的馮潔沒再勸她,一是勸他,他也不聽;二是她感覺身子發(fā)冷,好像要發(fā)燒。
其實,老張已經(jīng)下定決心,今天必須去公園,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他提前好長時間就做了準備,要給今天來鍛煉的人一個大大的驚喜。因為今天是2月14日,是情人節(jié)。他要張燈結(jié)彩,要給大家營造一個浪漫歡樂的氛圍。
老張來到公園,借著路燈,看看手表,七點了,他開始行動。他放好音箱,從書包里拿出一串LED霓虹燈。這種燈盞裝飾非常便捷,幾十米長度,每隔半米有個燈泡,每個燈泡像葡萄大小,用電線串聯(lián);把電線高高低低地架設(shè)在樹木上,頂端有個插頭,接上電源,霓虹燈效果就出來了。老張?zhí)匾庹胰税涯藓鐭舻牟孱^換了,可以插在音箱上,用音箱給霓虹燈做電源。
老張望著迷幻的燈光效果,高興壞了,想象著人們看到這樣場景后那激動萬分的樣子??墒?,沒有人來。老張打開音箱,音樂響了起來,他一個人踩著舞步,在舞場周圍慢慢巡視著,看看地上是否有小石子。
舞場周圍的積雪有了些微的融化,雪水流到舞場中間,老張在有水的地面來回走了兩步,感覺倒是不滑,只是不太舒服,于是他用腳把水均勻撫開。他特別懊悔前天應(yīng)該把積雪再向外面打掃一些。前天早上下了大雪,晚上他早早來,找公園管理人員借了一把大掃帚,硬是一個人把舞場上的積雪清掃了一遍。為了趕在鍛煉時間到來之前把積雪清掃干凈,當時他匆忙了些,否則現(xiàn)在雪水不會流到中間來。
霧氣更大了,幾米之外都看不見人了。只有音樂聲在霧氣中跳躍、穿越、回旋;只有霓虹燈在鱗次櫛比地閃亮,在呼喚著,想要快點看見欣賞它的人。
老張一個人走著舞步,腦子里想著病房里的老房,想著再也聯(lián)系不上的張娜。這幾天老張又去醫(yī)院看過兩次老房,每次都買了幾百塊錢的營養(yǎng)品,老房還是不談被小陳前夫砸破腦袋的事,老張也不想捅破,只是有些為老房悲哀,所有認識老房的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恰恰老房自己被蒙在鼓里,仿佛一個好笑的大鴕鳥。老張看不起老房了,他鄙視老房,但又特別想讓老房快點出院,沒有老房的日子他感到不適應(yīng)了,似乎缺少了什么,沒有人跟他爭搶音箱,他感到每天過得索然無味。當然老張最惦念的還是張娜,她去哪里了?
老張伸長脖子睜大眼睛,他盼望著快點有人來,六十多個人,怎么一個都不來了,就因為這霧霾天氣嗎?老張仿佛一條機警的狗,嗅著周圍的空氣。老張堅定認為,一定會有人來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信譽,就是天上下刀子,他老張都會準時到達。
應(yīng)該有人來呀,哪怕不跳舞,跟他說上幾句話,然后大家一起走也成呀。最重要的是,要欣賞一下他給大家布置的情人節(jié)景致呀。老張也知道這個天氣不適宜在外面鍛煉,是應(yīng)該回家的??墒乾F(xiàn)在走了,萬一有人來呢?我老張的信譽那不是徹底完了?再說總要有人欣賞一下他辛苦勞動的成果呀。
來人了!老張心里一陣激動,終于發(fā)現(xiàn)霧霾中有一個忽高忽低的身影在晃動,因為霧氣太大,辨認不清是誰,也搞不清遠近距離。可老張感覺已經(jīng)心跳加快了,他猜想一定是張娜來了,肯定是她,張娜一定會找他來的,不會把他一個人拋棄在這無邊無際的霧霾之中。只有張娜知道他肯定會來的!想到這里,老張感覺自己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于是主動迎上前去。
來人不是張娜,也不是其他跳舞的人,而是馮潔!
你怎么來了?老張有些失望,有些驚奇,也有些不解。
回家吧。馮潔說,霧太大了。
老張猶豫了一下,說,我再等會兒。
馮潔看著周圍閃爍的霓虹燈,望著有些失望的老張,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于是,她走到老張近前,說,我跟你跳吧。
老張怔了一下。兩個人結(jié)婚三十五年,從來沒有一起跳過舞,他知道馮潔跳舞不錯,但從來沒有想過跟她跳舞,哪怕就是在家里,兩個人都沒有跳過。
馮潔舉起手,等待著老張。老張又一次看看四周,還是沒有人來,于是勉強握住了馮潔的手,這一握,讓他格外吃驚,馮潔的手就像火炭一樣灼熱。
老張說,你發(fā)燒了?
馮潔說,可能是吧。
老張說,你回家吧。
馮潔說,沒事的,跟你跳一曲吧。
兩個人在《天長地久》的舞曲中慢慢跳起來。樹上的霓虹燈閃爍著,因為霧霾的影響,彩色的亮光變得有些灰暗,有些朦朧。
一曲跳完。周圍如此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霧氣快速流動發(fā)出來的“咝咝”聲。
老張聲音低低地說,你快回家吧,燒得太厲害了,不行的話……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
馮潔說,我回家吃點退燒藥就成,你也回家吧,空氣太差了。
老張說,我……再等一會兒,你先走……
馮潔說,好吧。
馮潔看了看老張,忽然問道,你要回答我,那天為什么要用碗砸我?
老張靜了一會兒,答非所問,你對我太好了……太好了……
馮潔嘆氣,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子。她走得很慢,因為霧氣太大,看不清,她需要辨別方向。
走了幾步,馮潔想回頭看看……但終于沒有回頭。她明白,即使現(xiàn)在老張回家,也不會馬上跟著她,因為他還要收拾他的音箱,要收拾那些掛在樹上的霓虹燈,這是要耽誤一會兒時間的。
在馮潔眼角的余光中,身后霓虹燈的光亮慢慢消失了。
責任編輯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