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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玉鐲

2014-02-14 11:12許侃
長江文藝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柳家小影柳先生

許侃

顏母是個收拾得很利索的老媽子,鬢邊連一根發(fā)絲也不叫它散亂。她擦著锃亮的家具,跟坐在沙發(fā)上的柳太太聊天聊兒子。柳家的兒子留洋歸來,在一家外企當(dāng)高管,月薪過萬。顏母的兒子在國企,收入不多,提副科長了。柳先生端著一杯茶,插話說:“顏???是特鋼的那個顏俊吧?剛提了副科長……我認(rèn)識他,風(fēng)度老好咯?!鳖伳嘎犝f柳先生認(rèn)識兒子,又得了夸獎,心里很高興。不料,柳先生卻叮囑她說:“回家不要跟顏科長說,你在我們家做事時跟我們提起過他……”

顏母的表情悵然若失,心里有點(diǎn)像腌肉時搓了一把鹽,漂亮的表皮慢慢地滲出細(xì)汗來。她品咂著柳先生這句話的意思,明白了兒子為什么激烈地反對她出來做鐘點(diǎn)工。兒子是孝順的,在城里買了大一點(diǎn)的房子,還沒有裝修,便把寡居的母親從鄉(xiāng)下接來。顏母知道,沒裝修是因?yàn)橘I房子把錢花完了。顏母勞作慣了,進(jìn)了城沒了地,又沒有豬啊雞啊啥的需要侍弄,就吵著要做一點(diǎn)事,一來打發(fā)時間,二來也幫幫兒子??烧l知道兒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死活不同意。顏母不管他,自己跑到家政介紹所登記了,得到柳先生這么一個好雇主。她明白柳先生囑咐她的意思,是怕兒子得知母親在熟人家里做鐘點(diǎn)工,面子上抹不開。柳先生一番好意,卻令她幽幽地想:勞動有什么丟人的?

顏母心情不順,手上的動作也變形。她的眼皮塌蒙下去,一不小心,將多寶格里的那個瓷花瓶碰落在地上?;ㄆ康拇商O薄,落在地毯上,砉然碎成幾瓣,瓶中水把地毯也洇濕了。

“哎呀呀,怎么搞的?”柳太太從沙發(fā)上蹦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鳖伳竾樀没呕诺?,臉色黑紅黑紅。

柳太太坐著的時候很親切,站起來就看出骨骼很硬。她叉開兩腳,指著地面的食指好像一把錐子,說:“這只花瓶很貴的呢?!绷壬紫律韥韼椭伳甘帐暗厣系乃榇?,打斷妻子的話,說:“不值什么,不值什么?!鳖伳刚f:“我賠的,我賠的……”

柳先生唱反調(diào)讓柳太太氣不打一處來。丈夫蹲下去,禿頂好像飛機(jī)場一般袒露無遺。柳太太看不過去,上前一步,揪著柳先生的耳朵把他提溜了起來。顏母驚愕得忘了手上的動作,仰面看著被拎上去的柳先生。柳先生面紅耳赤,生氣地?fù)坶_妻子的手說:“你干什么你!”

這一幕對顏母來說真是太奇異了。自己的丈夫在世時,夫妻何曾當(dāng)著外人的面做出這般非禮的舉動來?顏母和丈夫雖是鄉(xiāng)下人,卻相敬如賓。丈夫瘦小如一捆干柴,一輩子只是一名鄉(xiāng)下民辦教師,可是在顏母眼里,總是放大了的。鄉(xiāng)下人相信一個傳說:牛馬畏人,是因?yàn)槿嗽谂qR眼睛里是放大的;虎豹噬人,是因?yàn)槿嗽诨⒈劬锸强s小的。高大的柳先生被嬌小的柳太太耳提面命。顏母想,莫非這柳太太的眼睛竟然與虎豹一般不成?

顏母收拾了殘局,帶著愧意回到家中,內(nèi)心忐忑不安。孫女小影已經(jīng)放學(xué),領(lǐng)著一個女同學(xué)在家。兩個丫頭人小鬼大地躲在房間里不知嘰咕什么。顏母隨口搭訕一句:“帶同學(xué)回來玩???”只見她們一陣慌亂,似乎有什么秘密要掩蓋。顏母無心窺探,正要退出,聽見小影介紹說:“這是我們五(3)班的柳煙?!鳖伳嘎犝f她姓柳,產(chǎn)生了興趣,問道:“你跟香樟園2棟的柳家可有什么關(guān)系?。俊遍L得像早春的柳條一般蔥翠的柳煙說:“那是我爺爺家?!鳖伳篙p輕“哦”了一聲,心想:真是緣分,原來小影與柳先生柳太太的孫女竟然是同學(xué)。

晚上,顏母一心想著打碎了花瓶的事,忘了柳先生對她的囑咐,帶著一點(diǎn)兒討好的笑容,對兒子說:“今天有人夸獎你呢。”顏俊正趴在燈下給領(lǐng)導(dǎo)寫一個講話稿,回過頭來,看見母親臉上訕訕的,好像落了一層灰。他推開筆記本電腦,和顏悅色地說:“媽,你想說什么?”顏母說:“我去做鐘點(diǎn)工了。”顏俊臉色暗了一暗,問:“誰夸我啦?”顏母說:“今天我在柳先生家,聽柳先生說他認(rèn)識你,對你滿口夸獎呢?!鳖伩柫肆壬哪昙o(jì)、長相、是否禿頂?shù)?,立即就對上號了,他有點(diǎn)煩躁地說:“媽,不叫你做鐘點(diǎn)工你偏要做。做就做吧,又提我干嗎!”

顏母看見兒子黑了臉,想起柳先生囑咐她的話來,果然有先見之明。她一面內(nèi)心懊悔,一面覺得非常委屈:自己的兒子,有頭有臉的,為什么人前提不得呢?其實(shí)不是兒子提不得,是自己的“老媽子”身份讓兒子不愿她在人前提起他。顏母想到這里,嘆了口氣說:“俊啊,咱憑勞動吃飯,不偷不摸,不丟人的?!?/p>

顏俊也覺得自己態(tài)度上有問題,辯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跟街坊鄰居聊聊也就算了,別在雇主家提到我?!鳖伳感南耄€是那個虛榮心在作怪啊……不過,誰不愛面子呢?兒子三十多歲,正是血?dú)夥絼?、要頭要臉的年齡,這也算不得什么毛病吧。要說糟心,還是在柳家打碎了一只花瓶更糟心,自己本來不是要說這事的嗎?這樣想著,顏母便把在柳家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兒子說了。

“ 那怎么辦?”顏俊問,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顏母避開兒子的目光,惴惴地說:“我想買一個同樣的花瓶賠她?!?/p>

顏俊把自家沒有裝潢過的白坯房子掃了一眼,說:“人家要你賠了嗎?不賠也不要緊吧?”

顏母說:“我覺得還是賠了好,賠了人家無話可說,我也就心安了?!?/p>

顏俊說:“你那么在乎人家說幾句氣話嗎?”

顏母的目光落在既沒有鋪地磚更沒有鋪木地板的水泥地上,說:“我曉得你不寬裕。我就是想幫幫你。我算過的,做一年鐘點(diǎn)工,掙下的錢可以給你買一房木地板??墒?,你瞧這事鬧的,還沒掙下錢,先叫你倒找出去?!?/p>

顏俊看見母親慚愧的樣子,心里一軟,連忙表態(tài)說:“好吧好吧,你到商店里去尋,看見同一模樣的甭管貴賤,買了賠他就是了。錢,你手里有的,只是別叫小影媽曉得就完了?!?/p>

小影媽吃完晚飯去廣場跳健身舞了,此刻不在家。錢是兒子交給她買菜的,只要兒子同意她用在別處,媳婦是管不著的。雖然背著媳婦不太好,可是也只好這樣了。

第二天,顏母在瓷器店和舊貨市場轉(zhuǎn)悠了一大圈,終于找到了和柳家打碎的那只幾乎一樣的花瓶。顏母很高興,詢問了價格,一尺高的花瓶竟然要280塊錢,不便宜!顏母還價260塊把它買了下來,一塊心病像是帶疤的果兒落了蒂。她再去柳太太家做鐘點(diǎn)工時,便把那只用紙盒精心包裝的花瓶帶去了。endprint

“柳太太,我今天運(yùn)氣真好。你瞧,我在市場上恰巧碰見了那天打碎的花瓶,就給你帶了一只來。”顏母說,小心地避開一個“賠”字,從紙盒里把墊襯在拉花紙絳中間的花瓶捧了出來。

柳太太的臉色陰沉著,似乎并不高興。倒是柳先生顯得很熱情:“喲,你在哪兒找到的,跟我家原來那只,簡直一模一樣啊。你花了多少錢?不能讓你破費(fèi)的?!?/p>

顏母說:“這是該當(dāng)?shù)??;ㄆ渴俏掖蛩榈?,我給你們重帶一只來,你們不挑錯,我就念阿彌陀佛了?!?/p>

柳太太內(nèi)心很糾結(jié),眉頭擰得像兩條打架的蠶,說出來的話有點(diǎn)兒讓人摸不著頭腦。她說:“按說呢,一只花瓶,打碎也就打碎了,哪能真叫你賠呢。也許吧,不說賠還好些,只怕要人賠的話,越賠越虧大發(fā)了?!?/p>

顏母的心里打了個哆嗦,問:“柳太太,這話我就聽不懂了。什么叫越賠越虧大發(fā)呢?”

柳太太張嘴想說什么,柳先生踩了她一腳,搶話說:“哎呀,你今天治眩暈的參芪乳鴿湯還沒喝吧?快去快去,再不喝就涼了?!?/p>

柳太太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她從柳先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叫城府。柳先生是講究“下棋看五步”的,也許他的處事方法才是對的。柳太太這樣想著,走進(jìn)廚房喝她的參芪乳鴿湯去了。剩下顏母呆呆地站在客廳里,好像捐了門檻回來,仍不許碰祭肉的祥林嫂。她愣怔了半天,不知道究竟是哪兒又出了什么毛病。

顏母把花瓶在花架上擺好,心里頭像塞了一把豬毛。在廁所里擦洗浴缸和便池的時候,她分明嗅到一股臭味,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柳太太家的便池是高級陶瓷材料的,擦得精光锃亮,虹吸式?jīng)_水設(shè)備隨用隨沖,怎么會有異味呢?可是,顏母就是感覺到一股怪味兒。好像飯餿了會有一股餿味兒,人情要是變餿了,也會發(fā)出一種氣味兒來吧?

正納悶兒,顏母聽見柳太太的手機(jī)響了。柳太太接電話,原來是麻友喊她去打麻將:“三缺一,你快來!”柳太太說:“哎呀,真不巧,老頭子剛剛出門去了?!甭橛言陔娫捓镒I笑了她,柳太太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離不開呀,我家里有人呢?!?/p>

放下電話,柳太太的心被麻將搔癢著,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顏母。顏母知道她的麻將搭子又喊她了,放膽說了一句:“柳太太,你要想打麻將,只管去好了。我做完活,會代你把門鎖好的,你放心!”

柳太太說:“打麻將哪有那么重要……”說到這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拿不定主意說不說,或者怎樣說。猶豫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說了:“哎,我說,你還拿著我家的鑰匙吧?這個,這個……(忽然聰明起來的樣子)我家柳煙大了,放學(xué)到爺爺這兒來做個作業(yè)啥的,有把鑰匙才方便。我想收回來?!?/p>

顏母像被火燎了一樣,輕輕“噢”了一聲,從衣襟里掏出那把三棱匙的鑰匙,像拿著一只燙手的烤山芋那樣,忙不迭地丟在了餐桌上。

柳太太拈起桌上的鑰匙,說:“不好意思哦?!?/p>

顏母囁嚅地說:“哪兒話,您本不該給我的?!?/p>

柳太太的眉梢往上一挑,像摁住了一只跳蚤那樣,用眼光罩定了顏母,感興趣地研究她的表情。顏母被她的目光看得窘促,像沒做虧心事也會臉紅的女學(xué)生那樣低下了頭。

柳太太把顏母端詳了一陣子,畢竟不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什么妖蛾子也沒看出來,只好又變成沒轍的唐僧,說:“哎,你啥時候才能搞完呀?快點(diǎn)搞,我還是給你按兩個鐘點(diǎn)算錢?!?/p>

顏母說:“這就好了,今天的工錢我不要了?!闭f著,把便池上的皂沫擦干凈,站起身來。她已經(jīng)在內(nèi)心里作出決定:這家的鐘點(diǎn)工不再做了,像這樣昨天還把你當(dāng)個人,今天忽然把你當(dāng)個賊,不明不白的,叫誰受得了哇!

柳太太巴不得顏母早點(diǎn)結(jié)束,自己好脫身。聽見這話,情知不對,也不作勸解。兩人正要出門,柳先生上街繳了電費(fèi)回來了。柳太太一見大喜,說:“好了,好了,你可以繼續(xù)做了。”

顏母說:“算了,我不在你家做了。”

柳先生說:“咦,這是怎么搞的?顏嫂,你做得好好的嘛。”

顏母聽見柳先生跟往常一樣把她叫做顏嫂,心里的委屈差點(diǎn)變作眼淚冒出來。柳太太擔(dān)心顏母就這么走了,自己心中的疙瘩沒法解開,便放低姿態(tài)說:“我是急著出門打麻將嘛,你別多心啊!”

顏母心里不是滋味,可是嘴上卻說不出。柳太太把顏母交給柳先生,自己趕緊打麻將去了。顏母面對柳先生,沒有理由撂挑子走人了。人家柳先生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又沒有說什么不得體的話,更沒有得罪她。只是自己納悶:柳太太前后變化太快了,這么三天裝貓兩天裝狗的,究竟為了什么呢?

顏母在柳家洗完了廁所,又清洗了油煙機(jī)。忙活到日頭偏西,孫女小影跟在柳煙屁股后頭闖了進(jìn)來。顏母吃了一驚,問:“小影,你怎么來啦?”

柳煙說:“我們上我爺爺家來做作業(yè)?!?/p>

小影看見奶奶在同學(xué)家做鐘點(diǎn)工,頗不自在,便有點(diǎn)目中無人的意思。倒是柳先生得知小影與顏母的關(guān)系,對小影格外熱情。他把喝咖啡用的茶點(diǎn)端給小影和柳煙吃。小影不好意思,柳煙揀了兩塊冰皮椰餅,與小影一人一塊吃著。

顏母說:“小影,咱們回家吧?”

柳煙說:“不嘛,小影在我們家做完了作業(yè)再走?!?/p>

顏母覺得小影的吃相難看,守著外人又不好直說。這祖孫倆的表情便有意思了,是相互瞧不上,都以為對方給自己丟了臉的模樣。

柳先生說:“顏嫂,你累了半天了,也坐下來吃塊冰皮糕吧。”

顏母果決地說:“不,我不吃零食?!毕肓讼耄盅a(bǔ)充了一句,“謝謝呀,柳先生!”然后走掉了。

柳煙拉著小影躲進(jìn)書房里。小影問:“你爺爺是干啥的?”柳煙說:“他退休前是大學(xué)教授?!毙∮翱匆姇老掠幸恍〈彝?,問:“怎么把垃圾放在書房里呀?”柳煙說:“才不是垃圾呢,它是爺爺搞的一種科研產(chǎn)品,有專利的,賣給煉鐵的工廠,叫什么高爐噴補(bǔ)料……”

小影回到家中,顏母在飯桌上忍不住教誨說,女孩子大了要懂得好歹,別隨便吃人家的東西,別……小影打斷了奶奶的嘮叨,掉轉(zhuǎn)臉去,問了爸爸一個奇怪的問題:“老爸,針孔攝像頭是什么東西呀?”endprint

顏俊說:“那是監(jiān)視壞人用的,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小影說:“我在柳煙家,聽見柳奶奶跟柳爺爺說,要在家里的墻角裝幾個針孔攝像頭。柳爺爺不干,柳奶奶就跟他吵。”

顏俊說:“你聽錯了吧?誰把針孔攝像頭裝在家里呢?裝在家里干什么?”

小影說:“真的!他們在外頭客廳吵,我跟柳煙在書房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家就是要裝針孔攝像頭,還不止裝一個,要裝得把家里每個角落都照到呢。”

顏母想起柳太太對她的陰陽怪氣,不由得問:“她們家為什么要裝一個監(jiān)視壞人的攝像頭啊?”

小影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柳奶奶有一個玉手鐲,這些天忽然不見啦?!?/p>

顏母的納悶像一堆捂著冒煙的濕柴,呼啦一下子見了明火,透亮了。對于自己在柳家的遭遇,她陡然明白了其中緣由。明白之后,便有一種受傷感。柳太太是把她當(dāng)成了玉手鐲失蹤的懷疑對象啊,這真是奇恥大辱!顏母是個有潔癖的人,沒想到被人潑了這么骯臟的一盆污水。

好在柳先生大概并不這么看。想想柳先生的態(tài)度,顏母稍感安慰。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骨子里他會怎么想呢?思來想去,顏母的手拿起筷子端不起碗,一頓飯吃不下幾粒米,陡然蒼老了好幾歲似的。

顏母有一種掉進(jìn)了井里頭的感覺。柳家丟了玉手鐲,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她該怎么辦呢?如果就此不再去柳家,反而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繼續(xù)去呢?她又丟不起這個人——在裝了針孔攝像頭的監(jiān)視器下干活,這太讓人感到屈辱了。就算顏母是個鄉(xiāng)下人,就算顏母一個大字不識,可是鄉(xiāng)下人也要顏面的呀,不識字卻識得眉高眼低呢,不識字卻識得人情冷暖呢,難道只因?yàn)樗矸荼百v,就可以把屎盆子尿盆子隨便扣在她頭上嗎?

顏母一著急,頭大了一圈,仿佛罩了一個鐵帽子。她想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俗語,這不是要病了嗎?顏母有些后悔不該到城里來。鄉(xiāng)下有一畝二分地,有丈夫生前在房前屋后種下的竹子,有豬有雞,吃喝不愁。就算孤單點(diǎn),還有嫁在鄰村的女兒常來看望。她這一走,丈夫的墳頭不是十分■了嗎?

兒子接她進(jìn)城,原是一片好心,要讓她享福,沒想到她給自己找下這么大的麻煩??墒窍胍幌?,柳家丟了玉手鐲,跟她有什么相干呢?憑什么讓她承擔(dān)這么多的煩惱呢?就因?yàn)樗鲧婞c(diǎn)工就低人一等嗎?她本是被兒子接進(jìn)城里來享福的,并不是當(dāng)什么下人呢。顏母想不出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只是感覺心累,像丟了魂一樣,被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

顏母再到柳家做工,心事明擺在臉上,連手腳都是僵硬的,再不像以前那般自如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也就罷了,一旦知道丟了玉手鐲,要讓她擱在心里假裝沒事,就好像真是她偷了一樣難受。當(dāng)柳太太坐在沙發(fā)上摩挲著臂彎里的黑貓,顏母拿著抹布擦著锃亮的家具,她們之間再也找不到以前那樣的聊天氛圍。縱然如此,顏母還是無話找話地搭訕,試圖談?wù)撘幌掠袷骤C的事,以便挑明自家清白。

“柳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活呀?”顏母問。

“我煩,真的好煩?!绷氖衷诤谪堫^上拍著,“老頭子表面上聽我的,一遇到拿主意的大事,他就不聽了。”

顏母瞥了一眼房間的某個角落,沒有看見什么奇怪的設(shè)備,也許那個什么“針孔攝像頭”還沒有裝上。她很同情地問:“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丟啦?”

柳太太一下子從沙發(fā)里直起身來,像是腰間安了彈簧一樣,問:“你知道?”

這情形對顏母很不利,但顏母又不會裝蒜,只得老實(shí)說:“我曉得,丟了一只玉手鐲,對吧?”

柳太太馬上追問顏母是怎么知道的,顏母只得把從小影那兒聽來的事陳述了一遍。柳太太非常感興趣,再三追問,小影是怎么知道的呢?顏母的臉漲得愈發(fā)黑紅了,她看不上孫女兒的吃相,但是對孫女兒的品行還是有數(shù)的。她急忙辯解說,小影是聽柳煙說的,或者是來你家做作業(yè)時聽你們大人議論得知的……顏母說得又快又急,有點(diǎn)兒聲嘶力竭了。

柳太太的手在黑貓背上摩挲,那樣子越來越夸張,簡直有點(diǎn)兒輕佻了。她加強(qiáng)了語氣,意味深長地說:“那也可能。你家小影來我家做作業(yè)不止一回呢?!?/p>

顏母聽了這話,陡然停止了絮叨。真是越描越黑,自己還沒有撇清,又把孫女兒連累進(jìn)來了。這說不清道不白的事若是傳出去,誰知道人家會怎么想怎么看呢?若是柳太太公然指責(zé)誰偷了還好,顏母可以要求她拿出證據(jù)來,甚至見官也不怕的。可是柳太太說“那也可能”,既可以解釋為小影可能聽說了這事,也可以解釋為小影可能偷拿了玉手鐲,理由都是“來我家做作業(yè)不止一回呢”。這種太極八卦式的推手功夫太厲害了,致人內(nèi)傷吐血卻看不出傷在哪兒。

黑貓?jiān)诹膽阎懈械讲皇娣?,它被柳太太掐住了。黑貓?jiān)诹氖直成献チ艘蛔Γ幌伦影押谪埲拥降厣?,憤怒地罵道:“該死的黑貓!”她顯然是把黑貓當(dāng)成了賊來罵的,因?yàn)樗诌豆玖艘痪洌骸澳侵挥袷骤C花了我一萬兩千塊錢呢?!?/p>

一萬兩千塊錢!顏母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呆掉了。倒不是這個價碼巨大,嚇住了她,而是她想到自己正好有這樣一筆存款——丈夫的撫恤金,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一萬兩千塊錢??赡鞘钦煞蛴眯悦鼡Q來的呀!

顏母站在柳家的客廳里,思維穿越了。穿越面前這堵厚厚的墻壁,回到鄉(xiāng)下,回到丈夫辛苦一生的那座學(xué)校。丈夫顏玉粹一輩子教書育人,跟任何人都沒有紅過臉,卻落了個橫死。這個瘦小如一捆干柴的語文老師在一片竹林里遇見自己過去的女學(xué)生被兩個社會上的小青年糾纏。他上前干涉,一個小青年說,我們談戀愛,你管得著嗎?這位女生名聲不太好,顏老師猶豫著打算走開。這時暮色蒼茫,竹林中的小路已經(jīng)模糊了,兩個小青年嬲著那位女生,拉拉扯扯地向竹林深處走去。女生掙扎著,不肯跟他們走,忽然喊了一聲,顏老師救我!如果沒有這一聲呼救,顏玉粹作為路人就走過去了。可是聽見呼救,顏老師回過頭來,朝那兩人大喊一聲,住手!兩個小青年欲火中燒,哪里在乎一個羸弱的半老頭子,哈哈笑道,滾開,臭蟲!顏玉粹說,你們放了她。一個小青年掏出刀子嚇唬道,再不滾,老子宰了你!顏玉粹說,如果我滾了,再也無臉做人,為了一個老師的尊嚴(yán),你們還是放開她為好。兩個小青年笑得聲音都快岔氣了,說,尊嚴(yán)?尊嚴(yán)值幾個錢!兩人不理他,繼續(xù)摟著那名啜泣的女生,旁若無人地往竹林深處拽。顏玉粹被逼到了絕處,要么含羞忍辱低頭走開;要么孤注一擲撲上前去。顏玉粹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出乎意料地選擇了后者,他像一頭敏捷的豹子一下子撲了上去,兇猛地撕扯著,要把兩人與女生分開。持刀的小青年惱羞成怒,一刀向顏玉粹捅來。顏玉粹倒在了血泊里。他的血嚇軟了那兩個混賬東西,他們匆匆逃掉了,留下那名女生歇斯底里地痛哭、狂喊,來人啊,來人啊……endprint

時光一晃,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民政部門獎勵的一萬兩千塊撫恤金,顏母一直存著沒用。兒子結(jié)婚成家,她也只是取出利息來作為娘老子給兒媳的見面禮。這個錢不到萬不得已,顏母是絕不會拿出來花的。當(dāng)聽柳太太說,丟失的玉手鐲正巧值一萬兩千塊,顏母像被武林高手點(diǎn)了穴道,或者被巫婆神漢下了蠱,一下子呆掉了。

為了洗刷莫須有的污名,竟要逼得她動用丈夫留下的全部遺產(chǎn)嗎?想到這里,顏母快要瘋了。這是一筆很大的犧牲,簡直不是她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婦所能承受得了的。可是,鄉(xiāng)下農(nóng)婦也是要面子的呢,丈夫顏玉粹把教師的名譽(yù)看得比生命還重,顏母做為顏玉粹的未亡人又豈能忍受莫須有的偷盜惡名?

如果像上回賠柳太太一只花瓶那樣,賠她一只玉手鐲會怎樣呢?如果顏母悄悄地把一只玉手鐲放到柳太太的首飾匣里,所有的懷疑就會不攻自破了吧?僅僅考慮到柳太太,她是不肯花這個錢的,這個女人對她的態(tài)度值不了這么多錢。可是想一想柳先生,他的態(tài)度那么和藹,總是彬彬有禮的樣子,就讓她壓力倍增了。一想到柳先生或許也會升起一絲疑云,真是情何以堪。她絕不能允許柳先生把自己看成一個賊!

離開了柳家,顏母像丟了魂一樣機(jī)械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念叨著一萬二千塊這個數(shù)字,她本能地抗拒著去想這個數(shù)字,可是柳太太把這個數(shù)字刻在她的心坎上了?,F(xiàn)在是不是到了萬不得已動用這筆款子的時候呢?丈夫留下的遺產(chǎn)豈能這樣子花掉!可是不這樣她又怎能解除套在頭上的緊箍咒呢?她想還是先回家聽聽兒子顏俊怎么說。

晚飯桌上,沒等顏母把一腔心思說出來,先聽見兒子嘆了口氣。顏母說:“俊啊,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嗎?”顏俊說:“叫你不要做鐘點(diǎn)工不要做鐘點(diǎn)工,你偏要去做,這下好了,連單位里的同事們都知道了?!鳖伳妇o張地問:“知道什么了?他們說我什么了嗎?”顏俊說:“你不要老是抱著勞動光榮的舊觀念,現(xiàn)在的人可不是這么看的。人家聽說你做鐘點(diǎn)工,都很瞧不起我呢?!?/p>

顏母說:“是誰把我做鐘點(diǎn)工的事說到你們單位里去的呢?”

顏俊說:“除了那個被你夸獎的柳先生,還能有誰?”

顏母心里說,糟了,如果是柳先生說的,肯定還不止兒子顏俊知道的這一點(diǎn)點(diǎn)事兒。同事只會點(diǎn)到為止,不會當(dāng)面把所有聽到的話都說出來的。還有,這事已經(jīng)懷疑到孫女小影頭上了,如果這些話都傳到顏俊同事們的耳朵里,說他的母親或女兒手腳不干凈,那他還怎么活人呢?

顏母是有豐富社會閱歷的人,她知道有一種流言比犯罪事實(shí)更可怕,不需要任何證據(jù)材料,就能把一個人莫名其妙搞臭了。顏俊剛剛踏入仕途,如果染上一絲一毫的臭味,今后別說升遷,就連立足謀生都成大問題。想到這里,顏母幾乎絕望了。她沒有再跟兒子提起自己心里的猶疑,因?yàn)檫@件事已經(jīng)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她已經(jīng)來到那個萬不得已必須動用丈夫遺產(chǎn)的最后關(guān)頭。

按顏母原來的想法,“萬不得已”是指得了重病,需要用它來救命??墒谴藭r,顏母把生命也看輕了。生命算什么?生命不過是一口氣一股風(fēng),它來無影去無蹤,遠(yuǎn)沒有另一種東西可貴。人死燈滅,只有名聲還留存在世上,它不是比生命更高貴嗎?人活一張臉,這才是生命中的玉石。

顏母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想得渾渾噩噩的。賠上自己的一萬兩千塊錢去填一個臭糞坑,這事兒換一個人完全沒有可能,許多人寧愿受辱,也斷不肯犧牲。但是顏母義無反顧地走到珠寶店里去了,那是她解脫噩夢的唯一途徑。

顏母沒見過柳太太的玉手鐲,不知道那是什么模樣。不過玉手鐲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她也不希求找一只與柳太太丟失的完全一樣的。顏母走過擺放著玉手鐲的柜臺,只看標(biāo)簽上的價格,如果價格一樣,她想,就算玉的款式成色略有不同也無大礙。

一萬兩千塊錢的玉手鐲還真讓她找到了。那只玉手鐲素凈、溫潤、沒有絲毫雜質(zhì),令人想起瑰麗、堅(jiān)貞一類的名詞,它沒有花哨的款式,只以純良的質(zhì)地見長,是上等的A貨。玻璃柜臺里,它躺在一個打開的雅致的盒子里,襯著金黃色的綢布,令顏母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個女人躺在楠木棺材里的樣子。

顏母心想,就是它了。她取出帶來的厚厚一沓鈔票,對售貨員說:“姑娘,這只玉手鐲我要了?!?/p>

售貨員看見一位衣著簡樸的老婦一下子掏出這么多錢來,表情鄭重地對她說:“您真的要買嗎?”那話里藏著的意思是——可以還還價的。不料,顏母不是沒聽懂,而是根本不想還價,她把錢放在柜臺上,說:“姑娘,我錢都帶來了?!?/p>

售貨員一臉敬重地替顏母將玉手鐲包了,雙手遞給她。售貨員的敬重讓顏母心生感動。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原來受人尊重才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最本質(zhì)的愿望啊。顏母想到,柳太太一定認(rèn)得出這不是原來的那只玉手鐲,怎樣證明它的價值呢?她讓售貨員打開包好的匣子,將捏在手上的那張一萬兩千塊錢的發(fā)票放在玉手鐲黃金色緞子襯墊的下面,這才重新包裹起來,拿了回去。

改日到柳家做活,顏母瞅個空子,將這只花重金買來的玉手鐲悄悄地放在了柳太太的梳妝鏡背后。帶著做成一件功德般的幸福感,顏母告辭了柳太太,心里說今后再也不會踏入這個家門了。她也不提什么工錢,揚(yáng)揚(yáng)眉,吐一口晦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家路上,顏母心里怦怦跳得慌。走著走著,步態(tài)失掉了堅(jiān)定,變得散亂了。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心痛。她眼神無光,心思怔忡,做成一件功德的驕傲,摻雜著一種大出血的虛脫,她好像一只上了柴山作繭前的老蠶,有一種通體透明的無力感。

來到自家樓前,顏母看見小影和柳煙放了學(xué),在花圃邊跳猴皮筋。跳猴皮筋需要兩人站樁,她們把一根電線桿當(dāng)成了另一個人。小影的腳脖子和電線桿根部套著猴皮筋,柳煙跳得像春天里的小燕子一般。兩只書包放在小影的腳下。

顏母看見書包扔在塵埃里,愛惜地揀起來拍打灰塵。小影看見了,說:“奶奶,你代我們拿上去吧!”

顏母拎著兩只書包上了樓。為了驅(qū)散心里頭的霧霾,她需要找點(diǎn)事情做做。顏母在自家的陽臺上為孩子們削起鉛筆來。這是她平素喜愛干的事情之一,別看她不識字,更寫不好字,但是削鉛筆卻是靈巧的,削出來的筆尖光滑圓溜,看著就令人喜歡。削好了小影的,她想,把柳煙的也削了吧。顏母從柳煙的書包里掏出鉛筆盒,打開筆盒的一剎那,她愣住了——

鉛筆盒里有一只斷裂的玉手鐲。玉的水頭成色極好,跟自己買的那只幾乎沒有高低,可惜它已經(jīng)碎為兩段。

這是怎么回事?顏母的腦筋仿佛電線短路一般,電光石火一陣猛閃。想起前幾天看見柳煙和小影在房間里鬼鬼祟祟地不知嘰咕什么,一定跟這事有關(guān)了。毫無疑問,玉手鐲是被柳煙不小心弄壞了,又不敢讓她奶奶知道,便把它藏在了鉛筆盒里。她跟小影在房間里偷偷商議的,大概就是彌補(bǔ)的辦法吧?

發(fā)現(xiàn)斷裂的玉手鐲,水落石出。顏母的心中涌起感動的洪波。謝天謝地,她雙手合十,仰起臉來,這時就看見夕陽在眼中碎裂成無數(shù)金色的珠子,滾燙的,一直滾落到心靈的峽谷深處去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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