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學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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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徐玉諾早期詩歌中的小詩創(chuàng)作
單學幫
(河南城建學院 法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36)
20世紀20年代,文學研究會的早期重要成員徐玉諾,深受小詩運動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近百首品質(zhì)上乘的小詩。徐玉諾小詩使用通俗易懂的白話,巧妙運用設問、象征、對比等多種藝術手法,真實反映了匪患猖獗民不聊生的社會黑暗現(xiàn)實,抒發(fā)了詩人無限的憤懣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小詩意象豐富,意境凝重,意蘊深刻,語言簡潔流暢,呈現(xiàn)出沉郁簡括的詩風。
徐玉諾;早期詩歌;匪患;沉郁簡括;小詩創(chuàng)作
徐玉諾一生總共創(chuàng)作81首小詩?①,數(shù)量、質(zhì)量和影響當然無法跟小詩運動?②時期的領軍人物冰心和宗白華相媲美,但自有一番情趣,值得一書。
小詩雖然篇幅短小,但卻是作者靈感瞬間的閃現(xiàn),蘊涵著深刻的哲思和人生頓悟,它同長詩一樣,具有抒情達意繪景的功用,是情、理、景的融合體,其文學價值不容忽視。綜觀徐玉諾的小詩,主要展示了兩個方面的主旨。
首先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揭露和批判。他在1922年5月15日發(fā)表于《詩》第一卷第五號的小詩中寫道:“在布滿敗壞死尸的荒野里,一切水果、麥子、豆子,都自由滾在地上;/一個失了兒子的母親,推著空的搖籃,/唱著:/我的小寶寶曾躺過的搖籃,是我自己帶著喜悅做成的;/伐了南海的樹,取了北山的漆;/采桑葉,喂了蠶,/吐出一絲……織成綢,/鋪好的。/她悵惘而徜徉?!痹娭忻鑼懥艘环潜橐盁o人收,母親痛失愛兒、欲哭無淚、以歌當哭的悲慘荒野圖。這幅圖景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是徐玉諾幼年早已熟視了的生活畫面。因為20世紀初徐公的家鄉(xiāng)河南魯山縣,是個兵匪猖獗的窮山區(qū),許多鄉(xiāng)村常常在夜間遭土匪洗掠。更有甚者,官匪勾結(jié),共同擾民,廣大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1],有一小詩為證:“倘將?③要見了地主呢——/要同殺雞兒一樣殺了他嗎?/天知道!——近來的倘將都變了性質(zhì),他們認識他的行為是升官發(fā)財?shù)囊粭l捷路;他們要聯(lián)絡地主,地主聯(lián)絡了軍官,他們都是同道者了。”
其次,徐玉諾的小詩表達了他逃離黑暗現(xiàn)實的消極思想情緒。徐玉諾的創(chuàng)作旺盛期恰逢“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時期,作為河南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他無法接受退潮和學聯(lián)分化的事實,曾意欲臥軌自殺。開封學生運動失敗后,他把滿腔激憤傾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但學運失敗產(chǎn)生的迷茫無奈的情緒,也同樣被他帶到了小詩創(chuàng)作中。他在小詩中雖然對匪患狂獗的黑暗現(xiàn)實給予了揭露,但這種揭露和批判是乏力的,有時甚至給人哀痛、呻吟的感覺。面對黑惡勢力,徐玉諾沒有積極投靠尚在草創(chuàng)期的中共黨組織,尋求救國救民的良策,而是無奈地選擇了逃避,寄情于“夢”中。他在小詩中寫道:“一個人沉淪在傷心的湖里,/他所有一切的愿望——/都沒有結(jié)果的放射了?!薄笆б獾挠白屿o沉沉的躺在地上;/生命是宇宙間的順風船,/——不能作一刻的逗留;/總是向著不可知的地方?!甭吩谀睦??將近而立之年的徐玉諾倍感苦悶彷徨,他在尋找。后來,他找到了,但不是在現(xiàn)實,而是在“夢中”。“在什么時候你才開心,并且渾身發(fā)抖呢?/在開拆寫著我們名字的郵件的時候了。/在什么時候你才煩悶,并且心酸至淌水呢?/剛從夢中醒來,在接觸現(xiàn)在的第一步了。/什么時候你才心平氣和忘掉一切呢?/在夢中。/什么時候你才得生活的執(zhí)著而且驕傲呢?/在夢中。/不用多問了。/在夢中得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在夢中了?!痹谶@首只有10行的小詩中,徐公竟有五處提到“夢中”,并且在小詩的最后兩句直抒胸臆,直接喊出“不用多問了!/在夢中得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都在夢中了”的呼聲。作者對黑暗現(xiàn)實的厭惡已經(jīng)達到幾乎令他窒息的程度。
當然,徐玉諾的小詩還側(cè)重于表達詩人的哲思,另外還有表現(xiàn)生離死別、友情、親情、人生苦短,揭示人性的內(nèi)容,但這些數(shù)量有限,不再展開敘述。
徐玉諾的小詩雖然篇幅短小,但統(tǒng)而觀之,還是能發(fā)現(xiàn)其文學美質(zhì)的端倪。其詩作意象豐富,意蘊深刻;巧妙運用設問、象征、對比等修辭手法;語言簡潔,意境凝重,又因押韻而顯流暢;風格沉郁簡括。
作為文學研究會成員之一,徐玉諾秉承的是現(xiàn)實主義詩風,他是一位生活于現(xiàn)實而有夢想的詩人?;谒畹奶囟〞r代和率真的性情,“黑色”和“夢幻”構(gòu)成了他小詩的中心意象,并以此為主體繼而形成了黑白分明的兩組對比意象群,共同完成了他對黑暗現(xiàn)實的揭露和對美好未來的贊美。
“黑色”的意象凝聚著詩人對祖國混亂現(xiàn)實最沉痛的恨,詩人多次使用“黑”字,并把它幻化成“黑暗”“黑洞”“黑夜”“黑道”等意象,試舉幾例:“我們的面前是一條黑暗的長路;/因為我們不能立定或是向后轉(zhuǎn),/我們一步一步走下去了?!薄霸谶@寂寞,無聊的夜間,/我們思想像豆一般,一沉,一沉,入了/黑暗深洞;/……”“太陽落了下去,/山,樹,石,河,一切偉大的建筑都埋在黑影里;/……”“我走入了生活的黑洞/足足的吃飽了又苦又酸的味道的時候……”“我要背著我的愛走進這個黑道嗎?/……”?!昂谏痹诶L畫、文學作品和電影中常用來渲染死亡、恐怖的氣氛。徐玉諾在小詩中多次使用“黑色”意象,并由此匯同“籠”“苦”“酸”“夜”“洞”等眾多意象群,共同營構(gòu)了一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悲慘意境,其意蘊深邃且耐人尋味。
小詩又以“夢”為中心意象?!皦簟痹谛煸娭?,是個溫暖的字眼,指美夢。它同“母親”“幻想”“太陽”等眾多意象群一同構(gòu)成了一個幸??鞓防硐氲纳鐣饩常诎惮F(xiàn)實形成鮮明對比,可以說是詩人夢寐以求的“桃花源”?!皦簟北磉_了詩人對美好社會的無限向往。
徐玉諾的小詩同長詩一樣運用了“設問”“象征”“對比”等修辭方式,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
運用設問,能引起讀者注意,啟發(fā)讀者思考,加深讀者印象[2]366,還能迅速切入正題,起到簡潔明快的功效。徐玉諾運用設問展開詩序的小詩很多。如:“什么是夢;什么是實事?/不過是人類記憶界的間隔;/在這里,必須離開那里。”“告訴我,夢境什么樣?——不能說;好像春天起頭的荒野,太陽已經(jīng)出來,又是雨后的初晴;那是又溫又潤而且順利道路了。/我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的想的一切事情都在我面前了?!薄拔疫@屋里有了黑斑的蛇嗎?——為什么我不敢進我這屋子,進來,就要急著跑出去呢?/天上有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嗎?草中也有了刺目而令人皮麻的東西嗎?——為什么我低頭也不是,抬頭也不是呢?/我眼睛上有了淚膜嗎?——為什么一切都在顫抖,而又現(xiàn)灰黑的顏色呢?/我想了;這是我的好機會,我所久等久待的;我快變成一個有翅,空虛而且空虛,一切都沒有,而極自由的人了?!?/p>
象征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常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以表現(xiàn)與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或感情。很好地運用象征,可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形象化,可使復雜深刻的事理淺顯化、單一化,還可以延伸描寫的內(nèi)蘊,創(chuàng)造一種藝術意境,以引起人們的聯(lián)想,增強作品的表現(xiàn)力和藝術效果[2]407。徐玉諾的小詩中,“黑色”象征著匪患猖獗的社會現(xiàn)實,“籠”象征著根深蒂固的社會規(guī)則,“苦酸”象征著老百姓貧困生活的感受,“夜”象征漫長而恐怖的社會氛圍,“洞”象征人民看不到未來和希望;“夢”象征美好的世界,“母親”象征祖國、土地、人間真愛,“幻想”象征美好希望,“太陽”象征幸福時光、清平世界。
對比手法可以突出好與壞、善與惡、美與丑的對立[2]261,它把在感覺特征或寓意上相反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形成對照,強化抒情話語的表現(xiàn)力[3]242。徐玉諾小詩有虛幻與真實的對比:“我們所知道的而且能想象的盡是夢;/真實是我們所沒想及,不知道的”;有兩類不同思想觀念的對比:“在這個驕奢爭逐的世界里,/遽然有高唱‘到民間去’的,/我們很感謝他們的厚意;/但是我們的兄弟,/卻都‘從民間來’”;有善與惡的對比:“小禿剛!假若你是財主,你也抓我們夜夜給你打更;不讓我們各人到自己家里去睡嗎?/那!那恐怕我做不好吧!/那!我要滿足我自己的權利;每一回做活的時候,得勁家伙是我的!”對比手法除了個別意象的對比之外,還有整體意象的對比,如:黑暗現(xiàn)實與美好夢境的對比,生活苦酸與母愛甘美的對比,冰冷夜洞與溫暖太陽的對比等。徐玉諾巧妙地運用了對比手法,揭示了舊社會的黑暗本質(zhì),加強了小詩的藝術效果和感染力,給讀者留下了深刻而鮮明的印象。
使用對話講述故事,這種常常運用于小說或戲劇人物之間的交談方式,在詩歌中不太多見,但在徐玉諾的小詩中用得卻很巧妙,如:“‘小河,你天天在這樹林里做什么?’/‘我不止的流!’他說著,微笑滾流在他的嘴唇上。/‘你將到什么地方去,我親愛的小河?’/‘我將要到海里去,/‘在那里有我的母親和姊妹,/‘我要看他們?nèi)チ?。’他說著,并且微笑著流去?!薄拔乙持业膼圩哌M這個黑道嗎?/生活告我說:‘沒法收拾!’/勢力告我說:‘我不準動!’/我的良心告我:‘除此以外你沒處去?!?/p>
徐玉諾生逢五四時期,深受新文化運動的熏染,對白話新詩運動倡議積極響應并身體力行,所作小詩意境凝重,語言簡潔,又因押韻而顯流暢。
說徐之小詩意境凝重,是說小詩中所表現(xiàn)的悲哀情思和沉重主題,如“惟嘗到人生的苦味的人,/對于人生乃真沒趣。/沒有嘗到的人/總很有興的前進:/他總覺他以為有味的東西在他前面。”“自殺還算得很有意義的;/沒意思的人生,/他覺得自殺也沒趣味?!薄爱斘易呷肓松畹暮诙?足足的吃飽了又苦又酸的味道的時候;/我急吞吞的咽了咽,/我就又向前進了。/歷史在后邊用錐刺我的背梁筋;/我不愛苦酸,我卻希望更苦更酸的味道?!?/p>
徐玉諾“并不以作詩當一回事,像獵人搜尋野獸一樣;當感覺強烈,情緒興奮的時候,他不期然的寫了”[4]171。并且,他是用白話寫的新詩,語言生動簡潔,又因注意押韻而顯得流暢,讀之上口,聽之悅耳。徐詩中有句首韻、句尾韻、行行押韻、自由韻等,試看其中的幾首:“母親啊/你那不止的擴散的無邊際的愛,浸透了白晝和黑夜。/寂寞的路上的孤廟里的墻壁也滿上了?!痹娭械诙渚涫椎摹澳恪迸c第三句句首的“寂”對押,是句首韻。“淚涕流到枕上,/想必她正為惡夢而哭泣呢”,詩中“涕”與“必”押句首韻?!帮埵菦]有了,/但悲哀的盛宴卻永久不斷的開展著?!痹娭械谝痪渚淠┑摹傲恕迸c第二句句末的“著”押韻,這是一般意義的押尾韻。還有“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不過是人生知覺上的限制;/在這里,不能知道那里?!痹娭小八馈薄爸啤薄袄铩毖喉崳瑢傩行醒喉?。不過,徐玉諾小詩中出現(xiàn)最多的還是自由押韻。可以說,徐玉諾對白話新詩的貢獻之一就是將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韻,巧妙地運用到外來自由詩中,為中國新詩詩形的定型化作了開拓性的探索。
方言口語入詩,也是徐詩慣用的語言方法,一來通俗易懂,二來親切生動。如:“或者你的母親正在村莊頭起等著你,”“淌將要見了地主呢——”“那!我要滿足我自己的權利;每一回做活的時候,得勁家伙總是我的!”這幾個詩句中的“村莊頭起”“淌將”“得勁家伙”都是徐玉諾家鄉(xiāng)魯山縣的方言土語,“村莊頭起”指村口,“淌將”指土匪,“得勁家伙”指合適的農(nóng)用工具。但必須指出,過多使用方言口語入詩除了增加詩的親切感之外,如果沒有必要的注釋,徒將增添非方言區(qū)讀者閱讀和理解上的麻煩——這也是徐詩語言上的局限[5]。
徐玉諾小詩的風格總的來看是沉郁簡括。原因有三:一是沉重的匪患主題;二是小詩的詩體限制;三是詩人的率真?zhèn)€性?,F(xiàn)代文學評論家鄭振鐸先生在1922年8月徐玉諾個人詩集《將來之花園》的《卷頭語》?④里,盛贊徐玉諾“是中國新詩人里第一個高唱‘他自己的挽歌’的人”,我認為此語是對徐小詩風格比較中肯的概括。
徐玉諾的小詩中一般表達的是很凝重的話題,但也有例外。這里有一首很溫暖的詩:“你是誰家的小孩子?懶洋洋的;太陽眼看著就落了下去,黑暗漸漸從林中沖開,從谷跑了上來;快點離開我吧!——你,誰家的小孩子/傻孩子,你想在腳邊困覺嗎?——快點離開我吧!—天是已競晚了,或者你的母親在村頭起等著你,叫著你的名字……懶孩子!你,你睡著了嗎?喂,天快黑了!你的父親,母親,哥哥,妹妹,都已用過晚飯;你親愛的母親正要……綿綿不斷,一聲一聲的叫他的小毛狗了。/喂……/我的腳有點麻木……我眼澀,/我也要快睡著了。/喂,好孩子!醒來醒來!/你的母親叫著你的名字了……”這首詩描繪的是日暮時分一個不相識的小孩子玩累困倦,躺在詩人腳邊入睡,詩人多次催促其回家的情節(jié),畫面既充滿童趣又洋溢著人間溫情,可以說這是徐詩中少有的陽光之作。
徐玉諾的小詩雖然為數(shù)不多,篇幅短小,長則十數(shù)行短則只一行,但短小精悍,富含情韻和哲理,可以說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值得一讀。
① 81首小詩中,都是以“小詩”題名的,其中3首藏匿在《鬼火一至六》中。詳情見秦方奇《徐玉諾詩文輯存》,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②小詩運動是指20世紀20年代興起一時的新詩流派現(xiàn)象,冰心和宗白華是代表人物。詳情見葛偉《新詩史上的流星雨——論“小詩運動”》,河南大學研究生碩士學位論文,2001年。
③“倘將”應為“淌將”,近代以來,河南匪患嚴重,土匪橫行霸道,當?shù)厝朔Q土匪為“淌將”。
④原文中署名是“西諦”,“西諦”是鄭振鐸的號。
[1] 單學幫.略論徐玉諾對現(xiàn)代文學的貢獻[J].名作欣賞,2011(1).
[2] 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上海:商務印書館,2005.
[3]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4] 秦方奇.徐玉諾詩文輯存[M].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
[5] 郭運恒.論徐玉諾早期詩歌的藝術特征[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2).
〔責任編輯 楊寧〕
On Xu Yu-nuo’s Early Small Poetry Creation
SHAN Xue-bang
(Henan Univercity of Urben Construction, Pingdingshan Henan 467036, China)
Xu Yu-nuo, one of the important members of the Literary Society, influenced deeply by the small poetry movements in 1920s, composed hundreds of small poems with high quality. His poetry reflects the cruel society state by using rhetorical question, symbol and contrast. Xu’s poetry embodies rich images and deep meanings in simple language and displays the author’s anger to the society and eager to the new life.
Xu Yu-nuo; early poetry; bandits; depressed-but-simple; small poetry creation
單學幫(1968―),男,河南鄲城人,副教授。
2013-07-06
I207.2
A
1006?5261(2014)01?008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