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濤，何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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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淵源綜論

陶成濤1，何研2

（1.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2.中山大學 新華學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520）

《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的文獻淵源是《廉明公案》中的《滕同知斷庶子金》，而并非《三言兩拍資料》所引的《龍圖公案·扯畫軸》。該故事的人物原型在最初的《廉明公案》中就是“滕公”，后來在流傳中一度被改成“包公”和“海公”。該故事在類型上屬于“巧析家產(chǎn)型故事”以及“遺囑”系列故事。故事中從“埋金”到“掘金”的情節(jié)設置受到了《晉書·隗炤傳》的影響。

滕大尹鬼斷家私；文獻淵源；故事類型；情節(jié)設置

《古今小說》第十卷《滕大尹鬼斷家私》是馮夢龍《三言二拍》中的代表名篇。譚正璧《三言兩拍資料》中，收入與《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類型相同的材料兩則，分別是《龍圖公案》卷八的《扯畫軸》和傳奇《長生像》①，并且指出，《長生像》的故事來源于《龍圖公案》，依據(jù)是“《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下卷爭占類亦有此條，內(nèi)容盡同”[1]55。

譚先生對與《滕大尹鬼斷家私》相關的兩則材料進行匯編，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滕大尹鬼斷家私》的故事來源于《龍圖公案》中的《扯畫軸》，但是對后來學者產(chǎn)生的誤導依然是非常明顯的?②。譚先生引《龍圖公案·扯畫軸》后的按語也容易讓人以為《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是從《龍圖公案》中抄來的。《扯畫軸》中斷案官為包拯，故事背景在宋朝；而《滕大尹鬼斷家私》中斷案官為滕大尹，故事背景在明朝永樂年間，那是否馮夢龍為了使這篇故事更具有教育意義，有意將故事的背景拉近至讀者生活的時代？另外，明朝后期資本主義萌芽、商業(yè)繁榮、官場庸暗，是否馮氏有意將包拯正直無私的清廉形象改換成滕大尹這樣一位既有為官才能又有貪腐之心的官員，以諷刺當時日益腐敗的官場呢？實際上，這些推測在事實面前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古今小說》所收錄的《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并非來自《龍圖公案》，而是另有所本。

《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中的故事，與《龍圖公案》故事的最大不同在于，《廉明公案》中的斷案官是“滕公”，而《龍圖公案》中則成了“包公”?！洱垐D公案》是一本匯集包公斷案故事的公案小說集，絕大多數(shù)故事都是假托包拯之名，改換頭腳，抄襲演繹而成。據(jù)朱萬曙論證，《龍圖公案》大量故事抄襲自《百家公案》，而《百家公案》刊行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2]67?71。楊續(xù)容在《論〈龍圖公案〉的成書》中進一步指出，《龍圖公案》這本書的故事大多不屬作者自創(chuàng)，而是抄襲而成。全書100則故事，共抄《百家公案》48則、《廉明公案》21則、《詳刑公案》12則、《律條公案》3則、《新民公案》1則。并且《龍圖公案》將《廉明公案》中明代的各色斷案判官，一律改為包公。他以《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為例進行論述：

我們知道，《龍圖公案·扯畫軸》系出自《廉明公案·滕同府斷庶子金》，判官滕同府③是一個“雖非清廉，極是明白”的角色，雖然他為孤兒寡母主持公道，分得了應得的家財，但他看到金銀很多，就借斷案之機，裝神弄鬼，謊稱倪老先生所贈，把一千兩黃金據(jù)為己有。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卷十中描寫的滕大尹跟《廉明公案》完全一致。[3]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以包公是宋代人，滕公是明代人，就簡單武斷地認為“包公故事”是“滕公故事”的原型，事實上二者關系恰恰相反。在公案小說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包拯成了一個無案不斷的神探。明代人將各種與包拯毫不相干的離奇古怪的公案都歸到包拯的英明裁斷之下，《曲?？偰刻嵋らL生像》言“易滕尹為包拯，以龍圖名重，用以聳動人耳目云”[1]55，無疑是體察到了通俗小說在傳播過程中被不斷改編的真實意圖。

我們現(xiàn)在所能追溯到的完整的故事來源是余象斗所編的《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該書各家著錄有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雙峰堂新刻本、三臺館新刻本等[4]123，在明代公案小說中是較早出現(xiàn)的。可以說，《廉明公案》中的《滕同知斷庶子金》才是《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的真正來源。其中的斷案官是滕志道，斷案之后，滕公也是“自取謝金一千兩而去”。作者還評論道：“雖設計騙金，是貪心所使，亦瞞的人過?！盵5]76到了《龍圖公案》中，改編者才以包拯義正詞嚴拒絕一千兩黃金的酬謝作為故事的結尾，顯然是為了與包拯鐵面無私的崇高形象相匹配而進行的改編。

程毅中《明代小說叢稿》也指出，《滕大尹鬼斷家私》直接來源于《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并在注文中指出：“《海公案》第五十九回《判給家財分庶子》、《龍圖公案》第七十七則《扯畫軸》略同?！盵6]253可見，滕志道斷案的故事，在后來的改編中，不僅被安放在包拯身上，而且在海瑞的斷案故事中也有出現(xiàn)。這些顯然都是“滕公故事”在敘事傳播過程中的改寫和演變，而并非其來源。

從現(xiàn)有文獻材料看，“滕公故事”最早本于《廉明公案》。而《廉明公案》所錄的“滕公故事”，從故事類型上分析，依然有其淵源所在。民間故事題材類型，是一篇小說的母題，也是小說成型的文化淵源。祁連休在《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第十一章《宋元時期的民間故事類型》中，列“巧析家產(chǎn)型故事”，雖未將“滕公故事”列入其流亞，但是我們?nèi)钥梢詮钠渌稳斯P記《國老談苑》來判斷前者在類型上對后者的影響：

張詠鎮(zhèn)杭州，有訴者曰：“某家素多藏，某二歲而父母死。有甲氏贅于某家，父將死，手券以與之曰：‘吾家之財，七分當主于甲，三分吾子得之?！臣瘸闪ⅲ资蠄?zhí)遺券以析之。數(shù)理于官，咸是以遺言而見抑?！痹佮蒂p之，謂曰：“爾父大能。微彼券，則為爾患在乳臭中矣?！卞崦雌淙鴼w其貲。[7]627

該則故事中，地方官為幼子伸張正義的情節(jié)與“滕公故事”有很大的相似性。而且“巧析家產(chǎn)型故事”從這則宋人筆記開始就與“遺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雖然此則筆記中，張詠只能以過人的主觀情理來斷案，沒有后來故事中“遺囑”樣式上隱藏的玄機和奧妙，但依然可以看出此則故事為后代同類型故事提供的敘事動力。祁連休認為，“巧析家產(chǎn)型故事”在明清的敘事模式均是圍繞斷案官對“遺囑”的解讀，發(fā)掘立遺囑者字面背后的真實意愿，收到持公平冤的故事效果，成為蔚為大觀的“遺囑”系列故事?？梢姟扒晌黾耶a(chǎn)型故事”必然對“滕公故事”產(chǎn)生影響?！半适隆钡臄⑹抡咔擅畹貙ⅰ斑z囑”藏在了畫軸中，但明顯是“換湯不換藥”，“遺囑”依然是“滕公故事”的一個中心的主線。

在“遺囑”主線之外，“滕公故事”在敘事情節(jié)上，另安排了一個“埋金”與“掘金”的伏線，構成了本故事中家產(chǎn)得以公平劃分的不可或缺的情境。而這個情境的文學設置，是《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的第三個文學淵源，這個淵源來自于史傳。

晉代是一個志人、志怪小說空前繁榮的時代。正史“二十四史”中的《晉書》，保存了大量當時志人志怪的筆記，甚至因此被歷史研究者批評為荒誕不經(jīng)。而正是其所保存的具有極強文學性的“史料”，為后代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豐富的文學素材。“滕公故事”中“埋金”“掘金”的情節(jié)設置，與《晉書·藝術傳》中一個善《易》學卜筮的人物隗炤的傳記故事有極大的相似性。原文如下：

隗炤，汝陰人也。善于《易》。臨終，書版授其妻曰：“吾亡后當大荒窮，雖爾，慎莫賣宅也。卻后五年春，當有詔使來頓此亭，姓龔，此人負吾金，即以此版往責之，勿違言也?！闭胀龊?，其家大困乏，欲賣宅，憶夫言輒止。期日，有龔使者止亭中，妻遂赍版往責之。使者執(zhí)版惘然，不知所以。妻曰：“夫臨亡，手書版見命如此，不敢妄也?！笔拐呱蛞髁季枚?，謂曰：“賢夫何善？”妻曰：“夫善于《易》，而未曾為人卜也?！笔拐咴唬骸班妫芍?！”乃命取蓍筮之，卦成，撫掌而嘆曰：“妙哉隗生！含明隱跡，可謂鏡窮達而洞吉兇者也?！庇谑歉鏋萜拊唬骸拔岵幌嘭摻鹨?，賢夫自有金耳，知亡后當暫窮，故藏金以待太平，所以不告兒婦者，恐金盡而困無已也。知吾善《易》，故書版以寄意耳。金有五百斤，盛以青甕，覆以銅柈，埋在堂屋東頭，去壁一丈，入地九尺。”妻還掘之，皆如卜焉。[8]2480

隗炤因為等待太平的原因，將黃金埋藏，在去世五年后才在一地方官使的幫助下，為遺孀保全了家產(chǎn)。整個故事雖蒙著一層《易學》算卦的外衣，但與“滕公故事”從“埋金”到“掘金”的結構有非常明顯的吻合：第一，隗炤臨終秘密藏金于宅下而不告訴妻子，與倪太守臨終的做法相似；第二，隗炤臨終以“版”授其妻，與倪太守授“畫”的做法，均隱藏機密，情節(jié)雷同；第三，其妻持“版”責使者負金，與梅氏持“畫”訴冤于滕大尹，皆是故事中最具智慧的閃光之筆；第四，掘金應驗的結尾相同。只是“算卦玄機”在“滕公故事”中變成了“裝神弄鬼”的伎倆，而這正是小說通俗敘事以接近大眾的選擇，也體現(xiàn)了“滕公故事”對《隗炤傳》情節(jié)特色鮮明的發(fā)展。

通過將“隗炤故事”與“滕公故事”的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在整體的敘事脈絡上，后者充分沿襲了前者的結構和情節(jié)，并且“由簡入繁”的演繹過程也相當明顯?？梢耘卸?，“滕公故事”中倪太守藏金、遺孀遺孤掘金的故事模型，應來自于《晉書·隗炤傳》。

綜合上論，《滕大尹鬼斷家私》故事的文獻淵源來自《廉明公案》中的《滕同知斷庶子金》；其人物原型是“滕公”，而并非“包公”；故事類型屬于“巧析家產(chǎn)型故事”“遺囑系列故事”；其情節(jié)的設置頗與《晉書·隗炤傳》雷同，明顯受其影響，反映出明清小說對史傳文學的借鑒、吸收和發(fā)展?④。

注釋：

①《長生像》已佚，作者李玉。材料引用了《曲海總目提要》卷二十七有關《長生像》的文字。

② 至今學界依然有文章沿襲這個錯誤，如王委艷《強勢主題下擬話本小說的故事結構——以〈滕大尹鬼斷家私〉為例》：“《滕大尹鬼斷家私》出自馮夢龍《喻世明言》第十卷。改擬話本小說改編自《龍圖公案》卷八之《扯畫軸》?！陛d《陰山學刊》2010年第2期。

③ 見楊緒容《論〈龍圖公案〉的成書》，該文將“滕同知”誤引作“滕同府”。這個錯誤在陳平原《中國俗文學》、魯?shù)虏拧吨袊自捫≌f形態(tài)發(fā)展史論》等書中均有出現(xiàn)。查明代無“同府”之稱，而“同知”則為官名。明萬歷十三年刻本《開封府志》卷七《官師》：

“知府一員，同知二員，通判四員”，可證。

④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第十四章《明代擬話本故事的來源和影響》第一節(jié)《“三言”的故事來源和影響》之第九條《滕大尹鬼斷家私》：“其出處不詳?；蛟婆c《晉書》汝陰隗炤事相類。但篇中有‘話說國朝永樂年間’等語，自是明代故事。《皇明諸司奇判公案》下卷《爭占》類亦載此事?！洱垐D公案》中的《扯畫軸》，當系根據(jù)本篇寫成。傳奇《長生像》，則又據(jù)《龍圖公案》寫成?！睆牟牧仙现v，胡著已經(jīng)完全對《滕大尹鬼斷家私》的各方面所本有所認識。但是，胡著論述較為模糊，不能作肯定語。首先，“永樂年間”只是一個故事背景，為了全書一個“皇明”的時間統(tǒng)一，不足以認定就是明代故事。其次，沒有判定《皇明諸司奇判公案》是文獻上最早所出，而是言“亦載此事”，判斷不明。而對于《晉書·隗炤傳》，以“或云”的語氣一筆帶過，沒有從情節(jié)內(nèi)容上具體分析，亦沒有對其故事類型加以闡明。

[1]譚正璧．三言兩拍資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朱萬曙．《百家公案》《龍圖公案》合論[J]．安徽大學學報，1993(02)．

[3]楊緒容．論《龍圖公案》的成書[J]．中華文化論壇，2003(04)．

[4]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

[5][明]余象斗．廉明公案諸司公案明鏡公案[Z]//古代公案小說叢書．李永祜，等校點．北京：群眾出版社，1999．

[6]程毅中．明代小說叢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祁連休．宋元時期的民間故事類型[M]//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8]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0．

〔責任編輯 楊寧〕

A Survey of the Sources of the story “Teng Dayin Settle Possessions by Meeting Ghost”

TAO Cheng-tao1, HE Yan2

(1.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46; 2. Sun Yat 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520, China)

The story of “Teng Dayin settles possessions by meeting ghost” is originated from the story of “Magistrate Teng settle lawsuits for junior” in “Lianming-Gongan” but not the story in “Longtu-gongan”. The prototype of the character is Mr. Teng, but once changed into Bao Zheng and Hai Rui in its spreading. The story style belongs to the model of clever methods to departing goods and series stories about “testament”. And the details “bury gold/unearth gold” are influenced by the “ Biography of Wei Zhao”, which originates from “The History Book of Jin Dynasty”.

; philological source; prototype; model; plot

2013-07-01

陶成濤（1986―），男，陜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

I206.2

A

1006?5261(2014)01?007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