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廣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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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孫覺《春秋》學思想對胡瑗的繼承與發(fā)展
崔廣洲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胡瑗作為北宋時期著名的教育家和思想家,其《春秋》學思想在宋代《春秋》學史上影響巨大。孫覺作為其門人,同時也是北宋著名的《春秋》學學者。孫覺主要從尊王和倫理道德兩個大的方面繼承并發(fā)展了胡瑗的《春秋》學。探討二者之間的學術(shù)繼承,有助于把握宋代《春秋》學的師承關(guān)系和整體脈絡(luò)。
春秋;胡瑗;孫覺;尊王;道德倫理
《春秋》學發(fā)展到宋代,出現(xiàn)了與前代截然不同的發(fā)展脈絡(luò)。早在中唐時期,啖助、趙匡和陸淳就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和漢儒治經(jīng)方法完全不同的路子,他們有關(guān)《春秋》的著作很多,從這些著作當中可以看出他們拋棄了以往漢學家研治《春秋》的思想和方法,另辟蹊徑,開創(chuàng)了一條尊經(jīng)貶傳、尊王、疑經(jīng)疑傳、匯通三傳、遍采群經(jīng)和直訓大意的新途徑。北宋初期,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所造成的紛亂,致使儒學凋零,儒生政治地位下降的現(xiàn)象仍讓士大夫心有余悸,他們對國家四分五裂,百姓流離失所所造成的災(zāi)禍有著特別深刻的感觸。加之強大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遼、西夏的威脅,雖然北宋通過割地、納幣等一系列屈辱政策求得了暫時的相安無事,但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存在使北宋君臣如鯁在喉,建立相較于漢、唐更為強大的中央集權(quán)的專制制度就顯得更為迫切?!洞呵铩吩跐M足宋儒的復(fù)雜的心理方面再合適不過了。他們對中唐啖助、趙匡、陸淳解釋《春秋》的方法加以繼承和發(fā)揮,形成了宋代《春秋》學獨有的特點。
胡瑗,北宋著名教育家、思想家,學者稱之為“安定先生”,與孫復(fù)、石介并稱為“宋初三先生”。后胡瑗經(jīng)范仲淹保舉,以推官的身份在湖州授學。慶歷年間,國家興太學,胡瑗的教育方法得到宋仁宗的認可,得以在太學推廣?;视又?,胡瑗又被提升為國子監(jiān)直講,為整個大宋王朝培養(yǎng)人才。從胡瑗游學者甚眾,據(jù)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安定學案》載,其門人有程頤、范純祐、范純?nèi)?、呂希哲、呂希純、孫覺、錢公輔等。胡瑗研治儒家經(jīng)典,尤擅《易學》。《四庫全書》中有由其弟子倪天隱記錄下來的胡瑗《周易口義》,可見其學問對整個北宋儒學影響甚大,為宋學先驅(qū)。據(jù)《宋史·藝文志》等目錄書籍記載,胡瑗的《春秋》學有相當造詣,著有《春秋口義》《春秋要義》《春秋辨要》,今已亡佚?!端卧獙W案·安定學案》存胡瑗“春秋說”7條,可大致窺其《春秋》學思想。胡瑗門人孫覺作為北宋時期著名的《春秋》學者,著有《春秋經(jīng)解》,其在《自序》中說:
《左氏》多說事跡,《公羊》亦存梗概,今以三家之說,校其當否,而《榖梁》最為精深,且以《榖梁》為本。其說是非褒貶,則雜取《三傳》及歷代諸儒、啖、趙、陸氏之說,長者從之,其所未聞,則以安定先生之解說之。[1]1
可見孫覺的《春秋》學思想深受胡瑗的影響。孫覺主要從尊王和倫理道德兩個大的方面繼承并發(fā)展了胡瑗的《春秋》學。
《春秋》桓公元年“蔡人、衛(wèi)人、陳人從王伐鄭”條,《左傳》詳細地敘述了周王伐鄭的過程,《公羊》則以“從王正也”肯定了整個事件的正義性,《穀梁》從“諱自伐鄭”的角度解釋了書三國“從王伐鄭”原因,胡瑗則曰:
不書“王師敗績于鄭”,王者無敵于天下。書“戰(zhàn)”則王者可敵,書“敗”則諸侯得御,故言“伐”而不言敗。[2]27
《左傳》記史事多數(shù)可信,按《左傳》的記載,周王在這次公開的與諸侯交戰(zhàn)中是打了敗仗的,但是為何孔子在這里不書“王師敗績于鄭”呢?胡瑗認為天王無敵于天下,書“敗”則諸侯得御。其實此時的周王和普通的諸侯國無異,但是為何孔子在這里不書“戰(zhàn)”呢?胡瑗還是從天王無敵的角度考慮,書“戰(zhàn)”則王者可敵。胡瑗從書“戰(zhàn)”、書“敗”正反兩個角度加以解釋,最后歸結(jié)到“尊王”這條大義上來。孫覺對此條的闡述就顯得與其師胡瑗有些不同,他說:
蓋天子者,至尊至貴,至高至大者也。四方有一弗率,則天子退讬不明,蓋修德教,而方伯連帥,問罪專征。其義以謂天子至尊至貴,則不可敵;至高至大,則不可擬。有罪,則驅(qū)除之而已;為惡者,則滅絕之而已。焉得天子之尊,而下伐于諸侯乎?春秋之時,天王衰,令不能行于天下,諸侯人人自專征伐,有罪者不罰,而無罪者見侵,干戈妄動,蓋無虛月也,雖天王之尊,亦親伐于諸侯。圣人欲見上下之交失道也,則書之曰:“王伐鄭”。夫以天王之尊,而諸侯不服,至帥諸侯以伐之,而蔡、衛(wèi)、陳三國之君又不自行,而但遣微者,則天王之衰、諸侯之強,義可知矣。圣人惡天下之無王也,則變其文而書之,曰“從王”,以謂王者之尊,天下之民、天下之土皆所自有,一令之出,則天下莫敢不從焉,然諸侯有罪,天王不能號令方伯討之,而至于親行,三國從王,不自行而使微者,蓋有罪矣。[1]69?70
孫覺把“尊王”思想更加強化了。“天子至尊至貴,則不可敵;至高至大,則不可擬”,也就是說天子無敵于天下。作為至尊至貴、至高至大的天子,是不應(yīng)該自己親自討伐諸侯的,一諸侯有罪,他諸侯應(yīng)該不待天子號令出而自覺替天子討伐,為何孔子書“王伐鄭”呢?孫覺認為“圣人欲見上下之交失道也”。孫覺從“罪臣”的角度強化“尊王”大義,認為一諸侯有罪,他諸侯應(yīng)該主動討伐之,但實際上只有蔡、衛(wèi)、陳三個小諸侯國“從王伐鄭”,且三國君主不自行,“而使微者”,三國是有罪的。
胡瑗在此條經(jīng)文下還有解說,他說:“茅戎書‘敗’者,王師非王親兵致討取敗,而書之?!盵2]27王師敗績于茅戎此事,見成公元年“秋,王師敗績與茅戎”條,胡瑗認為書“敗”是因為不是周王親自率兵討伐,胡瑗這樣解釋雖然顯得有些牽強,但是能更好地彌補前文解經(jīng)之疏漏,“尊王”大義凜然。孫覺繼承了胡瑗的“尊王”大義,但他在孔子于此為何書“敗”的原因上,與胡瑗意見不一,他說:“天王之尊,天下莫之有敵,王師敗績于茅戎,非茅戎能敗王師也,王師自敗爾?!盵1]301何為“王師自敗爾”?孫覺此說比胡瑗顯得更加牽強了,但是尊王的意味也更加濃厚:王師無敵于天下,茅戎是不能敗王師的,這和是不是周天王親自率兵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不論率兵人的身份如何,只要是王師,天下就不能與之相敵。
《春秋》莊公六年“王人子突救衛(wèi)”條,《左傳》于此無解說,《公羊》《穀梁》都認為此事應(yīng)該褒獎王人救衛(wèi)的行為。胡瑗則曰:
諸侯伐衛(wèi)以納朔,天子不先救,朔卒為諸侯所納,天子威命盡矣。先師謂:猶愈乎不救。書王人子突之救,以王法尚行于此也。勢既已去,焉能必勝哉![2]27
胡瑗認為天子的威嚴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然而仍書“王人子突”,則是“王法尚行于此”,反映出他希望王道之興的愿望,也是一種“尊王”的表現(xiàn)。孫覺在此條經(jīng)說下則高談闊論,洋洋灑灑五六百字,大談“救”的義例和天王無褒亦無貶的原因。他說:
于是之時,周衰如此,而天王能征朔之不義,而助黔牟之當國,使子突者將兵救之,益善矣。然經(jīng)不褒之,蓋春秋之法,有褒則有貶,有善則有惡,褒一善所以使善者勸,貶一惡所以使惡者畏,無空言也。天王者,天下之至尊,而道德之所從出,其善者眾,不可以一善褒,蓋褒者有貶之辭也。天王可褒,則亦可貶矣,故春秋之義,天王無褒非無善也,其善者,一褒不足以該之也;天王無貶非無惡也,天王之位,非為惡者居之,雖有惡不加貶焉。所以責天王備而預(yù)為之嫌也。王人子突救衛(wèi),子突之善,非天王之善也……[1]353
孫覺認為天王是天下的至尊,道德標準由天王來制定,天王即使做了可褒獎之善事,也不能褒獎,反之,也不能貶斥。
尊王的另一個表現(xiàn)便是責臣。《春秋》莊公十二年“宋萬出奔陳”條,《左傳》曰“宋人皆醢之”[3]157,認為弒君之人宋萬被宋人正法了,《公羊》曰:“一大夫也,亦書月者,使與大國君出奔同,明強御之甚是也?!盵4]134《穀梁》曰:“宋久不討賊,致令得奔,故謹而月之?!盵5]141《公羊》與《穀梁》都把重點放在為何書“月”上,而胡瑗則曰:“八月弒君,十月出奔,臣子不見討賊可知也?!盵2]27胡瑗明顯是在責備臣子不能盡忠而討賊,致令賊人出奔。孫覺在這方面完全贊同胡瑗的說法,他說:
宋萬已弒其君,殺其大夫,其國之臣子,不即討賊,使之出奔,則是其臣與子無恩于君父,而縱之使奔也。宋萬之罪,已不容誅,書其“出奔”,所以深罪宋之臣子也……[1]147
此觀點孫覺在《春秋解》多次表達過,如“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條,“宋人弒其君杵臼”條,“夏五月戊戌,齊人弒其君商人”條等,強烈譴責了臣不臣的現(xiàn)象。
以上反映了孫覺的“尊王”思想,與其師胡瑗是相一致的,只不過孫覺的“尊王”思想顯得更加強烈。
倫理道德的一個表現(xiàn)即是突出婦道?!洞呵铩非f公二十四年“大夫宗婦覿,用幣”條,《左傳》曰:“非禮也。”[3]189《公羊》曰:“見用幣,非禮也?!盵4]154《穀梁》曰:“覿,見也。禮:大夫不見夫人?!盵5]167三傳都從“禮”的角度解釋此條經(jīng)文,胡瑗則說:
婦人,從夫者也。公親迎于齊,婦人不從公而至,失婦道也。大夫宗婦者,同宗大夫之婦,非謂大夫宗婦也。覿者,見夫人也;用幣者,為贄不過榛、栗、棗、佾。今婦人用男子之贄,莊公以夸多失禮也。[2]28?
胡瑗顯然對三傳從“禮”的角度解釋不滿,且認為《穀梁》對大夫與婦人相見的解說是錯誤的。他重點指責哀姜不守婦道,孫覺此條贊同胡瑗的解說,他在此條經(jīng)文下說:
大夫宗婦,則大夫之家宗婦爾……莊公欲侈大之,故令大夫之宗婦覿夫人者,用幣為贄。幣者,男子之贄,非婦人之事,婦人之執(zhí),榛、栗、棗、脩而已。圣人罪莊公娶仇人女而又侈之,至于失禮也,故特書曰:“大夫宗婦覿,用幣?!彼砸妿欧菋D之贄用者,不宜用也……不正,失婦道也……[1]170
孫覺也認為《穀梁》對大夫與婦人相見的解說有誤,他亦從恪守婦道的角度對此條經(jīng)文做出解說,貶斥哀姜不守婦道的行為。
《春秋》襄公三十年“宋伯姬卒”條,《左傳》曰:“婦義事也?!盵3]1139《公羊》曰:“伯姬守禮,含悲極思之所生?!盵4]501《穀梁》曰:“伯姬之舍失火,左右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婦人之義,傳母不在,宵不下堂?!盵5]595三傳對伯宋姬卒之事皆持褒獎之義。胡瑗對伯姬亦有褒獎:“伯姬乃婦人之中伯夷也。”[2]28胡瑗把伯姬比作“婦人之中伯夷”,可謂給予了很大的褒獎。孫覺亦采取褒獎的態(tài)度:
伯姬之行,蓋婦人之伯夷也。方春秋之際,人倫大亂,而婦德掃地矣。伯姬立淫亂無禮之世,而為高潔難行之行,寧殺其身于火以死,不茍其生于有過之地。雖其身不幸于一時,而萬世無禮不潔之人,小聞其風,則知所愧矣??鬃淤t之,于納幣、致女、歸媵、卒、葬,雖法所當略者,一切書之,所以樂道人之善,而使不潔之人懼也。[1]337
孫覺直接引用了胡瑗的解說,來突出伯姬的“婦道”。
倫理道德的另一個表現(xiàn)即是兄弟倫理,在這一層面上孫覺比其師顯得更進一步,不僅倡導(dǎo)兄弟之道,并且從這種兄弟之道當中探尋出了尊王大義。《春秋》桓公十七年“蔡季自陳歸于蔡”條,《左傳》曰:“蔡人嘉之也?!盵3]124《公羊》曰:“故賢而字之?!盵4]98《穀梁》曰:“蔡季,蔡之貴者也?!盵5]100三傳皆認為蔡季賢者,應(yīng)該嘉之,而胡瑗則從兄弟倫理層面上對書字做出了解釋:
蔡季者,蔡桓侯之弟。弟季當立,“歸”者,善辭也。時多弒奪,明季無惡。字者,諸侯之弟例書字。[2]27
春秋之時弒君奪權(quán)之事常有,而蔡季并沒有想著為政權(quán)之爭而歸,所以嘉之,且胡瑗認為蔡季書字是春秋的例,“字者,諸侯之弟例書字”,從書字不書字上并不能看出春秋大義。孫覺首先考《史記·蔡世家》和《史記·諸侯年表》,駁斥了《左傳》、何休和杜預(yù)認為弟季當立的說法,緊接著他說:
季之所以得字,著于《春秋》,當如《左氏》、何休之說。蔡季去其國以避如位,入其國以終其喪,一國之尊,社稷之重,則徑去以遜于人。吾君之喪,吾兄之喪,則必歸焉以服其服。然則為蔡季之行,亦足以取于孔子,而書字于《春秋》也。[1]101
孫覺顯然也不同意其師胡瑗的“字者,諸侯之弟例書字”的理論,他贊同的是《公羊》的“故賢而字之”。另外,孫覺認為蔡季之所以歸,不單單是為了恪守兄弟之道,為其兄奔喪,“則必歸焉以服其服”,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既然孫覺不認為蔡季當立為蔡國的國君,那么蔡季就是臣子,臣子回國為其國君奔喪則再合情合理不過了,但是在春秋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的年代,能做到這樣也是應(yīng)該褒獎的,于是“取于孔子,而書字于《春秋》也”。顯然孫覺從其師胡瑗所提到的兄弟倫理中又探尋出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尊王大義。
以上,我們從尊王、倫理道德兩個大的方面探討了孫覺的《春秋》學對胡瑗的繼承與發(fā)展,其中包含的尊王、責臣、婦道、兄弟倫理在本質(zhì)上是統(tǒng)一的,它們統(tǒng)一于儒家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孫覺的《春秋》學的確在很多方面受到了胡瑗的影響,他們在尊王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孫覺的尊王思想顯得比其師胡瑗更加深厚;二人在道德倫理的評價上幾乎是一致的,但是孫覺更能把倫理道德上升到春秋大義的層面上來,顯得比其師胡瑗更進一步。胡瑗作為宋學之先導(dǎo),雖然他在《春秋》學上的學說并不是很多,但是其從《春秋》中探尋的“義”實開后世宋學的先河,其弟子孫覺繼承了并發(fā)展了胡瑗的“春秋”之義,使宋代的《春秋》學在整個宋學之中異常閃耀。
[1] 孫覺.春秋經(jīng)解[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6.
[2] 黃宗羲.宋元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 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 劉尚慈.春秋公羊傳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5] 承載.春秋穀梁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劉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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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4)05?0090?03
2014-03-24
崔廣洲(1988―),男,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