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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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論鄒衍對《呂氏春秋》的影響——基于對顧頡剛“兩個猜測”的考察

俞林波

（濟南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呂氏春秋·應同》保存了稷下學者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對《呂氏春秋·應同》篇中為何仍作“代火者必將水”，顧頡剛猜測：“《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與《呂氏春秋》編撰時代人們的“天子”觀念有關(guān)。顧頡剛的第一個猜測是合理的，《呂氏春秋》保留了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原貌，而李善《文選》注對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理解存在誤差。顧頡剛的另一個猜測則有欠妥當?；趯︻欘R剛“兩個猜測”的考察，可見他認為鄒衍的學術(shù)思想對《呂氏春秋》的編撰具有重要影響。

《鄒子終始》；鄒衍；顧頡剛；陰陽家；《文選》注

一、顧頡剛的“兩個猜測”

《呂氏春秋·應同》曰：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1]682?

《呂氏春秋》的五德終始思想是從齊國稷下學者鄒衍而來，用本段文字來探討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大致不差，所以，后世學者在討論鄒衍的思想時往往會引用本段文字作為立論的依據(jù)。這段文字很好地體現(xiàn)了鄒衍五德終始思想所包含的兩方面內(nèi)容：五德轉(zhuǎn)移思想和禨祥符應思想。具體地說，歷史是按照五行相勝的順序循環(huán)發(fā)展的，木德戰(zhàn)勝土德，金德戰(zhàn)勝木德，火德戰(zhàn)勝金德，水德戰(zhàn)勝火德，土德再戰(zhàn)勝水德，這是五德轉(zhuǎn)移思想；每一“德”的判斷都由“天”通過自然界的奇異現(xiàn)象給出昭示，土德“天先見大螾大螻”，木德“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金德“天先見金刃生于水”，火德“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水德“天且先見水氣勝”，這是禨祥符應思想。二者緊密結(jié)合構(gòu)成了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

顧頡剛根據(jù)上引《呂氏春秋·應同》篇的記載提出了兩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并給出了兩個猜測：

騶衍是后于孟子而作燕昭王師的，《史記》中說他在燕作《主運》，此說如信，他倡此說時約當西元前二九〇至二八〇間。那時周室尚存，他自當有這般推測。但《呂氏春秋》作于秦始皇八年（西元前二三九），那時東西周都亡了，火德已銷盡了，滅火者（秦）之為水德已可確定了，為什么這部書里還只說“代火者必將水”呢？為什么水德的符應還不肯出來呢？這個問題，以筆者猜測，或有下列的情形。一，《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二，那時六國未滅，秦雖滅周，尚未成一統(tǒng)之功，那時人對于天子的觀念和商周人不同，一定要統(tǒng)一了所有的土地才算具備了天子的資格，看《禹貢》的分列九州五服可知，故《呂氏春秋》不即以滅周的秦為水德，亦不為秦尋出水德的符應。[2]

二、“第一個猜測”準確合理

顧頡剛的第一個猜測是：《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筆者認為這個猜測是合理的?！秴问洗呵铩烦蓵鴷r，秦已滅掉了周，并且呂不韋就是在堅信秦定能統(tǒng)一天下的心態(tài)下主持編撰《呂氏春秋》的，依照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推斷，秦是水德是很容易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呂氏春秋》卻沒有指明水德是誰，只是交代“代火者必將水”。這說明本段文字應當不是《呂氏春秋》的作者對當時實際情況的描寫，只是把鄒衍的理論抄來而未聯(lián)系實際進行發(fā)揮改變。鄒衍生活的時代還是一個諸侯爭帝的時代，誰最終能統(tǒng)一天下的局勢還不十分明顯，所以鄒衍只能用比較模糊的語言來表達。這段文字描寫的情況更符合鄒衍生活時代的實際。所以說顧頡剛的這個猜測是合理的。

上錄《呂氏春秋·應同》篇結(jié)尾處云：“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边@句話怎么解釋？蔣重躍說：“水德來了，渾然不知，那么德運又將繼續(xù)轉(zhuǎn)到有土德的帝王那里。根據(jù)古代天象和五行相結(jié)合的傳統(tǒng)，齊地為玄枵之分野，德運屬水；又根據(jù)古代氏族與五行相結(jié)合的傳統(tǒng)，田齊為陳之后裔，陳為顓頊之族，故為‘水屬’；陳又是大舜之后，舜應土德，齊國田氏又自稱高祖黃帝（見《陳侯因齊敦》銘文），黃帝土德。這樣一來，田齊就既有水德，又有土德，與‘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的歷運完全對應起來了?！盵3]筆者認為該解釋很有道理。

據(jù)蔣重躍的解釋，田齊既有水德又有土德，既是水德又是土德。周是火德，水德戰(zhàn)勝火德，齊是水德，則齊將代替周來作天子。如果水德到來了而把握不住，那么德運就將轉(zhuǎn)為土德。德運轉(zhuǎn)為土德，而齊又是土德，那么作天子的還是齊。水德是齊作天子，土德也是齊作天子，這確實能與“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的歷運很好地對應起來。也就是說，“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這句話，是齊國稷下學宮中的著名學者齊人鄒衍專為齊國稱帝、齊王作天子而設(shè)計的，不適用于秦國?！秴问洗呵铩肪幾卟荒芾斫猓患痈膭拥爻浟诉^來。這很好地證明了顧頡剛先生所謂“《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的猜測是合理的。由此一例，我們可以知曉《呂氏春秋》的編撰確實存在直接抄錄先賢成書的情況。

三、對“第一個猜測”的再論證

《文選·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李善注引《鄒子》曰：“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盵4]823據(jù)李善所引《鄒子》，鄒衍所設(shè)計的朝代與五德的對應關(guān)系是：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上引《呂氏春秋·應同》篇所提供的朝代與五德的對應關(guān)系是：黃帝土，禹木，湯金，文王火。二者的區(qū)別是，李善所引《鄒子》是虞舜對應土德，《呂氏春秋·應同》篇是黃帝對應土德。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原貌”是黃帝對應土德還是虞舜對應土德？這個問題在確定代替周的水德王朝上并不重要，但是在確定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原始面貌上卻十分重要。這個問題還關(guān)系到李善《文選》注引《鄒子》的準確性問題。

筆者認為鄒衍所設(shè)計的朝代與五德的對應關(guān)系是黃帝對應土德，而非虞舜對應土德。秦王嬴政是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第一個實踐者，《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盵5]237嬴政按照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來推演，周為火德，秦代周而為帝，則秦為水德。秦為水德，所以，嬴政按照水德來制定政令。

《呂氏春秋》雖然記載了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但是，嬴政并非從《呂氏春秋》處得知五德終始思想?！秴问洗呵铩肥乔厥蓟实恼硡尾豁f所主持編撰的，嬴政恨不得焚之而后快，不可能反過來將其思想作為治國的依據(jù)。而事實上，嬴政確實不是從《呂氏春秋》處得知五德終始思想的，《史記·封禪書》載：“自齊威、宣之時，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5]1368據(jù)此知鄒衍的五德終始思想是經(jīng)“齊人”上奏嬴政而被采用的?！褒R人”所奏的鄒衍五德終始思想是什么樣子的？《史記·封禪書》載：“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谑乔馗釉弧滤远聻槟晔?，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tǒng)上法?！盵5]1366綜合以上兩則材料，“或曰”者當就是上奏嬴政之“齊人”。據(jù)此知“齊人”所奏鄒衍所設(shè)計的朝代與五德的對應關(guān)系也是黃帝對應土德。

至此，我們根據(jù)兩則不具有繼承關(guān)系的材料，即《呂氏春秋·應同》《史記·封禪書》，可以判斷鄒衍五德終始思想所設(shè)計的朝代與五德的對應關(guān)系是黃帝對應土德，而不是虞舜對應土德。據(jù)顧頡剛研究，虞舜對應土德的說法首次出現(xiàn)在西漢末年的《世經(jīng)》之中[6]155。也就是說，李善《文選》注引《鄒子》對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理解是不準確的。即《呂氏春秋》保存了鄒衍五德終始思想的“原貌”。這再次證明了顧頡剛先生“第一個猜測”準確合理。

四、“第二個猜測”難以成立

顧頡剛的第二個猜測認為：這與《呂氏春秋》編撰時代人們的“天子”觀念有關(guān)，因為在《呂氏春秋》編撰者的觀念里秦還沒有取得完全統(tǒng)一，還不具備天子的資格，所以《呂氏春秋》不以秦為水德也不為秦找出水德的符應。筆者認為顧先生的這一猜測難以成立。

第一，呂不韋主持編撰《呂氏春秋》意欲為秦國編就治國寶典，因此他正是在把秦王政當作天子的前提下來編撰《呂氏春秋》的。《呂氏春秋·序意》曰：“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盵1]654呂不韋指出《十二紀》的編撰“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是為了“紀治亂存亡”“知壽夭吉兇”。這正說明他的學說是為統(tǒng)一天下的天子設(shè)計的，顧頡剛的猜測難以成立。

第二，顧頡剛認為在《呂氏春秋》的編撰時代，人們有這樣的觀念，即沒有取得完全統(tǒng)一的君王不具備天子的資格。顧頡剛立論的依據(jù)是《禹貢》，即認為《禹貢》與《呂氏春秋》是同一時代的著作，是戰(zhàn)國末期的人所作，這與顧頡剛的疑古思想是分不開的。史念海運用大量材料從歷史地理的角度考證，認為《禹貢》的成書年代應在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晉之后，其《論〈禹貢〉的著作年代》一文指出《禹貢》“成書的年代可能在前三七〇年至前三六二年之間，也是梁惠王元年至九年之間”，“至遲不能晚于前三三四年，亦即周顯王三十五年，也是梁惠王后元年”[7]391。易德生利用出土文獻上博楚簡《容成氏》進行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是：“《禹貢》成書應在公元前380年—前360年左右，即戰(zhàn)國早期晚段?！盵8]史念海、易德生兩位學者運用不同的材料和論證方法得出了相同的結(jié)論，因此《禹貢》成書于戰(zhàn)國早期的結(jié)論是可信的，而顧頡剛認為《禹貢》成書于戰(zhàn)國末期的觀點是很有商量余地的。所以，筆者認為顧頡剛的第二個猜測難以成立。

“第二個猜測”的難以成立，反過來恰恰證明了“第一個猜測”的合理性，即顧頡剛所謂“《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一說是合理正確的。鄒衍是齊國人，但其本身具有深厚的來自魯國儒家文化的修養(yǎng)，他融通魯學與齊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陰陽五行學說[9]。鄒衍的陰陽五行思想對《呂氏春秋》有重大影響，這從顧頡剛所謂“《呂氏春秋》鈔錄《鄒子終始》之文，未加潤色”的論斷可見一斑。

[1]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與歷史[J]．清華學報，1930(1)．

[3] 蔣重躍．五德終始說與歷史正統(tǒng)觀[J]．南京大學學報，2004(2)．

[4] 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6] 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7．

[7] 史念海．河山集：二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1．

[8] 易德生．從楚簡《容成氏》九州看《禹貢》的成書年代[J]．江漢論壇，2009(12)．

[9] 藏明．略論鄒衍對魯學與齊學的融通[J]．管子學刊，2011(1)．

〔責任編輯 劉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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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5

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辦基金項目（12DWXJ07）；濟南大學科研基金項目（X1316）

俞林波（1982―），男，山東菏澤人，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