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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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國維《人間詞》與《人間詞話》
蔣亞男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一代學術大師王國維在詞學方面擁有很深的造詣,他的詞學思想滲透在他的詞學創(chuàng)作《人間詞》及詞學理論創(chuàng)作《人間詞話》中。《人間詞話》可以說是《人間詞》實踐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它們共同見證了王國維在清末詞學領域的成就。
王國維;《人間詞》;《人間詞話》
生于清朝末年的王國維深受時代影響,將資產(chǎn)階級新思想及康德、尼采、叔本華等西方哲人的思想相互滲透并吸收,走出了清末常州詞派“美教化,厚人倫,移風俗”的傳統(tǒng)詞學功利性追求道路,把握詞體審美品格方面的認識,正視詞的美感特征,最終以《人間詞》及《人間詞話》編織出清詞的結篇。
王國維《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分別于1906和1908年刊行,“《人間詞話》最初發(fā)表在《國粹學報》上,從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到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分三期(第四十七期、四十九期、五十期)登完,共六十四條”[1]11。從《人間詞》與《人間詞話》的刊登時間便可判斷它們之間是相互影響的,“《人間詞》是此階段詩人心靈之思、情感之動的真實痕跡,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是對《人間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和理性把握?!度碎g詞》和《人間詞話》正是王國維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闡發(fā)的精粹,兩者是相互交融、相互關聯(lián)的”[2]4。這兩部作品名都包含“人間”二字,為何以“人間”為名?“人間”有何含義?
趙萬里先生曾在《王靜安先生年譜》中說:“蓋先生詞中‘人間’二字數(shù)見,遂以名之。”陳鴻祥在《人間詞話三考》中認為《人間詞話》冠以“人間”之名“不僅承襲了他填詞而來的一個名稱;實際上也是他此時哲學、文學思想之直接的反映和表現(xiàn)”,是“表現(xiàn)‘人生之問題’的直接嘗試”。近年,日本學者木夏一雄從《王國維手鈔手校詞曲書二十五種——東洋文庫所藏特殊本》跋語中考證出“人間”乃是王國維的號,得到了學者普遍認可。此說法后又遭質疑,學者考證出王國維以“人間”為號最早也應在1908年,而這之前《人間詞》《人間詞話》已完成。由此可見“《人間詞》不是‘人間’先生所寫之詞,而是寫‘人間’之詞”、“《人間詞話》不是‘人間’先生之‘詞話’,可能是‘人間詞’之話,或者‘話’‘人間詞’,更可能是關于‘人間’的詞話,與歷代詩話詞話如《滄浪詩話》、《白雨齋詞話》等一樣用作者之號、書齋名等來命名不同”[3]。據(jù)統(tǒng)計,《人間詞甲稿》61首詞有22首含“人間”句,《人間詞乙稿》43首詞有14首含“人間”句,所以筆者認為趙萬里“蓋先生詞中‘人間’二字數(shù)見,遂以名之”的結論最為直接。
“人間”有何含義?嚴迪昌所著《清詞史》提到王國維的詞“以抒述‘人間苦’為多”,并列舉23例“人間”句,認為這些“充分集中地表現(xiàn)出王國維詞貫串始終的那種‘一生難得是春間’(《浣溪沙》)、‘側身望,天地窄’(《賀新郎》)的厭世消沉的心緒,其名為《人間詞》之意似也可探知及了”[4]560。黃霖、周興陸在《王國維〈人間詞話〉導讀》中寫道:“在王國維的《人間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是‘人間’、‘人生’?!碎g’、‘人生’作為詩人體驗思索的對象進入詩人的視野。王國維將他的詞集稱為‘人間詞’,將他的詞話稱為‘人間詞話’,其中似乎暗含著一種人生扣問的哲學況味?!盵2]5學者李慶認為王國維受日語影響,指出“‘人間’這個由漢字組成的詞,在日語中比在漢語中包含更多的表示個人、個體以及個性這樣的含義”[5],并通過考證指出受日語影響在當時不是個別現(xiàn)象。嚴迪昌、李慶等人的見解都有可取之處,是各自從不同角度對“人間”進行的思考。
王國維的《人間詞》可以說是對《人間詞話》理論的實踐,他對自己的詞很自負,在托名為樊志厚的《人間詞甲稿序》中說:“至其言近而指遠,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而他的詞也確實造詣很深,為其詞學理論《人間詞話》提供許多實踐經(jīng)驗,例如《人間詞話》關于境界論的闡述在《人間詞》中就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度碎g詞》很注意意境方面的塑造,王國維在《人間詞乙稿序》中寫道:“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
《人間詞甲稿》與《人間詞乙稿》共104首詞,題材廣泛,感情基調復雜,意境深遠。在題材方面,《人間詞》既有詠物詞、思婦詞,又有悼亡詞、傷春詞、記夢詞,還有許多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詞。王氏最引以為豪的三篇分別是《甲稿》中《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及《乙稿》中《蝶戀花》之“百尺朱樓”,《乙稿序》中曾夸口這幾闕詞“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浣溪沙》之“天末同云”敘述了一只孤雁于陰冷的環(huán)境中被人射落,繼而被烹煮的悲慘故事,由小見大,揭示了弱肉強食的客觀現(xiàn)實?!兜麘倩ā分白蛞箟糁小笔且皇子泬粼~,記述了詞人在夢中與情人一見鐘情,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不過是美夢一場,其惆悵之情溢于言表。在這里,詞人對人間真情的渴求通過一小夢得以抒發(fā)?!兜麘倩ā分鞍俪邩穷^”是一首游子思婦詞,樓外大道車來車往,車輪隆隆作響,樓頭思婦望穿秋水卻始終等不到遠行的游子歸來,雙方只能“都向塵中老”,讀來感人至深,這首詞同樣以小見大,由“一霎”的相思、期盼,衍生出一生的相見無望,由一人之遭遇衍生出人世眾生之宿命,意境漸趨宏大開闊。除了這三首,其他的“人間詞”,無論是詠梅、詠柳、詠春、傷春,其境界開闊深遠,詞人以一己之遭遇引發(fā)對人世的悲憫或深思,包含了無盡的哲理。例如《水龍吟》詠楊花進而引出思婦“日長無緒,回廊小立”的“迷離情思”,但整首詞卻并不局限于某一思婦,而是上升、拓展到整個“人間哀樂”,寫的是人間的“離人淚”,意境得到升華。
再看《人間詞》的感情基調,整個《人間詞》彌漫著憂傷的氣息,究其原因,“‘苦情’人生觀的形成既與他對家族多災難、時代多變故和個性多矛盾的生命體驗有關,又與叔本華悲觀人生哲學的影響息息相關”[6]。王國維4歲時母親凌氏去世,1906年7月父親去世,1907年夏妻子莫氏病逝,1908年繼母葉氏去世,接二連三的打擊必然影響到他的詞學創(chuàng)作?!暗客鲈~”作為《人間詞》中最直接表達詞人痛苦之情的作品,催人淚下,如《蝶戀花》之“落日千山”,上闕回顧妻子莫氏病榻上“無多語”的光景,下闕縱觀今生來世,發(fā)出“縱使茲盟終不負,那時能記今生否”的絕望呼聲,各種無奈、傷感、悲傷、絕望交雜其中。除了悼亡詞,他的詠物詞也有典型的傷感之作,如《摸魚兒》之“問斷腸”,借秋柳蕭條之景抒發(fā)離愁別緒,由傷秋之情上升至對整個人世的悲憫,“金城路,多少人間行役”,又一次在詞中嵌入“人間”二字,感時傷世之情自然流露出來。當然,《人間詞》的感情是復雜、矛盾的,雖然悲傷之情溢于其中,其呈現(xiàn)歡快之情的作品仍很醒目,如《蝶戀花》之“誰道人間秋已盡”“衰柳毿毿,尚弄鵝黃影”“瀲滟金波”等流露出詞人秋日閑暇之余享受生活的雅致。這也是多數(shù)學者所說的王國維性格的矛盾之處,然而不可否認,正是這些復雜的情緒開闊了他的詞境。
王國維托名樊志厚在《人間詞乙稿序》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可見,王氏頗為看重意境的塑造。這里所謂的意境與他在別處所說的境界實為同義語,“境界”是他創(chuàng)造的一個專用理論術語。他的詞學理論《人間詞話》便是《人間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度碎g詞話》第一則提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本辰缯摮闪恕度碎g詞話》最重要的詞論之一。對此,王氏提出了造境與寫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境界有大小以及三種境界的說法。
王國維認為造境與寫境實為“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隨之又認為二者實難區(qū)分,指出造境必須合乎自然,寫境必須“鄰于理想”,二者有相通之處,因為理想緣于現(xiàn)實,脫離實際的理想是不合理的。但同時他又認為二者是有差別的,寫境更偏重于客觀上的描述,而造境更需要融入想象成分,帶有理想色彩。正因為“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所以作品的理想境界應是融造境和寫境于一體,正如《人間詞》之“誰道人間秋已盡”中既有寫境也有造境,其中“衰柳”“落日”“疏林”“青松”等自然意象便是寫實,屬于寫境,“衰柳”“尚弄鵝黃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以及詞末“何處江南無此景,只愁沒個閑人領”便帶有明顯的感情色彩,抒發(fā)了詞人面對此秋景無限閑暇快意之感,這便是造境。
王氏在《人間詞話》中認為“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比較而言,王氏更推崇無我之境,認為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但其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說歷來為學人所詬病,多數(shù)學者認為真正的無我之境是不存在的,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純紀實的語句不具備優(yōu)美性,并抨擊王氏所謂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無我之境的說法是不合理的,因為這句詩仍可看出陶淵明隱居南山的悠閑自得,并不是完全的“無我”。筆者認為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說,表達的應該是含蓄與直露的問題。有的詞表現(xiàn)情感比較直接,如王氏看作是有我之境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明顯帶有傷春之感,而有的詞比較含蓄,需要讀者敏銳的體悟,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雖然沒有明確的關于閑暇自得的字眼出現(xiàn),但仍可揣摩出詩人的心境,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王國維的詞也以有我之境為多,前面提到的他自己最欣賞的三首“人間詞”也是處處可見有我之境,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詞中寫到“云”“天”“孤雁”等意象,卻并不是完全是客觀寫境,“寥落”一詞的出現(xiàn)正透露出本首詞的感情基調,帶上了主觀感情色彩,明顯的是有我之境。
王國維認為境界有大有小,但詞的優(yōu)劣并不以境界的大小來區(qū)分,認為杜甫《水檻遣心》中“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境界并不比《后出塞》中“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弱,在王國維看來,后一句詩雖然寫的是出塞的大場景,但前一句詩的意境也是很好的。雖如此說,但王氏對于大境界還是尤為贊賞的,他說“太白純以氣象勝”,并以李白《憶秦娥》中“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為例,夸贊其“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他認為“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說明他推崇的還是大境界、大氣象,其《人間詞》中“人間”二字屢屢出現(xiàn),不斷將詞境擴大到人間層面也因如此。這樣看來王氏的詞學觀點是不是自我矛盾呢?其實他所謂不以詞意境大小劃分優(yōu)劣,還應該結合后面幾則詞話來看,如第十五則“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可見,境界優(yōu)劣不止看的是境界大小,還得看詞有沒有很深的“感慨”。這樣一來,他所舉杜甫的境界大小不同的兩句詩卻優(yōu)劣相當就合情合理了,因為杜甫《水檻遣心》和《后出塞》一樣都有著詩人頗深的感慨。
《人間詞話》第二十六則道:“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蓖鯂S劃分的這三種境界,也是藝術境界形成過程中必經(jīng)的三個階段。在意境形成的初始階段,“詩人運用藝術的聯(lián)想與想象,上下求索,追求意與境的交融,好比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當意境初步形成以后,繼續(xù)挖掘開辟,熔鑄鍛煉,這是構思過程中最艱苦的一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恰好形容此中的苦況。當意境的深化與開拓達到一定程度,眼前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便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此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按:此句《人間詞話》作‘回頭驀然’,系王氏筆誤),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嚾弧智『谜f明意境的完成是不期然而然的一次飛躍。”[7]415
綜上所述,王國維博覽群書,廣泛汲取東西方文化的精髓,文學功底深厚。他自幼喪母,30歲以后親人陸續(xù)離世,《人間詞》見證了他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度碎g詞話》是對《人間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與升華。其境界論或許還不夠成熟,仍存在一些理論缺陷。但我們不可否認其境界論的成就,尤其不能否認其關于“造境”“寫境”等說法的新穎別致。王國維的詞學理論遠不止境界論這一方面,他還有許多別的見解,如“隔”與“不隔”等觀點。當代學者應該辯證地對待王氏詞學,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這也是我們對待一切前人作品應有的態(tài)度。
[1] 王國維.誰道人間秋已盡·人間詞·人間詞話:前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2] 王國維.人間詞話:導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 李曉華.轉型期文論經(jīng)典《人間詞話》的寫作——《人間詞》、《人間詞》甲乙稿序與《人間詞話》[J].電影評介,2006(13).
[4] 嚴迪昌.清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5] 李慶.《人間詞話》的“人間考”[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1).
[6] 李春芳.從《人間詞》看王國維“苦情”人生哲學[J].名作欣賞,2009(17).
[7] 丁放.金元明清詩詞理論史[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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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4)05?0052?03
2014-02-19
蔣亞男(1989―),女,安徽合肥人,碩士研究生。